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既白的犹豫只有两秒。
两秒后,他就推开了门。
门后的私人空间十分狭小,除了那张占据房间一半面积的双人床外,其他空地挤挤挨挨地摆着靠墙的一米宽的制式书桌、一把陈旧的木椅,以及一个PDD十元购的塑料拼接床头柜和三十元购的塑料拼接衣柜。
在这些家具中,除了最后的床头柜和衣柜是原既白自己掏腰包买的之外,其它的东西其实都是上任、上上任、乃至上上上任租客留下的。
七年前,当原既白初见它们时,这些家具肮脏不堪,黑漆漆的,简直就像是几根烧火棍支出了食人族的餐桌,让人根本没办法细想这些木头上曾发生过什么,也难怪数任房客来来去去,没有哪一任在离开时想过要把它们带走。
不过,穷鬼原既白不嫌弃这个。
他买了干布和软毛刷后,耐心地将它们一点点清理干净,晾晒过后,又细细打蜡,最后,这些肮脏陈旧的家具竟也在阳光下焕发出了第二春,一眼望过去,也不比那些新家具差了,甚至还有着时间沉淀过后的别样风味。
后来,原既白在找到工作后,又陆续给狂掉墙皮的墙壁刷了新漆,把灰扑扑的老式木框玻璃窗擦拭干净,扯掉租房自带的老破布挂上桃宝淘来的素色窗帘,再把好养活的小仙人掌盆栽放在书桌朝阳的一角。
就这样,一个简单却不简陋,干净中透着别样温馨的小居,便被原既白好好整理了出来。
一般来说,原既白是很喜欢待在这个被自己精心整理过的小房间的。
就像是猫喜欢缩在自己中意的纸箱子里。哪怕在外人看来,那小小的纸箱子又薄又简陋,甚至肮脏不堪、上不得台面,可对猫来说,那就是能为它遮风避雨的家,是它最喜欢的东西。
可这两天……
这两天,原既白突然有点儿抗拒进自己的小纸箱了。
咔嚓。
门开后,原既白在看到自己床的瞬间,也看到了从床边垂下来的那双脚。
血淋淋的,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赤脚,没有穿鞋。
原既白记得这双脚,七年前,他母亲听闻父亲死讯心脏病突发,从二楼滚下去时,原既白就在楼梯下头的血泊里看到了这双脚。
紧接着,原既白目光顺着这双脚往上移动,看到了从腰部开始扭曲的肢体、从碎裂胸膛里刺出的惨白肋骨,最后停留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
原既白同样记得这张脸,七年前,他为自己跳楼的父亲收尸时,看到的就是这张摔出脑浆子的脸。
所以,没错,很显然,眼前这位就是原既白的幻觉……之一。
七年前,自原既白父母双亡后,它就静悄悄地出现了,夹杂在原既白人山人海的幻听幻视里。
它那时候还很安静,但因为它的造型太让人难忘,所以原既白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为了它,原既白最后一次去见了那位有着正规心理医生执照的家庭医生。
对方告诉原既白,这个新出现的幻觉,其实代表着原既白对自己无法挽回家庭成员的执念和愧疚。
原既白接受了这个解释。
后来,随着原既白曾经的一切都因原家企业破产抵押的抵押、查封的查封,自己也不得不从独栋别墅搬出,租下这间月租300的蜗牛房,出乎意料的,除了最后出现的爸妈缝合体还跟着他外,那些自原既白十六岁起就纠缠着他的“人山人海”的幻觉,竟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了!
原既白:6
听说过穷能治百病,没想到穷连精神病都能治,实在让人感动涕下,甚至想要学阿美丽卡里的电影主角那样大喊一句“这就是伐木累的力量”!
但,如果自己的伐木累能够不要天天像复读机一样叫自己名字的话,原既白觉得自己会更开心的。
【原……既……白……】
瞧,伐木累又喊上了。
【既……白……】
【既……白……】
原既白没有应声。
他从没有跟自己幻觉交谈的习惯。
但偏偏,有“人”喜欢替原既白跟伐木累搭话。
【你好,在吗?】
那是昨天晚上,不,今天凌晨时分,跟着原既白从外勤现场回来的幻觉。
还挺礼貌的。
原既白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只知道这家伙非常热情,见到谁都想上去唠两句,张口就是标准的骚扰两件套。
伐木累:【既白……既白……】
幻觉二号:【你好,你好,你……听到了吧?】
伐木累:【既白……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幻觉二号:【你明明听到我了,你明明看到我了……】
伐木累:【既……白……没看到?】
幻觉二号:【你在哪儿?告诉我,你在哪儿?】
伐木累:【既白!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幻觉二号:【我会找到你的……】
【既白!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
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听得原既白忍不住叹气,用力捏了捏眉心。
看,这就是他时隔七年,再次想找心理咨询师谈谈的原因。
这就是他不想回房间的理由:他的两个不同时期的幻觉,唠上了!
