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枝》 第1章 第 1 章 连下数日雨,天地织网,绵延不尽。 在山林间冒雨赶路的人不知,这是东南海面上的飓风带来的雨水,但也觉天地异动,所过之水泥沙翻涌,所过之路虫蛇横窜,纷纷加快脚步,加鞭催马。 “姑娘,”马车内的丫鬟语气有些惴惴:“这都到广右域内了,在静江府的姑爷会否派人来接咱们?” 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的女子眉眼未动,倒是她身旁坐着的嬷嬷开口轻斥:“青红,既知入广右了,不可再唤姑娘。” 被唤作青红的丫鬟低低应了声“是”,不再出声,只用一双杏眼忧愁地看着自家姑娘。 靠坐着的女子容色端丽,眉若烟笼月云,颊似红纱裹玉。她身上穿一件浅青罗褙子,头顶戴着的纱面团冠透露出她已为人妇,鎏金梳篦紧贴着她的云鬓两侧,使得她的头发在如此簸荡的马车里也未散乱一分。 这位女郎正是前段时间走马上任的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谢闻的新婚妻子,观棠。 相较于她状元及第、寒门出身的夫君,观家在大兆实在显赫。 观棠的曾祖为兆国开国辅将之一,随太祖南渡,后掌西线兵权,离世后又被追赠郡王,部曲尽收禁旅。至观棠父亲这一辈,仍有叔伯领军中要职,她的伯父如今官任秦风路都部署,权控西北四路。 新帝继位后,为防边将坐大,重演前朝兵祸,在各路分设了代行皇权的经略安抚使,用以节制各地军、政、法、财四权,新科状元谢闻便领了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兼提举常平司一职。 仁熙二年,新帝颁布常平新政,设提举常平司在各地进行稻改,此举遭到世代屯田的旧党反对。当新旧两党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官家一纸诏书将观氏女赐婚给了新党的能臣干吏谢闻,以息两党之争。 这一番御赐的新旧联姻,到底使得两党暂时偃旗息鼓。 于旧党而言,谢闻被派往的不是膏腴千里的东南六路,反而是土瘠人稀、瘴林丛生的广南西路,且时有夷族作乱,新政要在这样的地界推行,京中的世家大族也只待看笑话。 于新党而言,观氏女有肃雍之德,可入储闱,同宗伯父手握兵权,控关东、扼河湟,使得无人敢窥陇右,有观氏女在,左右可保谢闻平安归京。 只不过,这场诸方皆誉的政治婚姻,却无人在意两位当事人的意见。 二人当中的一人此时在马车里睁开了眼,轻咳了两声说:“还有多久到梧州?” 自入岭南,逢雨寒气袭人,放晴后又热气蒸人,一日常有四时之气,时而冷时而热,实在叫人措手不及,观棠因此着了病。 她自幼长在汴京,虽曾乘舟南下至扬州,但那时她随出就外傅的兄长一路游玩,倒不觉难捱。今次过扬州,先走水路到杭州,又转陆路翻山越岭,入广南东路时便已耗在路上三月有余。 这一路舟车劳顿,观棠近日突然开始咳嗽,夜间难以入眠,此时的她眼下一片青黑,说话也稍显无力。 “娘子,还要走至少三个时辰。”向车夫打听完了的青红回道。 观棠掀开身侧的车帘,感受着凉凉雨意,人稍稍轻快了些,只是一息之间便有两匹高头大马踏步上前。 当先一人三十上下,方面扩额,须眉如戟,乃殿前司下属侍卫亲军的一位虞侯,名叫姜丕。 御赐的两姓联姻,为显圣恩,官家派了一支八人的侍卫亲军护送观棠南下,只不过众人皆知,官家这是怕有人为阻挠新令,在路上对观氏女下手。 这支队伍由行事刻板谨慎的姜丕统领,此刻的他勒马傍车而驰,目视前方道:“谢夫人可有什么指示?” 观棠说:“姜虞候,按车夫估摸的时间,到梧州时天色已暝,恐城门关,需派个人去通禀知州大人,看能否通融一二。天气如此差,大队人马实在不宜宿在城外。” 三江襟喉的梧州是大兆在广南东西两路最大的水路枢纽,商舶云集,城防森严,夏日最迟戌时三刻闭城。 姜丕闻言道:“是,我这就安排。” 观棠颔首,随后放下帘子,重新阖目。 就在车厢内的人以为她已经入睡时,她突然开口道:“我与谢郎君并非因情谊结为夫妻,日后入了谢府,莫要指望他人,凡事还是顾好自己罢。” 