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这绝望的幽蓝炼狱边缘,却悄然多了一抹诡异的身影。
每当冥府那轮血色日轮西沉,凄厉骨哨声响彻幽冥,鬼吏下值,鬼门轮换。一个高大的身影便会踏着黄沙路,出现在赤红如血的彼岸花海边,俯瞰翻腾的幽蓝忘川。
那是一个牛头鬼差。
与寻常鬼差的狰狞粗犷不同,此鬼身量颀长挺拔,披着一身暗青色的玄铁鳞甲,甲片细密如龙鳞。他头上的牛角并非冲天怒张,而是弧度优雅内敛,如同两弯玄铁雕琢的残月,色泽乌沉,只在尖端泛着一点冷硬的金属光泽,角上隐约可见细密的古老符文。腰间悬着一条沉重的玄铁锁链,链环相扣,隐隐散发寒意。
鬼差面庞轮廓清晰,牛首下,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成一道无情的直线,下颌线条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狭长深邃,瞳仁漆黑如墨,毫无杂质,仿佛能将周遭所有的光与魂都吸摄进去。
他沉默伫立,目光穿透忘川氤氲的寒气,落在禹岳那缕残魂之上。
显然目标明确——他是奔着禹岳来的。
下值后,牛头鬼差卸去一身的肃杀威严,步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并不靠近那灼魂蚀魄的河水,只在彼岸花丛旁寻一块稍平整的礁石坐下,巨大的身躯几乎要压弯几株血红的细长花瓣。
然后,他会从腰间皮囊里取出几样东西。
首先是几个粗糙的黑色陶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混合着阴寒草药与奇异魂香的气息便飘散出来。牛头鬼差看准禹岳沉浮的方位,手腕一抖,将瓶内粘稠药液精准地泼洒下去。
“嗤——!”
药液甫一接触滚烫的幽蓝河水,蒸腾起大团混杂着药气的蓝绿色烟雾。烟雾笼罩处,那足以熔金蚀骨的忘川沸水,竟像是被暂时冻结一般,变得温顺许多。
药力丝丝缕缕渗入禹岳魂体,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如同久旱焦土突逢甘霖,虽不能愈合那灼痕孔洞,焚烧本源的剧痛却显然减轻了,让魂体也凝实了一丝。
禹岳初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恩惠毫无反应,甚至本能地抗拒。
九百年的孤绝煎熬,早已让他对任何外界的触碰都充满警惕与漠然。
他残破的身躯猛地一僵,目光第一次从茫然的搜寻中收回,戒备如绝境困兽,死死锁定岸上的牛头身影。
牛头鬼差对上那警惕的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怜悯?是审视?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并未言语,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除了药液,他偶尔还会抛出几块灰白色的石头。这些石头沉入幽蓝河水,在禹岳附近悬浮,能滋养魂体。
做完这些,牛头鬼差并不急着离开。
他开始说话。声音低沉而浑厚,如同闷雷滚过黄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平和的节奏感,穿透了忘川的哀鸣。
他说的,是平日里收集的趣事——独属于幽冥地府的光怪故事
“……今日拘了个老秀才的魂,酸腐得很,过奈何桥时非要吟诗一首才肯饮汤,惹得孟婆直翻白眼,差点把汤勺扣他脑门上……”
“……三途河畔新开了家‘往生客栈’,老板娘是个艳鬼,熬的**汤倒比孟婆的香,引得一群痴魂赖着不走,被鬼差拎着叉子全赶去投胎了……”
“……西城新来了批鬼,怨气冲天,聚在一起哭嚎,把看门的石狮子都哭裂了缝,判官大人正头疼呢……”
“……听说十八层下头那头镇狱的老谛听,最近迷上了听鬼唱曲儿,尤其爱听《牡丹亭》,抓了个梨园戏子,趴那儿听得耳朵直抖……”
他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叙述者,话语平铺直叙,仿佛只是在对着翻滚的幽蓝河水自言自语,并不在意禹岳是否在听。却又因所述之事本身的反差,在这绝望之地透出一种诡异的勃勃生气。
起初,禹岳对岸上那沉闷的声音充耳不闻。
牛头的话语如同投入幽蓝深渊的尘土,轻得激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日复一日。
牛头鬼差准时出现,洒药,抛石,然后开始讲述那些幽冥琐事,低沉平和的嗓音,成了忘川永恒哀鸣背景里,一个持续不断的声源。
渐渐地,禹岳被极其微弱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在某一次,牛头正讲到“七月半,鬼门被鬼魂踏扁……”时,禹岳紧抿的嘴唇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并非言语,而是一种长久未用的肌肉,在极度僵硬后一次微弱的抽搐。
又过了几日,当牛头说到“人间天下大乱”时,禹岳空洞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朝岸上声音的来源方向,偏移了一瞬。仅仅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望向虚无的搜寻状态。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牛头鬼差一次无意中提到“故人”二字时。
“……判官殿前今日吵得厉害,为一个大将军的魂魄争功过,那将军也是个痴的,非说要等一个‘故人’同入轮回……”
“故人”!
这两个字,如烙铁,狠狠烫在禹岳沉寂已久的魂核之上!
“呃……”一声嘶哑音节从禹岳喉咙深处挤出!他那残破不堪的魂体剧烈一震,一直紧贴在心口那半枚残珏散发出温润光芒,光芒透过他布满孔洞的魂体隐约可见,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光芒转瞬即逝。
岸上,牛头鬼差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狭长眼眸死死盯住忘川河中蜷缩翻滚的残魂,目光最终落在他心口位置。
此后,牛头再不敢说“故人”二字。
禹岳终于开口与牛头说话,已是十年之后。
“你叫什么名字?”
可这第一个问题,他就答不上来。
牛头摇头,一脸茫然,“我……没有名字。”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解释这并不罕见的处境,“几百年前,我勾错了一缕魂魄,犯下大错,被罚入地狱十八层受刑……容颜改,旧忆消,早已忘记自己的姓名。”
说完,那漆黑如墨的眸子,定定地望向河中那个残破的魂影,身躯微微前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生涩的恳求:
“要不,你给我取个名字?”
禹岳沉默良久,久到岸上牛头眼中的期待几乎要黯淡下去,久到那片药雾都开始稀薄消散,幽蓝沸水的灼痛感重新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终于,唇瓣再次艰难地开合。
“玄玉。”
他的声音依旧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淀后的力量。
“玄者,幽深如夜,沉静如铁,暗合甲胄弯角之色,亦如这幽冥之底色。”禹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牛头此刻的形貌,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玉者……”他微微一顿,心口魂核深处那半枚残珏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仿佛在共鸣,“温润内敛,坚不可摧。纵使蒙尘地狱,受刑失忆,其质不改。”
话音落下的瞬间,牛头鬼差——不,此刻或许该称他为玄玉——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眸倏然收缩,一股无形的魂力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震得身周几株血红的彼岸花剧烈摇曳,花瓣簌簌而落!
“玄……玉……”
他声音很低,生涩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第一次被创造出来。
在他覆盖着细密鳞甲的宽阔胸膛深处,仿佛有什么沉寂了数百年的东西,被这两个字撬动了一下。
玄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那两个字更深地刻入自己空茫的魂识,然后,对着禹岳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他的牛头。
那两道总是紧抿成无情直线的唇线,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第一次,极其艰难又无比生动地向上弯起。起先是细微的弧度,带着生疏的试探,随即,那弧度骤然扩大,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薄的裂缝!
他咧开了嘴。
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几乎称得上天真的灿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