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内,灯火煌煌,总算有了几分皇家大婚应有的气象。
殿中摆开了十余席,身着各色官袍的宾客端坐其中。
皇帝皇后未曾到场,只须发皆白,身着深紫仙鹤补服的太子太傅,端坐左侧首位,神色肃穆。
周遭满是交谈声,空气里混杂着酒香。
赵玄翊领着萧清苑缓缓步入殿门,殿内的喧嚣骤停,陷入一片寂静。
他松开萧清苑的手,在距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既符合礼制,又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太监尖细的唱礼声响起:“吉时已至!新人交拜天地!”
萧清苑随着礼词,面向殿外象征天地的方向,屈膝,深深拜下。
她动作流畅自然,姿态恭谨,腰背挺直如同新竹,头颅低垂。
“再拜高堂!”
萧清苑再次依礼而拜。
“夫妻对拜——”
内侍的声音陡然拔高,使得萧清苑的心也跟着咚咚作响,她眼眸低垂,只能看到他喜服的下摆,和那双踏在地毡上的蟠龙纹靴。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
赵玄翊也正垂眸看着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煌煌烛火下,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却强作镇定的面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赵玄翊的目光在她眼中那片故作坚强的孤勇底色上停留了片刻。漆黑的眸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却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微微颔首,那动作幅度极小,最后率先俯身,行对拜之礼。
萧清苑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也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拜。
再拜。
三拜。
三拜结束,两人直起身,再次相对而立。太子太傅浑浊的眼在他们身上流转,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缓缓捋了捋长须。
“礼成!”
“请太子殿下,太子侧妃,移驾行合卺礼!”
合卺暖阁内,烛火通明,合欢花香与甜酒香气浓郁得化不开。
萧清苑与赵玄翊隔着铺陈佳肴的圆桌落座。内侍手持玉如意上前:“请殿下为侧妃娘娘,挑开盖头,称心如意!”
赵玄翊接过玉如意,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捏着冰凉的玉柄。
盖头被缓缓挑起。
刺目的烛光涌入。萧清苑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抬起头,眸光再次毫无保留地撞进那双眼。
赵玄翊就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微微倾身,玉如意还拿在手中。近距离的烛光下,他冷峻的轮廓英俊得近乎锋利。
“请殿下与侧妃,行合卺之礼,永结同好!”
萧清苑握住金杯杯足,对面,赵玄翊随意地握住了相连酒杯的另一端。红绸绷紧。
两只手,隔着红绸与冰冷的金器,以一种极其疏离的方式相连结。
两人各自将酒杯送至唇边。
辛辣的烈酒入喉咙,萧清苑强忍呛咳,将其一饮而尽。
赵玄翊亦饮尽,面色如常,唯有薄唇沾染酒液水光。
“礼毕。恭贺殿下娘娘,请移驾洞房。”
-
一场仪式从晨起办至黄昏,此时天光已堪堪趋近暗色。
栖梧苑寝殿,烛火摇曳,喜庆的陈设透着的暖意。
萧清苑在床边坐下,身侧是一众侍女。
“都下去。”萧清苑如释重负地卸了凤冠,开口,声音清冽。
“娘娘?”
“下去便是。无召不得入。”
“……是。”侍女们忧惧对视,终究行礼退下,掩上殿门。
殿内恢复寂静。萧清苑方才强撑的镇定如土崩瓦解,疲惫与虚脱感汹涌而来。她靠在床柱,揉着钝痛的太阳穴,殿外依旧一片丝竹喧嚣。
此刻,她终于有了重生的真切感。
夜渐深,喧嚣散尽。
殿门被无声推开。
赵玄翊带着淡淡酒气走了进来,大红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更显挺拔。他反手关门,隔绝了外界。
寝殿内,烛火跳跃,只剩二人。
原本快要睡着的萧清苑心脏骤然被攥紧,她身体绷直,目光紧锁着他。
赵玄翊并未看她,只径直走到床边,在她身侧一臂之遥的地方坐下。
床榻微陷。萧清苑身体不由地向另一侧挪动一丝。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混合酒气萦绕鼻尖,让她心头微跳。
赵玄翊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眸映着烛火和她苍白的容颜。
“下人们侍奉的可还尽心?”半晌,低沉微哑的声音传来,他语气古井无波,如同例行公事般,只随意问过。
这问候让萧清苑一怔,她设想过千百种他们再次见面后的话语,唯独不是这样。
“……尚可,谢殿下关心。”她垂睫,掩去复杂的心绪。
赵玄翊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刹,随即挪开,扫过殿内华丽冰冷的陈设,又落回她身上。
“缺什么,找高德忠。”依旧是平淡交代,仿佛无关紧要。
“……是。”
短暂的沉默中,烛火噼啪。
赵玄翊起身。
萧清苑心再次提起。
他却未靠近,转身走向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软榻。脱下外袍搭上衣架,动作利落。然后,他直接和衣躺上软榻,背对床榻方向,拉过薄被。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他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仿佛真的打算就此安寝。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龙凤喜烛依旧明亮地燃烧着,烛泪无声堆积。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与酒气,和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气息。
萧清苑僵硬地坐在床边,看着软榻上那个背对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宽阔背影,整个人陷入茫然和困惑之中。
没有羞辱,没有强迫,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只有这刻意的疏离,和一张隔在两人之间的软榻。
这比任何狂风暴雨,更让她无所适从。
她维持着僵坐的姿势,直到双腿发麻,脊背酸痛。殿外早已万籁俱寂,连一丝风声也无。烛火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
她终于缓缓挪动身体,衣袍也没脱,小心翼翼地躺倒在宽大而柔软的婚床上。
锦被细腻冰凉,裹着她的身体,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她睁着眼,望着头顶绣着百子千孙图案的帐顶。
软榻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传来。赵玄翊的呼吸声平稳而深沉,几乎微不可闻,仿佛真的已经沉沉睡去。