年轻的女郎仍旧闭着眼,眉头微蹙,带着病的沙哑嗓音里透出一股子厌厌不振。 身旁的钟嬷嬷看着她,抿了抿唇。 观棠其实并非有意提点母亲派到身边来看管她的这位嬷嬷,而是方才她迷迷蒙蒙间听见已入广右,忆起数月前的大婚之夜那位谢安抚使同她说的话,便有些心绪不宁。 男子冰冷的声音言犹在耳:“你我虽是官家赐婚,但实若参商。从今往后,我不会干涉你所作,你也莫问我所为。后日我便要快马南下赴任,你这一路可尽情赏花观月,缓行而至。” 隔着繁花锦绣的销金纱盖,还未看清自己的夫君,他就与她结下了秦晋之盟。 想到这里,观棠似乎再次入梦。 梦中有前朝诗人低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用相隔万里、此出彼没的参星和商星形容他和她,是想要与她划清界限,从此相敬如宾?只因她乃旧党世族,而他是新党寒士?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句诗词从远方飘来耳畔: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作为一名女子,她自然数次设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她与他又当如何相处。得知自己被许婚给谢闻时,观棠首先是茫然,她并不识得此人,说明他应非汴京贵胄子弟,但很快,她想起官家钦点的三位状元之一,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的谢知远,谢闻。 她既想不到自己会嫁给寒门出身的谢闻,亦无法料到自己婚后会得夫君如此冷待,但自待嫁起,她心中不无期盼。 与能够靠伯父照拂、恩荫入仕的兄长不同,观棠是女子,只能终日被母亲和后宅琐事围困。 在她及笄之前,母亲王氏便在京中大肆为承袭了她美貌的女儿造势。官家赐婚后,王氏日日泣涕涟涟,哀叹自己的女儿竟嫁给了那样一个出身的人,又说观棠与武定侯府的嫡次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长大,若非半年前她执意跑去延州,这婚事早就定下了。 观棠忍了几日,终究还是冲她母亲发了火。 “母亲,自我及笄,您并不急着为我议亲。去年宫里传出消息,官家有意立储,您以为旁的人不知道您的心思?我也曾劝诫过父亲,伯父手握重兵,若再图谋储闱,官家心生疑窦,与伯父生了嫌隙,西北何安?可惜父亲为了母亲,向来是听不进女儿的话。如此我只好求助于大伯离京,多少在延州过了几个月的安生日子。” 她说到这里,见母亲还是冥顽不灵,似要同她辩驳几句,于是继续道:“赐婚的圣旨到的那日,远在京兆府的伯父得了消息连夜赶回延州,又与宣旨的李内侍长谈至夜深。第二日伯父请我去跟前,同我细说如今的朝堂局势,末了跟我说,母亲您想送我入宫的心思到底还是惊动了官家。如此,女儿的婚事即便您再不满,从今往后也莫要说了!” 王氏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儿,终究是如鲠在喉。母女生了嫌隙,直到观棠与谢闻成婚回门那日,见了女婿的她才面色稍霁。大婚第三日,谢闻启程往任地去,因婚事仓促,观棠迟他半个月收拾好行装南下。 * * * 马车辚辚,雨水淅淅,到了梧州城果见城门紧闭,幸好观棠提前吩咐了下去,对过文牒,守城吏打开了一扇只能通人的侧门,钟嬷嬷等人从马车上取下今夜所用之物,又仔细叮咛了守车的仆役看好夫人的行装,一行人这才进城。 穿门而过,一脚踏入的是梧州罗城,也就是平民百姓所居的外城。几辆马车早早候在城墙下,打着油纸伞着官服的众人站在高高的车轴旁,显是为她而来。 如此阵仗,这一路南下倒从未见过。 直到此刻,观棠才清晰地意识到,她确实已经不再是青红口中的“姑娘”,不是观家的三娘子,而是经略安抚使身后的官家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倦意与来人一一见礼。 为首的徐知州约莫四十上下,头戴直角幞头,着绛色官服。他身子瘦削,行礼的时候微微岣嵝着背,叫人看不清神色。 