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天光却未明。厚重的铅云低低压着山峦,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草木折断和泥土的腥气。停云寨被一种死寂的紧绷笼罩着,昨夜的喧嚣彻底消失,连孩童的哭闹都被大人死死捂在了喉咙里。寨门紧闭,粗壮的树干和巨石死死抵住。妇孺被集中安置在几间最坚固的石屋里,男人们紧握着磨得锃亮的柴刀、猎叉,守在简陋的工事后,脸色凝重如铁。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寨门和通往山下的那条唯一小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李崇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主楼前的空地上。一夜之间,这位豪爽的寨主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角的白霜更加刺目,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饱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松。他环视着寨中一张张熟悉而惊恐的脸,沉声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兄弟们!婆娘娃娃们!狗官污蔑我李崇山,把十年前的血债扣在我们停云寨头上!他们想灭口,想斩草除根!我李崇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你们,跟着我在这山里讨生活,清清白白,凭什么要陪葬?!”
他猛地拔出腰间沉重的环首刀,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今天,他们想要我们的命,想要我们娃娃的命!那就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问问这停云寨的石头答不答应!想进来,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死战!死战!”短暂的死寂后,压抑的怒吼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恐惧被更强烈的愤怒和绝望的求生欲点燃。男人们眼珠赤红,手中的武器攥得死紧。连一些胆大的妇人也握紧了菜刀和木棍,将年幼的孩子紧紧护在身后。
李木棉站在父亲身侧,一身利落的深红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腰间除了银铃,还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和一柄小巧的机弩。她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寨墙的每一处防御。她快速低声向身边的铁手和老算盘下达着指令,调整着防守的薄弱点,将仅有的几架粗糙的弩机安置在最佳位置。
就在这时,山下隐隐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
“呜——呜——”
如同地狱传来的催命符,穿透湿冷的空气,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头。紧接着,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来了!
“准备!”李崇山须发皆张,厉声咆哮,如同炸雷。
李木棉猛地抬头,望向寨门外蜿蜒的山路尽头。只见黑压压的、如同钢铁洪流般的士兵身影,正沿着湿滑的山道,沉默而肃杀地向上推进!冰冷的铁甲反射着阴郁的天光,长矛如林,刀锋似雪。一面猩红的“靖边”大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招展,如同索命的血幡!
空气仿佛凝固了。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 * *
栖竹轩内。
那沉重的号角声和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竹墙,也敲打着屋内死寂的空气。
魏瑾依旧闭目靠在竹榻上,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几近透明。胸口的滞痛和沉闷感如同跗骨之蛆,随着那催命的号角声,骤然加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要将它捏碎!喉间的腥甜感疯狂上涌,比昨夜更甚!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空茫的浅色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剧烈的痛苦!不再是虚无的倦怠,而是真实的、撕扯心肺的痛楚!他一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撑住竹榻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
“咳……呃……”压抑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一股无法抗拒的、灼热而腥甜的气血直冲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泼墨般喷溅在身前的地板上!刺目的猩红在粗糙的竹木地板上迅速洇开,带着一种残酷而妖异的生命力。
这一口血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支撑身体的手臂瞬间脱力,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竹竿,软软地从竹榻上滑落,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烈的咳嗽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咳喘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沾染在他苍白的下颌和素色的衣襟上。他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因为痛苦和窒息而剧烈地痉挛着,那双空寂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剧痛而微微涣散。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冰冷的麻木感迅速从四肢蔓延,意识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深海。寨门外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濒临破碎的、如同破锣般的喘息声。
原来,这就是终结了吗?在这荒山匪寨,以一个病弱书生的身份,死在一场与他毫无干系的剿杀里……倒也算一种……清净?
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荒谬感,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意识边缘,一闪而逝。
* * *
“守住寨门!滚石!放滚石!”李崇山嘶哑的吼声在寨墙上炸响。
沉重的圆木和巨石被推下陡坡,裹挟着雷霆之势砸向正沿着狭窄山路冲锋的靖边军前锋!惨叫声、骨肉碎裂声瞬间响起!但后面的士兵在军官的厉声催促下,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悍不畏死地向上猛冲!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下方射来,钉在木质的寨墙上、盾牌上,发出夺夺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守寨汉子中箭的痛呼!
“弩手!瞄准他们的军官!放!”李木棉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她伏在寨墙的垛口后,目光如电,手中的小巧机弩稳稳地指向下方一个挥舞着腰刀、大声呼喝的靖边军校尉。
“嘣!”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弩箭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那校尉的咽喉!校尉的呼喝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引起下方一阵小小的混乱。
“二当家神了!”旁边的汉子精神一振。
李木棉没有回应,迅速拉弦上箭,目光扫视着战场。她看到父亲如同战神般挥舞着环首刀,将一名爬上寨墙的敌军劈落;看到铁手带着几个兄弟用长叉将云梯奋力推倒;也看到不断有寨中的汉子被箭矢射中或被爬上来的敌军砍倒,鲜血染红了寨墙。
寨门在巨大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粗壮的撞木在众多士兵的合力下,正一下下凶狠地撞击着厚实的寨门!门后的树干和巨石被震得簌簌作响!
“顶住!给我顶住!”李崇山目眦欲裂,亲自带人扑到门后,用肩膀死死抵住!
战况惨烈而胶着。停云寨凭借着地利和悍勇,暂时挡住了精锐官军的第一波猛攻,但谁都清楚,这只是开始。对方的人数优势和装备优势太大了!寨门一旦被破……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个负责在寨内巡视、防备敌人绕后偷袭的年轻后生,连滚带爬地冲到寨墙下,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
“二……二当家!不好了!栖竹轩……那个书生……那个魏瑾……他……他吐血了!吐了好多血!倒在地上……好像……好像快不行了!”
这声呼喊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并不响亮,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李木棉!
她正全神贯注瞄准下方一个弓箭手的动作猛地一僵!指尖扣在机括上,却迟迟没有按下。那双冷静锐利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
魏瑾?吐血?快不行了?
在这个寨子即将倾覆、父亲和所有人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这个消息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毫无预兆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他不是病弱吗?他不是一直半死不活吗?怎么会偏偏在此时……不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是巧合?还是……某种她未能察觉的阴谋?那个苍白沉默、厌世疏离的书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寨门处又传来一声更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声响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音!门后的李崇山和几个汉子被震得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门要破了!”绝望的嘶喊响起。
前有破门之危,后有魏瑾垂死……李木棉握着机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在这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