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关东后》 第1章 楔子 农历腊月二十九的傍晚,天已经暗的看不清路面,季府内院一盏一盏的灯亮了起来,给寂静的傍晚无端添加了一丝寂寥的氛围。 三小姐的奶娘沈氏和管事杨妈妈正围坐在一张软榻边,面现焦急,身后跟着几个端食盘的丫鬟。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双颊泛红,正躺在奶娘怀里奶声奶气地哼哼:“奶娘,我痛……” “小姐乖,喝了药就不痛了,痛痛马上飞走了……”沈氏柔声哄着,拿羹匙小心地喂了一口药汁。 小姐乖乖地张口喝了,随即嘴一撇又呕了出来,眼里流出泪来,“苦……” 沈氏跟着流下一滴泪,哄道:“小姐乖,我叫荔儿去取蜜饯好不好?” 小姐把小脑袋埋进沈氏的胸口,不说话,也不肯再喝药汁。 杨妈妈手探进小姐后颈摸了摸,还是热的烫手,却丝毫没有汗湿,再看那碗药汁尚有大半,她咬咬牙,把小姐硬抱过来,捏住她的双颊,逼她张嘴:“奶娘,喂!” 小娃娃哪里敌得过健壮妇人的力气,只剩双手无力地拍打着杨妈妈的胳膊,口中被迫灌入一勺又一勺浓黑的药汁。 一碗药灌下去,三个人的衣裳都湿了,见小姐哭的嗓子都哑了,呛的直咳嗽,沈氏赶紧放下碗,把蜜饯塞进她口中:“小姐吃颗梅子甜甜口罢。” “呜呜呜……呜呜……”小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含着蜜饯呜咽着哭,不肯再让杨妈妈和沈氏抱。 她们都是坏人! 荔儿见杨妈妈使眼色,赶紧上前抱住小姐,一手托着她的膝弯,一手搂着她的背轻轻抚摸,小姐身上还一股奶味呢,小胳膊搂住荔儿的肩,浑身软绵绵的小声哭泣,直叫人心都碎了。 见小姐哭声低了下去,显是药汁起效了,杨妈妈叹口气:“总算喝了药,今夜我来值守,只盼小姐这热能退了。” 沈氏点点头:“那我跟青儿去备些热水和干净衣裳,等会儿劳烦杨妈妈伺候小姐洗换上。” 合屋里都是打出生就伺候惯小姐的,现下小姐生了病,高烧几日不退,都急的不行,偏侯爷和夫人这些天忙的看不见人,只有二公子来看过几趟,又延请了大夫开了几副药,沈氏好歹上了年纪勉强能拿个主意,当下大家各自分头办事。 小姐脱了衣裳在被里躺着,沈氏拿帕子给她擦净脸上的泪痕,就听得外头有人说话,一道清亮的嗓音正低声问话,杨妈妈恭谨地答道:“三小姐服了药,现已睡下了……” “我去看看。”说话间房门已被小厮轻巧打开,一个穿淡青色锦袍的清俊少年迈步进来。 沈氏只来得及行了半礼,“见过二少爷。” “嗯,”少年浅浅抬了下手叫她起来,解了皮氅叫小厮接住,自己凑到榻前看了看小娃娃,“兰儿今日可好些?” “三小姐还在发热,好在没有发呓症,已经叫奶娘服侍着擦过几遍身子了。” “许是屋里还不够暖,再加两个火盆,”少年把小娃娃探出被子的小臂握住,拇指在上头的一颗小痣上轻轻抚了抚,“年前府里忙,请杨妈妈务必照管好兰儿,医药不够了就遣人告诉我。” “老婆子自当尽心尽力。” 季兰在床上浑浑噩噩的一直躺着,不知道奶娘喂了她什么,又苦又腥的只想吐出去,偏有人用力按着她的嘴巴不许她张口。 外头又在吵什么,还夹杂着哭声和打碎东西的脆响。 是不是奶娘也逼迫外头的人吃药了? 季兰眼皮重的睁不开,小小的身子勉强翻了一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腊月天的金陵,冰雨细密地从天空落下,很快浸透棉袄,湿黏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 季兰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被一只大手抓出房门,前院已经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四周皆是手持刀剑凶神恶煞的士兵。 她想叫奶娘,刚喊出一个字,就被死死捂住了嘴,粗糙的袖口刮蹭的她脸颊生疼,那人仿佛有意同时捂住她口鼻,没一会儿她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季兰慢慢清醒的时候,只觉身体一颠一颠的的,脑袋也浑浑噩噩,有什么东西晃的她眼底真刺痛。 脑子被吵的嗡嗡的痛。 不光头痛,肚子也痛,眼睛也痛。 “兰儿?兰儿醒醒!” 耳边有道女声在对她说话,随即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到了季兰脸上,帮她遮挡住刺眼的源头。 季兰慢慢睁开眼睛,眼泪被含得久了,稍有动作立刻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兰儿,醒了就好,你可吓死我了!” 那女声还在继续说,季兰努力向头上看去,就见自己正枕在一个女人的腿上,这女人看着眼熟,约莫三十多岁,面色清瘦和善,一对细眉微蹙,乌发在脑后挽着,手脸和衣服都灰扑扑的。 女人把季兰搂在怀里,手上拿个棕黄色的东西就往季兰嘴边喂:“兰儿乖,先喝口水,缓缓就好了。” 季兰脑子还有些懵,下意识微张开嘴,一股带着淡淡腥味的液体就流进了嘴里。 “咳,咳咳!” 什么玩意儿!这是水?! 季兰立刻吐了出来,这一挣扎,人也彻底清醒了。 可是,这是在哪儿,一直晃晃悠悠的难受……想吐…… 见她干呕半天再吐不出别的东西,喂她水的女人又开口问:“兰儿,你刚刚是不是饿的晕倒了?我这里还有半块馒头,你吃几口好吗?” 我不想吃馒头,我想喝水,喝不腥的水…… 奶娘呢,荔儿呢,怎么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 新文开始更新了,希望能收获大大的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第一章 季兰躺在女人腿上,努力大口喘着气,可她张了张口,却因眼前发黑而没发出声音。 “娘,她是不是快死了呀?”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被喊“娘”的正是抱着季兰的女人,名字叫高元英,她听着儿子天真的童语,再看看本该金尊玉贵的季兰,现在却一身粗布棉衣,躺在几个灰扑扑的土麻袋上,整个人瘦弱干枯的活似晒干的木棒,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这季兰也是个可怜的,还是个不懂事的奶娃娃呢,就随着家人被流放去关东的苦寒之地,一路上吃尽了苦头,亲人中途死的死,逃的逃,前两天她娘王妙善挨不住苦,也含泪断了气。 因季家再无他人,押队的典吏做主卖了她家随身的行李,代买了口薄棺就地埋了,斜斜刻了块木牌子随便一插,王妙善此生就算交代在了这荒郊野岭。 出发时季家十几口人,到如今只剩季兰一个小孩子。 眼看着季兰一个娃娃勉强跟着队伍,最后体力不支一头倒在路上,差役可怜这娃娃和自家子侄差不多年纪,终归是不忍心,就夹着她给送到了侯家的马车上缓缓,看还能不能救回来。 高元英和季兰的娘王妙善自小相识,算是闺中好友,目前自家虽也处境艰难,但眼看着小季兰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连水都喝不进,愁得她连连叹气。 是好友的遗孤,她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高元英见她眼睛都睁不开,气息越来越弱,犹豫了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赤红色的药丸就往季兰口里塞。 好歹也是一条命,这救命的药丸虽珍贵,但现在也管不了许多了。 