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衙城是官衙及官员宅邸所在,与罗城由一道内城城墙隔绝。
只听徐大人沉声道:“连日下雨,那官驿年久失修,今早塌了一道墙,实在抱歉。不过夫人大可请放心,客栈里一切已收拾妥当。”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观棠也不好说什么,由青红搀着上了马车,才坐稳,她便掀开帘子对姜丕说:“姜虞候,我有件要紧的东西忘在车上了,劳驾您去城外帮我取一下。”
姜丕闻言,见她身边随侍丫鬟嬷嬷以及她伯父为她选的那四位好手皆在,有些疑惑,但面上不显,阔步走到马车边。
观棠举起团扇半耷在自己的鼻尖,低声说了几句,姜丕听罢拱了拱手,朗声说:“我这就去给夫人取,夫人放心。”
他说完大步走向侧门,见守城吏迟疑着不开门,姜丕的手抚上刀柄,回首看向徐知州。他是官家的禁卫亲军,不怒自威,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自是令人胆寒。
徐知州几不可闻地朝守城吏点了点头,后者这才打开了门。
观棠在马车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徐知州的目光移向自己,带着些许探究之味,她垂眸故作疲态,说:“多谢徐大人。”
徐知州说:“夫人早些休息。”随后挥了挥手让车夫赶马,站在原地目送着观棠一行人离去。
到了罗城客栈,钟嬷嬷见屋内陈设清雅,似是特意布置过,带着些许赞赏道:“夫人,这徐知州看着倒是个十分周全的人。”
观棠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钟嬷嬷是观棠母亲观二夫人当年的陪嫁之一,此去广南路遥,特意被派到她身边照顾她生活起居。
观二夫人姓王,本家乃前朝五姓七望之一的并州王氏。前朝兵祸后,并州王氏大多南迁,再不复从前鼎族,观二夫人娘家是仍留在并州的一系旁支。
为了重振家族,观棠的外祖汲汲营营了一辈子,致仕时却仍只是个知县。他膝下三子二女,长女嫁给了并州通判之子,次女以美貌著名,嫁给了当时在河东路任都总管副使的观棠父亲。
观棠的母亲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其父的心性,她唯利是图,借观家之势纵族中子弟放谷贷和印子钱。
时年,不少官员都私设质库取息,但王氏一族却被新党借机拿来弹劾观棠的伯父,谓他这般不束宗亲之人,又如何治军?最后,新帝的父亲光宗只得将他贬至延州,直到观棠的伯父拼死收复河湟后才重新重用。
因观棠的伯父掌兵,观棠的父亲被调至汴京,担任了河堤使这样一介小小京官,就此远离了枢庭。
见丈夫仕途无望,观棠的母亲只好将她的一切希望都放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然而,知二弟妻族荒唐事多,观棠的伯父做主将侄儿观晏送到了扬州的书院,直到知事才送回汴京,没过多久又安排了河东路巡检使的差事。
王氏虽无法亲自教养儿子,到底无话可说。
观棠南行前,王氏将自己的贴身仆从钟嬷嬷派到了她身旁,留了照看观棠数年的沈嬷嬷在府中,观棠心里知道,母亲这是要钟嬷嬷盯着她,即便是到了广南这样遥远的地方,她的周围还是时时刻刻笼罩着母亲的阴云。
这位钟嬷嬷是个贯爱揣摩萱堂之人,观棠虽闭口不言,却并不能打消她的疑虑。
方才她钻进马车时,听见那虞候说要给夫人取物,她问夫人落了什么东西,夫人却说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钟嬷嬷的目光移向正在整理被褥的小丫头青红,她自幼服侍夫人,一心向主,问她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但又不能直接去问那官家侍卫。
左思右想间,钟嬷嬷将屋子里外收拾妥当,准备寻机明日再问,随后带着仆妇们离开去了隔壁间休息。
钟嬷嬷等人走后,观棠轻舒口气,青红见她面色苍白,卸下在人前的贵女妆容,病态和疲态尽显,低声说:“姑娘,要不先睡下吧?”
此间只有她和观棠,不由得又用了旧称。
观棠闻言轻轻摇头,朝青红宽慰般地笑了笑,后者顿时觉得心中稍安了些,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以她家姑娘的聪慧,定能平安到谢姑爷身边。
至后半夜,窗外雨声似珠玉落盘,清脆有声,也更加催人入眠。
观棠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合衣坐在榻上等信。
方才在城墙下,她总觉得那雨声似乎掩盖着什么,便以落东西为由请姜虞候去探究一二。
除了那些声响,还有徐知州所安排的这间位于梧州罗城的客栈也令她心生不安。
作为安抚使夫人,她每到州城皆宿官驿,一来她乃官眷,按规需宿官驿。二来,她也可借驿馆递信往静江府的谢宅,告知行踪,安排事宜。
雨势愈大,渐渐地,除了雨声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
观棠不由地开始疑心,是否是自己多想?
王氏自她幼时起便说她是个心思颇重的孩子,看人的目光也总像在审视着什么,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观棠尝向母亲解释,这只是她的行事习惯,最后却总得母亲一句:“反正日后你不同我生活,自是和你的夫君在一块儿,且看人家能不能忍受你罢!”
