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马面的婚礼》 第1章 话本《双珏碎》 九州沸鼎,诸侯裂土。 有姬侯吾云者,起于西陲,仁德广被,民心所归,如北辰之拱众星。其麾下有上卿禹岳,风姿清举,智勇兼备。 二人少时相识,出入偕行,寝食同息。 季秋,霜风肃杀。 强邻犯境,举兵十万,直逼铜城。 铜城者,姬侯之屏障也。 城若破,则基业倾覆。 吾云亲披玄甲,登城御敌。禹岳执戟相随,寸步不离。 城下矢石如蝗,杀声震天。 姬吾云立于雉堞,指挥若定,士卒感其勇毅,皆奋力死战。 鏖战三日,城垣浴血。 忽一狼牙巨箭,挟破风厉啸,自敌阵深处裂空而至,其势如电! 禹岳疾呼:“君侯避!” 然箭镞已贯前胸,透背而出!玄甲瞬染赤红。姬侯身形剧震,手中长剑铿然坠地,目光犹凝禹岳之面,唇边血溢,低唤:“阿岳……” 言未竟,气已绝。 禹岳目眦尽裂,肝胆俱碎!抱吾云尸身于怀,但觉温息骤散,热血浸透战袍。 城上士卒悲号震野,天地为之晦暗。 然其悲极转静,神色竟凝如寒冰。轻拭吾云唇边血痕,整其衣冠,俯身印下诀别之吻。 继而豁然起身,双剑出鞘,龙吟震天! 禹岳长啸,声裂九霄:“贼子!偿命来!”言毕,双剑翻飞,寒光过处,敌首如刈草芥。其状若疯魔,白衣尽赤,所向披靡,直贯敌阵中军! 敌酋骇然,未及反应,剑光一闪,大好头颅已飞坠尘埃。 禹岳提其首级,血淋淋悬于阵前,厉喝曰:“犯吾云者,皆如此獠!” 敌军胆裂,溃如山崩。 铜城之围遂解。 然禹岳心已成灰,唯余复仇烈焰。 奉姬侯灵柩归,葬于南山。 遂集旧部,誓平九州。 其用兵如神,然杀伐过甚。 七年之间,转战万里,赤水浸野,青磷蔽空。凡昔日与姬侯为敌者,尽皆屠戮,诸侯慑服,天下乃定。 禹岳践祚,称武王,然不立后,不纳妃,唯于深宫奉姬侯灵位,朝夕相对,如诉平生。 又三年,海内承平,百废俱兴。 禹岳召宰相入宫,夜语良久。 翌日大朝,竟解冠冕,授玺绶于宰相,曰:“天下已安,吾责尽矣。神器有归,尔其勉之。” 举朝愕然,伏地泣谏,禹岳不为所动,拂袖径去。 是夜三更,月冷星稀。 禹岳孤身登子城楼。 此楼乃昔日与姬侯并辔观星之所。凭栏北望,南山姬侯坟茔隐约可见。禹岳怀中取出一物,乃一枚残损玉珏。指腹摩挲温润,恍见故人含笑。 仰观星河,禹岳低语,声若梦呓:“阿云,久候矣。昔年铜城,未能同坠,今以九州一同,汝愿了,天下已托贤者。岳来寻你了。” 言罢,白衣飘举,如一片无依之叶,自巍巍城堞纵身而下! 残月清辉,照见玉珏碎地。 其声清越,似为绝响。 翌日,人于城下见其遗蜕,面容安详,手握残珏,恰指向南山姬侯之墓。 举国大恸。 遵其遗愿,合葬于南山旧冢。冢前双碑并立,无字,仅刻交缠双剑与半枚玉珏之形。 后世传此奇情,演为话本《双珏碎》。 伶人歌曰: 金戈裂铜关,赤羽断鸳盟。 白衣化修罗,血洗九州平。 十年磨一剑,霜刃祭深情。 天下既已付,子夜坠空城。 双冢南山寂,玉珏碎寒声。 绝恋传今古,长使泪满襟。 我胡说八道的,你别当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话本《双珏碎》 第2章 忘川游魂 禹岳魂识初醒,只觉置身无垠幽暗,寒意刺骨,非人间之寒,乃透魂之冷。 耳畔是万鬼呜咽,凄厉不绝。 脚下是黄沙路,不见寸草,唯有赤红如血的连绵花海,妖艳地盛放着。那花无叶,细长的花瓣如燃烧的火焰,又似凝固的鲜血,在永恒昏暗中散发凄艳诡谲的红光,花香奇异,非人间芬芳,而是混合腐朽的甜腥。 黄沙路引至一桥。桥头老妪枯坐,身前一口巨釜,汤气氤氲,散发奇异香气,能诱魂忘忧。此乃奈何桥,孟婆与汤。 鬼吏手持铁索名册,声音冰冷无波:“禹岳,生前杀伐过重,然有治世之功,功过相抵,可入轮回。速饮此汤,忘却前尘,投胎去吧!” “忘却前尘?”禹岳魂体一震,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如电,“不!不饮!更不投胎!”他猛地抬首,无视鬼吏威压,眼中燃烧着比彼岸花更炽烈的火焰。 “姬吾云何在?不得见他,我宁永堕此间!” 声如裂帛,竟震得桥头鬼火摇曳。 孟婆浑浊的眼珠微动,鬼吏铁面无澜。 拒入轮回之魂,司空见惯。 “痴妄!”鬼吏厉喝,“阴阳有序,轮回有法!姬吾云自有其归处,岂容强求!” “速速饮汤!” “忘川之苦,非常人能忍……” 禹岳冷笑,目光如刀扫过鬼吏与孟婆,决然转身,竟朝着那翻腾河流一步踏下! 幽蓝深邃的大河蜿蜒流淌,不见源头,亦无尽头。那河水蓝得妖异,非碧海之澄澈,而是深不见底的幽冥之蓝,水面下似有无数冰蓝的磷火沉浮明灭,蒸腾起刺骨的寒雾,散发出一种能冻结灵魂的玄冰气息——此乃忘川。 