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转晴,雪慢慢融化露出昨晚被覆盖的地面,镇子西边昨夜第一轮爆发小规模战斗的废墟旁,几具胡骑和镇民府兵的尸体已经盖上了草席,府兵们正在清理战场。
一个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正是大将军谢珩。
他没有穿显眼的官服,只罩着一件玄青色的暗纹劲装,外披一件同样不起眼的灰色大氅,但通身的冷冽气度依旧让周围的府兵和镇民敬畏地保持着距离。
谢珩并未理会那些尸体,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那片乱石坡区域。他昨夜最后钉下的那支带有暗红尾羽的箭矢还醒目地斜插在岩石缝隙里。
昨夜那只被射中腿部的马匹还安静地躺在原处。
一个亲兵正低声汇报着勘查结果。
谢珩面无表情,走到钉着他标记箭的地方。俯下身,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岩石和泥土间仔细摸索、观察。
突然,他动作一顿。
指尖捻起一块仅有小指甲盖大小,黝黑发亮的金属碎片。边缘非常锐利,显然是被巨大的冲击力崩碎的。他用指尖轻轻感受了一下其坚硬的质地和不常见的纹理。
“陨铁?” 他身旁一个懂些锻造的老府兵低声惊呼,“不可能啊,咱们这边境穷地哪来的这东西?”
北境较贫,普通匠户不可能买得起这种珍贵材料。
谢珩目光更冷,他将碎片小心收起,又在一处不起眼的岩石凹陷处,刮下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混合着油脂的深蓝色碎末。那是昨夜油灯的灯烟灰烬残留,有人曾在此点亮灯火。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镇子深处。那个在水塔惊鸿一瞥的身影,矫健鬼祟的动作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昨夜在混乱中被他逮住,却又装作无事发生而消失的目标,显然拥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并且拥有加工珍贵材料的技术,绝非普通镇民。
午后的天空彻底放晴,灰蒙的天透出暖黄的太阳光。
几骑快马从镇子东面官道疾驰而来,蹄声踏破死寂。当先一人穿着青色文官常服,面色带着傲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镇守此地的府兵小队长认得来人,是府衙仓曹参军贾云,他连忙带人上前迎接行礼:“贾参军!”
贾云勒住马,马鞭一指镇上残破景象,眉头紧锁,声音尖细:“怎么搞成这样?胡虏小股窜扰,为何闹出如此动静?铁壁关是干什么吃的?害得本官还要亲自跑这一趟赈灾核损,耽误上官正事!”
他口气充满责难。
“禀参军,昨夜事发突然,” 府兵小队长硬着头皮解释。
“行了,” 贾云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将军可在?本官此次前来,乃奉刺史大人之命,请大将军移步府衙,共议开春北巡防务事宜。顺便了解一下昨夜详情,也好回去复命。”
他口中“大将军”三字出口,府兵们脸色更肃然,连忙指向西边:“将军正在那边勘查。”
谢珩早已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缓步踱了过来。步伐沉稳,目光掠过贾云身后的几个随从,在其中一个中等身材,面容普通,眼神却有些游移的汉子身上微微一顿。
“贾参军,” 谢珩声音平淡,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威慑力。
贾云赶紧下马,脸上堆起笑容,躬身行礼:“卑职参见大将军,让大将军亲临小地受苦,真是折煞卑职了。刺史大人忧心如焚,命卑职务必将将军请回府衙安歇,共商大计。这些杂事自有卑职处理即可。”
“也好,”谢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深邃难测。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镇中伤亡不轻,粮秣被劫,后续抚恤核损,还要有劳参军。”
他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昨夜凶险,亏得镇上一位匠户女子运气尚可,躲过一劫。本将正好有事要问下她,贾参军稍候片刻。”
贾云眼中微光一闪:“哦?匠户女子?将军要问话是她的福分,只是……”
他语气带着点为难,那神情隐隐有点想阻拦的意思,“将军军务繁忙,些许微末小民,何须劳动将军金口?交给卑职便可。”
谢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他没理会贾云的话,目光扫向一旁待命的府兵队长:“去镇上,带路。”
只留下在原地面色尴尬的贾云,唇角挂着讪讪地笑纹。
大雍北境地域算不上大,武安镇是边境唯一比其他村镇济粮稳定的地方。
武安镇很小,做匠艺买卖的唯独老林一家,主要烧陶罐的,偶尔会做些木质手艺和锻铁,大多数是流浪商人在这儿进货,少许有小商铺来。
谢珩策马前行,走得很慢,眼睛微微眯起。他直接锁定老林家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昨夜看到那村女手上的弓弩,将巧又捕捉到那有些粗糙的手,指甲里带着泥灰,皮肤颜色呈现土黄泛白,这是长时间摸陶泥摸的。
陨铁造的弓,倒是有点意思。
他唇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亲兵紧步相随,缓缓开口:“昨夜南寨遭袭,箭塔焚毁两座,营房大半倾颓。”
“守军折损几何?”谢珩声音沉冷。
“甲士伤亡七十三人,箭手二十有九。粮仓起火,存粮毁去五成。”
谢珩思索片刻:“即刻上报,伤亡几何,损毁几何,所求赈济银两几何。另,城中尚有粮仓两处,粮官何在?立即开仓,放粮安民。”
言毕,他又补充:“其余各寨,速调人手修缮南寨围墙。民可安,军心方稳。”
亲兵低声应下,斜目盯着他的侧脸,犹豫道:“将军有心事?”
