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忘川蚀骨。
五百年卷宗涤尘。
昔日的执念已如烟云散尽。
禹岳不再是那个为寻一缕残魂而永堕幽蓝的狂徒。
他身着灰扑扑的鬼吏袍,终日埋首于轮回司档案室那堆积如山的生死簿册之间。指尖翻过无数亡魂的前尘旧梦,神色是历经沧海后的平静。忘川的烙印依旧盘踞魂体,如同无法磨灭的碑文,但那份蚀魂的剧痛,早已在时光的流水中沉淀,化作一道静默的痕。
玄玉依旧做着他的牛头鬼差。暗青鳞甲覆身,乌沉弯角映着幽光,每日巡行幽冥,拘魂锁魄,铁面无私。
唯一下值之后,脚步总会踏过黄泉石径,寻到档案司的幽暗廊下。
他高大的身影往禹岳案边一靠,或坐或立,低沉浑厚的声音便开始流淌,讲述今日拘魂的奇遇,或是冥府琐碎,或是些道听途说的幽冥轶闻。
两人相处的模式,仿佛凝固的画卷。
玄玉滔滔不绝,禹岳则专注于手中的卷宗,或誊录,或检索。偶尔听闻趣处或不解,禹岳便会抬首,平静地问上一两句。这时,玄玉那双狭长深邃、漆黑如墨的眼眸便会骤然亮起,专注地迎上他的目光,那眸底总沉淀着禹岳能清晰感知却不知如何回应的情愫。
禹岳知道。
只是,那曾为一人燃尽一切的心湖,是否还能泛起涟漪?他曾以为,自己这缕残魂,除了那个消散于轮回的身影,再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可玄玉是不同的。
六百年的光阴,从忘川河畔到这档案室,玄玉的身影始终如一。
他像一块沉默的磐石,扎根在禹岳崩塌的世界边缘,用日复一日的陪伴,无声地填补着那巨大的虚空。他从未索求,只是固执地存在着,用时间本身,一寸寸温暖着禹岳。
——直到那场猝不及防的风暴。
那一日,玄玉刚擒获一只修行千年的积年老鬼。此獠生前是血债累累的邪修,死后怨气滔天,凶戾异常,纵使被玄铁锁链重重捆缚,又贴了三道金光熠熠的镇魂符,那恶鬼依旧一路挣扎咆哮,怨气几乎要冲破符咒的压制。
押解回府,途径档案司那熟悉的幽暗廊道时,玄玉习惯性地放缓了脚步,目光下意识地穿过昏暗,搜寻那抹灰袍身影。只见禹岳正立于廊下,手捧一卷泛着微光的古老玉简,微微垂首,侧脸在幽光中显得沉静而专注。
玄玉心下一松,嘴角扬起,一声低唤已在喉间。
就在此刻!
那被重重束缚的恶鬼,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不知何时,它竟悄然撕开了最核心的一道镇魂符,一声凄厉到撕裂魂魄的尖啸炸响,捆仙锁链应声崩断!恶鬼化作一道裹挟着无尽怨毒的腥风,张开布满獠牙的血盆巨口,以雷霆之势,直扑廊下那毫无防备的禹岳!
“禹岳——!!!”
玄玉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几乎要炸裂开来!鬼差秘术?镇压阵法?束缚咒语?所有的理智和术法,在目睹那袭向禹岳的致命凶影时,统统化为齑粉,消散无踪!
他只有一个念头,纯粹到撕裂一切——
护住他。
电光石火间,玄玉的身影化作一道暗青色的流光,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猛扑过去,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玄铁壁垒,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禹岳与那噬魂利齿之间!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恶鬼那淬着怨毒的尖锐獠牙,狠狠刺穿了玄玉肩胛,浓稠如墨的怨气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口,疯狂地顺着伤口涌入,疯狂侵蚀他的灵识本源!
“呃!”玄玉一声闷哼,身躯因剧痛和怨气冲击而剧颤,却如同扎根大地般纹丝不动,双臂依旧死死张开,将身后的禹岳护得密不透风。
“玄玉!”
禹岳平静的面具瞬间碎裂,声音里是百年未闻的惊怒与慌乱!