借着暗沉的夜色和如梭的细雨,徐知州用一双窄眼仔细打量起观棠。 面前女子身形窈窕,为其撑伞的仆妇落后半步,显得雨幕好似为她掀开了帘子。 她行走时步态轻盈,徐知州鼻嗤一声,目光下移,果见她身下襦裙随着步伐逐渐沾染泥泞,但女子似无知无觉,又似浑不在意,屈膝颔首朝众人行礼。 动作行云流水,格外舒展,仿佛一朵昙花绽放时压低了茎叶。 这便是京中贵女。 在场众人心中几乎同时闪念。 行完礼,观棠的头还微垂着,眼眸却已经抬起扫视过去,这一刻,徐知州只觉她的目光如冷雨拂面,傲气慑人。 “劳知州徐大人与诸位雨夜相候,实在愧不敢当。”女子开口,声音微哑。 徐知州听了暗叹,自己不过是个梧州知州,她却能通过所着官服准确道出他的官职和姓氏,莫非整个广南西路的官员脚色皆为此女所记? 总之,这位谢夫人同她夫君一样不可小觑,更不用提她背后的观家……按捺住心中所想,徐知州开口道:“安抚使夫人这一路辛苦了。” 此时观棠的注意力并不在徐知州身上,雨声细密,远处似乎有人的呐喊声,以及一些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她辩听了一会儿,问:“知州大人,这么晚了,罗城似乎还很热闹?” 徐知州单手负于身后,说:“天公不作美,若夫人早几个时辰进城,下官可携夫人在城内四处看看。但如今天色已晚,还请夫人尽快去客栈休息。” 观棠只觉他讲话弯弯绕绕,心中生疑,掩面低咳了两声说:“客栈?不是衙城官驿吗?” 第2章 第 2 章 梧州衙城是官衙及官员宅邸所在,与罗城由一道内城城墙隔绝。 只听徐大人沉声道:“连日下雨,那官驿年久失修,今早塌了一道墙,实在抱歉。不过夫人大可请放心,客栈里一切已收拾妥当。”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观棠也不好说什么,由青红搀着上了马车,才坐稳,她便掀开帘子对姜丕说:“姜虞候,我有件要紧的东西忘在车上了,劳驾您去城外帮我取一下。” 姜丕闻言,见她身边随侍丫鬟嬷嬷以及她伯父为她选的那四位好手皆在,有些疑惑,但面上不显,阔步走到马车边。 观棠举起团扇半耷在自己的鼻尖,低声说了几句,姜丕听罢拱了拱手,朗声说:“我这就去给夫人取,夫人放心。” 他说完大步走向侧门,见守城吏迟疑着不开门,姜丕的手抚上刀柄,回首看向徐知州。他是官家的禁卫亲军,不怒自威,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自是令人胆寒。 徐知州几不可闻地朝守城吏点了点头,后者这才打开了门。 观棠在马车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徐知州的目光移向自己,带着些许探究之味,她垂眸故作疲态,说:“多谢徐大人。” 徐知州说:“夫人早些休息。”随后挥了挥手让车夫赶马,站在原地目送着观棠一行人离去。 到了罗城客栈,钟嬷嬷见屋内陈设清雅,似是特意布置过,带着些许赞赏道:“夫人,这徐知州看着倒是个十分周全的人。” 观棠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钟嬷嬷是观棠母亲观二夫人当年的陪嫁之一,此去广南路遥,特意被派到她身边照顾她生活起居。 观二夫人姓王,本家乃前朝五姓七望之一的并州王氏。前朝兵祸后,并州王氏大多南迁,再不复从前鼎族,观二夫人娘家是仍留在并州的一系旁支。 为了重振家族,观棠的外祖汲汲营营了一辈子,致仕时却仍只是个知县。他膝下三子二女,长女嫁给了并州通判之子,次女以美貌著名,嫁给了当时在河东路任都总管副使的观棠父亲。 观棠的母亲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其父的心性,她唯利是图,借观家之势纵族中子弟放谷贷和印子钱。 时年,不少官员都私设质库取息,但王氏一族却被新党借机拿来弹劾观棠的伯父,谓他这般不束宗亲之人,又如何治军?最后,新帝的父亲光宗只得将他贬至延州,直到观棠的伯父拼死收复河湟后才重新重用。 