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处》 第1章 青山劫玉郎 暮春的南境,官道蜿蜒于黛青色的山峦间,像条疲惫的灰蛇。山风裹着湿润的草木清气,也卷起道旁不知名野花的细碎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缓缓行来的马车顶棚上。赶车的汉子缩着脖子,时不时紧张地瞟一眼两侧愈发浓密的林子,手里的鞭子甩得有气无力。 “停——!” 一声清亮带笑的娇叱,毫无预兆地撕破了山道的宁静。 只见前方山路中央,斜斜插着一根翠绿欲滴的新鲜竹竿,顶端绑着一朵碗口大、红得扎眼的山茶花。竹竿旁,俏生生立着个红衣姑娘。 她约莫十六七岁,一身火红的罗裙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松松侧绾成一条粗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和腰间,缀着好些小巧玲珑的银铃铛与看不出用途的精致小玩意儿,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像山涧里跳跃的溪水。她手里还拈着一枝刚折的桃花,粉白的花瓣映着笑靥,明媚得晃眼。若非此刻地点时机太过诡异,倒像是个踏青迷路的富家小姐。 车夫吓得一哆嗦,猛地勒住缰绳,老马喷了个响鼻,不满地停下。 “此……此山……”车夫张口,试图背出那套流传已久的切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哎哟,大叔,”红衣姑娘——李木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脆生生的,打断了车夫结结巴巴的“此树是我开”,“别紧张呀!我们停云寨最讲道理了。不伤人命,只取‘过路费’。车里坐的,可是位进京赶考的书生老爷?” 她说话又快又亮,眼睛弯成月牙,好奇地踮起脚,越过车夫朝车厢里张望。那神情,倒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 车厢帘子纹丝不动,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无人。 李木棉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随手将桃花插在鬓边:“书生老爷,山路崎岖,风尘仆仆,多辛苦呀。不如随我们上山歇歇脚?我们停云寨的茶水点心,管够!保管比您啃那干巴巴的饼子强多了。”她拍了拍腰间叮当作响的小荷包,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赶车的汉子冷汗涔涔,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看向紧闭的车帘。 就在这时,车帘终于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从里面缓缓掀开。 一道身影探出车厢。 山风似乎都静了一瞬。 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形颀长却清瘦得过分。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竹青色长衫,衣料朴素,却硬是透出一种不染尘埃的清冷。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唇色也极淡。他扶着车门框站定,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缓慢,仿佛每动一下都耗尽了力气。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瞳仁颜色偏浅,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却空茫茫的,没有半分神采。没有惊惧,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都没有。他就那么平静地、淡漠地看向拦路的红衣少女,目光掠过她发间的桃花、腰间的铃铛,最后停留在她那张明媚张扬的笑脸上。那眼神,像在看路边的石头,或者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没有开口,一个字也没有。 李木棉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绽开得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好奇:“呀!这位公子……长得可真好看!就是脸色差了点,这一路奔波累着了吧?”她上前一步,腰间的铃铛又是一阵悦耳的轻响,“放心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就是请你上去喝杯茶,暖暖身子。你看你这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万一在路上病倒了可怎么好?我们寨子里有最好的跌打郎中,专治各种水土不服!” 她语气关切,眼神却像最机灵的小鹿,不动声色地扫过男子扶着车门框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再看他那身竹青布衫,虽旧,针脚却细密,绝非寻常农家手艺。还有那周身萦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感……啧,有点意思。 男子依旧沉默。山风吹起他竹青色的衣袂,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身形。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觉得这风有些冷,又或者只是觉得眼前这场面太过聒噪烦人。他厌烦地移开了视线,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仿佛那里才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对眼前的人,对这条山路,甚至对他自己。 “嘿,还是个闷葫芦?”李木棉身后,一个穿着短打、面容憨厚却眼神精明的壮汉——她口中的“阿石哥”,忍不住嘀咕出声,“二当家,跟他废什么话,直接……” “阿石!”李木棉回头瞪了他一眼,嗔怪道,“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是讲道理的!要以德服人!”她转回头,对着那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青衫男子,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吧?山路不好走,我扶着你?” 她作势要上前搀扶。 那一直如同玉雕般沉默的男子,在李木棉的手即将碰到他衣袖的瞬间,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后避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被风吹动的一片竹叶。那双空茫的眼睛终于再次聚焦,落在李木棉伸出的手上,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厌世倦怠淹没的探究,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依旧,没有言语。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下了马车,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括。落地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苍白的面颊因这轻微的动作似乎更透明了几分。他站定,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探究。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那层清冷的疏离。 李木棉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衣袖拂过时带起的微凉气息。她看着眼前这株仿佛从冰雪里捞出来的、沉默而脆弱的青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快得无人察觉。随即,她又挂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对着阿石他们一挥手: “走咯!迎贵客回寨子!” 清脆的铃铛声在山道上再次欢快地响起,伴随着车轮重新碾压石子的声音,以及阿石等人或好奇或警惕的嘀咕。那抹竹青色的身影,沉默地、顺从地被裹挟在这片“热闹”之中,走向云雾缭绕的山寨深处。 他像一缕误入红尘的孤魂,又像一柄收入鞘中、敛尽锋芒的古剑,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李木棉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鬓边的桃花在风中轻颤。她没回头,嘴角却悄悄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 ——真是个……古怪又漂亮的“玉郎”呢。不知这身清冷疏离的皮囊下,藏着什么?这趟“买卖”,似乎比预想的有趣多了。 [让我康康]有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青山劫玉郎 第2章 青竹栖云处 停云寨踞于半山腰一片开阔的台地之上,背靠陡峭山崖,面朝莽莽林海。寨子不大,屋舍依着山势错落,多是就地取材的竹木结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青瓦,透着股粗犷又自得其乐的野趣。寨子中央的空地上,晾晒着兽皮、药草,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妇人们坐在屋檐下一边择菜一边说笑,炊烟从各处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和草木的香气。乍一看,倒像个远离尘嚣的山野村落。 只是当李木棉一行人带着那抹格格不入的竹青色身影走进寨门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一瞬。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那个苍白沉默的书生身上。 “哟!二当家回来了!”一个穿着灰布褂子、挽着袖子的中年汉子(寨中账房,人称“老算盘”)从一间挂着“议事堂”牌子的竹屋里探出头,目光在魏瑾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商人般的精明,“这回‘请’来的……是位读书人?” “老算盘叔眼神就是好!”李木棉笑嘻嘻地应着,腰间的铃铛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叮当作响,瞬间打破了那片刻的凝滞。她自然地挡在魏瑾身前半步,隔绝了大部分过于直接的打量,声音清脆地传开:“这位公子路上累着了,身子骨弱,经不得风。阿石,带公子去东头那间‘栖竹轩’歇着,收拾干净点,被褥晒过的吧?” “晒了晒了,二当家放心!”阿石连忙应声,对着魏瑾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努力放得和缓,“公子,这边走。” 