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境风雪,铁壁关狼烟冲天,喊杀震地。夜枭凄厉的啼叫,比往常急促了数倍。
唐文珠趴在矿洞口边,怀中抱着精铁弓弩,把自己隐匿在洞口的角落里。比她推算的早了三天,胡人的马蹄踏破了洞里暂时的安静。
她在这守着,矿洞里的东西若是被胡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昏黄的光影勾勒出她大半张脸,刻意涂抹得蜡黄粗糙的肤色,被冷汗打湿了几绺粘在颊边的碎发。
“轰隆——!”
洞外近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响,夹杂着几声零落的尖叫和胡语的狞笑。
莫不是胡人杀到矿洞这边来了……
唐文珠迅速抓起旁边一块厚重的、沾满油污的粗麻布,三两下将手中的弩简单包裹住,借着扬起的尘土匍匐出矿洞。
风声中,人间的惨剧无比清晰。
镇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夹杂着火星被狂风卷起,又零散落下。哭喊声夹杂着房屋倒塌的闷响,胡人放肆嚣张的狂笑和听不懂的嚎叫混杂在一起。
唐文珠心如寒铁,爬到不远处的一个乱石坡,扒开一丛枯草伏低,视线越过低矮的土坯残墙。
十余匹高大健硕的突厥战马,披着简陋的皮甲,正在火光映照下的雪地里焦躁地刨着蹄子,喷吐着炽热的白气。
地上已经躺着好几具尸体,老弱妇孺皆有。
胡人们笑着踢开尸体,挥舞着弯刀似是在展示胜利,随即骑着马向着矿洞的方向走来。
唐文珠心中暗叫不妙,毫不犹豫地掀开裹布,举弩抵肩,食指稳如千钧山岳,扣动一发。
“噌——!”一支通体黝黑、箭头三棱带倒刺的精铁短矢,破开漫天飞雪,精准地射向那胡人的马。
马的后腿被箭矢射中,仰首发出一声嚎叫,坐在背上的胡人翻身摔了下去。
那胡人百夫长先是愕然,随即滔天暴怒。他丢开妇人,猛地转回身,猩红着眼睛,死死地环视着周围。
“何方鼠辈?滚出来受死!” 他用生硬的中原话咆哮,声音在风雪中震荡。
几个胡骑立刻跟着首领的指向,如狼似虎地打马向石坡这边冲来,马蹄翻起冰冷的泥雪。
前方三个凶神恶煞的胡人催马踏过残破的矮墙,为首一个虬髯胡人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手中的弯刀已经高高扬起,对着她藏身的乱石坡作势欲劈。
唐文珠心头猛震,迅速屏住呼吸,猫着腰蹲在乱石坡豁口。
“咻!咻!咻!”
破空之声,极其尖锐,来自她的左后侧高处。
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胡人的骑队,数量至少七八支,力道沉重,远非普通马弓。箭矢落处轰然炸开,碎雪和碎石飞溅。
那虬髯胡人毫无防备地被箭矢刺中,巨大的惯性与剧痛让他惨叫出声,连人带马翻滚着栽倒在地,雪沫与泥浆混着鲜血高高溅起。
变故陡生。
后面两骑猝不及防,慌忙勒马闪避,一时间阵型大乱。
那百夫长正因部下遇袭受挫而狂怒暴跳,他狠狠一脚踹开身边一个躲闪不及的汉人老妪,拔转马头,准备亲自带剩下的五六个骑兵,找出躲在暗处的偷袭者。
一瞬间,箭矢的破风声在他的喉咙处一穿而过。百夫长的狞笑僵在脸上,手中高举的弯刀“当啷”一声砸落在雪地上,整个人从马背上重重栽落。
短暂的死寂后,是胡骑惊恐万状的呼哨和更加混乱的奔踏。
更多的胡骑失去了指挥,狂性大发,一部分冲着乱石坡方向嗷嗷叫着打马冲锋,最终都葬命在被远高处方向飞来的箭矢下。
小规模的混乱暂时被平息,唐文珠心里松了口气。
“林容丫头!” 一个粗粝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向这边冲来。
浑身湿透、沾满泥雪的矿工张叔连滚带爬地:“完了!胡狗子他们绕开了官道,从老鹰嘴那溜过来了!直奔镇子!杀人放火,抢粮抢女人啊!”