因观棠的伯父掌兵,观棠的父亲被调至汴京,担任了河堤使这样一介小小京官,就此远离了枢庭。 见丈夫仕途无望,观棠的母亲只好将她的一切希望都放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然而,知二弟妻族荒唐事多,观棠的伯父做主将侄儿观晏送到了扬州的书院,直到知事才送回汴京,没过多久又安排了河东路巡检使的差事。 王氏虽无法亲自教养儿子,到底无话可说。 观棠南行前,王氏将自己的贴身仆从钟嬷嬷派到了她身旁,留了照看观棠数年的沈嬷嬷在府中,观棠心里知道,母亲这是要钟嬷嬷盯着她,即便是到了广南这样遥远的地方,她的周围还是时时刻刻笼罩着母亲的阴云。 这位钟嬷嬷是个贯爱揣摩萱堂之人,观棠虽闭口不言,却并不能打消她的疑虑。 方才她钻进马车时,听见那虞候说要给夫人取物,她问夫人落了什么东西,夫人却说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钟嬷嬷的目光移向正在整理被褥的小丫头青红,她自幼服侍夫人,一心向主,问她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但又不能直接去问那官家侍卫。 左思右想间,钟嬷嬷将屋子里外收拾妥当,准备寻机明日再问,随后带着仆妇们离开去了隔壁间休息。 钟嬷嬷等人走后,观棠轻舒口气,青红见她面色苍白,卸下在人前的贵女妆容,病态和疲态尽显,低声说:“姑娘,要不先睡下吧?” 此间只有她和观棠,不由得又用了旧称。 观棠闻言轻轻摇头,朝青红宽慰般地笑了笑,后者顿时觉得心中稍安了些,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以她家姑娘的聪慧,定能平安到谢姑爷身边。 至后半夜,窗外雨声似珠玉落盘,清脆有声,也更加催人入眠。 观棠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合衣坐在榻上等信。 方才在城墙下,她总觉得那雨声似乎掩盖着什么,便以落东西为由请姜虞候去探究一二。 除了那些声响,还有徐知州所安排的这间位于梧州罗城的客栈也令她心生不安。 作为安抚使夫人,她每到州城皆宿官驿,一来她乃官眷,按规需宿官驿。二来,她也可借驿馆递信往静江府的谢宅,告知行踪,安排事宜。 雨势愈大,渐渐地,除了雨声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 观棠不由地开始疑心,是否是自己多想? 王氏自她幼时起便说她是个心思颇重的孩子,看人的目光也总像在审视着什么,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观棠尝向母亲解释,这只是她的行事习惯,最后却总得母亲一句:“反正日后你不同我生活,自是和你的夫君在一块儿,且看人家能不能忍受你罢!” 言辞似赌气又似恶咒,令观棠语塞,同时也令她分外悲戚。 夫子曾说,慈亲育子,施不望报,母亲却截然相反。观棠幼时便总觉母亲看待世间万物都在衡量其价值,仿佛时刻不停地拨弄着算珠,啪嗒、啪嗒,扰得她心绪不宁。 啪嗒、啪嗒。 好似一个噩梦被唤醒,观棠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 原来是房门被重重叩响。 在外间候了一夜的青红赶忙起身开门,果见姜丕站在门外。 还不待他说什么,观棠穿好外衣快步从里屋走了出来,将他请进屋。 见来人浑身都被雨淋透了,面上还滴滴答答淌着水,观棠本想命青红拿来一些干净巾帕,却发觉向来稳重的姜丕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急切,于是静立着等他开口。 姜丕仓促行了个礼,说:“谢夫人,出事了,连日下雨,河水疯涨,浔江沿岸的堤坝已经被冲垮了!” 观棠听了心中骇然。 梧州城外除桂江还有浔江和西江,此三江成包剿之势,环绕梧州东南西三路,若遇溃坝,三江泄流,大半个罗城都将被淹没! * * * 沿梧州东路的桂江水系一路北上,七八日便能到广南西路的首府静江府。 此地面环一水,背靠一山,得地利,城内屯兵万人。