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茯苓最后为她正了正发髻上的珍珠簪,“都妥当了。殿下已在正厅等候。”
萧清苑深吸一口气,她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走吧。”
正厅里,气氛肃穆。
赵玄翊已端坐主位。他换上了一身较为庄重的玄色常服,依旧是上好的云锦料子,只在领口袖口处用暗金线绣着龙纹。
他正垂眸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书,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十分冷峻。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在他脚边投下一道长长的的影子。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
直到萧清苑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屈膝行礼:“妾身见过殿下。”
赵玄翊这才缓缓抬起眼睫。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随即目光转向旁边的大太监,高德忠。
高德忠立刻会意,躬身道:“殿下,娘娘,早膳已备好。”
早膳设在偏厅。偌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碗碟,里头热气腾腾的粥点和小巧玲珑的点心,以及各色清爽小菜,琳琅满目,香气诱人。
萧清苑在赵玄翊对面落座。侍女无声地布菜添粥,动作轻巧。整个用膳过程,除了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再无其他声音。
赵玄翊吃得不多,动作斯文却利落。萧清苑更是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只勉强维持着仪态。
她偶尔抬眼看向对面,赵玄翊的目光要么落在眼前的食物上,要么投向窗外不知名的虚空,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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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玄翊的东宫虽名为“东宫”,实际却是坐落于京城的太子府。他与皇帝关系不佳,皇后亦不是他生母,故不愿于宫中常住,早些年便搬了出来。
马车驶出东宫侧门,平稳地碾过青石板路,朝着皇宫的方向行进。
车厢内空间不小,陈设却极为简洁。深色的锦缎坐褥,小几上固定着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
赵玄翊闭目养神,靠在车厢一侧,玄色的衣袍几乎与深色的车厢融为一体。
萧清苑端坐在另一侧,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微微侧着脸,目光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投向车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
燕京的清晨,行人渐多,商铺陆续开张,市井的喧嚣隔着车壁隐隐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鲜活。
驶入宫门,喧嚣骤然被隔绝。深长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身着甲胄的禁卫军伫立于墙下。
马车最终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前停下。巨大的匾额上,“坤宁宫”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早有内侍在车外恭候。赵玄翊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他率先起身下车。萧清苑紧随其后,在茯苓的搀扶下下车。
坤宁宫正殿外,已有不少宫妃等候。她们身着华服,皆是妆容精致身姿窈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空气中浮动着脂粉的甜香。
当赵玄翊和萧清苑出现时,所有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
赵玄翊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殿门。他的存在似乎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故那些探究的目光在触及他时,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几分。
进入正殿,一股更加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却比之方才宫妃身上的,闻起来要令人舒适许多。
殿内空间极为开阔,凤凰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面光可鉴人。前方,凤穿牡丹屏风前,端坐着两位身着明黄服饰的身影。
大燕的皇帝赵稷与皇后苏氏,苏善文。
皇帝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略显浑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倦怠,只是随意地扫了下方一眼,便端起茶盏慢饮。
而皇后苏善文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宜,容貌端庄艳丽,眉目间却蕴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她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尾凤冠,珠翠环绕,华贵逼人。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赵玄翊与萧清苑一同跪下行大礼。
皇帝点头,“平身吧。”
“快起来。”皇后的声音则显得温婉许多,带着恰到好处的慈和,“翊儿和清苑都辛苦了。昨日大婚,今日便早早入宫请安,真是懂礼数。”
她目光落在萧清苑身上,笑容加深,“这便是南梁的嫡公主?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萧清苑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恭敬地垂视着皇后裙摆上繁复的凤纹,并未直视天颜。
“啧,果然是好模样。”皇后赞道,语气里听不出真假,“南梁水土养人,公主这通身的气度,倒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这话看似夸奖,却隐隐含着微妙的贬损。
“母后谬赞。”赵玄翊淡淡应了一句,语气毫无波澜。
皇后笑了笑,目光转向皇帝:“陛下您看,翊儿这侧妃选得可好?臣妾瞧着,与翊儿甚是相配呢。”她将“侧妃”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皇帝放下茶盏,目光在萧清苑脸上停留了一息,随意地点点头:“嗯,尚可。”便不再多言。
皇后似乎很满意皇帝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更盛。她转向萧清苑,语气更加温和:“清苑初来乍到,可还习惯?东宫诸人伺候得可还尽心?若有短缺,尽管告诉本宫。”
“回皇后娘娘,”萧清苑声音清冽,垂首应答,“东宫上下侍奉周全,妾身并无短缺。谢娘娘关怀。”
“那就好。”皇后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本宫听闻,南梁多奇花异草,尤以琼花为盛,花开如雪,甚是清雅。不知公主可曾亲手栽植过琼花?”