可萧清苑却毫无睡意。白日里的一切,此刻都化作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翻腾。
然而更多的,是对身边这个男人的困顿之情。她不知,他的此时的漠然,与他前世于她死前的疯狂,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殿内虽算得暖和,但窗缝间,似乎仍有细微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
萧清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软榻。
赵玄翊身上只盖了一床不算厚的薄被,他身形高大,那被子显得有些局促。虽是和衣而卧,但初秋的夜,更深露重。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惊。
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软榻那边依旧只有平稳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变化。
犹豫半晌,她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落得极轻,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慢慢靠近那张软榻。
烛光将赵玄翊的背影勾勒得更加清晰。他侧卧着,玄色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段脖颈。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面容在沉睡中褪去了几分白日的冷厉,却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萧清苑瞥了一眼旁边衣架上搭着的,他脱下的厚重喜服外袍。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外袍取下。
她展开外袍,将其覆盖在他原本的薄被之上,锦袍落在薄被上,瞬间增添了几分厚重与暖意,她甚至下意识地掖了掖袍角,确保它不会滑落。
做完这些,她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又落到了不远处的雕花木窗上。
借着烛光,果然看到其中一扇窗的缝隙开得稍大了些,细微的夜风正从那里钻进来。她再次放轻脚步走过去,伸出冰凉的手指,将那扇窗推拢关好。
殿内似乎更暖了一些,也更静了。
萧清苑站在原地,看着榻上被包裹得更严实些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这算是偿还?还是示好?
迅速收敛心神,她不敢再多停留片刻,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婚床边,重新躺下,拉过锦被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心脏怦怦直跳,比刚才靠近他时跳得更快,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大胆又隐秘的事情。
她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强迫自己入睡。
软榻上,那原本“沉睡”的身影,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睡意,他并未转头,只是目光微垂,落在了覆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喜服外袍上。袍子上还带着属于她的苏合香的味道。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那只原本随意搭在身侧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拢了拢盖在身上的外袍边缘,将那被细心掖好的袍角,更紧地收拢在自己身侧。
动作细微至极,无声无息。
半晌,他才重新合上了眼。呼吸恢复平稳,仿佛从未醒过。只是那拢着袍角的手,却未曾松开。
-
不知过了多久,萧清苑在不安稳的浅眠中,被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声惊醒。
天光已经大亮,透过窗纸,在殿内投下朦胧的光晕。龙凤喜烛早已燃尽,只剩下凝固的烛泪堆积在烛台上。
她刚一动,便感觉浑身酸痛,头也昏沉沉的。昨日种种,如同隔着一层薄纱的梦境,不甚真切。
“娘娘,您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是侍女,叫茯苓。她不知何时已带着几名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垂手侍立在床边。
萧清苑掀开帐幔,坐起身,只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辰时二刻了。”茯苓恭敬地回答,一边示意身后的侍女上前伺候梳洗。
萧清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窗边的软榻。榻上已经空无一人,她盖上去的那件外袍也已不见踪影,薄被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她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又被一股莫名的失落取代。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殿下呢?”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殿下卯时初便起身了,去了书房,吩咐不得打扰。”茯苓一边小心翼翼地帮她拆解睡梦中微乱的发髻,一边低声回禀,“殿下临走前特意吩咐了,让奴婢们晚些再来伺候娘娘起身,让您多歇息片刻。”
这样吗……
梳洗的过程安静而迅速。侍女们动作麻利,却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殿内气氛透着紧绷。
茯苓开始为她挽起一个端庄的凌云髻,挑选钗环时,她一边将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插入发髻,一边声音说道:
“娘娘,高总管方才差人来传话了。”
萧清苑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何事?”
茯苓手下动作未停,“殿下吩咐,请娘娘梳妆妥当后,至前厅一同用早膳。巳时正,需随殿下入宫,拜见陛下与皇后娘娘,以及……各宫主位娘娘们。”
“入宫拜见?”萧清苑眉头微蹙。
真正的考验,来了。
前世,她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这一步。而这一次,她将要以燕国太子侧妃的身份,去面对那些心思难测的帝王与后妃。
她看着镜中女子姝丽的面容,深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为本宫更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