季兰不肯喝带着腥气的水,干噎了那粒不知名的药丸只觉满口苦涩,她又靠着高元英缓了半晌,许是药丸起了效,身上竟然慢慢有了些力气,眼睛也全睁开了。 待视线清晰些,季兰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一辆装东西的大车上,木质的车轮滚过颠簸的土路,车上的行李和人跟着一颠一颠。 大车四周立着挡板,吱吱嘎嘎的摇摇欲坠,车脚还坐着侯家的几个孩子,眼神不算友好地盯着她,都脏兮兮的,看着有些日子没好好洗漱过了。 季兰坐在车上,能不走路已经算好的,眼见车后头还跟着好些步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步履蹒跚,这些人大多灰头土脸,神情麻木,有的男人手上、颈间还绑着很粗的绳索。 这些人,有几个好似以往年节的时候见过……季兰晃晃脑袋,又有些记不清。 过除夕的时候她还病着,就被娘抱着去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面连张床榻都没有,饭食也很难入口,看门的大叔很凶,不许她哭,娘抱着她哄了许久,把头上的钗环都给了大叔,才换来一碗热粥,她吃了一口,那粥泛着腥气,根本咽不下去,还是吐了出来,又惹的那个大叔一顿骂。 不知道在那屋子里关了多久,娘才带她回家,家里四处被翻得乱七八糟,奶娘和杨妈妈她们都不见了,娘只能亲自动手,收拾了几个包袱,带着她和二哥离开,说要去很远的地方,等爹来接她们。 季兰还是第一次出门没有坐轿,土路崎岖,她根本走不动,娘也满脸痛苦,夜里痛的抱着她流泪,原本是二哥背着她走的,可有天晚上二哥突然抱住她说,要回金陵找外祖来救她们,然后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再过几天,娘也倒在地上睡了,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是了,娘……不在了。 爹,娘,大哥,二哥,奶娘,杨妈妈,荔儿……她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再无人照管她。 季兰想起去世的娘,她还不太理解死亡的含义,就被迫看着几个人挖了个土坑,拿一领草席把娘的尸身卷起来扔了进去。 眼睛有些模糊,胸口也闷的喘不上气。 她伸袖抹了抹眼角,沉默地低下了头。 高元英见季兰满脸是泪,一伸手就把她又搂回了怀里,还在她身上搭了块皱巴巴的小垫子,柔声说道:“兰儿,差役说就快要到那个什么城了,你还小,大道理先不与你多说,但你娘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是不是?” 见季兰无声抽噎,她又继续劝道:“以后的事先不提,眼前你还是养好身子最为紧要,这一路上你先跟着我们在一处吧,等到了地方再做打算。” 赶车的是个跟高元英年纪相仿的男人,听见她说的这番话,就接口道:“如今我们尚且自身难保,你……” 高元英:“行了,就是个不足三尺高的孩子,咱们车上怎么就放不下她了?” 见妻子坚持,赶车的侯锦谦不再多言,扭头看见季兰满是泪痕的小脸,还从怀里掏出块杂面饼,沉默的递了过去。 高元英掰了一小块喂给季兰,抬头就见自己的儿女们眼巴巴的正看着自己。 她鼻子一酸,硬生生把巴掌大的一块饼又掰出来几块,分给了几个孩子。 季兰嘴里含着那口糙饼,想吐又不敢,眼看着对面那几个孩子两口就吃掉了灰白色的杂面饼,一个大点儿的女孩子看着是姐姐,她拿起那个大肚子葫芦,还分着给弟弟妹妹喝了两口水。 土路不好走,肉眼可见的灰尘绕着人飞,另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喝了水后,随意拿袖子抹了抹嘴,嘴巴子显得更脏了。 这么大一队人,多数是步行的,仅有的几辆马车上装的鼓鼓囊囊,看形状都是些行李家私,粮食却没多少,就连季兰坐的这辆,也是只有大半车的被褥衣物,队伍两边有骑马的差役看管,手里皆提着亮银色的刀枪。 原来这一行人都是被降了罪的官员家眷,正在去往关东流放的路上,官衙规定随行车辆只准驮运行李,不许流犯乘车骑马,这些人一路上只能步行,正经吃了不少苦头。 队伍里原本有将近一百五十余人,规模不少,官府特意加派一队差役沿路押送,可仍被钻了空子,半途逃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又有些老弱受不住苦咽了气,走到现在还不足一百人。 剩余的这些人走的非常慢,也是,原本都是钟鸣鼎食的勋贵身份,现如今被剥去了绸衣玉冠,女眷们又自幼被缚了足,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脚心的水泡磨破了又长,鞋底血淋淋的,加上吃住很差,队伍每日也就能堪堪走个二三十里。 为了防范再有人逃走,典吏每日都故意不给他们吃饱,早上没有饭,到中午只是随便给点黑窝头、杂面饼,晚上才允许各家煮点稀米汤,夜里男丁们还要轮班陪差役守夜提防野兽,因此队伍里病病歪歪的人越来越多,走得就更慢。 季兰年纪小,缩在车上不吱声,差役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只是她自打醒来,脑子稍微转一转就疼的厉害,车后头一个胡子打绺的男人瞪她,吓得季兰不敢再多看,身子往麻袋后躲了躲,只敢偷偷听这些人在说什么关东。 关东…… 季兰回忆了下,以前爹在书房指导大哥二哥功课的时候,她爬到案上去捣乱,爹指着一张画了很多线的舆图给她看过,哪里是金陵,哪里是姑苏…… 可关东在哪儿,她记不清了,应该离金陵很远吧。 那她去了关东,以后还能找到家吗…… 侯家的几个孩子看着她不说话,季兰见他们眼神不算和善,也不想主动讨没趣,索性就一个人靠着麻袋看路,她年纪还小,颠簸一会儿就慢慢睡了过去。 季兰在侯家的马车上躺了好几天,还是不太能接受现实。 能依仗的亲人没了,又要被流放到边塞苦寒之地,她不会干什么活儿,也没有钱财傍身,本来脖子上有块娘送她的豌豆吊坠还值几个钱,昨日也被侯家那个小女孩儿夺走拿去玩儿了,等到了流放的地方,她可要怎么活呢…… 好饿,好渴,每日分到的那半块喇嗓子的饼根本不够吃,那个很腥的水也喝不下去,可不喝就得渴着,侯家那几个孩子可不会特意给她留着…… 要是一睁眼,又回到自己家就好了,她想喝奶娘熬的甜甜的银耳粥,想吃荔儿做的桂花糯米糕…… 脑袋里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季兰慢慢又睡了过去。 眼看日头西斜,前头有差役敲着锣过来,叫喊着让众人快些走,去前面一片树林边的空地歇息。 到了地方,侯锦谦栓好马,把几个孩子一一抱了下来,轮到季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这孩子也太轻了。 “一路上大家也看到了,这里人烟稀少,走上整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离了队伍吃喝都是问题。” 身穿褚蓝色官服的典吏站在人群中央,大声说道:“夜里可能还有野狼、野狗,谁也别想着偷跑,还不如老实随队前行,等到了费达木城,入籍好好谋个活命的营生才是正经!” 这样的话每日都喊数次,队伍里的人没什么反应,只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满脸木然。 能逃的,早都在前面的城镇就逃了,有的被捉回来狠打了几顿鞭子,有的躲入闹市街巷,从此隐姓埋名再寻不见,如今能走到这儿的多是胆子小、有家累和一些老弱妇孺罢了。 顶着日头走了一整天,饭都吃不饱,而且越往北越荒凉,哪里还有力气和胆量跑。 