林容,是她的假名。家族被满门抄斩后,逃到边境蛰伏而化的名。
张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铁壁关墙那边肯定出大事了,狼烟都冒了三柱了,没人回援!咱镇子上就那几十个老弱府兵。顶个屁用!快跟叔跑!”
唐文珠肩膀微微颤抖,故作害怕的蹲在豁口处,弓弩被麻布裹得严实,边抽泣边弯腰捡刚才掉了的荷包。
“傻妮子,别捡了,快跟叔跑,”张叔一把将她捞起来,拽着她身上的破袄拔腿狂奔。
风雪依旧,只剩下火焰舔舐断壁残垣的噼啪声。
唐文珠回头,目光扫向那个箭矢射来的方向——镇子西北角,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风雪中的、废弃了不知多久的旧水塔的塔顶。
昏暗中,只能隐约看到水塔黑黢黢的轮廓,以及塔顶处,几个模糊得如同鹰隼般的剪影。
为首一人,身形颀长挺拔,即使相隔甚远,在风雪肆虐的火光映衬下,也透出一股冷硬。
唐文珠被拽得踉跄着跑,地面崎岖不平,怀中的布包都些许抱不稳,身影迅疾地穿进燃烧的混乱光影之中。
水塔塔顶,那个如雕塑般挺拔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硬弓,指骨分明的手指捻过弓弦,目光在乱石坡和地上那死不瞑目的百夫长尸体间扫过。
随即又盯着穿入火光乱影那抹身形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几刻前,这抹小身影用弓弩短暂击退了正要冲击矿洞的胡骑。
他清冷的眸子中倒映着火光,又多了几分玩味。
一个亲兵上来汇报:“将军,胡骑大多都撤了,其余残兵败将已被捕获。”
对方应了一声,收起硬弓缓步走下水塔,脚下的碎石木板踩得咔吱作响,空气中还弥漫着鲜血的腥味,火药味有些刺鼻,让他不禁蹙紧眉头。
暴风雪依旧狂躁,还伴随着细蒙蒙的雨滴,在府兵们的忙碌下,没多久后火光冲天的镇子就被浇灭。
不再有火星光影的镇子看得更清晰了,尸体遍布,血流成河,满地都是死人的场景让人心悸。
唐文珠跟在张叔后面跑,心里惦记着家里的老林,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回去查看情况。
忽然间,一个低沉冷冽,带着一丝极淡却不容错辨的兴味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响起。
“跑什么?刚才射箭射得挺准。”
声音不高,却如同判官提起了朱砂笔。
唐文珠闻声,慢慢回头,风雪中站着挺拔的身形,她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也没有理会,加快步子跟上了前方的张叔。
那冷硬的身影并未快速离去,而是盯着她跑走的方向,眉梢微挑,片刻后唇间溢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
战乱了一宿,已经五更了,天色灰蒙,雪势渐缓,却未能洗净武安镇的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雪水的湿冷气息,几处烧塌的土坯房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无力地歪斜着,冒着缕缕不甘的白烟。
幸存的人们麻木地清理着废墟,眼神空洞,间或响起几声压抑的啜泣。
府兵们疲惫地维持着秩序,脸上带着后怕和侥幸。昨夜凶神恶煞的胡骑,在首领毙命后不久便仓皇遁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十几具同伙的尸体,却也卷走了不少可怜的口粮和值钱家当。
老林家的泥胚院墙塌了小半,土窑也裂开了缝,好在两间低矮的土屋还勉强能住人。
院子里,老林蹲在一堆昨晚上慌忙抢救出来的、烧坏大半的陶坯前,佝偻着腰,愁眉苦脸地叹气。本就粗糙的脸,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唉,完了,全完了。这一窑好货,本指望年前换点钱粮过冬,这下可好,” 他用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摸索着一片边缘卷曲发黑的陶片,声音干涩,“税粮都快凑不齐,老天爷,开开眼吧……”
院门口处,唐文珠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用一块灰扑扑的旧布巾包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被刻意抹得有些蜡黄又带着点冻红的下巴。