魏瑾依旧垂着眼睑,对周遭的一切喧闹、目光、安排置若罔闻。他像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被阿石引着,步履迟缓地穿过好奇的人群,走向寨子东侧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依着几丛翠竹,建着两间小巧的竹屋,环境清幽,正是“栖竹轩”。 李木棉没立刻跟上去,她站在原地,脸上明媚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却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扫过寨中几个关键人物的表情。老算盘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负责寨中防卫的教头“铁手”抱着胳膊,眉头微皱,显然对带回一个来历不明又病恹恹的“累赘”不甚满意;几个年轻后生则纯粹是好奇,对着魏瑾的背影指指点点。 “二当家,”老算盘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这位……看着可不像寻常书生。那身气度,还有那份死气……”他摇摇头,未尽之言带着忧虑。 李木棉重新挂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笑,拍拍老算盘的肩:“哎呀,叔,您想多啦!就是个身子骨差点的读书人,估计是家里遭了难,孤身上京赶考。您看他那样子,能有什么威胁?一阵风就能吹跑了!”她眨眨眼,“再说了,咱们停云寨以德服人,讲究的是路见不平……呃,路见‘体弱’也得扶一把不是?说不定人家高中了,还能念着咱们这点‘茶水’恩情呢!”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听见。铁手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老算盘将信将疑,但看着李木棉笃定的笑脸,也只好点点头:“行吧,二当家心里有数就成。不过这人来历,还是得想法子探探……” “知道啦知道啦!”李木棉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您快去忙您的账本吧!”她打发走老算盘,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栖竹轩走去,腰间的铃铛又恢复了轻快的节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练审视从未发生过。 * * * 栖竹轩内。 竹制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窗的竹榻上铺着干净的靛蓝粗布褥子,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暖香。案几上放着一套粗陶茶具,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炭炉。 阿石把人送到,挠了挠头:“公子,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就喊一声,门口有人守着。”他看着魏瑾那副苍白沉默、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样子,心里也直犯嘀咕,不敢多待,交代完就赶紧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魏瑾一人。 他依旧维持着进门时的姿势,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株被移栽后尚未扎根的竹。那空茫淡漠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陌生的屋子——简朴、干净、带着山野的粗糙和阳光的气息,与他过往经历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这陌生感并未在他眼中激起波澜,只有一片更深的倦怠。 他走到窗边的竹榻旁,并未坐下,只是伸出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靛蓝色的粗布被面。触感粗糙,带着阳光的暖意。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这陌生的“暖”烫到了,随即又恢复平直。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几只山雀在枝头跳跃,鸣叫声清脆。寨子里的喧嚣被竹林的清幽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 这一切生机勃勃的景象,落在他空寂的眼底,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他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在看这个世界,触不到,也融不进。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竹青色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身由内而外透出的孤绝寒意。他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墨痕。 厌世,并非激烈的憎恨,而是彻底的、深入骨髓的虚无与疲惫。对生无欢,对死……亦无惧。活着,只是惯性,是尚未完成的责任或等待一个终结的契机。 他就在这片陌生的阳光和竹影里,无声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玉雕,隔绝了所有尘世的温度与声响。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 * * 笃、笃、笃。 三声清脆的叩门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节奏,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书生老爷?歇好了吗?”李木棉清亮带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等里面回应,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换了一身同样鲜艳的橘红短褂,衬得肤色愈发莹白。粗麻花辫依旧侧绾着,发梢缀着的小银铃随着她探头的动作轻晃。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汤药,还有一小碟刚蒸好的、松软的杂粮馒头。 “喏,怕你路上颠簸着了,给你熬了碗安神定惊的汤药,寨子里老郎中的方子,可灵了!”她笑吟吟地走进来,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人还站着,位置几乎没变,窗边的被褥平整如初,那杯她特意让阿石备下的凉水也纹丝未动。 啧,还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雕? 李木棉心里嘀咕,面上笑容不变,将托盘放在案几上:“还有这个,刚出锅的馒头,香着呢!快趁热吃点儿,垫垫肚子。你这风都能吹跑的身子,光喝风可不行。”她把药碗和馒头往魏瑾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则很随意地拖过旁边一张竹凳坐下,托着腮,一副“我就看着你吃”的架势,大眼睛里满是“纯真”的关切。 魏瑾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茫的浅色瞳仁落在热气腾腾的药碗和馒头上,又移到李木棉那张写满“热情好客”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情绪,像是在看两件毫无关联的摆设。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小小的竹屋里弥漫。 李木棉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甚至更灿烂了几分,带着点哄孩子似的耐心:“怎么?怕苦啊?放心,我让郎中加了甘草,甜的!要不,我先替你尝尝?”她作势要去端药碗,手指离碗沿还有一寸时,又停住了,歪着头看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试探。 魏瑾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上。他像是终于耗尽了站立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倦怠,在竹榻边缘坐了下来。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抗议。 他伸出苍白的手,端起了那碗药。指尖因为用力而更显苍白。碗很烫,热气灼着他的指尖皮肤,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就那样端着碗,看着碗中晃动的褐色药汁,眼神空寂,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哲学命题,又像是在等待这碗药的温度自己降下去。 没有喝。 李木棉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着他指尖被烫得发红却毫无反应,看着他对着药碗发呆。她腰间的铃铛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寨子里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 “喂,书生,”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脆,却少了几分刻意装出的甜腻,多了点山野的直率,“你叫什么名字呀?总不好一直叫你‘喂’吧?”她眨眨眼,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魏瑾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碗中药汁的微澜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他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李木棉以为他又要化身石像时,一个极低、极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而显得艰涩滞涩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了出来: “魏……瑾。” 两个字,轻飘飘的,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虚弱气短,和深入骨髓的疏离冷漠。说完,他便再次陷入了沉默,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是专注地看着碗中逐渐不再冒热气的药汁。 李木棉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她得到了第一个信息,虽然只是一个名字。 “魏瑾?”