季兰不要挑食了,先把身体养好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第3章 第二章 高元英把几个孩子在角落的草堆上安顿好,挨个摸摸有没有发热的,就去帮丈夫拾柴生火。 她是缚过足的,走起路来不太方便,但侯锦谦同样没干过粗活儿,她不忍丈夫独自受苦,便也愿意为他分担些。 季兰靠在一截枯木上,尝试着站起来,刚直起腰,眼前就一阵发黑,腿也软的发颤,不由自主又跌了回去,撞到地上的木头擦破了块皮,手心火辣辣的痛。 旁边的小男孩看着季兰痛的扭曲的脸,再次问她:“季兰,你是不是快死了?” 怎么这人这么希望自己死吗? 季兰皱眉看着他,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头发在马车上压的有些乱了,脸蛋子上沾着两坨灰,此刻他正盯着季兰等她回答,表情里带着些顽皮。 还是苦吃得少了。 季兰在心里吐槽,给自己辟谣:“……不是,我大概暂时还不会死。” 只是掌心沁出点血丝,不至于……死吧。 高姨母用了珍贵的药丸才救活她,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呢。 “对不住啊兰儿,你别介意,小弟他无心的。” 那个稍大的女孩拉过弟弟,眼里含着不多的歉意解释:“小弟与赵家小公子交好,前几日赵小公子也是如你这般病了几天,没熬下来就去世了……小弟他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大姐姐,你道什么歉啊,要不是爹娘好心救她,她早就跟赵二一样断了气,被扔到路边喂野狼了!” 挨着她的小女孩大声接茬,说得太急岔了气还咳嗽了两声,脖子上的豌豆吊坠跟着晃动。 大女孩不赞同地制止她:“砚竹,你也少说两句。” 她给妹妹拍拍后背,“你这话一说急就咳嗽的毛病,两三年了也不见好,等下我去向娘讨碗热水,你乖乖都喝了。” “她吃了咱家的饭,咱们还饿着呢,娘却把吃的都让给她,怎么我连说都说不得她一句了?”侯砚竹不依不饶地。 为了让季兰恢复些力气,高元英中午省下半个黑面馒头,撕碎了泡水都喂给了季兰,她可都瞧见了。 “好了!”大女孩低斥道:“难不成在家里时,娘就是这么教的你小肚鸡肠吗?” 侯砚竹闭了嘴,却仍不服气地瞪着季兰。 季兰冷冷扫还了她一眼,激得侯砚竹又咳了几声,这才主动问大女孩道:“姐姐不用跟我道歉的,对了,请问怎么称呼姐姐?” 大女孩约莫十二三岁,季兰也不太会估量年纪,反正看着比二哥年岁小些。 “我名字唤作砚琴,比你略大几岁。” 侯砚琴相貌清秀,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梨涡,与高元英有五六分相似。 季兰点点头算回应,但她也无心再找话题寒暄,只靠在木头上默默驯服意识对身体的管束。 可能是病久了,她头胀的木木的疼,胳膊腿也不怎么听使唤,好似灵魂想要脱离躯壳一样,五指甚至没法用力握拳,腿脚也僵硬的很。 侯砚竹见她安安静静的缩在角落,倒也不再发难,只凑到姐姐身边,撒娇地让姐姐抱,侯砚川不甘示弱,立刻也扑了上去,侯砚琴一手搂一个,在这荒凉的野外,竟也显得有些温馨。 也衬得季兰独自一人格外凄凉。 不远处火堆陆陆续续燃了起来,差役分派了人洗菜煮粥,割草喂马,又有人从车上取下棉□□草,搭建简易床铺。 季兰听着附近的人嗓音轻柔,动作也不熟练,不是磕到了手脚就是打翻了水桶,料想这些人出身应该都不错,至少没干过这些粗活儿。 自己现在无人倚靠,想到一路上那些不友好的眼光,季兰生怕再挨欺负,暗下决心这一路务必少言少行,尽量躲开人多的地方,先苟活下来再说。 在野外胡乱睡了一夜,次日草草收拾后差役又来催促赶路。 又有一家孩子病了,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侯锦谦却不过那人哀求,同意让那孩子上车休息,侯家姐弟见那男孩满脸都是豆大的红疹,躲得远远的,只留下季兰跟男孩大眼瞪小眼的互看。 马车就那么大,土路又颠簸,季兰的衣袖不可避免地碰上了男孩的,侯砚竹突然呲地笑了一声:“你再往前凑啊,也染一身疹子,叫我爹把你们都踢下去!” 男孩默默地往车角又缩了缩,伸袖盖住了头脸。 那男孩在马车上躺了两天,红疹逐渐蔓延到全身,接着打摆子发热,夜里没挨住还是咽了气。 季兰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众人神情麻木地看着他家人哭了一场,把孩子埋在了一片树林边。 侯锦谦和高元英很害怕那病传染,路过一条小河沟时,把几个孩子都按在水中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还扔了车上的几片垫子被褥,好在数日后几个孩子看着都没什么症状,夫妻俩这才松了口气。 季兰日日缩在车上养着,加上天气逐渐暖和,白日里被暖洋洋的日头晒着,身体竟慢慢恢复了不少。 她躺靠在麻袋上,默默转着手腕想,如果侯家这俩小孩儿不找自己麻烦,就更好了。 是的,侯砚竹和侯砚川姐弟,把季兰当做了敌人,处处看她不顺眼,处处针对。 本来每日分到的粮食就不够,娘还要额外给这个外人! 侯家只有一匹马拉车,饲料也只是路上随意割的野草,眼看马匹越来越瘦,于是侯家姐弟把这规责为车上多了季兰的重量,总想撵她下去。 高元英白日里步行赶路,还要负责拾柴做饭,难免有看顾不到的地方,有时候几个孩子在车里吵几句嘴,她也只当是孩子顽皮,不会多说什么,直到有一次侯砚川故意在季兰的粥碗里撒了一坨黄土,浪费了粮食,她才薄怒了一回,不轻不重地申斥了儿子两句。 季兰本想向高姨母告状,见此也只能歇了心思,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攀附的外人,得知情识趣。 于是在那对小姐弟又一次冲她龇牙咧嘴的时候,季兰只是翻了个身,默默的拿胳膊挡住了脸,对着野地的荒草翻了个白眼。 有只小手悄悄摸了过来,拽住季兰的头发用力扯了下,季兰头都没回,听见侯砚琴小声劝阻,她又叹了口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季兰都快睡着了,才又被叫了起来。 “兰儿,来,吃点东西吧。” 高元英手里端着一碗半稀不干的杂米粥,见季兰神色仄仄的,把她搂到腿上,柔声地劝道:“你先喝点粥填填肚子,那边烧着水呢,等会儿再热乎乎的喝上一碗,就有精神了。” 见对面姐弟几人已经抱着粥碗在吃了,季兰这才张开嘴,慢慢喝了两口。 温热的粥汤入喉,虽不够细软,但饥肠辘辘的肠胃得到了安慰,舒服得四肢都伸展开了不少。 她只喝了半碗就摇头停下,怕自己多占了这家人的粮食份额。 高元英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这一整碗都是给你的,煮粥的时候我多放了些水,足够我们一家几口吃的。” 见她坚持,季兰这才肯张嘴,慢慢喝完了一碗粥。 高元英等几个孩子吃完,又提了个铁壶来,每个孩子的碗里都倒了满满的热水。 大半天没喝过水了,季兰早就渴的不行,许是烧过的水让杂质沉淀了些,水里的腥气倒是淡了很多,她闭着眼不怕烫地几口喝完,肚子里热乎乎的,觉得又饱了不少。 其实高元英还是说谎了,差役担心流犯们吃饱了生事,每日分给各家的粮食都不够,侯家算上季兰六口人,今晚一共就分到两把糙米,煮成粥四个孩子一人一碗,轮到他们夫妻的时候,也就只剩个锅底。 不远处侯锦谦还在笨拙的烧着火,蹭了满手满脸的灰,高元英则挽起袖口,费力的把锅底仅剩的一点锅巴刮下来,再兑上热水,夫妻俩分着喝了那半锅刷锅水。 吃过东西,大人就着火光整理行囊,喂马,打地铺,小孩子们有了精神,三三两两的绕着火堆玩耍起来。 侯家姐弟正是调皮爱玩的年纪,周围很快就聚集了几个孩子,一起收集了小木棍比着长短,侯砚琴帮爹娘铺干草,时不时回头看顾着他们。 