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数日雨,天地织网,绵延不尽。
在山林间冒雨赶路的人不知,这是东南海面上的飓风带来的雨水,但也觉天地异动,所过之水泥沙翻涌,所过之路虫蛇横窜,纷纷加快脚步,加鞭催马。
“姑娘,”马车内的丫鬟语气有些惴惴:“这都到广右域内了,在静江府的姑爷会否派人来接咱们?”
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的女子眉眼未动,倒是她身旁坐着的嬷嬷开口轻斥:“青红,既知入广右了,不可再唤姑娘。”
被唤作青红的丫鬟低低应了声“是”,不再出声,只用一双杏眼忧愁地看着自家姑娘。
靠坐着的女子容色端丽,眉若烟笼月云,颊似红纱裹玉。她身上穿一件浅青罗褙子,头顶戴着的纱面团冠透露出她已为人妇,鎏金梳篦紧贴着她的云鬓两侧,使得她的头发在如此簸荡的马车里也未散乱一分。
这位女郎正是前段时间走马上任的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谢闻的新婚妻子,观棠。
相较于她状元及第、寒门出身的夫君,观家在大兆实在显赫。
观棠的曾祖为兆国开国辅将之一,随太祖南渡,后掌西线兵权,离世后又被追赠郡王,部曲尽收禁旅。至观棠父亲这一辈,仍有叔伯领军中要职,她的伯父如今官任秦风路都部署,权控西北四路。
新帝继位后,为防边将坐大,重演前朝兵祸,在各路分设了代行皇权的经略安抚使,用以节制各地军、政、法、财四权,新科状元谢闻便领了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兼提举常平司一职。
仁熙二年,新帝颁布常平新政,设提举常平司在各地进行稻改,此举遭到世代屯田的旧党反对。当新旧两党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官家一纸诏书将观氏女赐婚给了新党的能臣干吏谢闻,以息两党之争。
这一番御赐的新旧联姻,到底使得两党暂时偃旗息鼓。
于旧党而言,谢闻被派往的不是膏腴千里的东南六路,反而是土瘠人稀、瘴林丛生的广南西路,且时有夷族作乱,新政要在这样的地界推行,京中的世家大族也只待看笑话。
于新党而言,观氏女有肃雍之德,可入储闱,同宗伯父手握兵权,控关东、扼河湟,使得无人敢窥陇右,有观氏女在,左右可保谢闻平安归京。
只不过,这场诸方皆誉的政治婚姻,却无人在意两位当事人的意见。
二人当中的一人此时在马车里睁开了眼,轻咳了两声说:“还有多久到梧州?”
自入岭南,逢雨寒气袭人,放晴后又热气蒸人,一日常有四时之气,时而冷时而热,实在叫人措手不及,观棠因此着了病。
她自幼长在汴京,虽曾乘舟南下至扬州,但那时她随出就外傅的兄长一路游玩,倒不觉难捱。今次过扬州,先走水路到杭州,又转陆路翻山越岭,入广南东路时便已耗在路上三月有余。
这一路舟车劳顿,观棠近日突然开始咳嗽,夜间难以入眠,此时的她眼下一片青黑,说话也稍显无力。
“娘子,还要走至少三个时辰。”向车夫打听完了的青红回道。
观棠掀开身侧的车帘,感受着凉凉雨意,人稍稍轻快了些,只是一息之间便有两匹高头大马踏步上前。
当先一人三十上下,方面扩额,须眉如戟,乃殿前司下属侍卫亲军的一位虞侯,名叫姜丕。
御赐的两姓联姻,为显圣恩,官家派了一支八人的侍卫亲军护送观棠南下,只不过众人皆知,官家这是怕有人为阻挠新令,在路上对观氏女下手。
这支队伍由行事刻板谨慎的姜丕统领,此刻的他勒马傍车而驰,目视前方道:“谢夫人可有什么指示?”
