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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姜湖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土屋内油灯昏黄摇曳,唐文珠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没有睡意。白日里谢珩那充满审视的冰冷目光和无形压力,如同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她心头。


    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粗糙的手指,记忆深处永远无法抹除的画面涌现开来。


    冲天的烈焰吞噬了朱门宅邸,雕栏画栋在劈啪作响的烈火中崩塌,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尖叫混杂着官兵冷酷的呵斥和闯入者的狞笑。


    “唐邕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私制军器图纸资敌,祸乱朝纲,罪不容诛!”


    “就地格杀!片纸不留!”


    母亲死死将她护在身下,滚烫腥甜的液体喷了她满脸满身。最后是那个忠仆老马,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进书房的密道暗格,自己被十几杆长枪捅穿成筛子。


    滔天血债,万世污名,奇技淫巧,祸国之源。


    这八个字像烙铁,将唐家和她的名字钉死在耻辱柱上。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未通敌叛国,尽管朝廷腐朽但依旧忠心耿耿。


    唐家因突厥卷入冤案,所有人的双眼都被蒙蔽。


    唐文珠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


    为什么是突厥?父亲一生“忠君护国”,那个连家中仆役与胡商多说两句话都要盘问半日,在朝堂上痛斥边贸管制松弛的男人,怎会去私通突厥的?


    疑窦如荆棘丛生,那些所谓的“军器图纸”,唐家确实有独步天下的机关巧艺,那是数代人钻研的心血结晶,只为助大雍强兵固边。父亲常说,终有一日要造出震慑北狄的铁甲重弩,可这些怎会成了“资敌”的铁证?


    谁,能将一片赤心扭曲成这样的毒刺?


    白日里谢珩那双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蓦地浮现,让她后背一寒。这个如今成为大将军的新贵,他的审视,到底意味着什么?那双清冷的眸子深邃得让人难以摸透。


    唐文珠背负着污名不得不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她逃命时往边境方向躲,身负重伤被老林救下来做了养女,这无疑是最大的开脱。


    明着是帮老林做陶罐买卖,暗着自然也是做一些有用的工匠手艺。


    唐文珠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了口气,一头扎进枕头里,不知不觉地入了眠。


    半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今年的冬格外调皮,阴云不断几乎不见几日晴光,暴雪三日两头得下,冻得庄稼都好生不长。


    五更三点,太阳便升起了,积雪也差不多融干净了,青石板铺就的宫道长巷,映着冬日里寡淡的天光。


    小宫女芸香捧着刚换下的香炉,低着头疾走,冷不防撞上一道高大得近乎压迫的身影。手中的铜炉“哐当”一声闷响,险些脱手。


    “大胆!” 领头的管事太监一声厉喝,尖细的嗓音划破清晨的寂静。


    芸香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砖:“奴婢该死!冲撞了贵人!”


    头顶并未传来预料中的斥责。她只听见一个低沉平缓的男声道:“无妨,起来吧。”


    那声音带着一种清冷的穿透力,不似宫中惯有的谄媚或刻板。


    芸香战战兢兢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干涸黄泥的乌皮战靴,粗糙的靴面上甚至还零星嵌着几点草屑,在这连一片落叶都难觅的深宫禁苑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墨色的常服,并未佩繁复玉饰,唯有腰间悬着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


    最后,她才看清那张脸。剑眉微蹙,下颚线绷得很紧,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紧闭的御书房大门。她知道,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谢大将军了。宫里人都传,这位爷是个“活阎王”。


    芸香连忙行礼:“奴婢参见大将军。”


    谢珩淡淡颔首,示意她“免礼”。


    “谢大将军,”芸香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谢珩看了一眼旁边的管事太监,对方向自己行了个礼,颔首回应后身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内,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廊下等候传唤的低阶官员们像投入石子的池塘,瞬间荡开低低的议论。


    一个华服锦袍的中年贵胄,刚从暖阁出来,看到这场面,慢悠悠踱过来,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羊脂玉佩。


    “呵,又是谢珩?”他语带轻佻,“护国将军府,多少年的老皇历了。老将军在时还算稳重,怎么到了这辈出了个‘活阎罗’?当年老将军在朝堂上也没他这么个闯法儿。我打赌啊,他是看准了陛下念他燕然关那场死战的情分,才这般肆无忌惮。年轻人,火气太旺。”


    他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官员立刻谄笑着接话:“殿下说的是。北境苦寒,打打杀杀出来的嘛,粗人一个,不懂得朝堂上‘和为贵’的道理。只知道一根筋,为了点泥腿子的事就敢冲撞天听。这将军的位子,怕是坐得还不如他老子爷当年稳当哟!”