季兰不跟他们一起玩儿,独自坐在角落,大半张脸隐在衣领里。 她的指甲有些长了,里面藏了不少泥垢,可手边也没个工具,于是只能看着自己的小黑手无奈。 要是有把剪刀就好了。 缺的又何止是剪刀,穿过来这么些天,她都没换过衣服,更别说日常洗澡清洁,身上痒她也不敢说。 季兰颓然的看着前面的火堆发呆,在家被人伺候惯了,现下一朝落难,什么苦都要吃。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她有些犯困,耷拉着小脑袋睡着了,高元英缓步走过来,把季兰抱到车里盖上被子。 快到月中,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衬得周围的星星都黯淡了不少,掠过耳边的有风声,虫鸟的鸣叫声,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呱噪。 不知道什么鸟飞过,呱的一声把季兰吓醒,夜间寒凉,冷风吹的鼻子疼,她缩进被子里盖住头,在黑暗中撇了撇嘴。 算了,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为了活命先凑合吧,走一步看一步。 不要欺负季兰,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 第4章 第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季兰都闷闷的躲在角落,这一路人烟稀少,时值早春,放眼四周都是荒芜的土地和杂乱的野草,小山包上有时还能看到些狐兔之类的活物出没,只是经常走上几天也看不到一条河流,一处村庄,倒是远处的山林里时常传来些不知名的鸟兽叫声,无端叫人心惊胆颤。 眼看着越走越荒凉,天气却逐渐热了起来,人们缺食少水,各个都面黄肌瘦软弱无力,再也无人生出什么逃跑的念头,差役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叫各家掏出银钱来补贴,一路遇到茶庄驿站就出面买些糙米、杂面存着,好歹一日两顿的饱饭算是吃上了。 这一天好不容易遇到条一丈宽的小溪,差役叫各家都下去打水,季兰趴着车板看了眼,那小溪边上泛绿,一经搅动水就浑浊不少,心想难怪喝水的时候总觉得有股腥臭味儿,搞不好这一路上都喝的这种脏水。 侯家几个大人都去打水,留三个小孩在车上,侯砚川看着车尾新装满的水囊连说了两句口渴。 大人不在,侯砚竹心疼幼弟嘴角起皮,就打算去倒些水,季兰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劝了句:“喝生水会生病,还是等烧开后再喝吧。” 奶娘从小就只给她喝热水,说井水会让小孩子腹痛。 见姐弟俩满脸不信,她又补了句:“你们不记得赵家小公子,他就是因为喝了生水腹泻不止才去世的么。” 侯砚竹显然也想起来了,她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手,说:“小弟,你再忍忍吧,等爹娘回来,爹的水囊里还有烧过的水。” 侯砚川虽然顽皮,但还算听姐姐的话,于是噘了噘嘴,也就不再吵闹。 高元英抬水回来,听闻此事,赞许的摸了摸季兰的头,夸她:“兰儿比你们都小,却要懂事的多。” 侯砚琴也面露感激地看向她。 季兰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不忍心看到一个小孩子因为一口脏水而生病甚至死去罢了。 补充了水后还要继续赶路,侯家姐弟承她的情,见她小猫一样的从不吵闹,加上现在能吃饱,对她态度和善了许多,侯砚竹有天早上甚至愿意帮季兰绑辫子。 傍晚歇息的时候,有别家的小女孩来邀请季兰一起玩翻花绳,却不过她们的热情,季兰蹲在旁边围观过两次,只是芯子里到底开心不起来,最终她只是让出位置,习惯性缩在角落静静的呆着。 侯砚琴坐过来找她说话,季兰跟她说不必陪着,她只是笑笑,拉起季兰的小手说:“开心点嘛。” 季兰冲她笑笑。 这天队伍趁天气好有些贪路,都黑透了才在一座小山附近找到块平地停下。 山脚杂乱的长着些桦树榆树和野草,差役着人点着火把在林子里随便捡了些半干的树枝树叶,在背风的地方升起了几堆篝火。 大家都乏得很,草草吃了些东西果腹便歇下了,席地睡得香甜。 守夜的差役拄着银枪靠坐在石头上,头倚着胳膊,被火光一熏就有些昏昏欲睡,迷瞪中隐约听得有野兽的嚎叫声,且离的越来越近。 一阵风吹过,那差役下巴往下一点,瞬间惊醒过来,这才发现篝火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只留几星炭火还红着。 那前方亮着的星星点点幽绿是…… 不大的露宿营地一片人喊马叫声,几头饿极的野狼蹿入人群中肆意乱咬,反应慢的人毫无抵抗之力被扑倒在地,转瞬间便被撕掉大块血肉。 那些野狼显是饿急了,尝到血腥后凶意更甚,又转头去撕咬其他人,昏暗中哭叫声四起,更有一匹拉车的老马也被咬断后蹄,跪了下来。 典吏乃是在边关行军多年的老兵,慌乱后勉强镇定下来,快速组织几人一组合力围杀野狼,长枪突刺,腰刀横劈,人类的痛呼和野兽的嚎叫交织在一起,四处血肉模糊。 侯氏夫妻在比较靠后的位置打地铺,被惊醒后先是吓了一跳,侯锦谦随手捡起根木棒在身前护卫,一边叫着家人快逃命,慌乱中看到车上睡的几个孩子,他停顿了一息,扛起小儿子,高元英和大女儿互相搀扶着紧跟在后,几人跌跌撞撞向高处跑。 季兰睡的沉,等听到动静醒过来时,四周已经乱成一团,还没等她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一头灰黑色的大狗……狼?四蹄腾空的朝着马车旁的一个人扑了过去,一口就咬掉了那人半块腿肉下来。 一声小小的惊呼还未等喊出口,一个差役已经挥刀砍了过来,正中野狼颈背。 野狼仰头嚎叫了一声倒了下去,暗红的血溅到车板上。 季兰吓得脚都麻了,这是什么情况?! 她矮身猫在麻袋后,深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勉强镇定下来,就去推身边仍睡着的侯砚竹。 侯砚竹睡姿不好,已经滚到了马车的角落里,她揉着眼睛半醒未醒的想坐起来,季兰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让她帮忙竖起麻袋,两人躲到了行李的下面,用麻袋盖住了身体。 “有,有狼……”季兰哆哆嗦嗦的抖着身子。 侯砚竹透过车板的空隙,又惊又怕的想寻找爹娘,却只看见了爹扛着小弟的背影。 “爹……”她刚喊了一句,就被季兰捂住嘴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嘘,嘘……别出声,藏好,我们藏好。” 季兰不断跟自己说别怕,这马车还算高,她们跳下去也不容易,真有野狼听着动静过来,她们也跑不远,还不如就安静躲在原地,祈祷那些野兽发现不了她们。 黑暗的麻袋下,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只有两个小孩头对头急促慌乱的呼吸声,侯砚竹害怕的很,小手不知怎地抓到对面人的脸上,摸到一片湿滑。 季兰是……吓哭了吗?不知怎地,她得出这个结论,心里反而镇定了不少。 有什么东西在挠抓着车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季兰瘦小的身子明明怕得在不停颤抖,却慢慢搂住了自己,还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季兰呼出的气息细细打在她颈边,鬓角的乱发飘了几丝到侯砚竹脸上,勾的她痒痒的很想挠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喊叫声逐渐变弱,直至只剩哭泣和低声叫骂声,抓挠的声音也停了,两个小女孩才敢慢慢爬出来透气。 