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清脆,“瑾,美玉也。好名字!配你!”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药快凉了,赶紧喝了吧。馒头也记得吃。我晚点再来看你。” 她不再停留,像一阵风似的旋身出门,清脆的铃铛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 门被轻轻带上。 竹屋内重归寂静。 魏瑾依旧端着那碗温凉的药,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眼,望向门口李木棉消失的方向,那双空茫的眼底,终于不再是纯粹的死寂。一丝极淡、极冷、如同寒潭深处掠过的幽光般的探究,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痕迹。 窗外的阳光偏移,竹影拉长。他依旧坐在那里,像一株扎根在阴影里的青竹,沉默地对抗着,或者说,漠视着周遭的一切。那碗药,最终被他轻轻搁回了案几上,未曾动过一口。只有那碟杂粮馒头,在渐暗的光线里,散发着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香。 第3章 铃铛算珠声 栖竹轩的日子,像山涧里停滞的一洼水,沉静得近乎凝固。魏瑾成了停云寨一道奇异的风景。 他极少踏出那两间竹屋。每日晨昏,阿石会准时送来饭食和汤药(依旧是那碗安神定惊的方子,雷打不动),再沉默地将几乎未动的原样端走。寨民们起初的好奇心,在他日复一日的沉默和苍白中,渐渐化作了习惯性的疏远。除了偶尔几个胆大的孩童会扒在篱笆外探头探脑,很快被他那双空寂无波的眼睛吓跑,再无人来打扰这片角落的清寂。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有时是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目光空茫,不知神游何处;有时是垂眸看着自己苍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背,仿佛在研究什么绝世珍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呼吸清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像一尊沉入永眠的玉像。 那身洗得发白的竹青布衫,成了他唯一的标识。阳光透过竹窗棂,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块,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随着光影的移动而消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厌世与疏离,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融半分,反而在这片山野的生机映衬下,显得愈发格格不入,如同雪地里的一滴墨。 * * * 这日近午,寨子里比往常热闹几分。空地上支起了几口大锅,炖肉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烟气弥漫开来。几个年轻后生扛着刚猎到的野猪和几只肥硕的山鸡回来,引得妇人们一阵笑骂和忙碌。孩子们兴奋地围着猎物打转。 喧闹声隐隐约约传进栖竹轩。 魏瑾依旧闭目靠在竹榻上,仿佛与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直到一阵清脆的、富有节奏感的“噼啪”声,穿透了那些模糊的喧嚣,清晰地钻入耳中。 那声音离栖竹轩不远,就在隔壁一间充当库房兼账房的竹屋里。 魏瑾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浅色的瞳仁里,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空茫,只是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竹屋的窗户开着半扇。透过疏朗的竹影,恰好能看到隔壁屋内的情景。 李木棉正坐在一张堆满账簿和杂物的长案后。她今日没穿那身扎眼的红,换了件杏子黄的窄袖短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那条标志性的粗麻花辫松松地盘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多了些干练。她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 案上放着一个半旧的红木算盘。那双灵巧的手,正飞快地在算珠上拨动着。指尖翻飞,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算珠碰撞发出的“噼啪”声清脆而富有韵律,如同山涧急雨敲打青石。她腰间的铃铛安静地垂着,此刻唯一的声响便是这行云流水般的算珠声。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鼻尖微微沁出细小的汗珠,粉润的唇瓣轻轻抿着,透着一股与平日明媚笑容截然不同的沉静与锐利。她时而凝眉思索,指尖微顿,随即又更快地拨动起来;时而提笔在一旁的账册上快速记下几笔,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利落的锋芒。 案几一角,随意丢着几个啃了一半的野果。显然,她已在这里坐了不短的时间。 窗外的喧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身外。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笑容灿烂、腰间铃铛叮当作响的“二当家”,更像一个沉浸在自己精密世界里的……操盘手。那专注的神情,那指尖流淌出的掌控力,与她平日里“不务正业”、“打劫书生”的表象,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强烈的反差。 魏瑾的目光,隔着竹影和不算远的距离,静静地落在她身上。那双空寂的眼底,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那份长久以来的虚无倦怠,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充满生命力的“噼啪”声,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看得并不专注,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凝视,如同看着窗外一片随风飘落的竹叶。 不知过了多久,算珠声戛然而止。 李木棉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明媚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沉静锐利的影子只是错觉。她伸了个懒腰,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目光随意地扫过窗外,恰好与栖竹轩窗内那双淡漠望过来的浅色眸子对上。 “哟!”李木棉眼睛一亮,笑容瞬间放大,带着点被抓包的俏皮,隔着窗户朝他挥了挥手,声音清脆依旧,“书生老爷,吵到你啦?没办法,寨子里快揭不开锅了,我这二当家不得精打细算嘛!”她指了指案上的算盘和账本,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抱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瑾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李木棉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收拾起账册,动作麻利地将一本看似与其他无异的蓝皮册子压在最下面。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几声轻快的脆响。她又恢复了那个活力四射的停云寨二当家模样。 “老算盘叔!”她朝门外喊了一声。 “哎!二当家,账理清了?”老算盘应声而入,手里还拿着个刚编好的竹筐。 “清了清了!”李木棉把一叠账本推给他,“喏,都在这儿。下半年的嚼用,紧是紧了点,但撑到入冬前收山货应该没问题。对了,”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醉春风’那边,这个月的‘红利’送来了吗?前儿让阿石去接应的。” 老算盘接过账本,闻言神色也正经起来,同样压低声音:“昨天后半夜到的,按老规矩,存地窖了。数目没错,比上个月还多了两成。送东西的老张头说,城里最近风声有点紧,让咱们也留点神。” 李木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鬓边一缕碎发,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凝,快得如同错觉。“知道了。”她点点头,语气如常,“让铁手哥最近巡山勤快点,生面孔多留意。咱们这‘茶水’生意,可经不起大风浪。” “明白。”老算盘应下,抱着账本出去了。 李木棉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淡去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窗外的阳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投在竹木地板上。那一瞬间,她身上散发出的不是山野少女的明媚,而是一种隐于市井、运筹帷幄的沉静气场。 但这气场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她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思虑甩开,重新挂上灿烂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出账房。腰间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重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清脆地融入寨子里的喧闹中。 * * * 栖竹轩内,魏瑾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隔壁的算珠声停了,对话声也消失了。窗外的竹影在地上缓慢移动。 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麻意。胸口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闷的滞涩感,带着隐隐的刺痛。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抹极淡的情绪波动很快又被无边的倦怠淹没。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节抵住苍白的唇,压抑住喉间涌起的一阵低低的、撕扯般的痒意。一声压抑的闷咳,如同枯叶碎裂般轻微,在寂静的竹屋里响起,随即又归于死寂。 他放下手,指尖似乎更白了几分。