    这尖刻的笑声在肃穆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刺耳,这些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谈论着,言语间对那位刚刚走入风暴中心、为了“泥腿子”说话的将军,充满了不屑。


    御书房内光线微暗,空气里沉浮着龙涎香、墨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腐气息。


    御案之后,九五至尊端坐着,明黄色的常服在略显昏沉的光线下,威严依旧,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案头堆积的奏章如山,几本摊开着,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


    皇帝并未抬头,只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丈量着什么难以抉择的念头。


    御案左下首,坐着一位须发花白、官服纹绣异常精美的老臣——当朝宰辅张相国。他微微垂着眼,手中捧着一盏青釉茶盅,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气定神闲。


    谢珩行至御案阶下,依礼单膝触地,动作干净利落,甲胄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臣,谢珩,参见陛下,”声音平稳,无一丝波澜。


    皇帝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很沉,带着审视,缓缓扫过阶下的将军。


    “爱卿平身,”声音不高,带着属于帝王的厚重磁性,听不出喜怒,“何事如此急切?”


    谢珩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从怀中抽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奏折,双手高捧过头顶。那奏折的边缘有些磨损,墨迹亦非新染。


    “臣,为北境三镇军屯灾荒、赈灾粮贪腐一案,再请圣裁,”他抬起头,目光直直迎向皇帝,不避不让。


    御书房内刹那间落针可闻,唯有更漏滴答声。


    张相国手中的茶盅停住了,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瞳里一道冷光倏忽而过。他轻轻将茶盅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瓷底与几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咯”,冷淡而不屑。


    皇帝的目光落在谢珩高举的奏折上,并未示意内侍去接。


    他没有看谢珩,反而微微侧首,指尖轻轻点在那座案头上硕大的双龙戏珠玉玺旁的一方小巧镇纸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张卿,前几日递上来的北境年呈折子,提到三镇的情形,是‘虽有灾伤,处置尚算得当,地方赈济勉力维持’。户部陈爱卿也回话,说下拨的赈灾粮款是足额的?”


    张相国欠了欠身,动作迟缓而优雅,如同老树舒展枝条:“回禀陛下,正是如此。陈尚书办事素来勤勉稳妥,想来不至有大疏漏。谢将军,许是戍边辛劳,对地方具体事务,未免得自道听途说?或是前线将士待粮急切,心有所忧,也未可知。”


    他语调平缓温和,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字字诛心,把谢珩拼死换来的事实,轻描淡写地归为“道听途说”和“心急焦虑”。眼角余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谢珩高举的奏折,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废纸。


    谢珩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他没有辩驳,额角有一根青筋在突突跳动,强压下的怒火与屈辱,依旧看着皇帝,眼神执着得近乎固执。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微微抿唇。他欣赏谢珩的锋锐与实干,但也深知其棱角太盛易折。


    良久,皇帝像是终于想起了阶下还跪着一个人。他收回点按镇纸的手,身体微微后靠,靠向龙椅深处。


    “军情紧急,爱卿忧国心切,朕知晓了,”皇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此事,朕会另派人,会同户部详查。”


    谢珩高举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指尖微微犯冷,巨大的无力感侵袭而来。


    他没有再言语,任何反驳在此刻都会显得愚蠢。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滞地压在肺腑之间,将所有的失望都硬生生咽下去,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谢珩慢慢放下高举的手臂,动作依旧标准地完成了叩谢的动作。


    “臣……谢主隆恩,” 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透着生铁般的冷硬和沙哑。


    他站起身的动作依旧挺拔,但转身离去时,那宽阔的背影在略显昏暗的御书房内,莫名地透出一种孤绝的沉重感。


    跨出殿门后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湿泥和冬雪的味道,廊下的人们依旧七嘴八舌的言语着。


    一个削瘦的官员捻着胡须:“又是他……这半年是第几次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另一个圆脸官员,看似和气:“噤声!谢将军位高权重,岂是我等能置喙的?听说圣眷正隆呢。”


    话语虽恭维,尾音却拖得意味深长。


    谢珩冰冷的目光投向那两位官员,带着几分瘟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喉间溢出一声不屑地冷笑。


    空气凝滞了般,周围的温度都低了不少。


    两位官员被吓了一跳,立马闭上了嘴不敢多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开始遛步子,退出几十步开外。


    谢珩心中毫不在意,只是厌恶闲言碎语这种愚蠢的行为,瞥了一眼后转身消失在廊上。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廊上的人才松了口气。


    内监张公公凑近官员们,压低嗓子:“几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位爷啊,是前几年才从北边尸山血海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主儿,骨头硬得很,和咱京城里这些个坐惯暖阁的大人们……”


    张公公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


    “您看他那靴子上的泥点子,御前行走也不讲究体面,还不是为了刚提的那桩事——又为北境三镇的军屯遭了灾,百姓要断粮的事?说是户部拨的那点赈灾粮,掺了大半沙子,是让戍边的将士和百姓吃土。”


    一直沉默着的官员此时冷冷开口:“愣头青罢了。真以为仗着几场军功,就能和根深蒂固的老大人们扳手腕?陈尚书、张相国他们……看着吧,这奏本上去,怕又是泥牛入海。”


    话音落后,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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