剧痛席卷魂灵。那水非是寻常之水,乃亿万生灵执念、怨气汇聚而成,滚烫如沸油。每一滴都像烧红的钢针,穿透魂体,又似无数细小的毒虫,噬咬啃啮着每一缕灵魂。 “呃啊——!”饶是禹岳心志坚逾金石,此刻也忍不住发出痛苦嘶嚎。 魂体在幽蓝川流中沉浮,每一次挣扎都带来加倍的痛楚。寻常魂魄,触此水片刻便哀嚎着爬上岸求一碗孟婆汤。禹岳却咬紧牙关,任凭那蚀魂腐魄的痛楚将他撕裂灼烧,一双眼睛却如暗夜寒星,死死扫视河面,在无数哀嚎扭曲的鬼影中疯狂搜寻刻骨铭心的身影。 “姬吾云,你在何处?”嘶哑的呼唤混在忘川的哀鸣中,微弱却执拗。 “姬吾云——” “姬吾云” 幽冥无日月,岸边的彼岸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九百年弹指挥间。 禹岳的魂体,早已不复初入时的凝实。 忘川水日夜不停的侵蚀,让他形销骨立,魂光黯淡如风中残烛,那身象征人间武王的威仪早已被侵蚀殆尽,只剩下一缕缕勉强维持人形的惨白光影,布满灼烧啃噬的孔洞与裂痕,如同破碎后又勉强粘合的劣质瓷器。 然而,煎熬不止于形体。 忘川水最恶毒之处,在于它不断攻击他深藏的执念。幻象丛生: 时而见姬吾云含笑立于岸边,朝他伸出手,待他奋力挣扎靠近,那身影便化作血雾消散,只余下鬼吏的嗤笑。 时而重现铜城那致命一箭,箭矢穿透姬吾云胸膛的画面被无限放大、重复,每一次都让他魂体如遭重击,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时而又将他拖入一统九州时最血腥的战场,无数被他斩杀的亡魂从血河中爬出,扭曲着面孔撕扯他,控诉他因私仇而造下的无边杀孽,嘶吼着:“你害他受你牵连!你找不到他!你永远找不到他!” 有时,他竟恍惚间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受苦,唯有心口处一点微弱却灼热的执念,以及怀中那半枚残珏传来熟悉的温润感,才将他从彻底迷失的边缘拉回。 紧握那残珏,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腹一遍遍摩挲。 孤独是永恒的酷刑。 忘川之畔,鬼影来去匆匆。有新魂见他惨状,或怜悯劝解:“痴人,饮汤去吧,何苦受这无尽煎熬?”或讥讽嘲笑:“九百年了,你那情人怕早已轮回百世,子孙满堂,谁还记得你这冥府枯鬼?” 禹岳对一切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蚀骨的痛苦,以及那双永不放弃搜寻的眼睛。 九百年,禹岳并非毫无变化。最初的癫狂与嘶喊,沉淀为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空洞,穿透忘川的迷雾,仿佛能看穿幽冥的层层叠嶂。 人间关于武王禹岳的传说或许早已模糊,而在冥府这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一个残破的魂灵,在血与火的河流中,固执地燃烧着自己, 终点在何处? 他不知,亦不求知。 第3章 牛头鬼差 近日,这绝望的幽蓝炼狱边缘,却悄然多了一抹诡异的身影。 每当冥府那轮血色日轮西沉,凄厉骨哨声响彻幽冥,鬼吏下值,鬼门轮换。一个高大的身影便会踏着黄沙路,出现在赤红如血的彼岸花海边,俯瞰翻腾的幽蓝忘川。 那是一个牛头鬼差。 与寻常鬼差的狰狞粗犷不同,此鬼身量颀长挺拔,披着一身暗青色的玄铁鳞甲,甲片细密如龙鳞。他头上的牛角并非冲天怒张,而是弧度优雅内敛,如同两弯玄铁雕琢的残月,色泽乌沉,只在尖端泛着一点冷硬的金属光泽,角上隐约可见细密的古老符文。腰间悬着一条沉重的玄铁锁链,链环相扣,隐隐散发寒意。 鬼差面庞轮廓清晰,牛首下,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成一道无情的直线,下颌线条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狭长深邃,瞳仁漆黑如墨,毫无杂质,仿佛能将周遭所有的光与魂都吸摄进去。 他沉默伫立,目光穿透忘川氤氲的寒气,落在禹岳那缕残魂之上。 显然目标明确——他是奔着禹岳来的。 下值后,牛头鬼差卸去一身的肃杀威严,步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并不靠近那灼魂蚀魄的河水,只在彼岸花丛旁寻一块稍平整的礁石坐下,巨大的身躯几乎要压弯几株血红的细长花瓣。 然后,他会从腰间皮囊里取出几样东西。 