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那片摇曳的、生机勃勃的绿意,仿佛那阵咳声,那胸口的滞痛,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窗外的阳光,暖不了他分毫。 * * * 傍晚时分,山风渐起,带着雨前的湿润气息。 “二当家!铁手哥回来了!”一个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到正在指挥人收拾晾晒兽皮的李木棉跟前,“说是有要紧事!” 李木棉手里还拎着一张半干的鹿皮,闻言眉头微挑:“人呢?” “在议事堂,老算盘叔也在!” 李木棉把鹿皮丢给旁边的人,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脚步依旧轻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势,朝着议事堂走去。腰间的银铃在渐起的风声中,敲击出略显急促的节奏。 栖竹轩的窗户,不知何时关上了。那抹竹青色的身影,隐在渐暗的室内,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山峦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寨子里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场山雨,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平静的开始。 第4章 山雨欲来时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停云寨。竹叶被打湿,沉甸甸地垂着,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寨子里白日的喧闹被雨声覆盖,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几处屋檐下,妇人们压低的交谈声和孩童偶尔的啼哭声传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铁手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往下淌,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顾不上擦拭,声音带着赶路后的粗喘和压抑不住的焦灼:“……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就在黑石坳那边扎营,少说也有三五百号人,清一色的制式军甲,绝不是府兵衙役!打的是‘靖边’的旗号!” “靖边军?”老算盘猛地吸了口凉气,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是戍边的精锐!怎么会……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来‘剿匪’?我们停云寨这些年,可没动过官家的东西!” 铁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锐利如刀:“问题就在这儿!我摸近了些,听他们几个当值的嘀咕,说什么……‘上头有令,务必斩草除根’,‘这次要立个大功’……还提到了……”他顿了顿,目光沉重地看向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木棉,“提到了寨主……李崇山的名号!” “什么?!”老算盘失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冲寨主来的?” 李木棉坐在宽大的竹椅上,橘红的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她脸上惯有的明媚笑容消失了,唇线抿得紧紧的,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几乎嵌进竹木里。腰间的银铃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她没看铁手,也没看老算盘,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一个紧绷而沉静的侧影。 “继续说。”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听不出丝毫慌乱,却像绷紧的弓弦。 “是,”铁手定了定神,“我听到他们说,朝廷认定寨主……李崇山,是十年前‘云州军饷案’的主谋!说那批失踪的八十万两饷银,就在我们停云寨!这次派靖边军来,就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夺回饷银,拿寨主的人头回去交差!” “放他娘的狗屁!”老算盘气得浑身发抖,胡子直翘,“云州军饷案?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寨主当年只是个押粮的校尉!饷银被劫,他死里逃生才带着兄弟们落草,这些年躲在这深山老林,连只官家的鸡都不敢碰!怎么就成了主谋?这分明是栽赃!是有人要灭口!” “栽赃?灭口?”李木棉终于抬起了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琉璃,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山风灌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黑沉沉的莽莽山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八十万两饷银……好大的罪名。我们停云寨这穷山恶水的,值当朝廷派精锐来‘剿’?爹的名字被特意点出来……”她转过身,目光扫过铁手和老算盘,“你们觉得,这是巧合吗?” 老算盘和铁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沉重。 “二当家,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祸水引到我们头上?引到寨主身上?”老算盘声音发颤。 “不是引,”李木棉的声音冰冷,“是早就盯上了。云州军饷案,爹是唯一活下来的押粮军官……他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个威胁。”她微微眯起眼,窗外的雨光映在她眼底,跳跃着危险的光芒,“十年前的血案,现在才翻出来……时机选得可真‘巧’。” “那我们怎么办?”铁手拳头攥得咯咯响,“寨子易守难攻,但对方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人数数倍于我们!硬拼……就是鸡蛋碰石头!寨主他……” “爹不能走。”李木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仿佛瞬间卸下了所有属于“二当家”的跳脱,展现出一种属于真正掌控者的沉凝气度。“对方既然点名要爹,爹若走了,坐实畏罪潜逃不说,更给了他们血洗寨子、赶尽杀绝的借口!爹留下,是饵,也是盾。” “可是……”老算盘急了。 “没有可是。”李木棉的目光锐利如刀,“铁手哥,你立刻带几个最机灵的兄弟,分三路下山!一路,去‘醉春风’找柳妈妈,让她动用所有关系,不惜一切代价,查清这次‘剿匪’的真正主使人是谁!是哪位‘上头’下的令!另一路,去府城,想办法接触到任何可能相关的旧案卷宗,尤其是关于当年云州军饷案幸存者的记录!最后一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去临州府,找‘周正’周御史!此人以刚直闻名,清廉如水,或许……是唯一敢接这烫手山芋的人。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当年军饷案的疑点,还有这次靖边军异动的消息,想办法递到他手里!” “周御史?”铁手和老算盘都露出惊疑之色,“他……他一个七品言官,能撼动得了背后的大人物?” “撼不动,也要试试!”李木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总比坐以待毙强!记住,你们的目标是传递消息,不是拼命!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撤回来!消息送到比人更重要!” “是!”铁手被李木棉的气势所慑,重重点头,转身就要冲入雨幕。 “等等!”李木棉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心是一个古朴的“商”字。“拿着这个,给柳妈妈看。她知道该怎么做。” 铁手郑重接过,贴身藏好,带着一身水汽和决绝,消失在门外的雨帘中。 议事堂内只剩下李木棉和老算盘。雨声更大了,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沉闷的声响。 “二当家……”老算盘看着李木棉紧绷的侧脸,欲言又止。 李木棉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头时,脸上竟又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丝熟悉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笑容,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叔,别怕。天塌不下来。爹那边,我去说。寨子里……该干什么干什么,炖肉的香气别断了,让孩子们吃饱。”她站起身,语气轻松得像在安排一顿普通的晚饭,“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阵脚。告诉大伙儿,有我在。” 她拍了拍老算盘的肩,力道沉稳。然后,她整了整衣襟,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声,在这凝重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地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 她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走入冰冷的雨幕,朝着寨子深处、父亲李崇山所住的那座最大的竹楼走去。纤细的背影在雨中挺得笔直,橘红的衣衫像一团在风雨中执着燃烧的火焰。 * * * 栖竹轩。 窗户紧闭着,隔绝了大部分雨声,但那种潮湿阴冷的气息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魏瑾依旧坐在窗边的竹榻上,姿势与前几日并无不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昏暗的光线下,他苍白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空茫的浅色眼眸,在昏暗中微微睁着,映着窗纸上朦胧的水光。 议事堂方向的压抑气氛,铁手冒雨匆匆离去的身影,以及后来李木棉独自走向寨主竹楼时那挺直的、带着决绝意味的背影……即便隔着距离和雨幕,那无形的紧张感也如同水纹般扩散开来,触及了这片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榻边缘粗糙的纹理。胸口的滞闷感比白日更甚,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钝痛,像冰冷的铁块压在心上。喉间那股撕扯般的痒意再次涌起,比之前更甚。 他微微偏过头,用指节死死抵住下唇,压抑着那股翻腾的气血。