观棠说:“姜虞候,按车夫估摸的时间,到梧州时天色已暝,恐城门关,需派个人去通禀知州大人,看能否通融一二。天气如此差,大队人马实在不宜宿在城外。”
三江襟喉的梧州是大兆在广南东西两路最大的水路枢纽,商舶云集,城防森严,夏日最迟戌时三刻闭城。
姜丕闻言道:“是,我这就安排。”
观棠颔首,随后放下帘子,重新阖目。
就在车厢内的人以为她已经入睡时,她突然开口道:“我与谢郎君并非因情谊结为夫妻,日后入了谢府,莫要指望他人,凡事还是顾好自己罢。”
年轻的女郎仍旧闭着眼,眉头微蹙,带着病的沙哑嗓音里透出一股子厌厌不振。
身旁的钟嬷嬷看着她,抿了抿唇。
观棠其实并非有意提点母亲派到身边来看管她的这位嬷嬷,而是方才她迷迷蒙蒙间听见已入广右,忆起数月前的大婚之夜那位谢安抚使同她说的话,便有些心绪不宁。
男子冰冷的声音言犹在耳:“你我虽是官家赐婚,但实若参商。从今往后,我不会干涉你所作,你也莫问我所为。后日我便要快马南下赴任,你这一路可尽情赏花观月,缓行而至。”
隔着繁花锦绣的销金纱盖,还未看清自己的夫君,他就与她结下了秦晋之盟。
想到这里,观棠似乎再次入梦。
梦中有前朝诗人低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用相隔万里、此出彼没的参星和商星形容他和她,是想要与她划清界限,从此相敬如宾?只因她乃旧党世族,而他是新党寒士?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句诗词从远方飘来耳畔: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作为一名女子,她自然数次设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她与他又当如何相处。得知自己被许婚给谢闻时,观棠首先是茫然,她并不识得此人,说明他应非汴京贵胄子弟,但很快,她想起官家钦点的三位状元之一,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的谢知远,谢闻。
她既想不到自己会嫁给寒门出身的谢闻,亦无法料到自己婚后会得夫君如此冷待,但自待嫁起,她心中不无期盼。
与能够靠伯父照拂、恩荫入仕的兄长不同,观棠是女子,只能终日被母亲和后宅琐事围困。
在她及笄之前,母亲王氏便在京中大肆为承袭了她美貌的女儿造势。官家赐婚后,王氏日日泣涕涟涟,哀叹自己的女儿竟嫁给了那样一个出身的人,又说观棠与武定侯府的嫡次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长大,若非半年前她执意跑去延州,这婚事早就定下了。
观棠忍了几日,终究还是冲她母亲发了火。
“母亲,自我及笄,您并不急着为我议亲。去年宫里传出消息,官家有意立储,您以为旁的人不知道您的心思?我也曾劝诫过父亲,伯父手握重兵,若再图谋储闱,官家心生疑窦,与伯父生了嫌隙,西北何安?可惜父亲为了母亲,向来是听不进女儿的话。如此我只好求助于大伯离京,多少在延州过了几个月的安生日子。”
她说到这里,见母亲还是冥顽不灵,似要同她辩驳几句,于是继续道:“赐婚的圣旨到的那日,远在京兆府的伯父得了消息连夜赶回延州,又与宣旨的李内侍长谈至夜深。第二日伯父请我去跟前,同我细说如今的朝堂局势,末了跟我说,母亲您想送我入宫的心思到底还是惊动了官家。如此,女儿的婚事即便您再不满,从今往后也莫要说了!”
王氏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儿,终究是如鲠在喉。母女生了嫌隙,直到观棠与谢闻成婚回门那日,见了女婿的她才面色稍霁。大婚第三日,谢闻启程往任地去,因婚事仓促,观棠迟他半个月收拾好行装南下。
* * *
马车辚辚,雨水淅淅,到了梧州城果见城门紧闭,幸好观棠提前吩咐了下去,对过文牒,守城吏打开了一扇只能通人的侧门,钟嬷嬷等人从马车上取下今夜所用之物,又仔细叮咛了守车的仆役看好夫人的行装,一行人这才进城。
穿门而过,一脚踏入的是梧州罗城,也就是平民百姓所居的外城。几辆马车早早候在城墙下,打着油纸伞着官服的众人站在高高的车轴旁,显是为她而来。
如此阵仗,这一路南下倒从未见过。
直到此刻,观棠才清晰地意识到,她确实已经不再是青红口中的“姑娘”,不是观家的三娘子,而是经略安抚使身后的官家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倦意与来人一一见礼。
为首的徐知州约莫四十上下,头戴直角幞头,着绛色官服。他身子瘦削,行礼的时候微微岣嵝着背,叫人看不清神色。
借着暗沉的夜色和如梭的细雨,徐知州用一双窄眼仔细打量起观棠。
面前女子身形窈窕,为其撑伞的仆妇落后半步,显得雨幕好似为她掀开了帘子。
她行走时步态轻盈,徐知州鼻嗤一声,目光下移,果见她身下襦裙随着步伐逐渐沾染泥泞,但女子似无知无觉,又似浑不在意,屈膝颔首朝众人行礼。
动作行云流水,格外舒展,仿佛一朵昙花绽放时压低了茎叶。
这便是京中贵女。
在场众人心中几乎同时闪念。
行完礼,观棠的头还微垂着,眼眸却已经抬起扫视过去,这一刻,徐知州只觉她的目光如冷雨拂面,傲气慑人。
“劳知州徐大人与诸位雨夜相候,实在愧不敢当。”女子开口,声音微哑。
徐知州听了暗叹,自己不过是个梧州知州,她却能通过所着官服准确道出他的官职和姓氏,莫非整个广南西路的官员脚色皆为此女所记?
总之,这位谢夫人同她夫君一样不可小觑,更不用提她背后的观家……按捺住心中所想,徐知州开口道:“安抚使夫人这一路辛苦了。”
此时观棠的注意力并不在徐知州身上,雨声细密,远处似乎有人的呐喊声,以及一些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她辩听了一会儿,问:“知州大人,这么晚了,罗城似乎还很热闹?”
徐知州单手负于身后,说:“天公不作美,若夫人早几个时辰进城,下官可携夫人在城内四处看看。但如今天色已晚,还请夫人尽快去客栈休息。”
观棠只觉他讲话弯弯绕绕,心中生疑,掩面低咳了两声说:“客栈?不是衙城官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