除水陆两军外,静江府还有戍守当地的厢军,以及由本地夷族俚僚组成的乡兵。谢闻来此月余才将当地戍务厘清,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昆仑关巡检边防,点兵校阅,待他返回静江府,已经是七月末了。 有些漫不经心地,这天早上用过膳往书房去的路上,谢闻问宅中管事狄良:“观氏走到哪里了?” “前些日子驿馆来了信,算下来应是过了康州了。”狄良打量着谢闻的神色,踌躇道:“郎君,要不我让德庆带人去梧州候着夫人?” 谢闻在心中算了一下日子,眉头微蹙,说:“不用,左右就这几日了,一去一回的还麻烦,你派人盯着码头和城门就是了。” 狄良久未出声,谢闻偏头看了一眼老者,问:“狄叔,你想劝我?” “郎君,观家小姐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得,您是她唯一的倚仗。” 年轻男子的脚步在廊庑下顿住了,说:“是吗?我临走前与孙参知秉烛夜谈,他话里话外倒是要我多多倚仗他们观家。” “夫人是女子,您是她的夫君,我所说的倚仗自是指这家宅内,您却同我讲官场上的事,老身不懂那些。” 狄良说完,见面前的郎君许久未开口,抬眸看了过去。 男子负手立于廊下,穿一件竹青色圆领襕衫,侧影峻拔。他眉骨如峰,眉下一双眸子如一块无暇墨玉,其中似有暗潮涌动,又似只是倒映着天边的密布的乌云。 过了一会儿,谢闻迈步往前走,自嘲一笑道:“我同她……可真是孽缘。” “御赐的婚姻,怎会是孽缘。”狄良低呼:“郎君可千万别这么说。” 谢闻不再说什么,抬脚进了书房。 他数日未归,案牍堆叠如山,直到太阳西落,屋子里的天光一寸一寸消下去,桌案上的公文被染得幽蓝。 他在书房时不喜有人随侍,磨墨添茶等一应事务皆亲自料理,见只剩最后几份公文,谢闻懒得唤人进来掌灯,决定速速看过再行决断。 公文上说,南海近日飓母如断虹,已罢市舶,禁舟航数日。沿海各州恐遭水患,需速检堤堰,固闸澳。 这是广南西路州府的会要抄报,以防灾患时要仰广南西路诸州军赈济,特地承报到了谢闻这位经略安抚使这里。 谢闻读完抄报,迅速找出急递用的椒纸,提笔命静江府近日回文限两日到军,随后唤德庆送去州衙。 德庆是他的长随,幼时曾投军,有些功夫在身,办事十分牢靠,接了信行了个礼便动身去了。 看着德庆离去的背影,谢闻突然想起狄叔白日里同他说的那番话。 观氏女快要入广南西路了,左右不过这两日。 狄叔自他十六岁回房州读书起便相伴他左右,数月来,他以公务缠身来掩藏自己对新妇的寡情,终究是瞒不住待他如亲子的狄叔。 他七岁丧父,其父死于房州任上,作为流放州的房州当时并无解试名额,母亲遂带着他投奔远在淮南东路的舅父。舅父经商,有些家资,决定助他读书,为他上下打通关系,把他送到了扬州的广陵书院。当时,他本想以寄应生的身份在解额较多的扬州参加解试,但各中曲折,使得他九年后重返房州,十八岁才得以应试参考。 人生只走过春秋二十三载,竟有种已然耗费半生精力之感。 谢闻独自一人站在书房前,见游廊至深处有竹影摇曳,仿若幢幢人影。 起风了,似要来雨。 谢闻想。 他与观氏女的这段孽缘,或许便是他在扬州读书时种下。 第3章 第 3 章 广陵书院春秋释奠,七年前的暮春,早已过了入学时间,一位自延州而来的学子到了书院,其名邹晏,年十四,朗目疏眉,器宇轩昂。 自邹晏来后,谢闻的同窗不时调笑他,说书院里有了这号人物,那谭家恐怕就要放弃谢闻,另行择婿了。 谭氏乃扬州大族,世代居于此。时年流行“榜下捉婿”,像谢闻这样无甚背景的学子,一旦中举,便似羊入虎口,他的同窗曾建议他尽早寻一位靠山,他才学过人,即便过了解试,也还要上京参加省试,这一路所耗资材自不在话下。 同窗所言,谢闻大多付之一笑,鲜少理会。他曾与舅父、母亲约定过,待解试过了再行议亲之事,谭家屡次试探,若都碰壁而归,自会另寻他人。 那日,家中派人送来衣物,谢闻去书院门前取物,正巧撞见同窗口中那位邹晏从一辆青幔马车上下来。他手上捧着沉甸甸的包裹,想着尽快回到校舍,却听周围传来一阵低吁,谢闻回头望去,见邹晏正伸手扶着一位着缥色襦裙的小娘子从马车上下来。 “这是……邹晏的妹妹吧?” 