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闷咳终于冲破了他的压制,在寂静的竹屋里沉闷地响起,带着胸腔空洞的回音。咳声持续了片刻才停歇,他苍白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缝间,一丝极淡的、带着铁锈味的猩红,悄然晕开。 他低头,看着指腹上那抹刺目的红,眼神依旧空寂,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血,而是窗外滴落的雨痕。他用另一只苍白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方素白的旧帕子,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掉那抹血迹,然后将帕子重新叠好,收回怀中。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对自我身体漠视的仪式感。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竹墙,落在了那个在风雨中走向父亲居所的、橘红色的身影上。那抹亮色,在这片灰暗绝望的底色中,显得如此鲜明,又如此……孤勇。 空茫的眼底深处,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不再是纯粹的探究,而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是嘲讽她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还是……一丝被那孤勇触动了的、早已冰封的什么?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一切情绪隔绝在浓密的睫毛之后。只有那压抑过后的、异常清浅的呼吸声,在雨声的间隙里,微弱地起伏着。 山雨已来,这方栖身的竹轩,又能庇护这缕厌世的孤魂多久? 第5章 惊雷落青山 雨势渐歇,天光却未明。厚重的铅云低低压着山峦,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草木折断和泥土的腥气。停云寨被一种死寂的紧绷笼罩着,昨夜的喧嚣彻底消失,连孩童的哭闹都被大人死死捂在了喉咙里。寨门紧闭,粗壮的树干和巨石死死抵住。妇孺被集中安置在几间最坚固的石屋里,男人们紧握着磨得锃亮的柴刀、猎叉,守在简陋的工事后,脸色凝重如铁。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寨门和通往山下的那条唯一小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李崇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主楼前的空地上。一夜之间,这位豪爽的寨主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角的白霜更加刺目,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饱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松。他环视着寨中一张张熟悉而惊恐的脸,沉声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兄弟们!婆娘娃娃们!狗官污蔑我李崇山,把十年前的血债扣在我们停云寨头上!他们想灭口,想斩草除根!我李崇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你们,跟着我在这山里讨生活,清清白白,凭什么要陪葬?!” 他猛地拔出腰间沉重的环首刀,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今天,他们想要我们的命,想要我们娃娃的命!那就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问问这停云寨的石头答不答应!想进来,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死战!死战!”短暂的死寂后,压抑的怒吼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恐惧被更强烈的愤怒和绝望的求生欲点燃。男人们眼珠赤红,手中的武器攥得死紧。连一些胆大的妇人也握紧了菜刀和木棍,将年幼的孩子紧紧护在身后。 李木棉站在父亲身侧,一身利落的深红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腰间除了银铃,还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和一柄小巧的机弩。她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寨墙的每一处防御。她快速低声向身边的铁手和老算盘下达着指令,调整着防守的薄弱点,将仅有的几架粗糙的弩机安置在最佳位置。 就在这时,山下隐隐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 “呜——呜——” 如同地狱传来的催命符,穿透湿冷的空气,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头。紧接着,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来了! “准备!”李崇山须发皆张,厉声咆哮,如同炸雷。 李木棉猛地抬头,望向寨门外蜿蜒的山路尽头。只见黑压压的、如同钢铁洪流般的士兵身影,正沿着湿滑的山道,沉默而肃杀地向上推进!冰冷的铁甲反射着阴郁的天光,长矛如林,刀锋似雪。一面猩红的“靖边”大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招展,如同索命的血幡! 空气仿佛凝固了。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 * * 栖竹轩内。 那沉重的号角声和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竹墙,也敲打着屋内死寂的空气。 魏瑾依旧闭目靠在竹榻上,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几近透明。胸口的滞痛和沉闷感如同跗骨之蛆,随着那催命的号角声,骤然加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要将它捏碎!喉间的腥甜感疯狂上涌,比昨夜更甚!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空茫的浅色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剧烈的痛苦!不再是虚无的倦怠,而是真实的、撕扯心肺的痛楚!他一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撑住竹榻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 “咳……呃……”压抑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一股无法抗拒的、灼热而腥甜的气血直冲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泼墨般喷溅在身前的地板上!刺目的猩红在粗糙的竹木地板上迅速洇开,带着一种残酷而妖异的生命力。 这一口血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支撑身体的手臂瞬间脱力,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竹竿,软软地从竹榻上滑落,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烈的咳嗽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咳喘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沾染在他苍白的下颌和素色的衣襟上。他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因为痛苦和窒息而剧烈地痉挛着,那双空寂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剧痛而微微涣散。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冰冷的麻木感迅速从四肢蔓延,意识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深海。寨门外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濒临破碎的、如同破锣般的喘息声。 原来,这就是终结了吗?在这荒山匪寨,以一个病弱书生的身份,死在一场与他毫无干系的剿杀里……倒也算一种……清净? 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荒谬感,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意识边缘,一闪而逝。 * * * “守住寨门!滚石!放滚石!”李崇山嘶哑的吼声在寨墙上炸响。 沉重的圆木和巨石被推下陡坡,裹挟着雷霆之势砸向正沿着狭窄山路冲锋的靖边军前锋!惨叫声、骨肉碎裂声瞬间响起!但后面的士兵在军官的厉声催促下,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悍不畏死地向上猛冲!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下方射来,钉在木质的寨墙上、盾牌上,发出夺夺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守寨汉子中箭的痛呼! “弩手!瞄准他们的军官!放!”李木棉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她伏在寨墙的垛口后,目光如电,手中的小巧机弩稳稳地指向下方一个挥舞着腰刀、大声呼喝的靖边军校尉。 “嘣!”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弩箭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那校尉的咽喉!校尉的呼喝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引起下方一阵小小的混乱。 “二当家神了!”旁边的汉子精神一振。 李木棉没有回应,迅速拉弦上箭,目光扫视着战场。她看到父亲如同战神般挥舞着环首刀,将一名爬上寨墙的敌军劈落;看到铁手带着几个兄弟用长叉将云梯奋力推倒;也看到不断有寨中的汉子被箭矢射中或被爬上来的敌军砍倒,鲜血染红了寨墙。 寨门在巨大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粗壮的撞木在众多士兵的合力下,正一下下凶狠地撞击着厚实的寨门!门后的树干和巨石被震得簌簌作响! “顶住!给我顶住!”李崇山目眦欲裂,亲自带人扑到门后,用肩膀死死抵住! 战况惨烈而胶着。停云寨凭借着地利和悍勇,暂时挡住了精锐官军的第一波猛攻,但谁都清楚,这只是开始。