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百年。
执念维系的惨白虚影,虚弱无比。
玄玉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复杂。怜悯有之,担忧有之,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他比禹岳更早预见了某种结局。
千年之期已至,冥府律令如山。
这一日,判官来到河边,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凄艳诡谲的彼岸花丛旁,沉声宣告:
“禹岳,千年期满,按冥府铁律,凡滞留千年未入轮回之魂,需入籍留用,为冥府效力。你……该上岸了。”
上岸?
对沉沦忘川千年的禹岳而言,这两个字陌生得如同隔世。上岸意味着离开这片他搜寻了千年的水域,离开这唯一可能存在姬吾云的地方。他残破的魂体在幽蓝沸水中一震,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抗拒!
“不……”
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他或许……”
“没有或许!”铁面判官厉声打断他,带着鬼差执行律令的威压,“律令不可违!即刻上岸!否则……便是魂飞魄散!”
最后一句砸碎了禹岳最后的挣扎。
在判官不容置疑的注视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向岸边移动。脱离那包裹了千年的幽蓝忘川时,魂体上传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被撕裂般的空虚与剧痛。
判官伸出手,引动鬼力将他托起,带离了忘川。
“随我来。”判官面无表情转身,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黄沙上,禹岳如同失去牵线的木偶,麻木地跟随着那高大的背影。
他们穿过阴风呼啸的鬼门,越过哀嚎隐隐的孽镜台,最终抵达了冥府深处一座庞大建筑——冥府档案司。
穹顶高不见顶,隐没在幽暗之中。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架子,非木非石,材质不明,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架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放着难以计数的载体:散发着微光的玉简、缠绕着封魂丝带的厚重卷轴、悬浮在能量场中流转不休的符文光球、甚至是一些形态奇异的水晶或骨骼……亿万生灵,从鸿蒙初开到此时此刻,所有进入冥府的记录,尽汇于此,形成一片信息的山海!
巨大的压迫感攫住了禹岳残破的魂核。
在这里,个体千年的执念,渺小得如同恒河沙数中的一粒尘埃。
判官将他引至档案司深处一个偏僻角落。
一位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黑洞的老鬼吏,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伸出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指了指旁边灰扑扑玉简和黯淡卷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新来的?喏,这一片归你管。整理,归档,查找……规矩在那边墙上,自己看。无事……莫扰老夫清修。”说完,便如石雕般不再动弹。
禹岳看着眼前这片废墟,残破的魂体微微颤抖。
……
玄玉下值后,不再去忘川边,而是悄然来到档案司这偏僻的角落。
他颀长身躯在密集的架子间显得有些笨拙,却总是无声地带来一些东西:有时是能稳固魂体的阴寒药膏,有时是提神的魂香,更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禹岳旁边,拿起禹岳分拣过的玉简或卷轴,极其小心地帮忙整理归位。
他不再讲述幽冥趣事,只是沉默地陪伴,漆黑眼眸始终带着一种深沉的忧虑。
禹岳的双手在冰冷的玉简和粗糙的卷轴上飞快移动。
他无视了其他所有信息,只疯狂地检索着与“姬吾云”三个字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魂识高速运转,穿透层层叠叠的封印和晦涩的冥文。
“可有眉目?”玄玉偶尔会问,狭长深邃的黑眸带着关切。
禹岳总是摇头。白袍下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唯有藏在衣袍下的那半枚残珏传来一丝微弱的温润,提醒着他执念的存在。
玄玉便不再多问。
百年档案吏生涯,禹岳翻遍了属于“禹”朝、属于“铜城”、属于“姬”姓的浩如烟海的卷宗。他见过无数个姬吾云,有寿终正寝的富家翁,有夭折的婴孩,有战死的士卒……每一次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卷宗上冰冷的记录无情掐灭:籍贯不符,生辰不契,生平迥异。
希望燃起又熄灭,让他本就残破的魂体更添一分腐朽的灰败。
终于。
在一个连磷火都显得格外黯淡的日子,禹岳的手指,在一卷落满厚厚阴尘的卷宗上停住。卷宗匣上,一行细小却清晰无比的鬼篆,狠狠扎入他的魂识:
【姬吾云,男。卒于:召历三十七年,铜城之变当日。魂归时辰:酉时三刻。】
卷宗沉重如千钧山岳。白袍下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拉开了那尘封千年的阴沉木匣盖。
里面只有一张颜色枯黄的兽皮纸,上面的鬼篆寥寥数行,却字字如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残魂里最后一丝流动的血液:
魂体状态:无执无念,澄澈如初。
审判记录:生前功过相抵,无业力纠缠。
轮回处置:立饮孟婆汤,涤尽前尘。于魂归当日酉时七刻,入人道轮回。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魂核深处反复切割、搅动。
“无执无念……澄澈如初……”
“立饮……涤尽前尘……”
“入人道轮回……”
天上人间,寰宇碧落,
再无姬吾云!
禹岳僵立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阴影里,仿佛化作了一尊灰扑扑的石像。殿顶缝隙漏下的幽冷磷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映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了千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兽皮纸上那刺目的朱砂印鉴。
一千年。
忘川九百年的蚀骨焚魂。
档案室百年的枯寂翻寻。
所有的煎熬,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渺茫希望……原来,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像个傻子一样,在幽蓝的炼狱里挣扎嘶吼,在彼岸花旁守望千年,在这死寂的档案室里翻越尸山骨海……而他拼尽一切想要寻找的人,早在踏入冥府的那一刻,就已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那碗汤!将将那个名为禹岳的人,忘得干干净净!
无执无念,澄澈如初。
这八个字,比忘川的沸水更灼魂,比地狱的酷刑更残忍。
“嗬——”一声如同破败风箱漏气般的声音,从禹岳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是某种东西在魂核深处彻底碎裂崩塌的残响。他缓缓抬起手,指腹近乎痉挛地摩挲着胸口衣袍下冰冷的珏身。
“噗——!”
一口浓稠如墨魂血,猛地从禹岳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黑色卷轴上,那暗沉的朱砂记录,在魂血的浸染下,显得更加刺目。
残破的魂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档案架缓缓滑落,那双燃烧了千年眼眸,此刻光芒尽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阿岳!”
玄玉惊叫一声,飞身撑住他的魂体,紧紧拥在怀里。他伸出手掌想触碰他的脸,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只落在他手臂。
档案司死寂。
那卷染血的黑色卷轴,静静躺在尘埃中,宣告着一个跨越千年的寻找,至此……彻底终结于一场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