虽然牛头不对马嘴的,但它们真的唠上了!
还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这说出去谁信呐?
还是说幻觉互唠也是精神病特色?
原既白目不斜视,穿过这两个幻觉,从书桌前公文包里摸出自己分二十四期拿下的超豪华贵重物品超薄笔记本电脑,接着又目不斜视地走出自己房间,咔哒关门。
把房间留给幻觉,把宁静留给自己。
来到客厅,原既白先是打开窗户通风,接着稍稍打扫了一下公用的小餐桌。
他把合租人丢在桌上的狗啃一样的披萨、吃了一半的泡面、随手丢在地上发酸的臭袜子,丢的丢,丢的丢,丢的丢。
最后,再用湿布和干布反复擦拭过桌面和椅面后,原既白这才松了口气,终于在小餐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开始查看工作群的文件。
倒不是原既白真的这样爱岗敬业,喜欢主动加班,而是原既白怀疑自己第二个幻觉的出现,很可能跟自己昨晚的工作内容有关。
这实在是个再直白直接不过的联想,毕竟那个幻觉,不正是原既白凌晨下班时,从外勤场地带回来么?
它不跟外勤工作内容有关,又跟什么有关?
可是……问题是,昨晚的外勤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啊。
还是说,有什么细节内容被他忽略了?
一边想着,原既白一边打开工作群,从群里找出这次的工作资料,一个个点开查看,同时也打开了浏览器,把文件夹里收藏的所有关于这次事件的网页依次点开。
原既白工作的自媒体工作室运营的账号,叫【科学探奇】,一个打着科学名头不干好事、整天去各地鬼屋荒山废弃精神病院之类地方探险的猎奇作死账号。
老板作死,员工付账的那种。
不过,这年头,哪怕是猎奇这条赛道也是竞争异常激烈,所以不久前,便有人顺势推出了“阴阳分界”这个概念。
在这个概念中,世界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分为“相对安全的时间和相对正常的世界”,即“阳界”;以及“被恐惧和怪异统治的世界”,即“阴界”。
而在那个所谓的“阴界”里,这些人糅进了规则怪谈、梦核、后室等一系列要素,一副多多益善、超想要振兴猎奇流派,让恐惧概念great again的样子。
原既白所在的科学探奇工作室,是猎奇赛道的直接参与者、直接利益相关人,因此,当看到有人这样热情地维护猎奇赛道的大环境时,他们痛定思痛,决定不能在great again的事上落于人后,决定也要贡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把猎奇这件事做好做精、做大做强!
比如说,把员工鬼屋探奇的时间从白天改到晚上,从录播改为既有录播也有直播,把六人一队的统一行动改为两人一小组分头行动。
这样的改动,对猎奇赛道的贡献和对账号的起死回生有没有帮助不好说,但从原既白三月换了四个搭档这件事却可以看出,工作室的打工人们心里骂得应该还挺脏。
……唉,也罢,这些令人沮丧的东西先放在一边,还有今晚马上又要开始的老带新的痛苦循环,也暂时别去想了。
总而言之,原既白昨晚“探奇”的地点,算是最近热度比较高的地方了——
新城区6号线地铁。
是的,就是地铁。
这个几乎每个在大城市上班的上班族都会接触到的东西,最近之所以会一跃成为热门地点,还是因为小绿书上一个高热度笔记的流行。
这个笔记的内容,记录的是笔记主人的朋友,在凌晨十二点与她分别、登上新城区6号线地铁后,再没出现过的故事。
并且,笔记里还附上了笔记主人和她友人的聊天记录,详细记录了一个独自乘坐空无一人的地铁的女孩,是怎样从不在意到不安到恐惧到崩溃放弃最后消失不见的全过程。
说实话,原既白不相信这个。
因为很多年前就有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流行过,它的名字叫做《如月车站》。
从原既白的角度来说,这个笔记内容无非是如月车站这个故事的翻版而已。
可也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是哪个推手在操控,当原既白和科学探奇工作室回过神后,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无数猎奇赛道的博主来来回回都快把6号地铁给坐塌了。
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个猎奇账号的博主受到伤害。
甚至到了现在,各专业的不专业的博主,蹭这条地铁线的热度蹭得盆满钵满,都已经开始离场了,偏科学探奇工作室这个吃X都赶不上热乎的猎奇账号工作室,要在这时候决定入场蹭热度了。
原既白某同事锐评:还蹭热度呢,蹭冷饭你都蹭不上!傻X老板你¥%@##¥!