对方的人数优势和装备优势太大了!寨门一旦被破……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个负责在寨内巡视、防备敌人绕后偷袭的年轻后生,连滚带爬地冲到寨墙下,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 “二……二当家!不好了!栖竹轩……那个书生……那个魏瑾……他……他吐血了!吐了好多血!倒在地上……好像……好像快不行了!” 这声呼喊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并不响亮,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李木棉! 她正全神贯注瞄准下方一个弓箭手的动作猛地一僵!指尖扣在机括上,却迟迟没有按下。那双冷静锐利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 魏瑾?吐血?快不行了? 在这个寨子即将倾覆、父亲和所有人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这个消息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毫无预兆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他不是病弱吗?他不是一直半死不活吗?怎么会偏偏在此时……不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是巧合?还是……某种她未能察觉的阴谋?那个苍白沉默、厌世疏离的书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寨门处又传来一声更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声响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音!门后的李崇山和几个汉子被震得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门要破了!”绝望的嘶喊响起。 前有破门之危,后有魏瑾垂死……李木棉握着机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在这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 第6章 烈火焚云处 寨门在又一次凶猛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门后的李崇山和几个壮汉被震得口喷鲜血,踉跄后退! “顶不住了!”绝望的嘶吼响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木棉做出了决断! 她眼中的混乱和冰冷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狠厉取代!她没有冲向摇摇欲坠的寨门,也没有奔向栖竹轩!她猛地转身,对着身边一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半大少年厉声吼道:“小豆子!去栖竹轩!告诉守在那的阿石哥!用老参!吊住他的命!不惜一切代价!等我!” “是!”小豆子被她的气势吓得一抖,但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瘦小的身影灵活地穿过混乱的人群。 “爹!”李木棉的声音撕裂了战场的喧嚣,她几步冲到李崇山身边,一把搀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如电般扫过门缝外狰狞的敌军面孔,“门守不住了!按第二套法子!放他们进来!关门打狗!” 李崇山咳出一口血沫,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凶光:“好!听棉丫头的!撤!放火油!”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顶门的汉子们猛地松开抵门的树干,借着撞击的反冲力向后翻滚!沉重的寨门在失去支撑的瞬间,被巨大的撞木轰然撞开!木屑纷飞! “杀进去!”门外的靖边军发出震天的狂吼,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洞开的寨门! “就是现在!倒!”李木棉的声音尖利如哨! 早已埋伏在寨门内侧高处的汉子们,猛地掀开覆盖的草席,将一桶桶粘稠刺鼻的火油朝着涌入寨门的敌军当头泼下!与此同时,数十支点燃的火箭如同流星般,从寨墙各处和隐蔽的角落里呼啸射出! “轰——!” 火油遇火即燃!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靖边军士兵瞬间变成了哀嚎的火人!刺鼻的焦糊味和凄厉的惨叫声冲天而起!熊熊烈火瞬间在狭窄的寨门入口处升腾而起,形成了一道恐怖的火墙!后续涌上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烈焰阻住,阵型大乱,人挤人,马踩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关门!”李崇山须发戟张,如同怒目金刚,带着残余的兄弟,拼死推动寨门内侧预留的厚重石闸! “咯吱吱——!”沉重的石闸在血肉横飞和烈焰燃烧的背景中艰难落下,将涌入寨内的小股敌军和后续的大部队暂时隔开!但那道火墙,也阻断了寨内的退路,将他们和那些冲进来的几十名悍勇官军,一同困在了这片修罗杀场!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李崇山抹去脸上的血污,环首刀指向被火墙隔断、陷入混乱和惊恐的那几十名官军,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短兵相接!最惨烈的巷战在寨内狭窄的空间爆发!每一间竹屋,每一处拐角都成了生死相搏的战场!愤怒的寨民们用猎叉、柴刀、甚至牙齿和指甲,疯狂地扑向那些身披铁甲的入侵者!鲜血飞溅,断肢横飞,怒吼与惨叫交织,将这片曾经宁静的山寨彻底化为人间地狱! 李木棉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在混乱的战场中穿梭。她手中的机弩每一次抬起,都精准地射向官军中的小头目或弓手。短匕在她手中翻飞,如同毒蛇吐信,刁钻狠辣地刺入敌人甲胄的缝隙。她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烟灰,眼神却冷静得可怕,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出手都带着高效致命的节奏。腰间的银铃在厮杀中早已哑然,只有兵刃的碰撞和生命的哀鸣在回荡。 她一边战斗,一边目光飞快地扫向栖竹轩的方向。火光映照下,那两间竹屋依旧安静地伫立在角落,仿佛与这片炼狱隔绝。阿石和小豆子应该已经进去了……魏瑾……他到底怎么样了?! * * * 栖竹轩内。 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竹木的清香。魏瑾蜷缩在地板上,身体间歇性地剧烈痉挛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剧痛中沉浮,死亡的冰冷触感清晰可闻。 “我的老天爷!怎么搞成这样!”冲进来的阿石看到地上那一大滩刺目的血迹和蜷缩着、气息奄奄的魏瑾,吓得魂飞魄散。 “阿石哥!二当家说用老参!吊命!”小豆子急得直跳脚。 “知道!”阿石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强压下惊骇,扑到魏瑾身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污。他伸手探了探魏瑾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颈侧的脉搏也跳得又快又乱,像随时会崩断的琴弦。 “快!去我屋里!床头那个红木匣子!钥匙在我腰带里!把里面那根老山参切一片!要最粗的那根须!快去!”阿石一边吼,一边费力地将魏瑾瘫软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侧躺,避免被口中的血沫呛住。 小豆子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阿石看着魏瑾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还有衣襟上刺目的血迹,心直往下沉。这书生看着就不像长命的,可这也太……他想起二当家那句“不惜一切代价”,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仅有的两颗黄豆大小、气味辛辣刺鼻的黑色药丸。这是寨里老郎中配的保命丹,据说能吊住一口气,极其珍贵,他自己都舍不得用。 “书生老爷,对不住了,是苦是福,看你造化了!”阿石捏开魏瑾冰冷的下颌,将两颗药丸硬塞了进去,又拿起旁边案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小心地灌了一点进去,帮助吞咽。 药丸入口,辛辣无比。昏迷中的魏瑾似乎被这强烈的刺激所激,身体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痛苦的呜咽,眉头紧紧皱起,竟真的将那两颗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 小豆子这时也捧着切好的一小片拇指粗、须发虬结的老山参跑了回来。 “塞他嘴里!含着!别让他咽下去卡着!”阿石指挥着。小豆子依言,小心地将那片老参塞进魏瑾微张的口中,压在他舌根下。 或许是那两颗霸道的保命丹起了作用,也或许是百年老参的参气吊命,魏瑾那微弱得几乎要断掉的气息,竟然奇迹般地稍微平稳了一丝丝!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至少那破风箱般濒死的喘息声暂时消失了。只是他依旧深陷昏迷,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只能这样了……”阿石擦了把汗,看着地上依旧刺目的血迹和昏迷不醒的人,“能不能熬过去,看老天爷收不收他了。小豆子,守着他,我去外面看看!寨子……”他话没说完,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和房屋燃烧的噼啪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阿石抓起靠在墙角的柴刀,眼中闪过决绝,对小豆子低吼一声:“藏好!”便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外面那片火光冲天的修罗场。 小豆子看着昏迷的魏瑾,又看看门外冲天的火光和厮杀声,小脸煞白,身体抖得像筛糠,但还是死死守在魏瑾身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从门后摸来的粗木棍。 * * * 寨内的战斗已近尾声。 那几十名冲进来的靖边军虽然悍勇,但在熟悉地形的寨民们悍不畏死的围攻下,加之被火墙阻隔了后援,很快就被分割歼灭。但停云寨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空地上、竹屋旁,到处倒伏着尸体,有穿着军甲的,更多的是穿着粗布麻衣的寨民。鲜血染红了土地,混合着燃烧的焦糊味,令人作呕。 李崇山浑身浴血,拄着卷刃的环首刀,大口喘着粗气。