地上倒着几头野狼,不少人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里,篝火已经被重新点了起来,能看见到处都是被撕碎的衣服和血迹,一片狼藉。 典吏打斗中也被野狼咬中了胳膊,待包扎好伤口,他气急败坏的喊差役把四散的人都收拢回来,一边朝着一头断气的野狼狠狠踢了一脚。 呼,躲过一劫。 季兰长舒一口气,翻过身靠在麻袋上,想擦汗的时候才发现袖口早已**一片,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侯砚竹仍扒着季兰半边胳膊不放,季兰还要分神拍拍她安慰:“没事了。” 两人依偎在车角又坐了半晌,侯锦谦一家人才回到营地,高元英扑到车上,一把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带着哭腔问:“竹儿,兰儿,你们没伤着吧?” 侯砚琴也拉着两人的手哭。 侯砚竹咬着下唇不说话,季兰察觉到高元英的胳膊在发抖,抿了抿嘴,勉强挤出个微笑答道:“姨母,我们都没事,刚刚我们躲起来了,那些野狼没发现我们。” “好孩子,姨母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吉星高照的。” 高元英满怀歉意,又把她们往怀里搂了搂。 对上小女儿仍带着恐惧的眼神,侯锦谦有些心虚,他凑过来也安慰了两句,侯砚川吓坏了,扒在父亲怀里一直不肯下来,侯砚竹情绪不高,跟母亲说了两句后就坐回角落里,死死拽着季兰的手,低垂着眼不再说话。 怕血腥气会招来更多野兽,典吏吩咐差役把死狼搬上马车,收拾行李连夜赶路。 众人草草包扎了伤口,伤重的抬上车,其他人互相搀扶,一直走到次日晨曦,才敢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停下歇息,掩埋尸身。 野狼被剥皮放血,肉切割成大块,分给了众人当粮食。 看着被火烤得半生不熟、里面泛血丝外面还带着灰的狼肉,季兰摇了摇头,她不敢吃。 谁知道这种野兽的肉能不能吃,而且这肉根本没烤熟,带着一股腥臊气,刚凑近鼻端就恶心的让她想呕吐。 倒是侯家几个孩子,大口撕咬着狼肉,一副许久未沾荤腥的样子,丝毫不嫌弃娘的厨艺。 许是有共同躲藏过的情谊,侯砚竹还把自己的肉挑了块肥嫩的往季兰手里递,同样被她拒绝。 高元英又烤了块熟的,把焦糊的地方都撕下来,季兰还是不接,只摆手说不饿,侯锦谦叹了口气,以为她是吓着了,低声说了句“算了”。 最终季兰只吃了一小块昨日剩的黑面馒头。 自那日之后,队伍里的人又少了几个,加上天气日渐温暖,不少人伤口开始感染发炎,但路上缺医少药的,也只能用水洗洗或者干脆割掉腐肉,伤者的痛呼声每每吓的孩子们缩成一团。 季兰在角落里耷拉着小脑袋,野兽夜袭的事这几天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原来除了凶神恶煞的人,还有如此凶猛的野兽,它们都能轻易要了人的命。 她暗笑自己胆小,同时又觉得自己还是太脆弱,根本保护不了自己。 侯砚竹也安静了不少,季兰在哪儿,她就跟着坐在哪儿,始终牵着季兰的手。 大姐尝试着找她翻花绳逗她开心,她也不玩儿,小弟侯砚川想跟姐姐说话,二姐却每次都爱答不理的,他只能自讨个没趣。 以为小女儿被吓坏了,侯锦谦和高元英心中内疚,却不知如何补救,还是季兰先调解好了,侯砚竹才慢慢跟着活泼起来,两个小女孩走的更近,就像亲姐妹。 侯砚竹表达好感的方式是动手动脚,有次甚至凑上来轻轻亲了季兰脸颊一口,让她有些抵触。 侯砚竹是不是饿了,把自己当成食物了? 侯氏夫妻怎么说呢,算有点善心,但不多,平时照顾一下季兰还可以,遇到事肯定是要顾自家儿子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章 第5章 第四章 风餐露宿不知道又向北走了多远,这天经过一片缓坡后,路面平整了起来,四周的荒地也逐渐变成了开垦过的农田,长着整整齐齐的绿色青苗。 有探路的快腿从前方骑马回来,大声向典吏呈报:“前面是个叫文家窝堡的村子,足有四五十户人家,有粮食,有水井!” 最近两日都没找到水源,典吏的嘴唇早已干燥的起皮,闻言不由得提了提精神,吩咐道:“叫后头的人步子都加快些!再多派几个人前去,向村民们买些米面菜蔬,今日咱们早早歇了,饱饱的吃喝一顿!” 原来这文家窝堡就在费达木城的最外围,过了文家窝堡,沿着土路向北再走几日就能到达目的地。 典吏眼见任务完成在望,只待进城后交接了契书就能返家,心情大好,连给差役买粮钱都大方了许多。 赶到地方的时候太阳还挂的老高,队伍就在村子外面的一块空地上停下歇息。 村子不算大,挨着农田的平地上散落着不少人家。虽然房屋不少,但看起来过的都不怎么富有,多数人家只有一两间草坯黄泥房,甚至还有挖地窨子住的。 整个村子草棚子都是有数的,连间荒废的山神庙也没有,根本无法招待这么多人,因此除了典吏等几个领头的被村长做主让出几间房,其他人今晚也只能继续夜宿在外面。 这里民风淳朴,也不管官府押送的这些人犯了什么罪,流放不流放的,官老爷的事么,他们又不懂,反正在他们这地界儿,远来的都是客,得好好招待。 老村长带着村里的青壮,不光在自家菜园里摘了许多青菜白送了队伍里的人,还去田边地头割了几十捆鲜嫩的牧草来,帮忙切成粗段,送给拉车的马匹吃。 侯锦谦用一把铜钱多向村民买了些粮食,又背了满满一筐菜蔬回来,当晚几个孩子的碗里就变成了浓稠的小米粥,米多汤少。 另外还有一锅煮好的烩菜,季兰也分到一大碗。她搅拌了下,大致分辨出有煮熟的茄子、青菜叶和瓠子,还有些切成一块一块的东西,看着像角瓜,吃起来又不太像。 高元英实在不擅厨艺,做出来的吃食味道只能说勉强能入口,这几种蔬菜她都没削皮,只是胡乱的切段放到水里,又放了些粗盐煮开。 季兰身量小,一路又是饿着过来的,饭量也小,她喝了那一碗格外稠的小米粥已经差不多饱了,再对着这碗味道奇特的大烩菜,尝了一口就有些吃不下去。 想着把菜倒回锅里吧,又被她吃过一口,别人难免会嫌弃自己,可要说硬吃下去,她也实在没这个胃口。 侯砚竹吃了那淡黄色的茎块,觉得入口绵软,还夹了两块给季兰,显得她的碗更满了。 高元英捧着碗吃了一口,见季兰盯着烩菜发呆,便微笑着说:“兰儿,今日你尽管吃,饭菜足够的,等会儿姨母再给你盛,现下天气热,锅里的这些都留不得。” 季兰:“……” 侯锦谦也满意地看着自家车上那新买的一袋子糙米说:“我们以后都不会饿肚子了,离那费达木城越近,差役越是好说话,只要多给些钱,粮食总是够吃的。” 见季兰碗里还有大半的菜,高元英热情地盛了浓浓的一勺粥盖上,把瓷碗续的满满的。 季兰只好含泪说了声谢谢,双手捧着大碗往旁边挪了挪,又慢吞吞的吃了两小口。 可是……真的很难吃啊…… 季兰小小一团缩在角落里,半晌那一碗饭菜也没下去多少。 又过了会儿,见大家都在低头吃东西,无人注意到她,她端起碗悄悄地走到栓马的地方,在侯家马车前晃来晃去,想趁人没看到把碗里的烩菜倒给马吃。 季兰心里有点虚,这不是平白浪费人家的粮食么。 正犹豫着,车辕下突然窜出个黑乎乎的东西,速度极快,跑到季兰脚边停下,一口就咬上了她的鞋子,她低头细看,竟然是只很大的耗子! 吓得她一个倒仰没站稳,后背撞上车辕,后脊梁骨生疼,手里的碗倒还牢牢端着。 车辕下又钻出一个身影,眼疾手快的踢了那大耗子一脚,耗子受惊,快速逃开钻到了草丛里。 “啊……” 季兰这才缓过神来,小小声的叫了下,一只手拍了拍胸口。 妈呀好吓人,这年头人都吃不饱,那只大耗子居然能吃的这样肥。 “没吓到你吧?” 帮忙撵跑耗子的人张口问她。 