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第 3 章

作者:杨识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广陵书院春秋释奠,七年前的暮春,早已过了入学时间,一位自延州而来的学子到了书院,其名邹晏,年十四,朗目疏眉,器宇轩昂。


    自邹晏来后,谢闻的同窗不时调笑他,说书院里有了这号人物,那谭家恐怕就要放弃谢闻,另行择婿了。


    谭氏乃扬州大族,世代居于此。时年流行“榜下捉婿”,像谢闻这样无甚背景的学子,一旦中举,便似羊入虎口,他的同窗曾建议他尽早寻一位靠山,他才学过人,即便过了解试,也还要上京参加省试,这一路所耗资材自不在话下。


    同窗所言,谢闻大多付之一笑,鲜少理会。他曾与舅父、母亲约定过,待解试过了再行议亲之事,谭家屡次试探,若都碰壁而归,自会另寻他人。


    那日,家中派人送来衣物,谢闻去书院门前取物,正巧撞见同窗口中那位邹晏从一辆青幔马车上下来。他手上捧着沉甸甸的包裹,想着尽快回到校舍,却听周围传来一阵低吁,谢闻回头望去,见邹晏正伸手扶着一位着缥色襦裙的小娘子从马车上下来。


    “这是……邹晏的妹妹吧?”


    身边的学子交头接耳了起来。


    “眉目如珠辉玉映,长大以后必然容色超凡。”


    “不知日后何人能娶她作娘子。”


    “你省省吧,看看人家那通身的打扮,也不知这延州邹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底。”


    “能送来咱们书院附学旁听,每日还乘马车上下学,保不齐是什么近臣的外室子女……”


    谢闻微微皱眉,面前的小娘子不过十一二岁,稚气未褪,却被如此议论,他听得心烦,低声说:“诸位,还是莫要在此品评他人了。”


    周围人一见是谢闻,议论声顿时少了些。


    他在广陵书院颇有声名,皆因初入学府时,有夫子拿着他的策论说他有连中三元之才。自那以后,书院学子们私下以“谢三元”之名称呼他,戏谑居多。面对这些事事非非,谢闻并不驳斥,始终像书上所形容的,岩岩若孤松独立。没过多久,突然有谭家想要招他为婿之言,围绕他的非议虽未歇,到底不会再传到他面前了。


    似是听见谢闻所言,那位小娘子向他投来审慎的目光,原来她早将他们的话都收入耳中,只不过置若未闻。


    她年纪虽小,一双眼眸却似沉水碧玉,波澜不惊,如此气派,倒像是冷傲自持的京中贵女,而非长在延州那样的演武之地。


    谢闻思索着,目光在她的面上停留得久了一些,发现方才那些生徒所言非虚,她与她兄长生得肖似,二人龙章凤姿,皆容貌出众。


    收回目光,谢闻转身离去,依稀听得身后的那对兄妹在说着什么,不知为何,他竟放缓了脚步,只听哥哥说:“好了,看到书院了,可满意?”


    妹妹声音轻灵:“这是我博戏得来的彩头,自然要好好看看。”


    “你再不回去,我上课便要迟了。”


    妹妹似乎并未接话,哥哥劝道:“这样,我将今天所习课业皆带回去给你誊录如何?”


    “一言为定。”


    “我真是怕了你了……”


    兄妹二人语态亲昵,但妹妹倒像长姐,哥哥好似幼弟,再加上女子誊抄兄长的课业,实在罕见。


    一路胡思乱想着,谢闻回到了屋内。他解开裹布,首先打开母亲每次随衣物附上的书信,读着读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一目十行读完,谢闻粗乱将信纸叠好塞进衣服里,走到案几前倒了杯水仰头饮尽。


    冷茶入肚,却浇不灭他心中怒火。


    母亲在信上说,谭家上门了,这次舅父实在无法回绝。他依靠舅父花大价钱才取得寄应之名,但不知怎地,旧地房州的原籍档案丢失了,他迁来扬州的时间不明,按照大兆的贡举条例,籍贯不在本州需居满七年才有资格寄应参考,没有历纸佐证,今年他便无法参加解试。


    书信末了写道,谭家的意思,是要以解额逼婚。


    他坐在案几旁,面前数缕阳光投入屋内,照得光尘舞动。


    佛书有言,阳焰浮动,肖似野马。看着那些飘散在空中的尘埃,谢闻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一年他十六岁,也曾听闻学子受豪贾千金而弃学贩盐的故事。他只恨自己从前的天真和自以为是,谭氏这样盘踞于此地数代的大族,怎会将自己这样一个命如浮尘的寒门学子放在眼中?今年参加解试的学子中也有谭家子弟,若不能为谭家所用,他就是一枚弃子,连放在棋盘上的资格都没有。