此时,禹岳眸中寒光一闪,一手扶住玄玉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手并指如剑,凌空疾点,一道森然鬼力自指尖迸射而出,精准地轰击在恶鬼狰狞的头颅之上。
恶鬼惨嚎着被狠狠击飞数丈。
禹岳并未停手,十指翻飞,结印如莲,凭空浮现数道镇魂符箓,封禁之力如同天罗地网,瞬间将那仍在挣扎嘶吼的恶鬼彻底镇压,狂暴的怨气被死死锁住,廊道内只剩下那恶鬼不甘的嘶鸣。
尘埃落定,禹岳立刻查看玄玉。
高大的牛头鬼差面色惨白,那道被撕开的裂口深可见骨,黑气如毒蛇般缠绕其上,不断吞噬着逸散的魂光,他的气息变得紊乱虚弱。
“我没事……”玄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怎么可能没事?!
那怨毒之气,足以蚀魂腐魄!
禹岳抿紧了唇,脸色冷峻如冰,他不再多言,一把搀扶玄玉,径直回到自己的居所。
接下来的几日,禹岳寸步不离。
他寻来最上品的净魂草,亲自守在炉火旁,熬煮成浓稠苦涩的黑色药汁,一勺一勺,耐心地将药汁喂入他口中。玄玉异常顺从,即使苦得眉头紧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也始终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禹岳。
第三日傍晚,玄玉的伤势在药力和自身修为压制下终于稳定,脸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禹岳端来一只素净的瓷碗。碗里盛着清澈的汤水,几颗小巧玲珑的深绯色丸子沉浮其中,散发着淡淡的彼岸花甜腥与药草清苦的气息——那是用彼岸花瓣揉碎,掺入稳固魂体的药汁,精心捏制而成的丸子。
“吃吧。”禹岳将碗递到玄玉面前,语气是惯常的平淡。
玄玉有些怔忡地接过,低头凝视碗中丸子,又抬眼看向禹岳,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确定:“……你做的?”
“嗯。”禹岳点了下头。
玄玉小心翼翼地舀起一颗丸子,送入口中。预想中的苦涩并未袭来,舌尖反而尝到一丝清甜,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甜的?”
“加了点幽冥蜂的蜜。”禹岳淡淡道,目光落在碗沿,“前几日看你喝药太苦,怕你受不住。”
玄玉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将丸子吃完,连汤水也喝得一滴不剩。
碗被轻轻放在案几上,屋内陷入一片温暖的寂静。窗棂外,幽冥的微光透过薄雾,映照着两人相对的身影。
许久,禹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玄玉脸上。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玄玉。”
“嗯?”玄玉立刻应声,专注地望着他。
“你,”禹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但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表白,“可愿搬来,与我一处?”
玄玉眨了眨眼,牛头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啊?一处?像以前那样?”
“不。”禹岳直视着他困惑与隐隐期待的黑眸,声音平稳,一字一句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不是作为同僚相邻而居,是作为……道侣,共度此身。”
玄玉手中的空碗脱手掉落在地,碎裂声清脆刺耳。但他完全顾不上了!
欣长的身躯猛地从榻上弹起,扑向禹岳。
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将禹岳整个圈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魂体里。
“要!我要!我要!!”
玄玉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震得屋顶的尘埃都簌簌落下。
他乌沉的弯角上,那些细密的古老符文仿佛感应到他澎湃的心绪,骤然亮起流转不息的幽光,
“六百年!禹岳,我等了六百年!”
“日日想,夜夜盼。”
“我心悦你!”
“自忘川初见,我的心就……”
禹岳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那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嘴。掌心感受到玄玉温热的鼻息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那双因狂喜而亮得惊人的黑眸紧紧盯着他,里面倒映着自己面容,嘴角微微上扬。
“知道了。”声音无比温和。
巨大的喜悦再也无法遏制,玄玉猛地将禹岳拦腰抱起,像个得到心爱之物的孩子,在狭小的屋内转起了圈,魂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灿烂金光,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一片辉煌。
“放我下来。”禹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不放!”
玄玉咧开嘴,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整个幽冥的阴霾,牛角上的符文流转得更加欢快,“我要抱着你,抱着你去忘川边上散步。让河里泡着的、岸上走的,所有鬼都看见,玄玉和禹岳,是道侣了!”
禹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