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
连续三下后,那根接触不良的老式日光灯才终于伴随着一声被迫营业的长长呻吟,照亮了原既白身处的这个狭小房间。
“坐,坐,别客气啊,坐。”
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杂乱无章的书桌后,原既白今日拜访的这位心理咨询师穿着一身标志性的白大褂,坐在舒服的老板椅上,热情地招呼原既白落座。
原既白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腿边上那张饱经沧桑的红色塑料椅,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坐了上去。
只能说,还好这张不是幼儿园小朋友用的那种小塑料椅。否则,以他这一米八五的个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坐下去。
原既白苦中作乐地想。
“好的,我们开始吧。”
心理咨询师的声音唤回了原既白的注意力。
在原既白眼睁睁的注视下,那庸医毫不在意地在写字板上夹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外卖单,接着便拿起笔,以一副审视患者病历的严肃态度,一本正经地问了起来。
“患者原既白,26岁,十年精神病史,最常出现的问题是幻听幻视?”
“是的。”
原既白脸上不显,心里却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庸医竟然真的提前看过他发到邮箱里的病历。
心理咨询师继续说道:“在十六岁到十九岁这三年,你一直有在吃药维持,但十九岁之后就断药了,为什么,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吗?”
原既白道:“不,是因为家里破产,我爸妈都死了,我身上没钱,吃不起药,就干脆没吃了。”
“……那理由很充分了。”
心理咨询师随意地在外卖单上勾了九转大肠,接着又问道:“也就是说,现在的你依然有很严重的幻听幻视?”
原既白苦恼道:“关于这个,其实我早就习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出现了一些别的症状,所以才想要来咨询一下。”
“什么症状?”
“首先是心情不太好,一整天都提不起劲……主要是不想上班。跟我搭档的同事三个月换了四个,糟糕的是每次都是我带新人。昨天工作群里说,今天我的搭档又要换,而且还是我带新人,所以我今天起床后几乎都不想再去上班了……”
原既白说着,越发忧心忡忡了:“医生,你说,我这样对上班一点都不积极的心态,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心理咨询师惊讶:“哦?你还有班上?”
“没办法,精神病也要吃饭嘛。”
“那确实。”
“所以医生,我这是病情又严重了吗?”
“有可能是转抑郁了。”
原既白摇头:“可是医生,我完全没有自|杀之类的冲动,如果真说有什么冲动,那也是想要提刀砍老板的冲动。”
心理咨询师肯定道:“你抑郁转双相了。”
足足十年精神病史的精神病人并不好糊弄,不赞同道:“但我显然能够控制自己,我只是想一想而已——就算是一个正常人,平日上班也会有想要砍老板的时候吧?!”
“那你就是社交焦虑!”
“医生,虽然我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但我很肯定,我在社交上一点焦虑问题都没有。”
“哦,哦!我明白了,这是ADHD,自闭症——”
“ADHD是‘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
原既白不高兴了:“医生,你这也太不专业了吧?你是准备把最近网上流行的精神病一个个念一遍吗?甚至你还没有念对!医生,别告诉我你的资质证其实是在多音上考的?!”
心理咨询师骤然遭受病患如此诽谤,终于舍得从外卖菜单上抬眼看他。
“靓仔,你只付了三十块,我当然也就跟你聊个三十块的。你去外头问问,哪怕是楼下那个扣脚的大爷,你跟他聊两句都起码100起步好伐!”
“楼下刘大爷不是收水电费的吗?”
“哦,没想到你这年轻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挺机警啊……”眼看糊弄不过,心理咨询师坐直了两分,咳了一声。
“那行吧,那行吧……咱们说说你的老毛病,你病历上写,自从你搬到这栋楼来,就有了幻听幻视,总觉得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室友还有第三个人,对吧?”
“心理咨询师”终于是认真了两分,可倍感糊弄的原既白这会儿却不想再跟他谈了。
原既白郁闷起身,愤愤不平道:“算了,不想跟你这个庸医聊这个,没病都把我聊出病了……三十块退我!”
心理咨询师吓了一跳,梗着脖子喊:“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原既白:“……”
原既白拳头硬了。
他深深呼吸: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而且,往好处想想,连这种神经都是正常人,甚至还能给人当心理咨询师,那岂不是说明自己病得也不算重?
再四舍五入一下,自己跟正常人也没有区别啊!
原既白顺了顺了气,转身走出这个狭小房间。
身后,那“心理咨询师”的声音响起:“对了,把我门外的牌子转一下。”
门外的牌子?