身边的学子交头接耳了起来。 “眉目如珠辉玉映,长大以后必然容色超凡。” “不知日后何人能娶她作娘子。” “你省省吧,看看人家那通身的打扮,也不知这延州邹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底。” “能送来咱们书院附学旁听,每日还乘马车上下学,保不齐是什么近臣的外室子女……” 谢闻微微皱眉,面前的小娘子不过十一二岁,稚气未褪,却被如此议论,他听得心烦,低声说:“诸位,还是莫要在此品评他人了。” 周围人一见是谢闻,议论声顿时少了些。 他在广陵书院颇有声名,皆因初入学府时,有夫子拿着他的策论说他有连中三元之才。自那以后,书院学子们私下以“谢三元”之名称呼他,戏谑居多。面对这些事事非非,谢闻并不驳斥,始终像书上所形容的,岩岩若孤松独立。没过多久,突然有谭家想要招他为婿之言,围绕他的非议虽未歇,到底不会再传到他面前了。 似是听见谢闻所言,那位小娘子向他投来审慎的目光,原来她早将他们的话都收入耳中,只不过置若未闻。 她年纪虽小,一双眼眸却似沉水碧玉,波澜不惊,如此气派,倒像是冷傲自持的京中贵女,而非长在延州那样的演武之地。 谢闻思索着,目光在她的面上停留得久了一些,发现方才那些生徒所言非虚,她与她兄长生得肖似,二人龙章凤姿,皆容貌出众。 收回目光,谢闻转身离去,依稀听得身后的那对兄妹在说着什么,不知为何,他竟放缓了脚步,只听哥哥说:“好了,看到书院了,可满意?” 妹妹声音轻灵:“这是我博戏得来的彩头,自然要好好看看。” “你再不回去,我上课便要迟了。” 妹妹似乎并未接话,哥哥劝道:“这样,我将今天所习课业皆带回去给你誊录如何?” “一言为定。” “我真是怕了你了……” 兄妹二人语态亲昵,但妹妹倒像长姐,哥哥好似幼弟,再加上女子誊抄兄长的课业,实在罕见。 一路胡思乱想着,谢闻回到了屋内。他解开裹布,首先打开母亲每次随衣物附上的书信,读着读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一目十行读完,谢闻粗乱将信纸叠好塞进衣服里,走到案几前倒了杯水仰头饮尽。 冷茶入肚,却浇不灭他心中怒火。 母亲在信上说,谭家上门了,这次舅父实在无法回绝。他依靠舅父花大价钱才取得寄应之名,但不知怎地,旧地房州的原籍档案丢失了,他迁来扬州的时间不明,按照大兆的贡举条例,籍贯不在本州需居满七年才有资格寄应参考,没有历纸佐证,今年他便无法参加解试。 书信末了写道,谭家的意思,是要以解额逼婚。 他坐在案几旁,面前数缕阳光投入屋内,照得光尘舞动。 佛书有言,阳焰浮动,肖似野马。看着那些飘散在空中的尘埃,谢闻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一年他十六岁,也曾听闻学子受豪贾千金而弃学贩盐的故事。他只恨自己从前的天真和自以为是,谭氏这样盘踞于此地数代的大族,怎会将自己这样一个命如浮尘的寒门学子放在眼中?今年参加解试的学子中也有谭家子弟,若不能为谭家所用,他就是一枚弃子,连放在棋盘上的资格都没有。 当日堂上作诗,他提笔写下:姚黄艳先谢,楸枰劫子多。 范夫子经过他的时候,命他下学后去斋舍找他,讲诗时也只字未提他的诗作。下学后,周围同窗纷纷来观,却见纸上只有短短一句,于是面面相觑。 “谢兄今日身体不适吧?”一位同窗呵呵一笑,打了个圆场。 谢闻抬起头,见桌前的邹晏似是因倒着看字,反复辨认才读完这句,随后,那双他上午注视过的相似的眸子投来了些许好奇之色。 仿佛被冰冷的溪水浸透,谢闻一下子从杌凳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到了斋舍,谢闻以为夫子要斥责他一番,此时距离解试不足三月,诗文显露他心绪不平,未料范夫子只是将他的诗收走,随后将一张请帖放到了桌上。 “三日后旬假,平山堂请了大儒讲学,拿着这请帖赴宴去吧。”范夫子说。 后来,在平山堂,他得了如今的参知政事孙向愚的垂青,拜其为师,再不受谭家所胁。只不过当时新党势薄,孙向愚令他即刻返回房州,谢闻不解,问:“房州并没有解额,孙师这是何意?” 