总之,昨晚,是原既白第一次乘坐新城区6号线地铁。
无事发生。
就跟其他任何一个蹭6号线地铁热度的博主一样,原既白什么都没有遇见,好好地从6号线始发站上车,一直到终点站下车,接着又搭另一条地铁回到了家。
一切都如此平平无奇。
所以,这个和他伐木累搭台唱戏的幻觉二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原既白凝神思考,思维发散间,突然感到这个6号线的事件不太对劲,感到它或许不是《如月车站》的故事翻版,而是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下一秒,原既白思绪一顿:不对,自己思考这玩意儿干什么?
6号线背后的故事和真相跟他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真的假的,跟月薪三千的打工人说这个?!
不在上班期间骂老板,就已经是月薪三千的打工人对工作的最后尊重了好伐!
他明明是为了寻找幻觉二号出现的原理,才复盘这个的!
不过现在再看……唉,算了,反正幻觉二号来都来了,想来也是不会走了,那他还管这个做什么?
洗洗睡吧。
原既白迅速哄好了自己,懒得再管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笔记本电脑一盖就结束了这次的额外加班。
刚好,门外两个道德底线存疑的人类也结束了他们的PY交易,暂时不想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打照面的礼貌精神病人立即起身,迅速撤退,回到卧室,往床上一倒,耳塞一戴,眼睛一闭,就获得了婴儿般的睡眠。
在原既白的预想中,这件事到这里就算过去了。
虽然他卧室里冷不丁多了个幻觉二号,把他本就狭小的卧室挤得更转不开身,甚至跟他的幻觉一号唠上了嗑,制造出了不小的噪音……但总之,事情应该不会更糟糕了。
原既白是这样想的。
可所谓的墨菲定律就是,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任何可能会发生的坏事,最后一定会发生。
——这事儿,竟然还真的能变得更糟糕!
傍晚,七点。
原既白踩着上班的点,准时来到科学探奇工作室。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其中一个,是工作室管人事及一切要花钱的财务工作的周哥,老板不在时,他就是工作室二把手。
而另一个——
原既白目光在那人英俊含笑、看起来又聪明又好脾气的脸上稍稍一顿,而后风轻云淡地移开。
但只有原既白自己知道,他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周哥:“小原你来了啊,来,认识一下,这位小哥叫江照云,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助手,跟你一起出外勤,你平时多带一下他……”
原既白的目光终于正式落在江照云的身上,后者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衬得那张本就俊秀的脸格外讨人喜欢。
接着,他就像是十年前初见时那样,向原既白走来,向原既白伸手。
【你好呀,小少爷。】
“你好啊……原先生。”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是生疏礼貌的距离。
原既白发现,江照云的手很冷,像是凝着一层冰。
但他更知道,曾经的江照云的手是滚烫的,像是藏着一团火。
这团火曾经令原既白迷恋,但最后,也正是这团火烧掉了他所有的美梦,烧掉了他作为原家大少爷的前半生。
“你好,江先生。”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就像是原既白的思绪一掠既过。
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现出了异状。
之后,经过公式化的客套和寒暄过后,原既白放下包,找了个借口来到洗手间,站在洗手台前,一点一点,反反复复地洗着自己的手。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江照云站在了原既白的身后。
他斜倚在门边,稳重的西装外套脱下了,白色的衬衫紧贴优越的腰线,袖子轻挽,露出漂亮的手腕,而他那双桃花眼,此刻正透过镜子注视着原既白,眼中深深浅浅的颜色氤氲间,好似一口轻漾着无数秘密的深潭。
此刻,江照云的脸上依然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可他的声音却有些发涩:
“阿白,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该在那时候离开的,可如果、如果我说七年前我其实从来没想过要——”
原既白从镜子里看了江照云一眼。
只这一眼,江照云就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击,蓦地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近乎惶恐的痛楚,话语也戛然而止。
原既白没有理会,只轻轻摊开自己的左手。
只见,原既白的左手掌心,有一块葡萄色的奶茶污渍。想来是上班路上不小心跟谁的奶茶杯撞上了。
江照云凝视着污渍,表情一空,那些急切的剖白也就此凝固。
原既白没有急着说话,任由四周的空气冷却下去,直到原既白终于洗掉手上的最后一点污渍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将水珠一点点擦掉。
“江先生,我们只是陌生人,我当然不会讨厌你。”
原既白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狂怒与怨憎,也没有亲近与喜悦。
就像原既白说的那样,他真的不讨厌江照云——谁会无缘无故去讨厌一个陌生人呢?
“所以,既然是陌生人,我们之间也最好不要再说这些冒昧的话了。交浅言深,不合适。”
说完,原既白收起手帕,转身离开洗手间,与神色近乎难堪的江照云擦身而过,没有回头。
夜晚,八点。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山,原既白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与新搭档江照云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开文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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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6号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