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乱葬岗旁。
萧清苑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泛软,神色迷蒙,发髻早已散乱开。她喘着气,心口因剧烈奔跑和逃离樊笼的快意而狂跳不止。
“云舟哥哥,我们……”她转过身,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憧憬,看向月光下那清隽如玉的身影。
然而,谢云舟那双曾盛满温情春水的眼眸里,此刻只余留冰凉的淡漠,和几分掩藏很深的贪婪。
“清苑,”谢云舟的声音依旧温和,“莫怪我。怪只怪你太有用,也太……碍事。只有你死了,北狄那边才能信任我。”
萧清苑面色骤然惨白,踉跄后退半步,“你……”她唇瓣颤抖,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随即便是寒彻心扉的剧痛。
锋锐的匕首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裳,直抵心脏。
她双眼睁大,浓烈的血腥味顷刻涌上喉咙。
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萧清苑捂着胸口,软软地向前扑倒,又重重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间,她侧着脸,任由鲜血满地,视线无力地凝在谢云舟身上。
霎时间一道惊雷划过,马蹄声打破了死寂的夜,由远及近,带着摧山坼地的威势。
玄色的身影,带着浓烈的血腥煞气,仿佛雷霆般撞入此地。
是赵玄翊!
他浑身玄甲浴血,恍若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座下战马喷着灼热的白息。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萧清苑。她胸口插着的那把匕首和潺潺鲜血,仿佛刺到了他身上般,同样的痛楚。
“萧清苑!”
赵玄翊无视了惊骇欲绝,试图拔刀抵抗的谢云舟,手中剑一挥,月光下的剑刃划破夜空。
弥留之际,萧清苑涣散的瞳孔里,映出谢云舟映出那颗戴着玉冠的头颅,高高地抛起,而后滚落尘埃。
谢云舟那双曾盛满虚假温情的眼睛,至死都瞪得滚圆,写满了不甘和恐惧。
赵玄翊看都没看那滚落的头颅和无头的尸身。他丢下染血的剑,岿巍的身影扑到萧清苑身边。
那双曾执掌千军,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在颤抖。他想碰触她,却又像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僵硬地悬在半空。
“萧清苑……萧清苑!”他的声音嘶哑,“醒醒!看着我!孤命令你看着我!”
温热的液体,砸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是他的泪?还是溅上的血?
萧清苑分不清了。
她只感觉到那双颤抖的手,终于小心翼翼地将她残破冰冷的身躯轻轻托起,紧紧拥入一个坚硬却滚烫的怀抱里。
“撑住……孤带你回去……御医!御医!”
萧清苑落下一滴泪。原来真正的炼狱,并非东宫,而是她亲手选择的背叛与逃离。
若有来世……
-
夜幕低垂,翠林蔽月。
轿辇悠悠行于山间小道上,轿帘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雾,什么也辨不清。
辇内燃着苏合香,甜腻馥郁的香气混杂着新漆的味道,丝丝缕缕弥漫开,熏得人喘不过气。
行至一处石路时,轿辇猛然颠簸,萧清苑自昏沉中惊醒,骤然睁开眼。
心如擂鼓般颤动,急促而不安,好似下一刻便要破膛而出。
萧清苑指尖下意识地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顿时传来,她自游离中醒神。
她此刻身在前往燕国的喜轿中,入目皆是朱砂般的红,和几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不是梦,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顶象征着她前世无尽屈辱与死亡结局的喜轿之中,回到了去往敌国燕京——
嫁给令整个南梁都闻风丧胆的燕国太子赵玄翊的路上。
那些曾被她死死深埋在灵魂最深处,充满绝望与背叛的前尘往事,瞬间将她淹没。
前世,也是燃着甜腻的苏合香,也是这样颠簸的夜路。彼时她即将成为赵玄翊的太子妃,心却早已随谢云舟飞向天涯海角。
萧清苑想到谢云舟,眼尾不禁泛红,眸中流露无边恨意。
她那温润如玉的青梅竹马,在她耳侧信誓旦旦道:“苑儿,忍一忍,待他放松警惕,我便带你远走高飞……那赵玄翊不过是个嗜血莽夫,岂懂怜香惜玉?”
