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废材靠装傻躺赢了?》 第3章 第 3 章 土屋内油灯昏黄摇曳,唐文珠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没有睡意。白日里谢珩那充满审视的冰冷目光和无形压力,如同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她心头。 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粗糙的手指,记忆深处永远无法抹除的画面涌现开来。 冲天的烈焰吞噬了朱门宅邸,雕栏画栋在劈啪作响的烈火中崩塌,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尖叫混杂着官兵冷酷的呵斥和闯入者的狞笑。 “唐邕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私制军器图纸资敌,祸乱朝纲,罪不容诛!” “就地格杀!片纸不留!” 母亲死死将她护在身下,滚烫腥甜的液体喷了她满脸满身。最后是那个忠仆老马,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进书房的密道暗格,自己被十几杆长枪捅穿成筛子。 滔天血债,万世污名,奇技淫巧,祸国之源。 这八个字像烙铁,将唐家和她的名字钉死在耻辱柱上。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未通敌叛国,尽管朝廷腐朽但依旧忠心耿耿。 唐家因突厥卷入冤案,所有人的双眼都被蒙蔽。 唐文珠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 为什么是突厥?父亲一生“忠君护国”,那个连家中仆役与胡商多说两句话都要盘问半日,在朝堂上痛斥边贸管制松弛的男人,怎会去私通突厥的? 疑窦如荆棘丛生,那些所谓的“军器图纸”,唐家确实有独步天下的机关巧艺,那是数代人钻研的心血结晶,只为助大雍强兵固边。父亲常说,终有一日要造出震慑北狄的铁甲重弩,可这些怎会成了“资敌”的铁证? 谁,能将一片赤心扭曲成这样的毒刺? 白日里谢珩那双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蓦地浮现,让她后背一寒。这个如今成为大将军的新贵,他的审视,到底意味着什么?那双清冷的眸子深邃得让人难以摸透。 唐文珠背负着污名不得不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她逃命时往边境方向躲,身负重伤被老林救下来做了养女,这无疑是最大的开脱。 明着是帮老林做陶罐买卖,暗着自然也是做一些有用的工匠手艺。 唐文珠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了口气,一头扎进枕头里,不知不觉地入了眠。 半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今年的冬格外调皮,阴云不断几乎不见几日晴光,暴雪三日两头得下,冻得庄稼都好生不长。 五更三点,太阳便升起了,积雪也差不多融干净了,青石板铺就的宫道长巷,映着冬日里寡淡的天光。 小宫女芸香捧着刚换下的香炉,低着头疾走,冷不防撞上一道高大得近乎压迫的身影。手中的铜炉“哐当”一声闷响,险些脱手。 “大胆!” 领头的管事太监一声厉喝,尖细的嗓音划破清晨的寂静。 芸香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砖:“奴婢该死!冲撞了贵人!” 头顶并未传来预料中的斥责。她只听见一个低沉平缓的男声道:“无妨,起来吧。” 那声音带着一种清冷的穿透力,不似宫中惯有的谄媚或刻板。 芸香战战兢兢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干涸黄泥的乌皮战靴,粗糙的靴面上甚至还零星嵌着几点草屑,在这连一片落叶都难觅的深宫禁苑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墨色的常服,并未佩繁复玉饰,唯有腰间悬着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 最后,她才看清那张脸。剑眉微蹙,下颚线绷得很紧,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紧闭的御书房大门。她知道,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谢大将军了。宫里人都传,这位爷是个“活阎王”。 芸香连忙行礼:“奴婢参见大将军。” 谢珩淡淡颔首,示意她“免礼”。 “谢大将军,”芸香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谢珩看了一眼旁边的管事太监,对方向自己行了个礼,颔首回应后身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内,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廊下等候传唤的低阶官员们像投入石子的池塘,瞬间荡开低低的议论。 一个华服锦袍的中年贵胄,刚从暖阁出来,看到这场面,慢悠悠踱过来,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羊脂玉佩。 “呵,又是谢珩?”他语带轻佻,“护国将军府,多少年的老皇历了。老将军在时还算稳重,怎么到了这辈出了个‘活阎罗’?当年老将军在朝堂上也没他这么个闯法儿。我打赌啊,他是看准了陛下念他燕然关那场死战的情分,才这般肆无忌惮。年轻人,火气太旺。” 他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官员立刻谄笑着接话:“殿下说的是。北境苦寒,打打杀杀出来的嘛,粗人一个,不懂得朝堂上‘和为贵’的道理。只知道一根筋,为了点泥腿子的事就敢冲撞天听。这将军的位子,怕是坐得还不如他老子爷当年稳当哟!” 这尖刻的笑声在肃穆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刺耳,这些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谈论着,言语间对那位刚刚走入风暴中心、为了“泥腿子”说话的将军,充满了不屑。 御书房内光线微暗,空气里沉浮着龙涎香、墨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腐气息。 御案之后,九五至尊端坐着,明黄色的常服在略显昏沉的光线下,威严依旧,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案头堆积的奏章如山,几本摊开着,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 皇帝并未抬头,只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丈量着什么难以抉择的念头。 御案左下首,坐着一位须发花白、官服纹绣异常精美的老臣——当朝宰辅张相国。他微微垂着眼,手中捧着一盏青釉茶盅,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气定神闲。 谢珩行至御案阶下,依礼单膝触地,动作干净利落,甲胄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臣,谢珩,参见陛下,”声音平稳,无一丝波澜。 皇帝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很沉,带着审视,缓缓扫过阶下的将军。 “爱卿平身,”声音不高,带着属于帝王的厚重磁性,听不出喜怒,“何事如此急切?” 谢珩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从怀中抽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奏折,双手高捧过头顶。那奏折的边缘有些磨损,墨迹亦非新染。 “臣,为北境三镇军屯灾荒、赈灾粮贪腐一案,再请圣裁,”他抬起头,目光直直迎向皇帝,不避不让。 御书房内刹那间落针可闻,唯有更漏滴答声。 张相国手中的茶盅停住了,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瞳里一道冷光倏忽而过。他轻轻将茶盅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瓷底与几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咯”,冷淡而不屑。 皇帝的目光落在谢珩高举的奏折上,并未示意内侍去接。 他没有看谢珩,反而微微侧首,指尖轻轻点在那座案头上硕大的双龙戏珠玉玺旁的一方小巧镇纸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张卿,前几日递上来的北境年呈折子,提到三镇的情形,是‘虽有灾伤,处置尚算得当,地方赈济勉力维持’。户部陈爱卿也回话,说下拨的赈灾粮款是足额的?” 张相国欠了欠身,动作迟缓而优雅,如同老树舒展枝条:“回禀陛下,正是如此。陈尚书办事素来勤勉稳妥,想来不至有大疏漏。谢将军,许是戍边辛劳,对地方具体事务,未免得自道听途说?或是前线将士待粮急切,心有所忧,也未可知。” 他语调平缓温和,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字字诛心,把谢珩拼死换来的事实,轻描淡写地归为“道听途说”和“心急焦虑”。