谢珩没有言语。
“只是一介草民,让将军如此忧心之处何在?”
谢珩抿了抿薄唇,没有多言,嗓音带着几分沙哑,“看一眼而已,不必在意。”
亲兵见他如此,便没有多问。
镇上的尸体已清理的差不多,坍塌的房屋还都在修建中,损失惨重需要花费不少银两,但毫无疑问上头又是不会拨款的。
上头从不救济,上报是形式、是侥幸心理,谢珩频繁进谏并无效果,奏折也都放旧了。
老林家的土窑院里气氛压抑。
听说大将军亲自来找唐文珠问话,老林吓得腿都软了,恨不得把女儿藏进柴堆里。
唐文珠低着头,手指捏着棉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当玄青色的挺拔身影带着一身风雪寒气,出现在塌了半边的院门口时,整个院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了。
老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草……草民林有福,叩见大将军!”
唐文珠也跟着跪了下去,身体伏得很低,头几乎要埋进雪泥里,声音细小抖得厉害:“奴……奴婢林容,叩见将军大人。”
谢珩的目光越过跪伏的老林,精准地落在那个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上。
“起来说话,”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负手而立,没有走进院子,只站在门槛之外,但这位置,却仿佛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他无形的气场之下。
老林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唐文珠也“笨拙地”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只给谢珩看一个青布包巾的脑袋顶。
“你昨夜,身在何处?” 谢珩目光看向唐文珠,语气不温不冷,但眼神算不上关切而是探究,开口直切核心。
“奴婢害怕,就躲在柴房里,听到外面好多惨叫声,好可怕,” 唐文珠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又往里缩了缩,带着明显的惊恐,身体还“不由自主”地小幅晃动。
“一直躲到天亮才敢出来,” 她的回答符合一个惊吓过度的普通村女。
谢珩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带着几分深究,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过了几息,他忽然迈步,走进了院子,很随意地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停在院墙一角堆着的几个陶坯和半成品前——就是那些唐文珠烧制的、被王二麻子贬为“喂狗都不要”的歪瓜裂枣。
谢珩随意拿起一个罐口有些歪斜、厚薄不均的粗陶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目光扫过陶坯上一些模糊的刻痕和指印。
“这罐子,是你做的?” 他的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拉家常,目光却锐利地刺向唐文珠。
面相实在没眼看,他本想说出口的,但却咽了回去。
老林吓得又想跪下,唐文珠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是奴婢胡乱捏的,” 她小声回答,手指紧张地搅在一起,“手笨,烧不出好货。”
谢珩用手指弹了一下罐身,发出闷闷的响声,又指着罐口一处明显厚薄不均导致重心略偏的地方:“罐口倾斜,壁厚薄不均。此物若盛水,稍有外力,极易倾覆翻倒。既为器,稳固为根本。你捏泥时,是只凭蛮力,还是心中有数?”
唐文珠心脏猛地一震,她感觉这将军的字眼中都透露着像是在试探自己似的。
她嘴唇微颤,仿佛被吓破了胆的兔子,又急又乱,“奴婢就是瞎捏,想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火大了就硬,小了就软。爹说手要稳。”
唐文珠语无伦次,拼命想解释却越描越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说着,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笨”,猛地从旁边地上抓过一个造型更糟糕、罐体甚至明显烧歪了的残次品,献宝似的捧到谢珩面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曝其短。
唐文珠的声音因急迫而有些走调:“将军您看,这是俺上个月烧坏的。爹为这个骂了俺三天,说俺是个败家子。净出废品,连锅都当不了。”
谢珩的目光在她那张因急切而泛红,写满“我真的很笨很害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浓密的睫毛像受惊蝴蝶般颤动着。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却越发显得她此刻惶恐无助。
谢珩的视线在她慌乱中捧出的那个“扁葫芦”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恐惧不是作伪,面对他的威压,这份惊恐的细节太真实。
然而,昨夜那双隔着风雪都能感觉到坚毅的眼睛,与眼前这双茫然无措的眼睛重叠在一起,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个“扁葫芦”粗糙冰冷的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沾着的新鲜泥灰。
“无妨,” 片刻的沉寂后,谢珩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淡,甚至还带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安抚般的意味,但眼底深处依旧冰冷,将手里的残次罐轻轻放回地上,“不懂也是常情。老匠人说的也在理,熟能生巧,用心便好。”
“昨夜受惊,好生歇着吧,” 谢珩最后瞥了一眼那双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院外等着的贾参军等人走去。
灰色的氅角带起一阵凉风。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唐文珠才仿佛虚脱般,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长舒了一口气。
或许是她的错觉,那将军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和深疑,目光锐利地像是要把人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