是个小男孩,看身量年纪也不大。 小男孩背着光站着,全身脏乎乎的,头发乱搅成一团半披在脑后,脸巴子脏的像只泥猴儿,他不敢多看季兰,一双眼只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碗。 看起来很饿的样子。 季兰没多想,还以为他是流放队伍里其他人家的小孩,当即就把碗递了过去,说:“你饿吗?要是不嫌弃就给你吃吧。” 小男孩毫不嫌弃地接过蹲在地上,直接伸手抓着烂乎乎的饭菜就往嘴里送,他也不怕烫,大口大口吃的很急。 有马匹恢恢地叫了两声,季兰怕被人看到,也跟着蹲了下来,同小男孩一起躲在车轮下。 车厢底一片昏黑,仿佛自成一片空间,季兰轻声问他:“今天你家没去买粮食吗?”怎么饿成这样。 把勺子也带过来好了,见他饿的直接用小黑手抓着吃,季兰有些懊悔。 小男孩吃的太急,噎的脖子往前使劲伸了伸,才把口里的烩菜咽下去。 他低声答道:“我不是跟你们一起的,我就住在这儿。” 季兰有些疑惑地问:“那你爹娘呢?他们不给你煮饭?” 小男孩抬头看了季兰一眼,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看不出情绪,“都过世了。” 季兰垂头看着他脚下只穿了双草鞋,鞋尖的部分已经磨破顶出来了,露着瘦黑的脚趾头。 唉,又是一个无父无母的苦命人罢了。 季兰自己还在蹭别人家的饭吃,身上也没值钱东西,帮不了他什么,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不过今日总算没浪费这一碗食物,她看着小男孩吃完,把干干净净的空碗还给她,心里不由升起一阵不忍。 小男孩没急着走,安静的蹲在原地,低头看着她裙摆上蹭到的一块灰。 “我叫茂林,谢谢你的饭。” 小男孩伸袖子抹了抹嘴,然后脸就更脏了。 “茂林,你名字挺好听的,”季兰也介绍自己,“我叫季兰,你几岁了?” “六岁。” 季兰过了年才满五岁,这个小男孩看着比她还矮小些,没想到比自己还大一岁。 茂林瘦巴巴的也不知多久没吃过饱饭,脸颊黑瘦的都凹了进去,细打量下长的也算精神,眼睛虽不甚大,但眼神却很灵活,牙齿看着也整齐, 洗干净了应该能挺可爱。 季兰心里隐隐有些好奇,想问问他也失去了父母的话,在这荒凉的乡间独自生活了多久呢? 正想跟茂林交流一下生存经验,茂林却先开口问她:“你是从关里来的吗?” 季兰:“嗯。” 茂林:“你爹娘犯了什么罪?” 季兰摇摇头:“不知道。”她偏头想了想,改口道:“我记不清了。” 茂林:“没关系,我也好多事都记不清了,比如我爹娘最后一次回家,他们跟我说了什么,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季兰:“或许那时候你年纪更小,还不记事吧。” 茂林:“我只记得爹娘是猎户,年年骑马进山的,哦,我想起来了,爹说过,等我长到车板那么高就教我骑马打猎的!” 季兰:“那等你长大了,就做个勇敢的猎人,多打猎物养活自己。” 茂林语气却低落了下来,“可惜还没等我做猎人,爹娘就看不到了。” 季兰还想多跟他聊几句,就听见侯砚竹在远处喊她的名字。 又叹了口气,季兰站起来叮嘱茂林:“我见这里到处都绿油油的,你要是饿了,就去找些野草吃,我这一路上就吃了很多草,那种绿色的,叶子很长的。” 茂林眼里浮上些笑意,这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地里的野菜哪些能吃,哪些只能喂牲畜吧。 侯砚竹的声音越来越近,季兰说罢就匆匆往回走。 “哎!” 茂林喊住她:“白日里天上全是钩钩云,夜里肯定下雨,你记得避雨!” 季兰着急回去,没来得及听清他说雨什么的,侯砚竹已经远远地跑过来,紧紧拉住她胳膊,语气中带着紧张:“天都要黑了,这荒郊野外的,你莫要自己随意乱走,再遇到野兽可怎么办?” 说着又压低声音道:“要是想如厕,我陪你一起去。” 季兰有些不理解侯砚竹突然如此黏人,她比自己足足高出一头,力气也要大得多,自己根本反抗不了,此刻听着对方不知含有几分真的关心,乖乖点头答应:“嗯,我知道了。” 侯砚竹牵着她的小手回去,陪她到马车上休息。 一行人吃饱了饭,又烧了干净清甜的井水,足足的喝够后,三三两两倚着草堆休息了,不料睡到半夜稀稀拉拉的下起雨来。 初始尚不算大,后来雨丝竟然越来越密,淋的人睁不开眼,只能狼狈地四处找地方躲藏,可村边只有大块的空地和庄稼田,又哪里有可遮挡的呢? 值夜的差役跑去村民家喊典吏,一边点起几支火把照明,一边指挥众人进村里躲雨。 侯锦谦大半家当都在马车上,他顾不上被淋的精湿,匆匆跳上车去盖油布。 高元英拢着几个孩子,这次特意牵上了侯砚竹和季兰的手,着急的跟随人流往村子里跑。 许是听到了动静,村里有不少人家开了房门,叫人进屋躲雨,丝毫不避讳他们的流犯身份。 巷子口的一座小房里,一个灰白头发的大婶摸黑开了门,就着微弱的火光看见高元英领着孩子走得踉踉跄跄,着实可怜,就撑了把破油伞主动迎了出来,喊她:“娘子,进屋来躲躲雨吧,瞧你们都湿透了!” 高元英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去,见房子里静悄悄的,虽然没亮灯,但就那两间小屋子,一眼看到头的地方,想也不会藏着什么大危险,于是一咬牙就随着大婶进了去。 私以为季兰唯一的缺点就是挑食。 求求求阅读,求求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四章 第6章 第五章 屋里黑乎乎的,大婶见几人局促的站在外屋地不敢再走,就几步抢先进了里屋,摸索着拿起什么吹了吹,半晌才点燃了窗台上的一盏小油灯。 大婶:“娘子见谅,我们家习惯天擦黑就睡,这灯许久没用过啦。” 大婶端着油灯过来,让她们进屋,解释道:“我家里就我和老头子两口人,老头子去隔壁屯子喝喜酒了,就我自己在家,娘子带孩子们放心进来吧。” 迈过一道浅浅的木门槛,里屋靠南窗有一铺小土炕,季兰伸小手摸了摸,炕上铺着一领破席子,虽有些扎手,但入手竟然是温热的。 大婶放下油灯,亲亲热热的抱起最矮的季兰放到炕头,抹掉她的鞋子,三两下又把侯砚竹和侯砚川也抱上炕,高元英带着侯砚琴有些紧张的站着,鬓角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 大婶不知从哪扯出一块布,递给高元英,面色和蔼地说:“我家也没什么换洗的衣裳,擦脸的巾子倒还有两块,都是干净的,我去打盆水,娘子给孩子们擦擦手脸,就在我家对付一宿吧。” 高元英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大婶却摆摆手,只端着油灯指了外屋水缸和脸盆的位置,让她们娘几个自己收拾。 等到侯锦谦抱着棉被和衣裳寻过来,两口子给孩子们换上干衣放进被窝里暖着,才坐在炕上说悄悄话。 侯锦谦:“队伍大多都被村民接家里去了,临走时我看了眼,只剩马车还留在原地,连个值守的差役都没有。” 高元英:“雨又下的这般大,外头连个人影也无,应当无碍吧。” 侯锦谦摸了摸下巴,沉吟了会儿,说道:“我看这村里人家过的都不算富裕,但今日还舍得白送我们菜蔬,又顶着日头割了那么多草喂马,夜里还……” 高元英轻轻叹了口气,把头微微靠在丈夫肩上,“如果他们想要些银钱,给了便是,切记万不要多生事端,我听典吏说,还有几日就要到费达木城了。” 侯锦谦:“嗯,希望一切平安吧。” 高元英摸摸身下粗陋的草席,突然笑了,说:“这几个月走下来,满打满算在有房顶的地方过夜也没几次,如今快到地方了,反倒能吃饱肚子,也能睡屋子里了。” “是啊,当初官兵来家里……” 侯锦谦扭头看了看小炕,除了砚琴还在抹头发,几个小的已经挤着躺下了,这才续道:“那贪婪的样子,我这辈子都恶心的忘不掉,还不如押送的差役,至少收了银子后待我们客客气气的。” 