他身边只剩下铁手、老算盘和寥寥七八个伤痕累累的汉子。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血丝和劫后余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刻骨的仇恨和悲怆。 那道隔绝内外的火墙还在熊熊燃烧,暂时阻挡了外面的官军。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火油有限,火势终会减弱。而外面的敌人,还有数百! “爹!”李木棉冲到父亲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父亲的伤势,还好多是皮肉伤,只是力竭脱虚。 “棉丫头……干得好!”李崇山看着女儿同样染血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骄傲,随即又被沉重的绝望覆盖,“火……撑不了多久了。爹……怕是护不住你们了……” “不!”李木棉猛地抓住父亲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他染血的衣袖,“还有办法!爹!还记得寨子后面的‘鹰愁涧’吗?那条密道!” 李崇山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那条涧……太险了!下面是百丈悬崖!那所谓的‘密道’,不过是先人采药留下的几处落脚点,多少年没人走过了!带着这么多妇孺……” “能走一个是一个!”李木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总比在这里等死强!铁手哥,老算盘叔!你们立刻组织还能动的兄弟,带上寨里的婆娘孩子,从鹰愁涧走!我和爹带剩下的人,在这里拖住官狗子!给你们争取时间!” “二当家!”铁手和老算盘同时惊呼。 “这是命令!”李木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铁血,“快!再晚就来不及了!记住,能活一个是一个!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 铁手和老算盘看着李木棉那双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再看看寨主李崇山沉默却坚定的点头,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两人虎目含泪,重重抱拳:“二当家!寨主!保重!”转身便嘶吼着去组织残余的妇孺。 “棉丫头……”李崇山看着女儿,粗糙的大手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孩子……爹……对不起你和你奶奶……” “爹,别说这些。”李木棉反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眼神依旧坚毅如铁,“我们是一家人。要活,一起活!要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今天,咱们父女俩,就跟这些狗官拼到底!” 父女俩背靠着背,站在燃烧的寨门前,面对着火墙外影影绰绰、如同潮水般的敌军身影。火光将他们染血的身影拉长,投在废墟之上,如同两尊不屈的战神。 就在这时,寨子深处,靠近后山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竹哨声! 那是约定的信号!铁手他们已经带着人开始从鹰愁涧撤离了! 李崇山和李木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和一丝……释然。 火墙的火势,开始明显减弱了。外面的喊杀声再次高涨起来,军官的催促声清晰可闻:“火小了!准备冲进去!杀光逆匪!活捉李崇山!” 李木棉深吸一口气,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匕,在沾满血污的衣袖上用力擦亮,眼神冷冽如冰:“爹,准备好了吗?” 李崇山猛地提起卷刃的环首刀,发出一声震动山林的咆哮:“来吧!狗崽子们!你李爷爷在此!” 火墙轰然倒塌! 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带着滔天的杀意,靖边军士兵踏着滚烫的灰烬和同伴的焦尸,朝着寨内仅存的抵抗者,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最后的血战,爆发!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李崇山如同疯虎,环首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李木棉身形灵动,短匕和机弩配合,如同穿花蝴蝶,在刀锋间游走,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收割着生命!父女俩背靠着背,在数倍于己的敌军中左冲右突,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视线,敌人的刀锋在他们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的伤口。李崇山的一条手臂被砍伤,深可见骨!李木棉的肩头也被一支流矢射穿,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爹!小心!”李木棉猛地撞开父亲,替他格开一柄刺向肋下的长矛,自己却被另一名士兵的刀锋在腰侧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棉丫头!”李崇山目眦欲裂! 就在这生死一瞬,一支冷箭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混乱的战场角落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取李崇山的后心! “爹——!!!” 李木棉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她拼尽全力想要扑过去,但距离太远!伤势太重!她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噗嗤! 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崇山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染血的箭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 他艰难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望向女儿的方向,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忧、不舍,还有一丝……解脱? “棉……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轰然一声! 如同山岳倾塌,李崇山伟岸的身躯重重地砸倒在血泊之中,激起一片血色的尘埃。那双曾庇护了整个寨子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爹——!!!” 李木棉的惨叫声,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凄厉绝望,穿透了整个燃烧的停云寨!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噬!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一片血红! 周围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都消失了。她只看到父亲倒下的身影,只看到那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血泊! 恨!滔天的恨意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血液!她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射出冷箭的方向!短匕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去! 然而,更多的刀枪剑戟,如同冰冷的丛林,瞬间将她包围! 冰冷的刀锋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沉重的枪杆狠狠砸在她的腿弯!剧痛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父亲尚温热的血泊旁!冰冷的泥泞和滚烫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抬起头,染血的脸上泪水与血污混合,那双曾经明媚如春阳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冰冷的仇恨,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在亲兵护卫下、缓缓走来的靖边军将领。 火光映照着停云寨的断壁残垣,映照着遍地尸骸,映照着跪在血泊中的红衣少女,和她面前那具渐渐冰冷的、如山般的父亲遗体。 燃烧的云,终究没能停住。 栖竹轩的方向,依旧一片死寂。昏迷中的魏瑾,对这片倾塌的山河与少女破碎的世界,一无所知。 第7章 残烬与新途 冰冷的铁锈味混杂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李木棉的口鼻间。她被粗暴地拖行着,沉重的锁链磨破了脚踝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腰侧那道深长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破碎的衣衫。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呻吟泄出。那双曾经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空洞地映照着停云寨的断壁残垣。 父亲的血,尚未冷透。 他就躺在不远处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胸前那支夺命的箭镞在灰败的天光下闪着狰狞的光。几个靖边军士兵正粗鲁地翻检着他的遗体,试图寻找所谓的“赃银”线索。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李木棉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挣扎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父亲! “老实点!”押解她的士兵毫不留情地用枪杆狠狠砸在她的后膝窝!剧痛让她重重跪倒在地,冰冷的泥水混合着父亲的血,溅了她一脸。 “呸!小娘皮还挺烈!”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啐了一口,目光淫邪地在她染血的、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上扫过,“李崇山的闺女?长得倒是不赖!带回去,好好审!说不定知道那八十万两饷银的下落!”他狞笑着,粗糙的手指捏向李木棉的下巴。 