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岳魂识初醒,只觉置身无垠幽暗,寒意刺骨,非人间之寒,乃透魂之冷。
耳畔是万鬼呜咽,凄厉不绝。
脚下是黄沙路,不见寸草,唯有赤红如血的连绵花海,妖艳地盛放着。那花无叶,细长的花瓣如燃烧的火焰,又似凝固的鲜血,在永恒昏暗中散发凄艳诡谲的红光,花香奇异,非人间芬芳,而是混合腐朽的甜腥。
黄沙路引至一桥。桥头老妪枯坐,身前一口巨釜,汤气氤氲,散发奇异香气,能诱魂忘忧。此乃奈何桥,孟婆与汤。
鬼吏手持铁索名册,声音冰冷无波:“禹岳,生前杀伐过重,然有治世之功,功过相抵,可入轮回。速饮此汤,忘却前尘,投胎去吧!”
“忘却前尘?”禹岳魂体一震,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如电,“不!不饮!更不投胎!”他猛地抬首,无视鬼吏威压,眼中燃烧着比彼岸花更炽烈的火焰。
“姬吾云何在?不得见他,我宁永堕此间!”
声如裂帛,竟震得桥头鬼火摇曳。
孟婆浑浊的眼珠微动,鬼吏铁面无澜。
拒入轮回之魂,司空见惯。
“痴妄!”鬼吏厉喝,“阴阳有序,轮回有法!姬吾云自有其归处,岂容强求!”
“速速饮汤!”
“忘川之苦,非常人能忍……”
禹岳冷笑,目光如刀扫过鬼吏与孟婆,决然转身,竟朝着那翻腾河流一步踏下!
幽蓝深邃的大河蜿蜒流淌,不见源头,亦无尽头。那河水蓝得妖异,非碧海之澄澈,而是深不见底的幽冥之蓝,水面下似有无数冰蓝的磷火沉浮明灭,蒸腾起刺骨的寒雾,散发出一种能冻结灵魂的玄冰气息——此乃忘川。
剧痛席卷魂灵。那水非是寻常之水,乃亿万生灵执念、怨气汇聚而成,滚烫如沸油。每一滴都像烧红的钢针,穿透魂体,又似无数细小的毒虫,噬咬啃啮着每一缕灵魂。
“呃啊——!”饶是禹岳心志坚逾金石,此刻也忍不住发出痛苦嘶嚎。
魂体在幽蓝川流中沉浮,每一次挣扎都带来加倍的痛楚。寻常魂魄,触此水片刻便哀嚎着爬上岸求一碗孟婆汤。禹岳却咬紧牙关,任凭那蚀魂腐魄的痛楚将他撕裂灼烧,一双眼睛却如暗夜寒星,死死扫视河面,在无数哀嚎扭曲的鬼影中疯狂搜寻刻骨铭心的身影。
“姬吾云,你在何处?”嘶哑的呼唤混在忘川的哀鸣中,微弱却执拗。
“姬吾云——”
“姬吾云”
幽冥无日月,岸边的彼岸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九百年弹指挥间。
禹岳的魂体,早已不复初入时的凝实。
忘川水日夜不停的侵蚀,让他形销骨立,魂光黯淡如风中残烛,那身象征人间武王的威仪早已被侵蚀殆尽,只剩下一缕缕勉强维持人形的惨白光影,布满灼烧啃噬的孔洞与裂痕,如同破碎后又勉强粘合的劣质瓷器。
然而,煎熬不止于形体。
忘川水最恶毒之处,在于它不断攻击他深藏的执念。幻象丛生:
时而见姬吾云含笑立于岸边,朝他伸出手,待他奋力挣扎靠近,那身影便化作血雾消散,只余下鬼吏的嗤笑。
时而重现铜城那致命一箭,箭矢穿透姬吾云胸膛的画面被无限放大、重复,每一次都让他魂体如遭重击,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时而又将他拖入一统九州时最血腥的战场,无数被他斩杀的亡魂从血河中爬出,扭曲着面孔撕扯他,控诉他因私仇而造下的无边杀孽,嘶吼着:“你害他受你牵连!你找不到他!你永远找不到他!”
有时,他竟恍惚间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受苦,唯有心口处一点微弱却灼热的执念,以及怀中那半枚残珏传来熟悉的温润感,才将他从彻底迷失的边缘拉回。
紧握那残珏,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腹一遍遍摩挲。
孤独是永恒的酷刑。
忘川之畔,鬼影来去匆匆。有新魂见他惨状,或怜悯劝解:“痴人,饮汤去吧,何苦受这无尽煎熬?”或讥讽嘲笑:“九百年了,你那情人怕早已轮回百世,子孙满堂,谁还记得你这冥府枯鬼?”
禹岳对一切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蚀骨的痛苦,以及那双永不放弃搜寻的眼睛。
九百年,禹岳并非毫无变化。最初的癫狂与嘶喊,沉淀为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空洞,穿透忘川的迷雾,仿佛能看穿幽冥的层层叠嶂。
人间关于武王禹岳的传说或许早已模糊,而在冥府这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一个残破的魂灵,在血与火的河流中,固执地燃烧着自己,
终点在何处?
他不知,亦不求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