来了!
萧清苑的心猛地一沉。琼花是南梁国花,象征高洁不屈。皇后此刻提起,绝非闲话家常。她是在试探,也是在提醒她的身份。
她迅速整理思绪,“回娘娘,琼花确为南梁名卉。妾身幼时于宫中苑囿曾见,花姿清绝。然花木生长自有其水土习性,北地严寒,恐难成活。妾身……未曾亲手栽植。”
她避开了“国花”的敏感,只谈花木习性,巧妙回答了问题。
皇后眼中闪过精光,显然没料到萧清苑能回答得如此滴水不漏。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哦?公主倒是通晓花木之理。不过,既入了我大燕,便是大燕的人。有些习性,该改的,还是要改。就如这花,换了水土,用心栽培,也未尝不能开得繁盛,你说是不是?”
这话中的敲打之意,已近乎赤.裸。
闻言,两旁侍立的妃嫔们交换着眼神,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带着同情,更多的是看戏的冷漠。
萧清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正欲开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母后此言差矣。”
赵玄翊上前半步,恰好将萧清苑挡在了身后些许。他目光直视着上首的皇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儿臣闻《周礼》有载:‘凡诸侯之邦交,殷相聘也,世相朝也。’萧氏乃南梁宗室之女,今以和亲之礼入我大燕,循古制,敦睦邦交,是为国礼。”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既为国礼所纳,便是我大燕之宾,东宫之人。其水土习性,自有东宫照拂,不劳母后费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那眼神让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最后,他的视线落回皇后略显僵硬的脸上。
“至于用心栽培……东宫自有东宫的规矩。孤的人,孤自会管教。”
萧清苑心头一震。
他……竟然会为她开口?
“孤的人”三个字,不仅堵住了皇后敲打的嘴,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将她划归到了他的羽翼之下。
皇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显然没料到赵玄翊会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顶撞她,甚至搬出了《周礼》来压她。
皇帝也微微抬了抬眼皮,却依旧没有言语,仿佛殿内的暗流涌动与他无关。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周遭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让人喘不过气。那些妃嫔侍女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玄翊却仿佛无事发生,微微躬身:“父皇母后若无其他训示,儿臣便带侧妃告退了。还需去给其他母妃请安。”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借口,众嫔妃都在这儿了,还能去拜见谁?
皇帝挥了挥手,有些疲惫:“去吧。”
皇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去吧,莫误了时辰。”
赵玄翊不再多言,转身。萧清苑立刻跟上,低垂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走出坤宁宫那沉重压抑的大门,重新站到阳光下,萧清苑才感觉自己如同溺水之人重新浮出水面,能重新呼吸了。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微妙。赵玄翊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在坤宁宫中从未发生任何事。
可萧清苑的心,却七上八下的。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瞥向身侧的男人。他闭着眼,眼下似乎有一抹极淡的乌青。
他昨夜……睡得不好吗?
他为何要睡在软榻上?他……是厌恶她吗?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驶回东宫,缓缓停下,高德忠已在车旁躬身等候。
赵玄翊睁开眼,眸中依旧是一片清明,仿佛刚才小憩片刻便已涤尽所有疲惫。他起身,动作利落地下了车辇。
萧清苑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也扶着车辕准备下车。
然而心绪纷乱,脚下便有些虚浮。加之宫装繁复沉重,裙裾被车沿勾绊了一下,她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扑倒。
“啊!”一声低低的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就在她以为要狼狈摔倒在地的刹那,一只强有力的手迅疾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
那力道极大,止住了她即将下坠的身躯。
是他……
萧清苑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赵玄翊近在咫尺的目光。他的掌心灼热,隔着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熨帖着她冰凉的肌肤,与昨夜握住她手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这短暂的接触不过一息之间。
萧清苑甚至来不及道谢,赵玄翊已然松开了手。力道干脆,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刚才扶住的只是一个即将倾倒的花瓶。
随即,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
只留下萧清苑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手肘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