身上还是那件臃肿破旧的蓝粗布棉袄,裤脚沾满了湿冷的泥点,手里挎着个破筐,里面只有几根半湿的柴禾和一捧枯萎的野菜。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笨拙”,脚步拖沓,肩膀微微缩着。
在邻居老刘婆略带嫌弃和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她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快步往院里走,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爹,” 唐文珠走到老林身边,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沙哑,“俺上后山捡了点柴火。”
她把破筐往旁边一放,动作“不小心地”撞歪了一块晾着的半干泥胚。
“哎哟!你小心点儿!” 老林心疼地跳起来扶住泥胚,“就这点柴火顶什么用?窑火都点不旺,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一屁股坐回小马扎上,抱着头。
唐文珠站在那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她想说什么,却又怯怯地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粮商王二麻子那张油腻刻薄的脸探进了院门,后面还跟着两个扛着扁担的家丁。他脸上的横肉因为得意而抖动着,昨晚他粮仓护得紧,损失最小。
“哟,老林,丧气样做给谁看呢?” 王二麻子吊着嗓子,眼睛在唐文珠身上溜了一圈,满是鄙夷,“瞧瞧你家这傻丫头,一大早出去就捡这点破烂?真不知道你们爷俩这窝囊劲儿是怎么来的。”
“王掌柜,” 老林慌忙站起身,挤出卑微的笑容,搓着手。
“少来这套!” 王二麻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交粮,上季欠我的五斗粟米,还有开春赊给你的那批稻种钱!昨个胡狼闹得凶,咱这契约白纸黑字,可没说天灾兵祸就能赖账!”
老林的脸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王掌柜,您行行好,您看看我家这情况,窑塌了,粮被抢了,再缓几天,几天就好……”
“缓几天?再缓连这点窑灰都给你扫干净,” 王二麻子三角眼一瞪,嗓门拔高,“就你这手艺,做的尽是些歪瓜裂枣,赔钱货,喂狗都嫌!”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林脸上,手指还嫌恶地指向墙角堆着的几个形状不太规整的粗陶罐,“还有你这傻闺女,笨手笨脚,命还硬,克……”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原本一直低头缩在林老身后的唐文珠,在那个“克”字刚出口时,猛地抬了一下头。
只是一瞬,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王二麻子却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里怯懦无神的模样,而是锐利又带着浓烈意味的,刺得他心肝一颤,后面那半句恶毒的“克人克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唐文珠的头立刻又低垂了下去,更往老林身后缩了缩,还瑟缩地咳嗽了两声,仿佛刚才那慑人的眼神只是风雪迷眼带来的幻觉。
“王掌柜,” 老林没注意到那一瞬的异样,只顾着哀求,“求您再宽限些日子弹我去卖柴,卖血也行啊。”
王二麻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又恢复“窝囊样”的唐文珠,心里莫名打了个突,感觉脖颈后还有一丝未散的凉意。
他强行压住那点怪异感觉,啐了一口:“穷酸气,晦气!”
王二麻子瞪了唐文珠一眼,又对着老林撂下狠话:“三天后见不着粮和钱,拿你闺女抵债!正好我后厨缺个粗使丫头,笨是笨了点,还能烧火!”
王二麻子带着家丁骂骂咧咧走了。
老林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去。
唐文珠默默蹲下,开始收拾被撞歪的泥胚和柴禾,动作依旧透着“笨拙”,时不时地抬眸瞄一眼满面愁容的老林,面色透出几分愧疚。
她边收拾着,心里想着那个风声中叫住自己的人,奈何呼啸声太大,那人说的后半句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