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停云寨。竹叶被打湿,沉甸甸地垂着,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寨子里白日的喧闹被雨声覆盖,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几处屋檐下,妇人们压低的交谈声和孩童偶尔的啼哭声传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铁手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往下淌,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顾不上擦拭,声音带着赶路后的粗喘和压抑不住的焦灼:“……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就在黑石坳那边扎营,少说也有三五百号人,清一色的制式军甲,绝不是府兵衙役!打的是‘靖边’的旗号!”
“靖边军?”老算盘猛地吸了口凉气,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是戍边的精锐!怎么会……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来‘剿匪’?我们停云寨这些年,可没动过官家的东西!”
铁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锐利如刀:“问题就在这儿!我摸近了些,听他们几个当值的嘀咕,说什么……‘上头有令,务必斩草除根’,‘这次要立个大功’……还提到了……”他顿了顿,目光沉重地看向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木棉,“提到了寨主……李崇山的名号!”
“什么?!”老算盘失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冲寨主来的?”
李木棉坐在宽大的竹椅上,橘红的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她脸上惯有的明媚笑容消失了,唇线抿得紧紧的,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几乎嵌进竹木里。腰间的银铃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她没看铁手,也没看老算盘,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一个紧绷而沉静的侧影。
“继续说。”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听不出丝毫慌乱,却像绷紧的弓弦。
“是,”铁手定了定神,“我听到他们说,朝廷认定寨主……李崇山,是十年前‘云州军饷案’的主谋!说那批失踪的八十万两饷银,就在我们停云寨!这次派靖边军来,就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夺回饷银,拿寨主的人头回去交差!”
“放他娘的狗屁!”老算盘气得浑身发抖,胡子直翘,“云州军饷案?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寨主当年只是个押粮的校尉!饷银被劫,他死里逃生才带着兄弟们落草,这些年躲在这深山老林,连只官家的鸡都不敢碰!怎么就成了主谋?这分明是栽赃!是有人要灭口!”
“栽赃?灭口?”李木棉终于抬起了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琉璃,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山风灌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黑沉沉的莽莽山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八十万两饷银……好大的罪名。我们停云寨这穷山恶水的,值当朝廷派精锐来‘剿’?爹的名字被特意点出来……”她转过身,目光扫过铁手和老算盘,“你们觉得,这是巧合吗?”
老算盘和铁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沉重。
“二当家,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祸水引到我们头上?引到寨主身上?”老算盘声音发颤。
“不是引,”李木棉的声音冰冷,“是早就盯上了。云州军饷案,爹是唯一活下来的押粮军官……他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个威胁。”她微微眯起眼,窗外的雨光映在她眼底,跳跃着危险的光芒,“十年前的血案,现在才翻出来……时机选得可真‘巧’。”
“那我们怎么办?”铁手拳头攥得咯咯响,“寨子易守难攻,但对方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人数数倍于我们!硬拼……就是鸡蛋碰石头!寨主他……”
“爹不能走。”李木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仿佛瞬间卸下了所有属于“二当家”的跳脱,展现出一种属于真正掌控者的沉凝气度。“对方既然点名要爹,爹若走了,坐实畏罪潜逃不说,更给了他们血洗寨子、赶尽杀绝的借口!爹留下,是饵,也是盾。”
“可是……”老算盘急了。
“没有可是。”李木棉的目光锐利如刀,“铁手哥,你立刻带几个最机灵的兄弟,分三路下山!一路,去‘醉春风’找柳妈妈,让她动用所有关系,不惜一切代价,查清这次‘剿匪’的真正主使人是谁!是哪位‘上头’下的令!另一路,去府城,想办法接触到任何可能相关的旧案卷宗,尤其是关于当年云州军饷案幸存者的记录!最后一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去临州府,找‘周正’周御史!此人以刚直闻名,清廉如水,或许……是唯一敢接这烫手山芋的人。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当年军饷案的疑点,还有这次靖边军异动的消息,想办法递到他手里!”
“周御史?”铁手和老算盘都露出惊疑之色,“他……他一个七品言官,能撼动得了背后的大人物?”
“撼不动,也要试试!”李木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总比坐以待毙强!记住,你们的目标是传递消息,不是拼命!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撤回来!消息送到比人更重要!”
“是!”铁手被李木棉的气势所慑,重重点头,转身就要冲入雨幕。
“等等!”李木棉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心是一个古朴的“商”字。“拿着这个,给柳妈妈看。她知道该怎么做。”
铁手郑重接过,贴身藏好,带着一身水汽和决绝,消失在门外的雨帘中。
议事堂内只剩下李木棉和老算盘。雨声更大了,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沉闷的声响。
“二当家……”老算盘看着李木棉紧绷的侧脸,欲言又止。
李木棉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头时,脸上竟又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丝熟悉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笑容,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叔,别怕。天塌不下来。爹那边,我去说。寨子里……该干什么干什么,炖肉的香气别断了,让孩子们吃饱。”她站起身,语气轻松得像在安排一顿普通的晚饭,“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阵脚。告诉大伙儿,有我在。”
她拍了拍老算盘的肩,力道沉稳。然后,她整了整衣襟,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声,在这凝重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地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
她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走入冰冷的雨幕,朝着寨子深处、父亲李崇山所住的那座最大的竹楼走去。纤细的背影在雨中挺得笔直,橘红的衣衫像一团在风雨中执着燃烧的火焰。
* * *
栖竹轩。
窗户紧闭着,隔绝了大部分雨声,但那种潮湿阴冷的气息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魏瑾依旧坐在窗边的竹榻上,姿势与前几日并无不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昏暗的光线下,他苍白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空茫的浅色眼眸,在昏暗中微微睁着,映着窗纸上朦胧的水光。
议事堂方向的压抑气氛,铁手冒雨匆匆离去的身影,以及后来李木棉独自走向寨主竹楼时那挺直的、带着决绝意味的背影……即便隔着距离和雨幕,那无形的紧张感也如同水纹般扩散开来,触及了这片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榻边缘粗糙的纹理。胸口的滞闷感比白日更甚,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钝痛,像冰冷的铁块压在心上。喉间那股撕扯般的痒意再次涌起,比之前更甚。
他微微偏过头,用指节死死抵住下唇,压抑着那股翻腾的气血。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闷咳终于冲破了他的压制,在寂静的竹屋里沉闷地响起,带着胸腔空洞的回音。咳声持续了片刻才停歇,他苍白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缝间,一丝极淡的、带着铁锈味的猩红,悄然晕开。
他低头,看着指腹上那抹刺目的红,眼神依旧空寂,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血,而是窗外滴落的雨痕。他用另一只苍白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方素白的旧帕子,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掉那抹血迹,然后将帕子重新叠好,收回怀中。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对自我身体漠视的仪式感。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竹墙,落在了那个在风雨中走向父亲居所的、橘红色的身影上。那抹亮色,在这片灰暗绝望的底色中,显得如此鲜明,又如此……孤勇。
空茫的眼底深处,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不再是纯粹的探究,而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是嘲讽她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还是……一丝被那孤勇触动了的、早已冰封的什么?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一切情绪隔绝在浓密的睫毛之后。只有那压抑过后的、异常清浅的呼吸声,在雨声的间隙里,微弱地起伏着。
山雨已来,这方栖身的竹轩,又能庇护这缕厌世的孤魂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