季兰躺在女人腿上,努力大口喘着气,可她张了张口,却因眼前发黑而没发出声音。
“娘,她是不是快死了呀?”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被喊“娘”的正是抱着季兰的女人,名字叫高元英,她听着儿子天真的童语,再看看本该金尊玉贵的季兰,现在却一身粗布棉衣,躺在几个灰扑扑的土麻袋上,整个人瘦弱干枯的活似晒干的木棒,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这季兰也是个可怜的,还是个不懂事的奶娃娃呢,就随着家人被流放去关东的苦寒之地,一路上吃尽了苦头,亲人中途死的死,逃的逃,前两天她娘王妙善挨不住苦,也含泪断了气。
因季家再无他人,押队的典吏做主卖了她家随身的行李,代买了口薄棺就地埋了,斜斜刻了块木牌子随便一插,王妙善此生就算交代在了这荒郊野岭。
出发时季家十几口人,到如今只剩季兰一个小孩子。
眼看着季兰一个娃娃勉强跟着队伍,最后体力不支一头倒在路上,差役可怜这娃娃和自家子侄差不多年纪,终归是不忍心,就夹着她给送到了侯家的马车上缓缓,看还能不能救回来。
高元英和季兰的娘王妙善自小相识,算是闺中好友,目前自家虽也处境艰难,但眼看着小季兰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连水都喝不进,愁得她连连叹气。
是好友的遗孤,她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高元英见她眼睛都睁不开,气息越来越弱,犹豫了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赤红色的药丸就往季兰口里塞。
好歹也是一条命,这救命的药丸虽珍贵,但现在也管不了许多了。
季兰不肯喝带着腥气的水,干噎了那粒不知名的药丸只觉满口苦涩,她又靠着高元英缓了半晌,许是药丸起了效,身上竟然慢慢有了些力气,眼睛也全睁开了。
待视线清晰些,季兰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一辆装东西的大车上,木质的车轮滚过颠簸的土路,车上的行李和人跟着一颠一颠。
大车四周立着挡板,吱吱嘎嘎的摇摇欲坠,车脚还坐着侯家的几个孩子,眼神不算友好地盯着她,都脏兮兮的,看着有些日子没好好洗漱过了。
季兰坐在车上,能不走路已经算好的,眼见车后头还跟着好些步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步履蹒跚,这些人大多灰头土脸,神情麻木,有的男人手上、颈间还绑着很粗的绳索。
这些人,有几个好似以往年节的时候见过……季兰晃晃脑袋,又有些记不清。
过除夕的时候她还病着,就被娘抱着去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面连张床榻都没有,饭食也很难入口,看门的大叔很凶,不许她哭,娘抱着她哄了许久,把头上的钗环都给了大叔,才换来一碗热粥,她吃了一口,那粥泛着腥气,根本咽不下去,还是吐了出来,又惹的那个大叔一顿骂。
不知道在那屋子里关了多久,娘才带她回家,家里四处被翻得乱七八糟,奶娘和杨妈妈她们都不见了,娘只能亲自动手,收拾了几个包袱,带着她和二哥离开,说要去很远的地方,等爹来接她们。
季兰还是第一次出门没有坐轿,土路崎岖,她根本走不动,娘也满脸痛苦,夜里痛的抱着她流泪,原本是二哥背着她走的,可有天晚上二哥突然抱住她说,要回金陵找外祖来救她们,然后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再过几天,娘也倒在地上睡了,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是了,娘……不在了。
爹,娘,大哥,二哥,奶娘,杨妈妈,荔儿……她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再无人照管她。
季兰想起去世的娘,她还不太理解死亡的含义,就被迫看着几个人挖了个土坑,拿一领草席把娘的尸身卷起来扔了进去。
眼睛有些模糊,胸口也闷的喘不上气。
她伸袖抹了抹眼角,沉默地低下了头。
高元英见季兰满脸是泪,一伸手就把她又搂回了怀里,还在她身上搭了块皱巴巴的小垫子,柔声说道:“兰儿,差役说就快要到那个什么城了,你还小,大道理先不与你多说,但你娘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是不是?”
见季兰无声抽噎,她又继续劝道:“以后的事先不提,眼前你还是养好身子最为紧要,这一路上你先跟着我们在一处吧,等到了地方再做打算。”
赶车的是个跟高元英年纪相仿的男人,听见她说的这番话,就接口道:“如今我们尚且自身难保,你……”
高元英:“行了,就是个不足三尺高的孩子,咱们车上怎么就放不下她了?”