眼角余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谢珩高举的奏折,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废纸。 谢珩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他没有辩驳,额角有一根青筋在突突跳动,强压下的怒火与屈辱,依旧看着皇帝,眼神执着得近乎固执。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微微抿唇。他欣赏谢珩的锋锐与实干,但也深知其棱角太盛易折。 良久,皇帝像是终于想起了阶下还跪着一个人。他收回点按镇纸的手,身体微微后靠,靠向龙椅深处。 “军情紧急,爱卿忧国心切,朕知晓了,”皇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此事,朕会另派人,会同户部详查。” 谢珩高举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指尖微微犯冷,巨大的无力感侵袭而来。 他没有再言语,任何反驳在此刻都会显得愚蠢。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滞地压在肺腑之间,将所有的失望都硬生生咽下去,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谢珩慢慢放下高举的手臂,动作依旧标准地完成了叩谢的动作。 “臣……谢主隆恩,” 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透着生铁般的冷硬和沙哑。 他站起身的动作依旧挺拔,但转身离去时,那宽阔的背影在略显昏暗的御书房内,莫名地透出一种孤绝的沉重感。 跨出殿门后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湿泥和冬雪的味道,廊下的人们依旧七嘴八舌的言语着。 一个削瘦的官员捻着胡须:“又是他……这半年是第几次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另一个圆脸官员,看似和气:“噤声!谢将军位高权重,岂是我等能置喙的?听说圣眷正隆呢。” 话语虽恭维,尾音却拖得意味深长。 谢珩冰冷的目光投向那两位官员,带着几分瘟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喉间溢出一声不屑地冷笑。 空气凝滞了般,周围的温度都低了不少。 两位官员被吓了一跳,立马闭上了嘴不敢多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开始遛步子,退出几十步开外。 谢珩心中毫不在意,只是厌恶闲言碎语这种愚蠢的行为,瞥了一眼后转身消失在廊上。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廊上的人才松了口气。 内监张公公凑近官员们,压低嗓子:“几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位爷啊,是前几年才从北边尸山血海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主儿,骨头硬得很,和咱京城里这些个坐惯暖阁的大人们……” 张公公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 “您看他那靴子上的泥点子,御前行走也不讲究体面,还不是为了刚提的那桩事——又为北境三镇的军屯遭了灾,百姓要断粮的事?说是户部拨的那点赈灾粮,掺了大半沙子,是让戍边的将士和百姓吃土。” 一直沉默着的官员此时冷冷开口:“愣头青罢了。真以为仗着几场军功,就能和根深蒂固的老大人们扳手腕?陈尚书、张相国他们……看着吧,这奏本上去,怕又是泥牛入海。” 话音落后,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1章 第 1 章 深夜,北境风雪,铁壁关狼烟冲天,喊杀震地。夜枭凄厉的啼叫,比往常急促了数倍。 唐文珠趴在矿洞口边,怀中抱着精铁弓弩,把自己隐匿在洞口的角落里。比她推算的早了三天,胡人的马蹄踏破了洞里暂时的安静。 她在这守着,矿洞里的东西若是被胡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昏黄的光影勾勒出她大半张脸,刻意涂抹得蜡黄粗糙的肤色,被冷汗打湿了几绺粘在颊边的碎发。 “轰隆——!” 洞外近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响,夹杂着几声零落的尖叫和胡语的狞笑。 莫不是胡人杀到矿洞这边来了…… 唐文珠迅速抓起旁边一块厚重的、沾满油污的粗麻布,三两下将手中的弩简单包裹住,借着扬起的尘土匍匐出矿洞。 风声中,人间的惨剧无比清晰。 镇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夹杂着火星被狂风卷起,又零散落下。