首先是几个粗糙的黑色陶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混合着阴寒草药与奇异魂香的气息便飘散出来。牛头鬼差看准禹岳沉浮的方位,手腕一抖,将瓶内粘稠药液精准地泼洒下去。 “嗤——!” 药液甫一接触滚烫的幽蓝河水,蒸腾起大团混杂着药气的蓝绿色烟雾。烟雾笼罩处,那足以熔金蚀骨的忘川沸水,竟像是被暂时冻结一般,变得温顺许多。 药力丝丝缕缕渗入禹岳魂体,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如同久旱焦土突逢甘霖,虽不能愈合那灼痕孔洞,焚烧本源的剧痛却显然减轻了,让魂体也凝实了一丝。 禹岳初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恩惠毫无反应,甚至本能地抗拒。 九百年的孤绝煎熬,早已让他对任何外界的触碰都充满警惕与漠然。 他残破的身躯猛地一僵,目光第一次从茫然的搜寻中收回,戒备如绝境困兽,死死锁定岸上的牛头身影。 牛头鬼差对上那警惕的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怜悯?是审视?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并未言语,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除了药液,他偶尔还会抛出几块灰白色的石头。这些石头沉入幽蓝河水,在禹岳附近悬浮,能滋养魂体。 做完这些,牛头鬼差并不急着离开。 他开始说话。声音低沉而浑厚,如同闷雷滚过黄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平和的节奏感,穿透了忘川的哀鸣。 他说的,是平日里收集的趣事——独属于幽冥地府的光怪故事 “……今日拘了个老秀才的魂,酸腐得很,过奈何桥时非要吟诗一首才肯饮汤,惹得孟婆直翻白眼,差点把汤勺扣他脑门上……” “……三途河畔新开了家‘往生客栈’,老板娘是个艳鬼,熬的**汤倒比孟婆的香,引得一群痴魂赖着不走,被鬼差拎着叉子全赶去投胎了……” “……西城新来了批鬼,怨气冲天,聚在一起哭嚎,把看门的石狮子都哭裂了缝,判官大人正头疼呢……” “……听说十八层下头那头镇狱的老谛听,最近迷上了听鬼唱曲儿,尤其爱听《牡丹亭》,抓了个梨园戏子,趴那儿听得耳朵直抖……” 他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叙述者,话语平铺直叙,仿佛只是在对着翻滚的幽蓝河水自言自语,并不在意禹岳是否在听。却又因所述之事本身的反差,在这绝望之地透出一种诡异的勃勃生气。 起初,禹岳对岸上那沉闷的声音充耳不闻。 牛头的话语如同投入幽蓝深渊的尘土,轻得激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日复一日。 牛头鬼差准时出现,洒药,抛石,然后开始讲述那些幽冥琐事,低沉平和的嗓音,成了忘川永恒哀鸣背景里,一个持续不断的声源。 渐渐地,禹岳被极其微弱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在某一次,牛头正讲到“七月半,鬼门被鬼魂踏扁……”时,禹岳紧抿的嘴唇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并非言语,而是一种长久未用的肌肉,在极度僵硬后一次微弱的抽搐。 又过了几日,当牛头说到“人间天下大乱”时,禹岳空洞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朝岸上声音的来源方向,偏移了一瞬。仅仅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望向虚无的搜寻状态。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牛头鬼差一次无意中提到“故人”二字时。 “……判官殿前今日吵得厉害,为一个大将军的魂魄争功过,那将军也是个痴的,非说要等一个‘故人’同入轮回……” “故人”! 这两个字,如烙铁,狠狠烫在禹岳沉寂已久的魂核之上! “呃……”一声嘶哑音节从禹岳喉咙深处挤出!他那残破不堪的魂体剧烈一震,一直紧贴在心口那半枚残珏散发出温润光芒,光芒透过他布满孔洞的魂体隐约可见,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光芒转瞬即逝。 