她信了。
于是,新婚不过月余,她便如扑火的飞蛾般逃离赵玄翊的东宫,却被原是来接她回故国的谢云舟,一刀捅穿了心脏。
那恨意再次涌上来,痛彻心扉。萧清苑拭去眼角一滴泪。这一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
轿外,声浪喧嚣。
周遭人声骤然清晰起来,夹杂着异国口音的呼喝,萧清苑猛地凝神,这里便是东宫了。
前世便是在此处,她像似一头待宰的羔羊,心中尽是绝望,哭喊着踢打着,死死抓住轿门不肯下去。
最终是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强行掰开手指,像拖拽一件破败的玩意儿,硬生生拖出花轿。
彼时她凤冠滚落,珠钗委地,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涕泪糊花,在无数燕国宫人毫不掩饰的轻蔑鄙夷的目光中,狼狈万分地被拖进了那扇东宫大门。
那时的景象,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都会缠上她。
而这一次……
殷红的轿帘从外面被掀开了一角,熹微的晨光从外面洒进来。
“侧妃殿下,东宫已至,请下……”
“退下。”
她声音清冷微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从轿内传出,打断了内侍的宣告。
那内侍显然没料到轿中人会是如此反应,掀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
轿内,萧清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异国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竟奇异地压下了心中的躁动不安。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轿旁垂首侍立的一个侍女身上,朝她伸出了手。
不是抗拒,没有推搡。
那只纤细白皙的手,稳稳地地搭在了那名东宫侍女微微抬起的手臂上。
萧清苑借着这一扶之力,另一只手撩开那沉重的轿帘,微微倾身,一步,踏出了这顶曾困住她两世的花轿。
东宫门前,那冰冷的青石板上,她站定了。
她身上嫁衣鲜红,虽是侧妃规制,少了正妃的九凤纹,却依旧华贵繁复,金线绣成的莲纹在日光下流淌着光芒,铺展在青灰色的石板上,竟也生出一种凛然的姿态。
所有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惊愕,有不解,有审视。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战败国“贡品”侧妃的轻视与嘲弄。
他们显然在等着她失态,等着她哭泣,等着看这南梁公主,如何在东宫门前再次颜面扫地。
透过半透光的盖头,萧清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些带着各色情绪的面孔。
“要让你们失望了。”她心中喃喃。
她不会再哭泣,亦不会瑟缩。
她只是微微抬起下颌,迎着那些目光,搭在侍女手臂上的指尖微微用力,示意前行。
就在她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一道冰冷锐利的眸光,骤然落在她的身上。
高大的男子自高台之上缓缓步下。大红的喜服如同绵延的火焰,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如岳。他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却带着似要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她曾经视作仇敌之人,亦是如今她唯一的生路——赵玄翊。
萧清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脊背瞬间绷得更紧,佯装镇定,将下颌抬得更高。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与虎口处覆着薄茧,是习武握刀的手。此刻,那只手掌心向上,平稳地伸到了萧清苑的面前。
一个邀请,或者说命令。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清苑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上,她搭在侍女手臂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一世,她是来“好好嫁”的。是来抓住这唯一的生路的。顺从,是她选择的盔甲。
下一刻,她缓缓地松开了侍女的手臂,稳稳地搭在了赵玄翊宽大温热的掌心之上。
几乎是同时,那只等待的手掌倏然收拢。
力道并不粗暴,却很强势,瞬间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他的掌心灼热,指腹的薄茧带着粗粝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她冰凉的皮肤上。
和前世那双紧紧抱住她的手,别无二致。
赵玄翊并未多言,只是握紧了掌中那玉似的冰凉,随即转身,牵着她,径直朝东宫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