哭喊声夹杂着房屋倒塌的闷响,胡人放肆嚣张的狂笑和听不懂的嚎叫混杂在一起。 唐文珠心如寒铁,爬到不远处的一个乱石坡,扒开一丛枯草伏低,视线越过低矮的土坯残墙。 十余匹高大健硕的突厥战马,披着简陋的皮甲,正在火光映照下的雪地里焦躁地刨着蹄子,喷吐着炽热的白气。 地上已经躺着好几具尸体,老弱妇孺皆有。 胡人们笑着踢开尸体,挥舞着弯刀似是在展示胜利,随即骑着马向着矿洞的方向走来。 唐文珠心中暗叫不妙,毫不犹豫地掀开裹布,举弩抵肩,食指稳如千钧山岳,扣动一发。 “噌——!”一支通体黝黑、箭头三棱带倒刺的精铁短矢,破开漫天飞雪,精准地射向那胡人的马。 马的后腿被箭矢射中,仰首发出一声嚎叫,坐在背上的胡人翻身摔了下去。 那胡人百夫长先是愕然,随即滔天暴怒。他丢开妇人,猛地转回身,猩红着眼睛,死死地环视着周围。 “何方鼠辈?滚出来受死!” 他用生硬的中原话咆哮,声音在风雪中震荡。 几个胡骑立刻跟着首领的指向,如狼似虎地打马向石坡这边冲来,马蹄翻起冰冷的泥雪。 前方三个凶神恶煞的胡人催马踏过残破的矮墙,为首一个虬髯胡人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手中的弯刀已经高高扬起,对着她藏身的乱石坡作势欲劈。 唐文珠心头猛震,迅速屏住呼吸,猫着腰蹲在乱石坡豁口。 “咻!咻!咻!” 破空之声,极其尖锐,来自她的左后侧高处。 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胡人的骑队,数量至少七八支,力道沉重,远非普通马弓。箭矢落处轰然炸开,碎雪和碎石飞溅。 那虬髯胡人毫无防备地被箭矢刺中,巨大的惯性与剧痛让他惨叫出声,连人带马翻滚着栽倒在地,雪沫与泥浆混着鲜血高高溅起。 变故陡生。 后面两骑猝不及防,慌忙勒马闪避,一时间阵型大乱。 那百夫长正因部下遇袭受挫而狂怒暴跳,他狠狠一脚踹开身边一个躲闪不及的汉人老妪,拔转马头,准备亲自带剩下的五六个骑兵,找出躲在暗处的偷袭者。 一瞬间,箭矢的破风声在他的喉咙处一穿而过。百夫长的狞笑僵在脸上,手中高举的弯刀“当啷”一声砸落在雪地上,整个人从马背上重重栽落。 短暂的死寂后,是胡骑惊恐万状的呼哨和更加混乱的奔踏。 更多的胡骑失去了指挥,狂性大发,一部分冲着乱石坡方向嗷嗷叫着打马冲锋,最终都葬命在被远高处方向飞来的箭矢下。 小规模的混乱暂时被平息,唐文珠心里松了口气。 “林容丫头!” 一个粗粝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向这边冲来。 浑身湿透、沾满泥雪的矿工张叔连滚带爬地:“完了!胡狗子他们绕开了官道,从老鹰嘴那溜过来了!直奔镇子!杀人放火,抢粮抢女人啊!” 林容,是她的假名。家族被满门抄斩后,逃到边境蛰伏而化的名。 张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铁壁关墙那边肯定出大事了,狼烟都冒了三柱了,没人回援!咱镇子上就那几十个老弱府兵。顶个屁用!快跟叔跑!” 唐文珠肩膀微微颤抖,故作害怕的蹲在豁口处,弓弩被麻布裹得严实,边抽泣边弯腰捡刚才掉了的荷包。 “傻妮子,别捡了,快跟叔跑,”张叔一把将她捞起来,拽着她身上的破袄拔腿狂奔。 风雪依旧,只剩下火焰舔舐断壁残垣的噼啪声。 唐文珠回头,目光扫向那个箭矢射来的方向——镇子西北角,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风雪中的、废弃了不知多久的旧水塔的塔顶。 昏暗中,只能隐约看到水塔黑黢黢的轮廓,以及塔顶处,几个模糊得如同鹰隼般的剪影。 为首一人,身形颀长挺拔,即使相隔甚远,在风雪肆虐的火光映衬下,也透出一股冷硬。 唐文珠被拽得踉跄着跑,地面崎岖不平,怀中的布包都些许抱不稳,身影迅疾地穿进燃烧的混乱光影之中。 水塔塔顶,那个如雕塑般挺拔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硬弓,指骨分明的手指捻过弓弦,目光在乱石坡和地上那死不瞑目的百夫长尸体间扫过。 随即又盯着穿入火光乱影那抹身形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几刻前,这抹小身影用弓弩短暂击退了正要冲击矿洞的胡骑。 他清冷的眸子中倒映着火光,又多了几分玩味。 一个亲兵上来汇报:“将军,胡骑大多都撤了,其余残兵败将已被捕获。” 对方应了一声,收起硬弓缓步走下水塔,脚下的碎石木板踩得咔吱作响,空气中还弥漫着鲜血的腥味,火药味有些刺鼻,让他不禁蹙紧眉头。 暴风雪依旧狂躁,还伴随着细蒙蒙的雨滴,在府兵们的忙碌下,没多久后火光冲天的镇子就被浇灭。 不再有火星光影的镇子看得更清晰了,尸体遍布,血流成河,满地都是死人的场景让人心悸。 唐文珠跟在张叔后面跑,心里惦记着家里的老林,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回去查看情况。 忽然间,一个低沉冷冽,带着一丝极淡却不容错辨的兴味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响起。 “跑什么?刚才射箭射得挺准。” 声音不高,却如同判官提起了朱砂笔。 唐文珠闻声,慢慢回头,风雪中站着挺拔的身形,她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也没有理会,加快步子跟上了前方的张叔。 那冷硬的身影并未快速离去,而是盯着她跑走的方向,眉梢微挑,片刻后唇间溢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 战乱了一宿,已经五更了,天色灰蒙,雪势渐缓,却未能洗净武安镇的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雪水的湿冷气息,几处烧塌的土坯房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无力地歪斜着,冒着缕缕不甘的白烟。 幸存的人们麻木地清理着废墟,眼神空洞,间或响起几声压抑的啜泣。 府兵们疲惫地维持着秩序,脸上带着后怕和侥幸。昨夜凶神恶煞的胡骑,在首领毙命后不久便仓皇遁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十几具同伙的尸体,却也卷走了不少可怜的口粮和值钱家当。 老林家的泥胚院墙塌了小半,土窑也裂开了缝,好在两间低矮的土屋还勉强能住人。 院子里,老林蹲在一堆昨晚上慌忙抢救出来的、烧坏大半的陶坯前,佝偻着腰,愁眉苦脸地叹气。本就粗糙的脸,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唉,完了,全完了。这一窑好货,本指望年前换点钱粮过冬,这下可好,” 他用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摸索着一片边缘卷曲发黑的陶片,声音干涩,“税粮都快凑不齐,老天爷,开开眼吧……” 院门口处,唐文珠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用一块灰扑扑的旧布巾包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被刻意抹得有些蜡黄又带着点冻红的下巴。 身上还是那件臃肿破旧的蓝粗布棉袄,裤脚沾满了湿冷的泥点,手里挎着个破筐,里面只有几根半湿的柴禾和一捧枯萎的野菜。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笨拙”,脚步拖沓,肩膀微微缩着。 在邻居老刘婆略带嫌弃和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她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快步往院里走,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爹,” 唐文珠走到老林身边,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沙哑,“俺上后山捡了点柴火。” 她把破筐往旁边一放,动作“不小心地”撞歪了一块晾着的半干泥胚。 “哎哟!你小心点儿!” 老林心疼地跳起来扶住泥胚,“就这点柴火顶什么用?窑火都点不旺,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一屁股坐回小马扎上,抱着头。 唐文珠站在那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她想说什么,却又怯怯地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粮商王二麻子那张油腻刻薄的脸探进了院门,后面还跟着两个扛着扁担的家丁。他脸上的横肉因为得意而抖动着,昨晚他粮仓护得紧,损失最小。 “哟,老林,丧气样做给谁看呢?” 王二麻子吊着嗓子,眼睛在唐文珠身上溜了一圈,满是鄙夷,“瞧瞧你家这傻丫头,一大早出去就捡这点破烂?真不知道你们爷俩这窝囊劲儿是怎么来的。” “王掌柜,” 老林慌忙站起身,挤出卑微的笑容,搓着手。 “少来这套!” 王二麻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交粮,上季欠我的五斗粟米,还有开春赊给你的那批稻种钱!昨个胡狼闹得凶,咱这契约白纸黑字,可没说天灾兵祸就能赖账!” 老林的脸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王掌柜,您行行好,您看看我家这情况,窑塌了,粮被抢了,再缓几天,几天就好……” “缓几天?再缓连这点窑灰都给你扫干净,” 王二麻子三角眼一瞪,嗓门拔高,“就你这手艺,做的尽是些歪瓜裂枣,赔钱货,喂狗都嫌!”