言辞似赌气又似恶咒,令观棠语塞,同时也令她分外悲戚。
夫子曾说,慈亲育子,施不望报,母亲却截然相反。观棠幼时便总觉母亲看待世间万物都在衡量其价值,仿佛时刻不停地拨弄着算珠,啪嗒、啪嗒,扰得她心绪不宁。
啪嗒、啪嗒。
好似一个噩梦被唤醒,观棠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
原来是房门被重重叩响。
在外间候了一夜的青红赶忙起身开门,果见姜丕站在门外。
还不待他说什么,观棠穿好外衣快步从里屋走了出来,将他请进屋。
见来人浑身都被雨淋透了,面上还滴滴答答淌着水,观棠本想命青红拿来一些干净巾帕,却发觉向来稳重的姜丕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急切,于是静立着等他开口。
姜丕仓促行了个礼,说:“谢夫人,出事了,连日下雨,河水疯涨,浔江沿岸的堤坝已经被冲垮了!”
观棠听了心中骇然。
梧州城外除桂江还有浔江和西江,此三江成包剿之势,环绕梧州东南西三路,若遇溃坝,三江泄流,大半个罗城都将被淹没!
* * *
沿梧州东路的桂江水系一路北上,七八日便能到广南西路的首府静江府。
此地面环一水,背靠一山,得地利,城内屯兵万人。除水陆两军外,静江府还有戍守当地的厢军,以及由本地夷族俚僚组成的乡兵。谢闻来此月余才将当地戍务厘清,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昆仑关巡检边防,点兵校阅,待他返回静江府,已经是七月末了。
有些漫不经心地,这天早上用过膳往书房去的路上,谢闻问宅中管事狄良:“观氏走到哪里了?”
“前些日子驿馆来了信,算下来应是过了康州了。”狄良打量着谢闻的神色,踌躇道:“郎君,要不我让德庆带人去梧州候着夫人?”
谢闻在心中算了一下日子,眉头微蹙,说:“不用,左右就这几日了,一去一回的还麻烦,你派人盯着码头和城门就是了。”
狄良久未出声,谢闻偏头看了一眼老者,问:“狄叔,你想劝我?”
“郎君,观家小姐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得,您是她唯一的倚仗。”
年轻男子的脚步在廊庑下顿住了,说:“是吗?我临走前与孙参知秉烛夜谈,他话里话外倒是要我多多倚仗他们观家。”
“夫人是女子,您是她的夫君,我所说的倚仗自是指这家宅内,您却同我讲官场上的事,老身不懂那些。”
狄良说完,见面前的郎君许久未开口,抬眸看了过去。
男子负手立于廊下,穿一件竹青色圆领襕衫,侧影峻拔。他眉骨如峰,眉下一双眸子如一块无暇墨玉,其中似有暗潮涌动,又似只是倒映着天边的密布的乌云。
过了一会儿,谢闻迈步往前走,自嘲一笑道:“我同她……可真是孽缘。”
“御赐的婚姻,怎会是孽缘。”狄良低呼:“郎君可千万别这么说。”
谢闻不再说什么,抬脚进了书房。
他数日未归,案牍堆叠如山,直到太阳西落,屋子里的天光一寸一寸消下去,桌案上的公文被染得幽蓝。
他在书房时不喜有人随侍,磨墨添茶等一应事务皆亲自料理,见只剩最后几份公文,谢闻懒得唤人进来掌灯,决定速速看过再行决断。
公文上说,南海近日飓母如断虹,已罢市舶,禁舟航数日。沿海各州恐遭水患,需速检堤堰,固闸澳。
这是广南西路州府的会要抄报,以防灾患时要仰广南西路诸州军赈济,特地承报到了谢闻这位经略安抚使这里。
谢闻读完抄报,迅速找出急递用的椒纸,提笔命静江府近日回文限两日到军,随后唤德庆送去州衙。
德庆是他的长随,幼时曾投军,有些功夫在身,办事十分牢靠,接了信行了个礼便动身去了。
看着德庆离去的背影,谢闻突然想起狄叔白日里同他说的那番话。
观氏女快要入广南西路了,左右不过这两日。
狄叔自他十六岁回房州读书起便相伴他左右,数月来,他以公务缠身来掩藏自己对新妇的寡情,终究是瞒不住待他如亲子的狄叔。
他七岁丧父,其父死于房州任上,作为流放州的房州当时并无解试名额,母亲遂带着他投奔远在淮南东路的舅父。舅父经商,有些家资,决定助他读书,为他上下打通关系,把他送到了扬州的广陵书院。当时,他本想以寄应生的身份在解额较多的扬州参加解试,但各中曲折,使得他九年后重返房州,十八岁才得以应试参考。
人生只走过春秋二十三载,竟有种已然耗费半生精力之感。
谢闻独自一人站在书房前,见游廊至深处有竹影摇曳,仿若幢幢人影。
起风了,似要来雨。
谢闻想。
他与观氏女的这段孽缘,或许便是他在扬州读书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