高元英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柔声安慰道:“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我们好歹还有不少细软贴身放着,等重新录了籍,就在那城里或买或建一处房子,再置办些家私,一家人总能活下来的。” 季兰没睡,闭着眼听这夫妇二人小声说话,脑子里却在想,等到了流放的地方,他们还会继续收留她吗? 那她想和侯家人一起生活吗? 如果出去单过,以她现在这具小孩的身体,以后的路又要怎么走呢? 讨论的声音渐渐远去,耳边只能听到侯家姐弟轻缓的呼吸声,侯砚竹紧紧搂着她一条胳膊,季兰不知不觉靠着她也睡着了。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也阴沉沉的一直没停,出村的土路早已泥泞一片,车马难以前行。 典吏看着天色皱眉,最终在老村长热情挽留下决定先暂留文家窝堡,等雨停路面稍干再继续上路。 反正很快到目的地,也不怕押送的这些流犯再逃。 谁也不是傻子,没道理放着前方的大城不去,非要跑去荒郊野地,而且指不定路上又遇到什么蛇虫狼狗,性命危矣。 晚上折腾了半宿,加上淋了雨,几个孩子次日醒来都有些蔫巴巴的,侯砚川更是发起热来,小脸烧的通红。 借住的人家姓文,文大婶家没有草药,见孩子发热,也只是给烧了开水,说多喝些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高元英又掏出那小瓷瓶来,一口气给儿子喂了三粒红色小药丸,又拿厚厚的棉被裹了,还未到晌午,侯砚川出了一头一身的汗,热就慢慢退了。 夫妇俩这才松了口气,侯砚川衣裳都叫汗塌透了,高元英见文家用水方便,干脆借木盆给全家都擦了热水澡,头发也绞洗干净重新梳了。 文大婶看着自家土炕上几个水灵清秀的孩子,笑眯了眼,夸道:“果然是关里大户的人家,娘子的几个孩子都个顶个的好模样,不像我家两个小孙孙,黑的活像山里的皮猴儿。” 侯家的孩子都不难看,季兰更是承袭了母亲的好相貌,虽黑瘦了些,但她五官清秀,尤其一双杏眼嵌在眉下,看人的时候水汪汪的,秀气的樱唇抿着,像朵未开的花苞。 侯砚川爬过来揪季兰的小辫子,被侯砚竹一巴掌拍开,转而自己搂住她的胳膊,同她去看窗户上贴的红色窗花,侯砚川调皮,伸指就在窗纸上捅出几个洞,高元英忙道歉,文大婶好脾气地摆摆手,笑着说无碍。 侯锦谦抓了把零散的铜钱给文大婶,请她做些饭食来,文大婶感激地接了,她见客人大方,翻箱倒柜地找珍藏的红糖要冲糖水,又怕贵客吃不惯家里的高粱米和苞米面,特意去邻家换了些小米回来,捞了半盆小米干饭,还冒着小雨去菜园里现摘了菜蔬做菜。 嫩黄瓜和泡发的干野菜一起炒,油煎的黄亮亮的大豆腐,又炖了个焦烂的红焖萝卜,掐最嫩的青菜尖甩了一盆鸡蛋汤。 几道农家小菜咸香可口,虽然没有肉,但胜在味道新鲜,比路上每日吃的干粮强太多,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的头也不抬。 第四日雨总算停了,但土路年久失修,早已泥泞一片,马蹄和车轮直往泥地里陷,还得再晾一天。 一大早村里许多妇人和小孩结伴出动去附近的林子里捡蘑菇,文大婶也早早出去了,不到晌午就拎了满满一篮子回来,当天侯家人就吃上了滑嫩的鸡蛋炒圆蘑,味道鲜美无比。 外面出了太阳,晒的纸窗上暖呼呼的,侯砚川和侯砚竹俩熊孩子在炕上打架,谁赢了谁可以获得给季兰梳头发的摆弄权,季兰被他们拽的头皮生疼,有些心烦的穿鞋下地想躲出去。 文大婶的小孙子过来,送了一碗炒熟的黄豆粒,红彤彤的脸蛋子让她一下想起那个在车辕下遇到的小男孩。 才六岁的小孩就成了孤儿,下了这么久的雨,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地方躲雨,这几天找到吃的东西没。 那黄豆粒刚炒出来,口感脆香,侯家几个孩子都坐炕上捡着吃,季兰不想吃,她见灶上的大黑锅里坐着小半盆苞米面窝头,就跟文大婶讨了两个放进袖里,借口如厕走了出去。 文大婶家住在小巷最里头,沿着条小路可以走到村口。这小村子布置的还挺合理,一排一排的房子虽然破旧,但家家占地很大,又都用秸秆、树枝围了院子,四处都收拾的很整齐。 就是土路太难走了,季兰提着裙角走了好久才到村口,再往外就是庄稼地了,她绕着栓车马的地方慢慢走了一圈,没再见那个叫脏兮兮的小孩。 或许他也去捡蘑菇或者找吃的了吧。 “季兰,季兰……” 有人轻呼她的名字。 季兰扭头去看,茂林正躲在一户人家的栅栏后,只露出个小脑袋。 “哎,我正找你呢。” 季兰笑着朝他招招手,叫他过来,“我带了东西给你。” 说着伸出手,露出手里暗黄色的苞米面窝头。 茂林快速跑过来,虽然衣裳还是又破又脏,但头发明显梳理过,脸也洗了,比上次见干净了许多。 他有些腼腆的接过窝头,却没着急吃,而是从旁边杖子上撅了根树枝,蹲下给季兰刮鞋上粘的泥巴。 “你不饿吗?”季兰提着裙摆乖乖的任他伺候,鞋子清理干净后果然轻便了许多,她见茂林在小水洼里涮了涮手,把窝头放进怀里没吃,有些好奇地问。 茂林小声说:“我想拿回去跟我姐一起吃。” 季兰:“啊,你还有个姐姐。” 茂林点点头:“多谢你给我吃的。” 季兰:“不用谢我啊,我也是拿别人的。” 茂林有些忐忑的舔了舔嘴唇,问她:“你拿吃的给我,你爹娘会不会打骂你?” 他那天猫在车后都看到了,她有……兄弟姐妹,还有爹娘。 “哦,她们不是我爹娘,”季兰斟酌了一下,“我娘去世了,你看到的大人,她们只是受托带我到一个地方去,等再过几天,我没准比你还惨哦。” 还不知道到地方后会怎么样呢。 茂林震惊地望向季兰,她今日换了身碎花衣裙,是细布做的,连颜色都是这里少见的鹅黄色,还以为她家境富有,没想到身世也如此可怜…… 俩人熟练地钻到车轮下,随意聊了起来,多数都是季兰问,茂林知道的就答,不知道就坦率的说自己不懂,季兰倒是蛮欣赏他干脆的性格。 茂林见她对什么都新奇,他只是随便讲了爬树上掏几个鸟蛋的经过,就惹的她双眼瞪圆,满脸都是崇拜和惊喜,看的他胸口涨涨的,心里莫名的舒服。 季兰眼角扫到有人远远过来,她不想被人看到,便抓紧道别:“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你再讲故事给我听。” “你要去哪里?” “费达木城,听说离这儿不远。” 茂林不知道费达木城在哪里,只好低了头不再说话。 季兰朝他挥挥手,钻出来摇摇摆摆的回去了。 文中关东的普通百姓虽然穷苦了些,但皆是好客善良的人,侯家夫妻有些小人之心了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章 第7章 第六章 在文家窝堡休息了几日,大家精力都恢复了许多,见借住的农户家中清贫,许多人被他们热情招待,临行前都愿意送农户些衣物器皿,还有直接要给金银的。 农户家缺衣少被,虽然收到的都是半旧之物,依旧高高兴兴接了,但金银却死活不敢收,直说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顶多有个别年轻的媳妇偷偷拿个银簪或耳环,说是留着压箱底,预备以后娶儿媳妇用。 高元英也收拾出几套八成新的细布衣裳送给文大婶,还额外给了一床棉花芯的被子。 这几天她都看在眼里,文大婶把家里仅有的旧被子都让给她们垫在炕上,自己夜里就合衣睡在锅台上,叫她颇为感动。 带上农户家准备的干粮清水,一行人继续缓慢前行。 道路两边都是嫩绿色的庄稼,一眼看不到头,偶尔遇上零散的几座草房,种地的农户也愿意用自家的存粮同他们换些铜钱衣裳,虽然没有细粮,但高粱米、苞米碴子、各类豆子轮换着煮,一路上季兰没再挨过饿。 队伍足足走了四日,才终于到了目的地,费达木城。 