岸上,牛头鬼差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狭长眼眸死死盯住忘川河中蜷缩翻滚的残魂,目光最终落在他心口位置。 此后,牛头再不敢说“故人”二字。 禹岳终于开口与牛头说话,已是十年之后。 “你叫什么名字?” 可这第一个问题,他就答不上来。 牛头摇头,一脸茫然,“我……没有名字。”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解释这并不罕见的处境,“几百年前,我勾错了一缕魂魄,犯下大错,被罚入地狱十八层受刑……容颜改,旧忆消,早已忘记自己的姓名。” 说完,那漆黑如墨的眸子,定定地望向河中那个残破的魂影,身躯微微前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生涩的恳求: “要不,你给我取个名字?” 禹岳沉默良久,久到岸上牛头眼中的期待几乎要黯淡下去,久到那片药雾都开始稀薄消散,幽蓝沸水的灼痛感重新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终于,唇瓣再次艰难地开合。 “玄玉。” 他的声音依旧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淀后的力量。 “玄者,幽深如夜,沉静如铁,暗合甲胄弯角之色,亦如这幽冥之底色。”禹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牛头此刻的形貌,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玉者……”他微微一顿,心口魂核深处那半枚残珏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仿佛在共鸣,“温润内敛,坚不可摧。纵使蒙尘地狱,受刑失忆,其质不改。” 话音落下的瞬间,牛头鬼差——不,此刻或许该称他为玄玉——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眸倏然收缩,一股无形的魂力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震得身周几株血红的彼岸花剧烈摇曳,花瓣簌簌而落! “玄……玉……” 他声音很低,生涩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第一次被创造出来。 在他覆盖着细密鳞甲的宽阔胸膛深处,仿佛有什么沉寂了数百年的东西,被这两个字撬动了一下。 玄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那两个字更深地刻入自己空茫的魂识,然后,对着禹岳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他的牛头。 那两道总是紧抿成无情直线的唇线,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第一次,极其艰难又无比生动地向上弯起。起先是细微的弧度,带着生疏的试探,随即,那弧度骤然扩大,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薄的裂缝! 他咧开了嘴。 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几乎称得上天真的灿烂笑容! 第4章 空寻 又百年。 执念维系的惨白虚影,虚弱无比。 玄玉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复杂。怜悯有之,担忧有之,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他比禹岳更早预见了某种结局。 千年之期已至,冥府律令如山。 这一日,判官来到河边,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凄艳诡谲的彼岸花丛旁,沉声宣告: “禹岳,千年期满,按冥府铁律,凡滞留千年未入轮回之魂,需入籍留用,为冥府效力。你……该上岸了。” 上岸? 对沉沦忘川千年的禹岳而言,这两个字陌生得如同隔世。上岸意味着离开这片他搜寻了千年的水域,离开这唯一可能存在姬吾云的地方。