原既白环视一圈,很快在心理咨询室外的楼道走廊上找到了一个长方体的柱形立牌,而这立牌朝外的一面上写着:
【最符合我国宝宝体质的心理咨询,30块/小时,不灵不要钱。】
原既白看得眼皮直跳。
昨晚,他下班回家路过二楼时,就是被这个牌子骗了,以为楼里新开了一个(不是很正规的)咨询室,这才预约了今早的心理咨询,以为能够得到一点帮助。
可现在回过神再想,三十块钱能唠个什么啊?
唉,果然穷鬼就是容易吃这种亏。
但如果可以,穷鬼也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也想找个正规的心理医生唠一唠……这不是手上实在没钱嘛,就连那三十块,都是他一天的饭钱呢!
原既白一边在心里唉声叹气,一边随手捏起咨询室门口的牌子,转了个向。
而这一面的立牌上只写了四个字:
【复印/打印】
原既白:“……”
我¥%…&*@#你#¥@%…&呸!
庸医误人啊!
原既白愤愤地离开了。
而在原既白走后,那位“心理咨询师”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踩着人字拖拿着外卖单走了出来。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这木头柱子实心的,有六十多斤,我忘了做轴,所以你得把它——咦?”
心理咨询师脚步一顿,看着空荡干净的走廊,又看了看无声转到了正面的立牌。
他微微挑眉。
六十多斤的木柱,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当然不算重。
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将它转了个向?
他若有所思:“……有点意思。”
·
原既白住在一栋商住混用楼房里冬冷夏热的顶层六楼。
说实话,这地方一点儿都不好。
它位置偏僻,远离市中心,日常上下班通勤极长,外卖员都经常找不到地方,日常生活中还非常嘈杂,房间几乎不隔音。
每当楼下卖早餐的起来开店时,整栋楼基本也得起了,而每当小情侣摇床时,整栋楼也基本都得骂了。
再加上,这栋楼年代久远,金属制的楼梯扶手锈得不能多看,内部的墙皮也掉得七七八八,露出丑陋的水泥墙面,怎么瞧都不是一个租房的好地方。
可说一千道一万,300块一月的房租,以及按照居民区标准收费的水电,就足以抵掉以上的所有缺点。
所以,也正因为这个朴素的理由,原既白才会在这里一住七年,并且往租房里添置了不少“租房神器”。比如说热水器平替移动洗澡机,比如说可收缩的室内晾衣架,比如说收缩自如的移动空调,比如说……
总之,原既白有一种房东不赶他就赖这里租一辈子,房东赶他也能迅速入住烂尾楼当高级流浪汉的精致感。
而至于说这样的生活寒碜不寒碜。
对十九岁前一件衬衫都上百万的小少爷原既白来说,这或许是寒碜的,是他少时穷尽想象都无法描绘出来的生活。
可对十九岁后家族企业破产、父亲跳楼母亲病死,读不起艺术大学只能肄业拿个高中文凭,吃不起药也不想进精神病院,最后只能偷偷摸摸找工作的小卡拉米来说,原既白如今能一个人好好活着、独立活着,就已经是生命的伟大了。
所以原既白觉得,也好。
自己有吃有穿有住,夏有空调冬有暖炉,春有蜜雪秋有正新,怎么就寒碜了呢?
放古代这可是神仙日子呢!
原既白向来很乐观、很会安慰自己。
就这样,原既白一步步走向六楼,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可还没等他站到自己的租房前,原既白就听到了走廊上每个月月底的保留节目。
“……再宽限我半个月吧,不,十天,不,五天!就五天!李哥,再宽限我五天吧,我保证五天后就有钱了!”
原既白脚步一顿,没有立即上到六楼,而是在楼道口侧身张望。
只见原既白的视线尽头,也就是六楼唯一在租的租房603室门前,一个英俊帅气的金发小伙滑跪在地,恬不知耻地抱着一个将军肚的大腿,眼角是他勉强挤出的两滴眼泪。
“李哥,你信我,你信我啊!你看我这么靓仔,今晚出台一定能够傍到富婆的啊!到时候我就有钱交房租了,你信我啊!”
将军肚僵着脸,一副想要踹开这金毛又怕奖励到他的样子,硬着声音道:“你个年轻人,一天天的不想着走正道,怎么老想着傍富婆?富婆是那么好傍的?你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你就不能去工地里搬几天砖先挣够房租再说吗?!”
金毛大叫:“让我这样的美男去搬砖,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李哥,你看,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很拿得出手?是不是去当大明星都没问题的?!你怎么舍得让我这样的脸去工地里搬砖?哪怕我晒黑了一点点都是全人类的损失啊!”