这里说是“城”,跟江南城镇的富庶无法相比,但已是关东难得的大城,城中心有不少两三层的高楼坊肆,东西街道各有交易的市集,这里已接近边关,由驻守的将军赫克唐统管军政民务,但将军整日忙于练兵操练,政务上则都交由都统谢大人管着这座边疆重镇和周边的大小村屯。 典吏入官衙交办了手续,费达木城每隔一两年就要接这么一批流放的队伍,官吏于流程早已驾轻就熟,恰逢翟副使正在衙内办公,他审阅后亲自安排文书现场录籍造册,清点人数,随即签下文书印鉴,便于以后收缴各项粮税。 文书唱名到季氏时,对着名册上一条条或死或逃的标注皱眉,见最后一列竟然只余下一名五岁幼女。 侯锦谦一家已经点验完毕,但一直未离开,听见季兰的名字,便在堂下向翟副使行了一礼,禀明自己和季氏有通家之好,请求将季兰户籍划归入侯家,他愿代为抚养孩童成人。 不料翟副使却摆摆手,拒绝道:“不允,都统大人早有钧旨,历年流放至此的孤儿孤女,都会寄养到本地人家,你就不用多费心了。” 侯锦谦心下一惊,他们夫妻昨夜才商量好,季兰父族虽然皆受舞弊案连累,但尚有外祖父王钺在世,且王家乃是追随高祖建功的勋贵人家,王钺为避嫌自请致仕在家,但京中的人脉关系仍在,收留季兰未尝不是结个善缘。 高元英见丈夫呆立着不说话,向前抢了两步,细声说道:“大人,我夫妻本就与季兰父母交好,这一路上也是我们在照顾,心中早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现如今她一个孤女流落此地,民妇情愿……” 她说话尚带着些南方软侬口音,翟副使不耐听她蚊子似的嗡嗡,语气带着些凌厉地打断:“莫再提你们以前的交情,边关的寻常百姓也不吃人,娃娃们个个养的威猛健壮,本官自会妥善安排!” 说着又看了看害怕地依偎在他们身侧的几个孩子,不由放软语气提点道:“这里不比你们南边暖和,一年倒有半年是下雪的,你们身娇肉贵怕是挨不得冻,提前多备些棉衣被褥,照顾好自家儿女罢了。” 见翟副使已经在文书上钤印,叫文书宣下一户人,侯锦谦不敢再争,只得拉着妻子先行离开。 待全部点验完毕,翟副使对着上头勾划的名册摇了摇头。身边书吏惯知他爱惜幼童,以为他还在为侯锦谦的事生气,忙递上一杯热茶,谄媚地劝道:“每回都有这样的,大人发现制止了便是,又何必动气呢。” 翟副使叹了口气,“虽说流放至此的都是些戴罪之人,毕竟稚子无辜,这些人无非就是惦记孩子父母留下的一点儿金银细软,还敢在本官面前提什么通家之好,袍泽之谊,简直大言不惭!” 书吏连声附和,当下各自分头安顿不提。 费达木城下辖七村十二屯,还有无数散落在林边山脚的窝棚、地窨,如蛛网般拱卫着城区。 各村屯的村长接到官衙消息,到都统衙门听训,官衙要安排收缴今夏的军马牧草。 听说从关里新来了一批流犯,足有百人,不知翟副使肯不肯分给他们几户。 他们这里地广人稀,除了纳粮纳税,一年夏秋两季,还要替军营给军马割牧草储存,每个村屯都有定数,交不上可是要打板子蹲大牢的! 可每个村里就那么些人,开荒、种地、砍柴、捡山货、打猎,哪个不需要人手? 因此这些关里流放过来的人口,能带回去一个是一个,就算手脚金贵暂时干不得重活,每日割半车羊草总还是行的吧。 所以大家伙都来的很早,希望能优先挑些身强力壮的男丁回去。 季兰浑然不知这一切,只乖乖地跟着侯家暂时到一间客栈落脚。 看高姨母的态度,是要继续收留她的,夜里还搂着她,说等看好了相宜的宅子,要分她一间向阳的屋子,侯砚竹在旁边拍手直叫好,还打算跟她住在一起。 留在侯家目前看是个办法,自己心里虽然还有小疙瘩,但这副身体太小了,怎么也得长到十多岁,才能养活自己。 她刚做好自己的心理工作,却不想第二日早上,一碗杂面热汤都没喝完,就被闯进门的差役吓了一跳。 为首的差役自称姓李,长的五大三粗,踢开门后就顶门站在那儿,宽阔的臂膀堵的屋里光线都暗了许多,侯砚川见他一身官衙衣裳,吓的筷子都没握住。 差役草草说了下来意,指着饭桌问哪个孩子是季兰,要收拾她的行李,说要带人回衙门,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 季兰一头问号:“?” 高元英闻言大惊,下意识把季兰往身后推了推,细声说道:“回禀公差大人,兰儿才五岁,还不能照顾自己,加之我们昨日才到,能否容民妇再留她几日适应下水土……” 李差役见这妇人说话软绵绵的,倒有大半听不懂,挥了挥手粗暴地打断她,“你跟我说不着,翟大人已经定的事,便不能更改,哪个娃娃是季兰,跟我走!” 高元英咬着下唇不肯动,侯砚竹听出这凶神恶煞的大汉要抢走季兰,扔了筷子死死抱住季兰不肯放,侯砚川也吓得哭出声来,屋里乱成一团。 侯锦谦从里屋走了出来,劝道:“夫人,听公差大人的吧。” 他蹲下丨身,轻轻握住季兰的小手,说:“兰儿,官衙的大人要另给你找户和善的人家收养你,应当就在费达木附近,你放心,等一切安顿好,我和你姨母一定时常去看望你。” 被抱的紧紧的季兰眨眨眼:“……” 还以为自己有了落脚之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她心里不高兴,面上就显出些冷淡来。 在侯砚竹眼里就是季兰不舍得她了,她牢牢搂着季兰不舍得放手,把头埋到小小肩膀上轻声抽泣。 李差役早已不耐烦这些关里人磨磨唧唧的,两大步迈过来,一把将那瘦弱的女娃娃薅出来,扔到了后面差役的肩膀上,右手半抽出腰刀,拦住几人。 “你就是季兰?劳烦这位娘子把小丫头的行李拿来,我们这就回衙门向大人复命了。” 腰刀微微闪着寒光,晃得人不敢上前,侯锦谦轻轻拍了拍妻子,高元英抹了抹眼角,带着几个孩子回屋,不一会儿收拾了个大包袱出来。 包袱看着颇有些分量,高元英却没给差役,而是硬塞到季兰怀里,嘱咐道:“兰儿,姨母给你收了几套衫裙在里面。” 她又拉着季兰的小手专门按了按包袱里一块硬硬的地方,“这个盒子是姨母送你的,你留着当个念想,千万别被人夺了去,记住了么。” 李差役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嗤笑了一声:“娘子说话忒看不起人,一个孤女的物件儿,某家还看不上,放心,一文铜钱不会拿她的!” 说罢潦草的抱了下拳,便转身走了。 季兰被倒挂在差役肩上,大头朝下,怀里还挤着个大包袱,没走几步就被硌的直咳嗽。 扛着她的是个身材高瘦的年轻汉子,脸上生了几个麻子,人倒是看着还算和蔼,他听见咳嗽声就把她慢慢举下来,放到怀里生疏的抱着,又捏了捏她的小胳膊,皱眉道:“这么瘦,还没我儿子结实呢。” 李差役笑话他:“吹吧你就,你儿子满周岁了吗,这丫头都四五岁了!” “你各个儿看嘛,这小胳膊小腿儿,细的跟高粱秆儿似的。” 他放轻了手脚,用小臂托着孩子,李差役则把包袱接了过去,说:“走了几千里地,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一路上指不定吃了多少苦才到费达木城,好在翟副使心善,还特意吩咐把娃娃分到好人家去。” 搁头些年,都统衙门的那些黑心肝们,怕不是早把这些没了父母的孤儿幼女卖到脏窑子换钱了。 抱着孩子的差役又仔细看了看季兰漂亮的眉眼,笑着说:“丫头,你别怕,等到了那新家里仔细养两年,养胖了回来给我当儿媳妇正好,记住我的名字,西大街张大,哈哈哈哈!” 李差役:“就说你长的磕碜吧,想的倒挺美!人自家没儿子嗷,领回去不会当童养媳养,还能等你撬了去?” 两个差役说笑着往衙门方向走,季兰小手搭在张大脖子两侧,一声不吱,努力克服被陌生人抱在怀里的羞耻感,小脑瓜一边转的飞快,试图把听到的只言片语总结起来。 从这两人的交谈里,那个什么大人,至少不会把她卖到青楼或者有钱人家当婢女。 张大见她乖乖的一路也不哭闹,反而有些愧疚没让她吃完早饭,路过点心铺子还买了两块白色的饽饽给她,见那饽饽油乎乎的她不想吃,就捏在手里。 希望季兰从此遇到的全是好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