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林脸上,手指还嫌恶地指向墙角堆着的几个形状不太规整的粗陶罐,“还有你这傻闺女,笨手笨脚,命还硬,克……”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原本一直低头缩在林老身后的唐文珠,在那个“克”字刚出口时,猛地抬了一下头。 只是一瞬,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王二麻子却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里怯懦无神的模样,而是锐利又带着浓烈意味的,刺得他心肝一颤,后面那半句恶毒的“克人克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唐文珠的头立刻又低垂了下去,更往老林身后缩了缩,还瑟缩地咳嗽了两声,仿佛刚才那慑人的眼神只是风雪迷眼带来的幻觉。 “王掌柜,” 老林没注意到那一瞬的异样,只顾着哀求,“求您再宽限些日子弹我去卖柴,卖血也行啊。” 王二麻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又恢复“窝囊样”的唐文珠,心里莫名打了个突,感觉脖颈后还有一丝未散的凉意。 他强行压住那点怪异感觉,啐了一口:“穷酸气,晦气!” 王二麻子瞪了唐文珠一眼,又对着老林撂下狠话:“三天后见不着粮和钱,拿你闺女抵债!正好我后厨缺个粗使丫头,笨是笨了点,还能烧火!” 王二麻子带着家丁骂骂咧咧走了。 老林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去。 唐文珠默默蹲下,开始收拾被撞歪的泥胚和柴禾,动作依旧透着“笨拙”,时不时地抬眸瞄一眼满面愁容的老林,面色透出几分愧疚。 她边收拾着,心里想着那个风声中叫住自己的人,奈何呼啸声太大,那人说的后半句没有听清。 第2章 第 2 章 天微微转晴,雪慢慢融化露出昨晚被覆盖的地面,镇子西边昨夜第一轮爆发小规模战斗的废墟旁,几具胡骑和镇民府兵的尸体已经盖上了草席,府兵们正在清理战场。 一个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正是大将军谢珩。 他没有穿显眼的官服,只罩着一件玄青色的暗纹劲装,外披一件同样不起眼的灰色大氅,但通身的冷冽气度依旧让周围的府兵和镇民敬畏地保持着距离。 谢珩并未理会那些尸体,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那片乱石坡区域。他昨夜最后钉下的那支带有暗红尾羽的箭矢还醒目地斜插在岩石缝隙里。 昨夜那只被射中腿部的马匹还安静地躺在原处。 一个亲兵正低声汇报着勘查结果。 谢珩面无表情,走到钉着他标记箭的地方。俯下身,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岩石和泥土间仔细摸索、观察。 突然,他动作一顿。 指尖捻起一块仅有小指甲盖大小,黝黑发亮的金属碎片。边缘非常锐利,显然是被巨大的冲击力崩碎的。他用指尖轻轻感受了一下其坚硬的质地和不常见的纹理。 “陨铁?” 他身旁一个懂些锻造的老府兵低声惊呼,“不可能啊,咱们这边境穷地哪来的这东西?” 北境较贫,普通匠户不可能买得起这种珍贵材料。 谢珩目光更冷,他将碎片小心收起,又在一处不起眼的岩石凹陷处,刮下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混合着油脂的深蓝色碎末。那是昨夜油灯的灯烟灰烬残留,有人曾在此点亮灯火。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镇子深处。那个在水塔惊鸿一瞥的身影,矫健鬼祟的动作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昨夜在混乱中被他逮住,却又装作无事发生而消失的目标,显然拥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并且拥有加工珍贵材料的技术,绝非普通镇民。 午后的天空彻底放晴,灰蒙的天透出暖黄的太阳光。 几骑快马从镇子东面官道疾驰而来,蹄声踏破死寂。当先一人穿着青色文官常服,面色带着傲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镇守此地的府兵小队长认得来人,是府衙仓曹参军贾云,他连忙带人上前迎接行礼:“贾参军!” 贾云勒住马,马鞭一指镇上残破景象,眉头紧锁,声音尖细:“怎么搞成这样?胡虏小股窜扰,为何闹出如此动静?铁壁关是干什么吃的?害得本官还要亲自跑这一趟赈灾核损,耽误上官正事!” 他口气充满责难。 “禀参军,昨夜事发突然,” 府兵小队长硬着头皮解释。 “行了,” 贾云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将军可在?本官此次前来,乃奉刺史大人之命,请大将军移步府衙,共议开春北巡防务事宜。顺便了解一下昨夜详情,也好回去复命。” 