他残破的魂体在幽蓝沸水中一震,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抗拒! “不……” 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他或许……” “没有或许!”铁面判官厉声打断他,带着鬼差执行律令的威压,“律令不可违!即刻上岸!否则……便是魂飞魄散!” 最后一句砸碎了禹岳最后的挣扎。 在判官不容置疑的注视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向岸边移动。脱离那包裹了千年的幽蓝忘川时,魂体上传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被撕裂般的空虚与剧痛。 判官伸出手,引动鬼力将他托起,带离了忘川。 “随我来。”判官面无表情转身,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黄沙上,禹岳如同失去牵线的木偶,麻木地跟随着那高大的背影。 他们穿过阴风呼啸的鬼门,越过哀嚎隐隐的孽镜台,最终抵达了冥府深处一座庞大建筑——冥府档案司。 穹顶高不见顶,隐没在幽暗之中。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架子,非木非石,材质不明,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架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放着难以计数的载体:散发着微光的玉简、缠绕着封魂丝带的厚重卷轴、悬浮在能量场中流转不休的符文光球、甚至是一些形态奇异的水晶或骨骼……亿万生灵,从鸿蒙初开到此时此刻,所有进入冥府的记录,尽汇于此,形成一片信息的山海! 巨大的压迫感攫住了禹岳残破的魂核。 在这里,个体千年的执念,渺小得如同恒河沙数中的一粒尘埃。 判官将他引至档案司深处一个偏僻角落。 一位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黑洞的老鬼吏,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伸出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指了指旁边灰扑扑玉简和黯淡卷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新来的?喏,这一片归你管。整理,归档,查找……规矩在那边墙上,自己看。无事……莫扰老夫清修。”说完,便如石雕般不再动弹。 禹岳看着眼前这片废墟,残破的魂体微微颤抖。 …… 玄玉下值后,不再去忘川边,而是悄然来到档案司这偏僻的角落。 他颀长身躯在密集的架子间显得有些笨拙,却总是无声地带来一些东西:有时是能稳固魂体的阴寒药膏,有时是提神的魂香,更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禹岳旁边,拿起禹岳分拣过的玉简或卷轴,极其小心地帮忙整理归位。 他不再讲述幽冥趣事,只是沉默地陪伴,漆黑眼眸始终带着一种深沉的忧虑。 禹岳的双手在冰冷的玉简和粗糙的卷轴上飞快移动。 他无视了其他所有信息,只疯狂地检索着与“姬吾云”三个字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魂识高速运转,穿透层层叠叠的封印和晦涩的冥文。 “可有眉目?”玄玉偶尔会问,狭长深邃的黑眸带着关切。 禹岳总是摇头。白袍下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唯有藏在衣袍下的那半枚残珏传来一丝微弱的温润,提醒着他执念的存在。 玄玉便不再多问。 百年档案吏生涯,禹岳翻遍了属于“禹”朝、属于“铜城”、属于“姬”姓的浩如烟海的卷宗。他见过无数个姬吾云,有寿终正寝的富家翁,有夭折的婴孩,有战死的士卒……每一次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卷宗上冰冷的记录无情掐灭:籍贯不符,生辰不契,生平迥异。 希望燃起又熄灭,让他本就残破的魂体更添一分腐朽的灰败。 终于。 在一个连磷火都显得格外黯淡的日子,禹岳的手指,在一卷落满厚厚阴尘的卷宗上停住。