见妻子坚持,赶车的侯锦谦不再多言,扭头看见季兰满是泪痕的小脸,还从怀里掏出块杂面饼,沉默的递了过去。
高元英掰了一小块喂给季兰,抬头就见自己的儿女们眼巴巴的正看着自己。
她鼻子一酸,硬生生把巴掌大的一块饼又掰出来几块,分给了几个孩子。
季兰嘴里含着那口糙饼,想吐又不敢,眼看着对面那几个孩子两口就吃掉了灰白色的杂面饼,一个大点儿的女孩子看着是姐姐,她拿起那个大肚子葫芦,还分着给弟弟妹妹喝了两口水。
土路不好走,肉眼可见的灰尘绕着人飞,另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喝了水后,随意拿袖子抹了抹嘴,嘴巴子显得更脏了。
这么大一队人,多数是步行的,仅有的几辆马车上装的鼓鼓囊囊,看形状都是些行李家私,粮食却没多少,就连季兰坐的这辆,也是只有大半车的被褥衣物,队伍两边有骑马的差役看管,手里皆提着亮银色的刀枪。
原来这一行人都是被降了罪的官员家眷,正在去往关东流放的路上,官衙规定随行车辆只准驮运行李,不许流犯乘车骑马,这些人一路上只能步行,正经吃了不少苦头。
队伍里原本有将近一百五十余人,规模不少,官府特意加派一队差役沿路押送,可仍被钻了空子,半途逃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又有些老弱受不住苦咽了气,走到现在还不足一百人。
剩余的这些人走的非常慢,也是,原本都是钟鸣鼎食的勋贵身份,现如今被剥去了绸衣玉冠,女眷们又自幼被缚了足,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脚心的水泡磨破了又长,鞋底血淋淋的,加上吃住很差,队伍每日也就能堪堪走个二三十里。
为了防范再有人逃走,典吏每日都故意不给他们吃饱,早上没有饭,到中午只是随便给点黑窝头、杂面饼,晚上才允许各家煮点稀米汤,夜里男丁们还要轮班陪差役守夜提防野兽,因此队伍里病病歪歪的人越来越多,走得就更慢。
季兰年纪小,缩在车上不吱声,差役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只是她自打醒来,脑子稍微转一转就疼的厉害,车后头一个胡子打绺的男人瞪她,吓得季兰不敢再多看,身子往麻袋后躲了躲,只敢偷偷听这些人在说什么关东。
关东……
季兰回忆了下,以前爹在书房指导大哥二哥功课的时候,她爬到案上去捣乱,爹指着一张画了很多线的舆图给她看过,哪里是金陵,哪里是姑苏……
可关东在哪儿,她记不清了,应该离金陵很远吧。
那她去了关东,以后还能找到家吗……
侯家的几个孩子看着她不说话,季兰见他们眼神不算和善,也不想主动讨没趣,索性就一个人靠着麻袋看路,她年纪还小,颠簸一会儿就慢慢睡了过去。
季兰在侯家的马车上躺了好几天,还是不太能接受现实。
能依仗的亲人没了,又要被流放到边塞苦寒之地,她不会干什么活儿,也没有钱财傍身,本来脖子上有块娘送她的豌豆吊坠还值几个钱,昨日也被侯家那个小女孩儿夺走拿去玩儿了,等到了流放的地方,她可要怎么活呢……
好饿,好渴,每日分到的那半块喇嗓子的饼根本不够吃,那个很腥的水也喝不下去,可不喝就得渴着,侯家那几个孩子可不会特意给她留着……
要是一睁眼,又回到自己家就好了,她想喝奶娘熬的甜甜的银耳粥,想吃荔儿做的桂花糯米糕……
脑袋里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季兰慢慢又睡了过去。
眼看日头西斜,前头有差役敲着锣过来,叫喊着让众人快些走,去前面一片树林边的空地歇息。
到了地方,侯锦谦栓好马,把几个孩子一一抱了下来,轮到季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这孩子也太轻了。
“一路上大家也看到了,这里人烟稀少,走上整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离了队伍吃喝都是问题。”
身穿褚蓝色官服的典吏站在人群中央,大声说道:“夜里可能还有野狼、野狗,谁也别想着偷跑,还不如老实随队前行,等到了费达木城,入籍好好谋个活命的营生才是正经!”
这样的话每日都喊数次,队伍里的人没什么反应,只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满脸木然。
能逃的,早都在前面的城镇就逃了,有的被捉回来狠打了几顿鞭子,有的躲入闹市街巷,从此隐姓埋名再寻不见,如今能走到这儿的多是胆子小、有家累和一些老弱妇孺罢了。
顶着日头走了一整天,饭都吃不饱,而且越往北越荒凉,哪里还有力气和胆量跑。
季兰不要挑食了,先把身体养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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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