将军肚终于没忍住翻白眼:“那你怎么不去当大明星?”
“哎呀李哥你不懂,这年头只有漂亮是当不上大明星的啦,你看那些男明星,一个个长得跟鬼一样都能星途璀璨,还不是因为他们身后有几个甚至几十个人?既然都是卖,那卖后面不如卖前面,卖几十个人不如卖一个人,搞不好最后还能上岸当良家妇男……啊呀李哥你不懂这个,我有我的节奏!”
将军肚沉思了一下:“也对。”
没等金毛开心起来,将军肚又说:“那你让我揍一顿,我免你这三个月的房租。”
金毛一愣,犹犹豫豫地说:“用鞭子还是用蜡烛?先说好,道具要自己准备哦。”
“你以为我是变态吗当然是用拳头啊你这个死扑街!”
“啊!轻点,别打脸——嗷呜!”
原既白缩回了头,打开手机,淡定地开始玩起了消消乐,准备等两人的活动告一段落再回房间。
瞧——有这样的邻居,谁还会觉得自己需要吃药呢?
此刻,在六楼楼道进行这场突破正常人类道德下限的活动中,被打的那人,是原既白的室友,一个天天都渴望被富婆捞的金毛男,华怀英,而另一个则是拥有这一整栋楼的包租公,李将。
无论“华怀英”还是“李将”,其实都是不错的好名字,前者颇有侠气,后者霸气外露。
但也不知道是人生过程中哪里出了错,有侠名的人不但没有半点侠气,反而天天想着傍富婆,正经工作是半点儿不干,连他这个精神病都不如;
而霸气外露的人,则把所有的霸气都点在了自己将军肚上,性格则是跟霸气一点都不沾边,收个租还能被人一拖再拖,最后愤怒下灵机一动,竟提出了“揍一顿抵房租”这个超绝点子。
但话说回来,这养尊处优的包租公的拳头又有多重?又能揍多久?
没见就连华怀英那个小白脸都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么!
果然,不到三分钟,包租公就支撑不住了,气喘吁吁得像是跑了场马拉松。
这时,原既白刚好打通了一关消消乐,于是他把手机往口袋一塞,长腿一迈,正式登上六楼。
原既白目光迅速一扫,只见华怀英那个小白脸此刻正嘤咛着躺在楼道里,装模作样地小声啜泣,包租公则满脸通红地在他身边松裤腰带——别误会,单纯打累了,歇歇将军肚。
原既白面不改色路过两人身前,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微笑向两人点头致意。
“李哥好,小华早。”
不等两人回应,原既白迅速开门,进门,关门,嘭!
动作一气呵成,把那些精神病都看不懂的人间烟火统统关在门外。
之后,原既白走过客厅,来到自己的房间前,手按在门把手上,蓦地想到什么,犹豫了两秒。
原既白是自媒体工作室的一员,日常负责出外勤和剪视频。
这样的事,说好听点是新时代的平民记者,日常听取底层最真实的声音,为普通人奔走发声。
说难听点,他就是一个没事上街到处问路人“你觉得XXX事件如何”,然后回来默默剪视频,再配合“震惊!XXX竟然XXX”的震惊部垃圾小文案发出去的多功能牛皮藓。
说实话,原既白不知道自己工作的那个破自媒体号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气,才能在这人才辈出的年代艰难活下来。
这可能跟那个至今都没人提过劳动合同和不见踪影的五险一金有关,也可能跟工作室周围那些鬼鬼祟祟进进出出的人影有关。
大学肄业且月薪三千的原既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需要了解,自己的工作基本在傍晚七点到凌晨两点,而白天则应该是他好好休息的时间就够了。
而按照往常惯例,在九点钟的现在,他早就该回到床上好好睡一觉了,特别是在今晚还有新人搭档的精神攻击等着他的情况下。
可是——
就像是原既白病历上写的那样。
自原既白七年前搬到这栋楼里后,他就看到自己的租房里出现了室友华怀英外的第三个人。
但由于这个幻觉并没有什么过激举动,比如说怂恿他跳楼、上街裸|奔、随机杀人什么的,只是有些聒噪,于是原既白戴个耳塞,忍忍就过去了。
但——
昨天晚上,不,是今日凌晨,又一个异常出现了。
当原既白凌晨两点下班,搭乘凌晨三点的地铁回到老城区租房时,他总感觉自己的租房里……出现了第四个人。
而那个人,是踩着一高一低的脚步,跟他从外头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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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