卷宗匣上,一行细小却清晰无比的鬼篆,狠狠扎入他的魂识: 【姬吾云,男。卒于:召历三十七年,铜城之变当日。魂归时辰:酉时三刻。】 卷宗沉重如千钧山岳。白袍下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拉开了那尘封千年的阴沉木匣盖。 里面只有一张颜色枯黄的兽皮纸,上面的鬼篆寥寥数行,却字字如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残魂里最后一丝流动的血液: 魂体状态:无执无念,澄澈如初。 审判记录:生前功过相抵,无业力纠缠。 轮回处置:立饮孟婆汤,涤尽前尘。于魂归当日酉时七刻,入人道轮回。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魂核深处反复切割、搅动。 “无执无念……澄澈如初……” “立饮……涤尽前尘……” “入人道轮回……” 天上人间,寰宇碧落, 再无姬吾云! 禹岳僵立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阴影里,仿佛化作了一尊灰扑扑的石像。殿顶缝隙漏下的幽冷磷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映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了千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兽皮纸上那刺目的朱砂印鉴。 一千年。 忘川九百年的蚀骨焚魂。 档案室百年的枯寂翻寻。 所有的煎熬,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渺茫希望……原来,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像个傻子一样,在幽蓝的炼狱里挣扎嘶吼,在彼岸花旁守望千年,在这死寂的档案室里翻越尸山骨海……而他拼尽一切想要寻找的人,早在踏入冥府的那一刻,就已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那碗汤!将将那个名为禹岳的人,忘得干干净净! 无执无念,澄澈如初。 这八个字,比忘川的沸水更灼魂,比地狱的酷刑更残忍。 “嗬——”一声如同破败风箱漏气般的声音,从禹岳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是某种东西在魂核深处彻底碎裂崩塌的残响。他缓缓抬起手,指腹近乎痉挛地摩挲着胸口衣袍下冰冷的珏身。 “噗——!” 一口浓稠如墨魂血,猛地从禹岳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黑色卷轴上,那暗沉的朱砂记录,在魂血的浸染下,显得更加刺目。 残破的魂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档案架缓缓滑落,那双燃烧了千年眼眸,此刻光芒尽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阿岳!” 玄玉惊叫一声,飞身撑住他的魂体,紧紧拥在怀里。他伸出手掌想触碰他的脸,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只落在他手臂。 档案司死寂。 那卷染血的黑色卷轴,静静躺在尘埃中,宣告着一个跨越千年的寻找,至此……彻底终结于一场空无。 第5章 共度此身 千年忘川蚀骨。 五百年卷宗涤尘。 昔日的执念已如烟云散尽。 禹岳不再是那个为寻一缕残魂而永堕幽蓝的狂徒。 他身着灰扑扑的鬼吏袍,终日埋首于轮回司档案室那堆积如山的生死簿册之间。指尖翻过无数亡魂的前尘旧梦,神色是历经沧海后的平静。忘川的烙印依旧盘踞魂体,如同无法磨灭的碑文,但那份蚀魂的剧痛,早已在时光的流水中沉淀,化作一道静默的痕。 玄玉依旧做着他的牛头鬼差。暗青鳞甲覆身,乌沉弯角映着幽光,每日巡行幽冥,拘魂锁魄,铁面无私。 唯一下值之后,脚步总会踏过黄泉石径,寻到档案司的幽暗廊下。 他高大的身影往禹岳案边一靠,或坐或立,低沉浑厚的声音便开始流淌,讲述今日拘魂的奇遇,或是冥府琐碎,或是些道听途说的幽冥轶闻。 两人相处的模式,仿佛凝固的画卷。 玄玉滔滔不绝,禹岳则专注于手中的卷宗,或誊录,或检索。偶尔听闻趣处或不解,禹岳便会抬首,平静地问上一两句。