    当日堂上作诗,他提笔写下:姚黄艳先谢,楸枰劫子多。


    范夫子经过他的时候,命他下学后去斋舍找他,讲诗时也只字未提他的诗作。下学后,周围同窗纷纷来观,却见纸上只有短短一句,于是面面相觑。


    “谢兄今日身体不适吧?”一位同窗呵呵一笑,打了个圆场。


    谢闻抬起头,见桌前的邹晏似是因倒着看字,反复辨认才读完这句,随后,那双他上午注视过的相似的眸子投来了些许好奇之色。


    仿佛被冰冷的溪水浸透,谢闻一下子从杌凳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到了斋舍,谢闻以为夫子要斥责他一番,此时距离解试不足三月,诗文显露他心绪不平,未料范夫子只是将他的诗收走,随后将一张请帖放到了桌上。


    “三日后旬假,平山堂请了大儒讲学,拿着这请帖赴宴去吧。”范夫子说。


    后来,在平山堂,他得了如今的参知政事孙向愚的垂青,拜其为师,再不受谭家所胁。只不过当时新党势薄,孙向愚令他即刻返回房州,谢闻不解,问:“房州并没有解额,孙师这是何意?”


    孙向愚并不言明,但谢闻知道自己已然走投无路,与母亲、舅父商议以后,回到了房州,潜心读书,静待机缘。


    五年后,新帝继位,令各州学生徒满两百人处增解额三人,房州这样的流放州降为八十人的标准,如此,谢闻虽迟了数年才得以参加解试,但确也像广陵书院的夫子所言,在两年内一路高中解元、省元,殿试时再被钦点为状元,成了名副其实的“谢三元”。


    只不过,当年那位言说他有三元之才,在他将入死局时为他谋求生路的范夫子,却因他悲愤时写下的那句“姚黄艳先谢,楸枰劫子多”被劾奏谤讥朝廷。


    当时在位的是新帝的父亲光宗,新党宰相利用新政处处掣肘世家,遭旧党反扑,最终以光宗妥协,贬谪推行新政的官员为结局。


    光宗崩逝同年,旧党扶持光宗六子继位,为显宗,即新帝的兄长。显宗身子羸弱,朝廷终日被旧党把持,为了扑灭新党最后的火苗,旧党趁机抓住了这句诗文来打击蛰伏的新党势力。


    姚黄艳先谢,楸枰劫子多,姚黄乃牡丹头名,最为华贵,“先谢”二字即是含沙射影官家沉疴。至于楸枰劫子,则是指棋盘上的劫争,意指朝廷不顾党争,鱼肉百姓。


    便是七拐八绕,也要用一句诗文定罪,如此成了世宗在位时的“广陵书院案”,牵连新党塾师学子诸多,唯有早早离开扬州又被谭氏毁了历纸的谢闻躲过一劫。


    当“广陵书院案”传至闭塞的房州时,被定罪为诗稿作者的范夫子,已经瘐死在流放岭南的路上了。


    数年后,谢闻跪在地上询问孙向愚,为何范夫子被定为诗稿作者,堂上作诗的他却被隐去了。


    “为师不妨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谢闻只觉老师的声音如山间晚钟,带着一丝苍凉:“恩荫制度让那些世家大族源源不断参与荫补,此乃冗官;自太祖年至今,禁军翻了四倍有余,此乃冗兵;数次败仗,使得朝廷向坚辽、晖夏两国年供岁币五十万两,此乃冗费。若再不寻求变法,大兆……国祚难恒。光宗在位时,不是不想改革,但结局是什么?新政废止,无数官员被罢朝。先帝继位后,旧党急需一个惩治新党的口子,而范俞,为我们争取了很多时间。”


    “所以……范夫子只是个弃子?”谢闻颤着声问。


    孙向愚并未否认,只说:“他说他能当你半师,此生无憾。”


    谢闻将头趴得更低了些。


    孙向愚走上前,左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叹了口气,说:“知远,这就是你要走的路。这条路很长,很孤独,随时都会有人离开,无论是为师,还是范夫子,亦或是你,在大局面前,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谢闻抬袖擦去面上的泪痕,抬起头,一双眼睛赤红,说:“师父,那诗又是如何流传入京的?”


    孙向愚沉默半晌,为他解惑:原是有位稚子,为她在广陵书院附学的兄长誊录书卷。后来稚子返京,家中的法书师在检查她课业时偶然发现了这首诗,当做投名状呈递给了当时旧党把控、专举谏之事的提举学事司。


    听孙向愚说完,谢闻脑海中如惊雷般炸响。


    惶恐、愤怒、懊悔,以及一丝令他羞愧的不可置信,齐齐涌上心头。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他不知她姓甚名谁,哪家所出。


    方才师父描述稚子返京,而非回到延州,如此,她那兄长“邹晏”恐怕是个持化名下扬州的王孙子弟。


    尽管他心里清楚,无论是那位高门大户的法书师,还是提举学事司的学官,亦或是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的旧党,都要比她和她兄长可恨,但不知为何,谢闻此刻迫切需要知道亲笔抄传他诗稿之人是谁。


    于是,他咬牙道:“稚子何人?”


    他说完,在记忆中努力搜寻起她的模样。


    七年过去,少女的面庞已然模糊,只有一双仿若一汪沉渊碧水的眸子,泛着点点寒星,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上齿狠咬着唇带来的疼痛让他保持着理智,终于,谢闻等来了师父孙向愚的回答。


    “你可知……观氏?”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