他口中“大将军”三字出口,府兵们脸色更肃然,连忙指向西边:“将军正在那边勘查。” 谢珩早已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缓步踱了过来。步伐沉稳,目光掠过贾云身后的几个随从,在其中一个中等身材,面容普通,眼神却有些游移的汉子身上微微一顿。 “贾参军,” 谢珩声音平淡,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威慑力。 贾云赶紧下马,脸上堆起笑容,躬身行礼:“卑职参见大将军,让大将军亲临小地受苦,真是折煞卑职了。刺史大人忧心如焚,命卑职务必将将军请回府衙安歇,共商大计。这些杂事自有卑职处理即可。” “也好,”谢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深邃难测。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镇中伤亡不轻,粮秣被劫,后续抚恤核损,还要有劳参军。” 他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昨夜凶险,亏得镇上一位匠户女子运气尚可,躲过一劫。本将正好有事要问下她,贾参军稍候片刻。” 贾云眼中微光一闪:“哦?匠户女子?将军要问话是她的福分,只是……” 他语气带着点为难,那神情隐隐有点想阻拦的意思,“将军军务繁忙,些许微末小民,何须劳动将军金口?交给卑职便可。” 谢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他没理会贾云的话,目光扫向一旁待命的府兵队长:“去镇上,带路。” 只留下在原地面色尴尬的贾云,唇角挂着讪讪地笑纹。 大雍北境地域算不上大,武安镇是边境唯一比其他村镇济粮稳定的地方。 武安镇很小,做匠艺买卖的唯独老林一家,主要烧陶罐的,偶尔会做些木质手艺和锻铁,大多数是流浪商人在这儿进货,少许有小商铺来。 谢珩策马前行,走得很慢,眼睛微微眯起。他直接锁定老林家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昨夜看到那村女手上的弓弩,将巧又捕捉到那有些粗糙的手,指甲里带着泥灰,皮肤颜色呈现土黄泛白,这是长时间摸陶泥摸的。 陨铁造的弓,倒是有点意思。 他唇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亲兵紧步相随,缓缓开口:“昨夜南寨遭袭,箭塔焚毁两座,营房大半倾颓。” “守军折损几何?”谢珩声音沉冷。 “甲士伤亡七十三人,箭手二十有九。粮仓起火,存粮毁去五成。” 谢珩思索片刻:“即刻上报,伤亡几何,损毁几何,所求赈济银两几何。另,城中尚有粮仓两处,粮官何在?立即开仓,放粮安民。” 言毕,他又补充:“其余各寨,速调人手修缮南寨围墙。民可安,军心方稳。” 亲兵低声应下,斜目盯着他的侧脸,犹豫道:“将军有心事?” 谢珩没有言语。 “只是一介草民,让将军如此忧心之处何在?” 谢珩抿了抿薄唇,没有多言,嗓音带着几分沙哑,“看一眼而已,不必在意。” 亲兵见他如此,便没有多问。 镇上的尸体已清理的差不多,坍塌的房屋还都在修建中,损失惨重需要花费不少银两,但毫无疑问上头又是不会拨款的。 上头从不救济,上报是形式、是侥幸心理,谢珩频繁进谏并无效果,奏折也都放旧了。 老林家的土窑院里气氛压抑。 听说大将军亲自来找唐文珠问话,老林吓得腿都软了,恨不得把女儿藏进柴堆里。 唐文珠低着头,手指捏着棉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当玄青色的挺拔身影带着一身风雪寒气,出现在塌了半边的院门口时,整个院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了。 老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草……草民林有福,叩见大将军!” 唐文珠也跟着跪了下去,身体伏得很低,头几乎要埋进雪泥里,声音细小抖得厉害:“奴……奴婢林容,叩见将军大人。” 谢珩的目光越过跪伏的老林,精准地落在那个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上。 “起来说话,”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负手而立,没有走进院子,只站在门槛之外,但这位置,却仿佛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他无形的气场之下。 老林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唐文珠也“笨拙地”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只给谢珩看一个青布包巾的脑袋顶。 “你昨夜,身在何处?” 谢珩目光看向唐文珠,语气不温不冷,但眼神算不上关切而是探究,开口直切核心。 “奴婢害怕,就躲在柴房里,听到外面好多惨叫声,好可怕,” 唐文珠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又往里缩了缩,带着明显的惊恐,身体还“不由自主”地小幅晃动。 “一直躲到天亮才敢出来,” 她的回答符合一个惊吓过度的普通村女。 谢珩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带着几分深究,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过了几息,他忽然迈步,走进了院子,很随意地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停在院墙一角堆着的几个陶坯和半成品前——就是那些唐文珠烧制的、被王二麻子贬为“喂狗都不要”的歪瓜裂枣。 谢珩随意拿起一个罐口有些歪斜、厚薄不均的粗陶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目光扫过陶坯上一些模糊的刻痕和指印。 “这罐子,是你做的?” 他的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拉家常,目光却锐利地刺向唐文珠。 面相实在没眼看,他本想说出口的,但却咽了回去。 老林吓得又想跪下,唐文珠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是奴婢胡乱捏的,” 她小声回答,手指紧张地搅在一起,“手笨,烧不出好货。” 谢珩用手指弹了一下罐身,发出闷闷的响声,又指着罐口一处明显厚薄不均导致重心略偏的地方:“罐口倾斜,壁厚薄不均。此物若盛水,稍有外力,极易倾覆翻倒。既为器,稳固为根本。你捏泥时,是只凭蛮力,还是心中有数?” 唐文珠心脏猛地一震,她感觉这将军的字眼中都透露着像是在试探自己似的。 她嘴唇微颤,仿佛被吓破了胆的兔子,又急又乱,“奴婢就是瞎捏,想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火大了就硬,小了就软。爹说手要稳。” 唐文珠语无伦次,拼命想解释却越描越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说着,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笨”,猛地从旁边地上抓过一个造型更糟糕、罐体甚至明显烧歪了的残次品,献宝似的捧到谢珩面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曝其短。 唐文珠的声音因急迫而有些走调:“将军您看,这是俺上个月烧坏的。爹为这个骂了俺三天,说俺是个败家子。净出废品,连锅都当不了。” 谢珩的目光在她那张因急切而泛红,写满“我真的很笨很害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浓密的睫毛像受惊蝴蝶般颤动着。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却越发显得她此刻惶恐无助。 谢珩的视线在她慌乱中捧出的那个“扁葫芦”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恐惧不是作伪,面对他的威压,这份惊恐的细节太真实。 然而,昨夜那双隔着风雪都能感觉到坚毅的眼睛,与眼前这双茫然无措的眼睛重叠在一起,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个“扁葫芦”粗糙冰冷的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沾着的新鲜泥灰。 “无妨,” 片刻的沉寂后,谢珩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淡,甚至还带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安抚般的意味,但眼底深处依旧冰冷,将手里的残次罐轻轻放回地上,“不懂也是常情。老匠人说的也在理,熟能生巧,用心便好。” “昨夜受惊,好生歇着吧,” 谢珩最后瞥了一眼那双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院外等着的贾参军等人走去。 灰色的氅角带起一阵凉风。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唐文珠才仿佛虚脱般,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长舒了一口气。 或许是她的错觉,那将军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和深疑,目光锐利地像是要把人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