这时,玄玉那双狭长深邃、漆黑如墨的眼眸便会骤然亮起,专注地迎上他的目光,那眸底总沉淀着禹岳能清晰感知却不知如何回应的情愫。 禹岳知道。 只是,那曾为一人燃尽一切的心湖,是否还能泛起涟漪?他曾以为,自己这缕残魂,除了那个消散于轮回的身影,再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可玄玉是不同的。 六百年的光阴,从忘川河畔到这档案室,玄玉的身影始终如一。 他像一块沉默的磐石,扎根在禹岳崩塌的世界边缘,用日复一日的陪伴,无声地填补着那巨大的虚空。他从未索求,只是固执地存在着,用时间本身,一寸寸温暖着禹岳。 ——直到那场猝不及防的风暴。 那一日,玄玉刚擒获一只修行千年的积年老鬼。此獠生前是血债累累的邪修,死后怨气滔天,凶戾异常,纵使被玄铁锁链重重捆缚,又贴了三道金光熠熠的镇魂符,那恶鬼依旧一路挣扎咆哮,怨气几乎要冲破符咒的压制。 押解回府,途径档案司那熟悉的幽暗廊道时,玄玉习惯性地放缓了脚步,目光下意识地穿过昏暗,搜寻那抹灰袍身影。只见禹岳正立于廊下,手捧一卷泛着微光的古老玉简,微微垂首,侧脸在幽光中显得沉静而专注。 玄玉心下一松,嘴角扬起,一声低唤已在喉间。 就在此刻! 那被重重束缚的恶鬼,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不知何时,它竟悄然撕开了最核心的一道镇魂符,一声凄厉到撕裂魂魄的尖啸炸响,捆仙锁链应声崩断!恶鬼化作一道裹挟着无尽怨毒的腥风,张开布满獠牙的血盆巨口,以雷霆之势,直扑廊下那毫无防备的禹岳! “禹岳——!!!” 玄玉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几乎要炸裂开来!鬼差秘术?镇压阵法?束缚咒语?所有的理智和术法,在目睹那袭向禹岳的致命凶影时,统统化为齑粉,消散无踪! 他只有一个念头,纯粹到撕裂一切—— 护住他。 电光石火间,玄玉的身影化作一道暗青色的流光,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猛扑过去,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玄铁壁垒,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禹岳与那噬魂利齿之间!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恶鬼那淬着怨毒的尖锐獠牙,狠狠刺穿了玄玉肩胛,浓稠如墨的怨气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口,疯狂地顺着伤口涌入,疯狂侵蚀他的灵识本源! “呃!”玄玉一声闷哼,身躯因剧痛和怨气冲击而剧颤,却如同扎根大地般纹丝不动,双臂依旧死死张开,将身后的禹岳护得密不透风。 “玄玉!” 禹岳平静的面具瞬间碎裂,声音里是百年未闻的惊怒与慌乱! 此时,禹岳眸中寒光一闪,一手扶住玄玉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手并指如剑,凌空疾点,一道森然鬼力自指尖迸射而出,精准地轰击在恶鬼狰狞的头颅之上。 恶鬼惨嚎着被狠狠击飞数丈。 禹岳并未停手,十指翻飞,结印如莲,凭空浮现数道镇魂符箓,封禁之力如同天罗地网,瞬间将那仍在挣扎嘶吼的恶鬼彻底镇压,狂暴的怨气被死死锁住,廊道内只剩下那恶鬼不甘的嘶鸣。 尘埃落定,禹岳立刻查看玄玉。 高大的牛头鬼差面色惨白,那道被撕开的裂口深可见骨,黑气如毒蛇般缠绕其上,不断吞噬着逸散的魂光,他的气息变得紊乱虚弱。 “我没事……”玄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怎么可能没事?! 那怨毒之气,足以蚀魂腐魄! 禹岳抿紧了唇,脸色冷峻如冰,他不再多言,一把搀扶玄玉,径直回到自己的居所。 接下来的几日,禹岳寸步不离。 他寻来最上品的净魂草,亲自守在炉火旁,熬煮成浓稠苦涩的黑色药汁,一勺一勺,耐心地将药汁喂入他口中。玄玉异常顺从,即使苦得眉头紧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也始终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禹岳。 第三日傍晚,玄玉的伤势在药力和自身修为压制下终于稳定,脸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禹岳端来一只素净的瓷碗。