孙向愚并不言明,但谢闻知道自己已然走投无路,与母亲、舅父商议以后,回到了房州,潜心读书,静待机缘。 五年后,新帝继位,令各州学生徒满两百人处增解额三人,房州这样的流放州降为八十人的标准,如此,谢闻虽迟了数年才得以参加解试,但确也像广陵书院的夫子所言,在两年内一路高中解元、省元,殿试时再被钦点为状元,成了名副其实的“谢三元”。 只不过,当年那位言说他有三元之才,在他将入死局时为他谋求生路的范夫子,却因他悲愤时写下的那句“姚黄艳先谢,楸枰劫子多”被劾奏谤讥朝廷。 当时在位的是新帝的父亲光宗,新党宰相利用新政处处掣肘世家,遭旧党反扑,最终以光宗妥协,贬谪推行新政的官员为结局。 光宗崩逝同年,旧党扶持光宗六子继位,为显宗,即新帝的兄长。显宗身子羸弱,朝廷终日被旧党把持,为了扑灭新党最后的火苗,旧党趁机抓住了这句诗文来打击蛰伏的新党势力。 姚黄艳先谢,楸枰劫子多,姚黄乃牡丹头名,最为华贵,“先谢”二字即是含沙射影官家沉疴。至于楸枰劫子,则是指棋盘上的劫争,意指朝廷不顾党争,鱼肉百姓。 便是七拐八绕,也要用一句诗文定罪,如此成了世宗在位时的“广陵书院案”,牵连新党塾师学子诸多,唯有早早离开扬州又被谭氏毁了历纸的谢闻躲过一劫。 当“广陵书院案”传至闭塞的房州时,被定罪为诗稿作者的范夫子,已经瘐死在流放岭南的路上了。 数年后,谢闻跪在地上询问孙向愚,为何范夫子被定为诗稿作者,堂上作诗的他却被隐去了。 “为师不妨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谢闻只觉老师的声音如山间晚钟,带着一丝苍凉:“恩荫制度让那些世家大族源源不断参与荫补,此乃冗官;自太祖年至今,禁军翻了四倍有余,此乃冗兵;数次败仗,使得朝廷向坚辽、晖夏两国年供岁币五十万两,此乃冗费。若再不寻求变法,大兆……国祚难恒。光宗在位时,不是不想改革,但结局是什么?新政废止,无数官员被罢朝。先帝继位后,旧党急需一个惩治新党的口子,而范俞,为我们争取了很多时间。” “所以……范夫子只是个弃子?”谢闻颤着声问。 孙向愚并未否认,只说:“他说他能当你半师,此生无憾。” 谢闻将头趴得更低了些。 孙向愚走上前,左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叹了口气,说:“知远,这就是你要走的路。这条路很长,很孤独,随时都会有人离开,无论是为师,还是范夫子,亦或是你,在大局面前,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谢闻抬袖擦去面上的泪痕,抬起头,一双眼睛赤红,说:“师父,那诗又是如何流传入京的?” 孙向愚沉默半晌,为他解惑:原是有位稚子,为她在广陵书院附学的兄长誊录书卷。后来稚子返京,家中的法书师在检查她课业时偶然发现了这首诗,当做投名状呈递给了当时旧党把控、专举谏之事的提举学事司。 听孙向愚说完,谢闻脑海中如惊雷般炸响。 惶恐、愤怒、懊悔,以及一丝令他羞愧的不可置信,齐齐涌上心头。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他不知她姓甚名谁,哪家所出。 方才师父描述稚子返京,而非回到延州,如此,她那兄长“邹晏”恐怕是个持化名下扬州的王孙子弟。 尽管他心里清楚,无论是那位高门大户的法书师,还是提举学事司的学官,亦或是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的旧党,都要比她和她兄长可恨,但不知为何,谢闻此刻迫切需要知道亲笔抄传他诗稿之人是谁。 于是,他咬牙道:“稚子何人?” 他说完,在记忆中努力搜寻起她的模样。 七年过去,少女的面庞已然模糊,只有一双仿若一汪沉渊碧水的眸子,泛着点点寒星,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上齿狠咬着唇带来的疼痛让他保持着理智,终于,谢闻等来了师父孙向愚的回答。 “你可知……观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