碗里盛着清澈的汤水,几颗小巧玲珑的深绯色丸子沉浮其中,散发着淡淡的彼岸花甜腥与药草清苦的气息——那是用彼岸花瓣揉碎,掺入稳固魂体的药汁,精心捏制而成的丸子。 “吃吧。”禹岳将碗递到玄玉面前,语气是惯常的平淡。 玄玉有些怔忡地接过,低头凝视碗中丸子,又抬眼看向禹岳,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确定:“……你做的?” “嗯。”禹岳点了下头。 玄玉小心翼翼地舀起一颗丸子,送入口中。预想中的苦涩并未袭来,舌尖反而尝到一丝清甜,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甜的?” “加了点幽冥蜂的蜜。”禹岳淡淡道,目光落在碗沿,“前几日看你喝药太苦,怕你受不住。” 玄玉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将丸子吃完,连汤水也喝得一滴不剩。 碗被轻轻放在案几上,屋内陷入一片温暖的寂静。窗棂外,幽冥的微光透过薄雾,映照着两人相对的身影。 许久,禹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玄玉脸上。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玄玉。” “嗯?”玄玉立刻应声,专注地望着他。 “你,”禹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但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表白,“可愿搬来,与我一处?” 玄玉眨了眨眼,牛头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啊?一处?像以前那样?” “不。”禹岳直视着他困惑与隐隐期待的黑眸,声音平稳,一字一句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不是作为同僚相邻而居,是作为……道侣,共度此身。” 玄玉手中的空碗脱手掉落在地,碎裂声清脆刺耳。但他完全顾不上了! 欣长的身躯猛地从榻上弹起,扑向禹岳。 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将禹岳整个圈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魂体里。 “要!我要!我要!!” 玄玉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震得屋顶的尘埃都簌簌落下。 他乌沉的弯角上,那些细密的古老符文仿佛感应到他澎湃的心绪,骤然亮起流转不息的幽光, “六百年!禹岳,我等了六百年!” “日日想,夜夜盼。” “我心悦你!” “自忘川初见,我的心就……” 禹岳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那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嘴。掌心感受到玄玉温热的鼻息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那双因狂喜而亮得惊人的黑眸紧紧盯着他,里面倒映着自己面容,嘴角微微上扬。 “知道了。”声音无比温和。 巨大的喜悦再也无法遏制,玄玉猛地将禹岳拦腰抱起,像个得到心爱之物的孩子,在狭小的屋内转起了圈,魂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灿烂金光,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一片辉煌。 “放我下来。”禹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不放!” 玄玉咧开嘴,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整个幽冥的阴霾,牛角上的符文流转得更加欢快,“我要抱着你,抱着你去忘川边上散步。让河里泡着的、岸上走的,所有鬼都看见,玄玉和禹岳,是道侣了!” 禹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