李木棉猛地偏头躲开,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死死盯着军官,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中的仇恨和冰冷,竟让久经沙场的军官心头莫名一寒,讪讪地收回了手。 “妈的!晦气!捆结实了,带走!”军官恼羞成怒地吼道。 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住李木棉的手腕,勒进皮肉。她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架起来,拖向寨外。每一步,都踏在族人的尸骸和家园的废墟之上。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倒下的地方,看了一眼在寒风中呜咽燃烧的残破寨旗,看了一眼远处栖竹轩那依旧沉寂的角落…… 魏瑾……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针,在她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心湖里,刺出一点微小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的世界,在父亲倒下那一刻,已经倾塌了。剩下的,只有血与火,只有……复仇! 她被推搡着,踉跄地走下山道,走向未知的囚笼与黑暗。身后,停云寨的余烬在风中飘散,如同无法落定的灰云。 * * * 栖竹轩内。 死寂,如同凝固的冰。 小豆子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死死攥着那根木棍,小脸惨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门外的喊杀声、惨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还有……越来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吆喝声! 官军……进来了!他们在搜索残余! 小豆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地上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魏瑾。怎么办?藏起来?可这小小的竹屋,哪里有地方可藏?! “搜!仔细搜!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逆匪!值钱的东西也别放过!”粗鲁的吼声就在门外响起! 小豆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冰冷的刀锋。 就在这时!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从敞开的窗户滑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小豆子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只感觉一阵风掠过,颈侧一麻,眼前一黑,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黑影落地无声。他身形矫健,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目光迅速扫过屋内,第一时间锁定了地上昏迷的魏瑾,以及他身下那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黑衣人瞳孔骤然收缩!他一个箭步上前,蹲在魏瑾身边,动作快如闪电。两根手指精准地搭上魏瑾颈侧,随即又迅速探了探鼻息。当感受到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时,黑衣人周身瞬间爆发出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杀气!连屋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奇异清香的丹药。没有丝毫犹豫,他捏开魏瑾冰冷的下颌,将丹药塞了进去,并在他喉间某处穴位轻轻一按,助其艰难咽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迅速检查魏瑾的身体状况。目光掠过魏瑾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嘴角干涸的血迹、以及衣襟上大片暗红时,那双锐利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后怕? 门外,士兵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已经到了门口! “这间也看看!” 门被粗暴地推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猛地抬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寒光乍现!他单手抄起昏迷的魏瑾,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抓起地上昏迷的小豆子,足尖在地上一点! “呼——!” 如同大鹏展翅,他的身影带着两个人,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那扇敞开的窗户中倒射而出!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冲进来的士兵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有黑影掠过窗口,再定睛看去,屋内除了地上的血迹和一些散乱的杂物,空空如也! “妈的!见鬼了?!”士兵揉了揉眼睛,骂骂咧咧,“这破屋子,就一滩血!晦气!”他随意踢翻了旁边一张竹凳,转身走了出去。 * * * 距离停云寨数里外的一处隐秘山洞。 洞口被藤蔓巧妙地遮掩着。洞内干燥,燃着一小堆篝火,驱散了山雨后的湿寒。 魏瑾躺在铺着干燥茅草的石台上,身上盖着一件厚实的黑色斗篷。服下那粒奇异的丹药后,他原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种濒死的破败感。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只是他依旧深陷昏迷,眉头紧锁,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黑衣人——此刻他已脱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坚毅面孔,眼神沉稳锐利。他正用干净的布巾,沾着温热的清水,极其小心地擦拭着魏瑾嘴角和颈间的血污。动作轻缓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他叫阿七,是无间阁“七杀”之一,阁主魏瑾身边最隐秘、也最忠诚的影子护卫。若非阁主此次执行绝密任务前严令不得跟随,若非他始终不放心,违背命令远远缀在后方,并在混乱中凭借无间阁特有的追踪秘法锁定了栖竹轩……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阁主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竟会衰弱至此,想到那滩刺目的血迹,阿七的心就沉得像压了块巨石。阁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停云寨的覆灭,是否与阁主此次的任务有关?那个红衣女子……又是谁? 无数疑问在阿七心中翻腾。他仔细检查了魏瑾的身体,除了那诡异的内伤导致的气血枯竭和经脉紊乱,并无其他明显外伤。那内伤……阿七眉头紧锁,他从未见过如此霸道诡异的伤势,竟能将阁主这样的绝世高手折磨至濒死!是毒?是蛊?还是某种罕见的功法反噬? 他将目光投向洞内另一个角落。那个叫小豆子的少年,被他一记巧劲打晕,此刻正蜷缩在草堆里,呼吸平稳,并无大碍。这孩子……或许知道些什么? 阿七的眼神沉了沉。他重新为魏瑾掖好斗篷,确保他不会着凉。然后走到火堆旁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触手温润的墨玉令牌。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篆的“间”字,背面则是一幅极其繁复精密的星图。 他将一丝精纯的内力缓缓注入令牌。 墨玉令牌中心那枚小小的“间”字,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光芒。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数次,随即彻底隐去。 消息,已经通过无间阁最隐秘的渠道传递出去。很快,阁中最顶尖的医师和最精干的护卫力量,将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此地集结。 阿七收起令牌,目光再次投向石台上昏迷的阁主。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魏瑾苍白而沉静的睡颜。 山洞外,夜色如墨。停云寨的余烬已然冷却,而新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李木棉被押往未知的深渊,魏瑾在生死边缘徘徊,阿七的召集令已发出……命运的丝线在灰烬中重新编织,指向更加诡谲莫测的权谋漩涡。停云之处,再无安宁,唯有前路,荆棘密布,血火交织。 **(二)洞中烛影与血脉之咒 隐秘山洞内。 篝火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暖黄的光晕在石壁上跳跃,勉强驱散着洞外渗入的、山雨后的湿冷。这光,却照不透石台上那人周身萦绕的死寂。 魏瑾躺在厚实的兽皮上,身上盖着阿七的黑色斗篷,边缘滚着磨损的银线。他脸上的灰败气似乎被那粒莹白丹药强行压下去些许,透出一点脆弱的、玉器般的微光,但唇色依旧淡得近乎透明。呼吸细若游丝,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洞内凝滞的空气。 阿七盘膝坐在火堆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闭着眼,周身气息沉凝,但所有感官的触须都伸展到了极致,捕捉着洞外每一缕风声,洞内每一丝气息的变化。石台另一侧,小豆子蜷在茅草堆里,小小的身子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发出模糊的啜泣。 洞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风掠过林梢,呜咽声时断时续,像是谁在幽暗处低低地哭。 倏地—— 阿七的眼睑无声掀起。没有预兆,没有声响,他整个人已从静坐的状态弹起,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指尖离腰间的薄刃仅剩毫厘。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刺向洞口那片被藤蔓遮掩的黑暗。 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几道影子融入了洞口的微光。他们出现得如此自然,仿佛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又像是被那跳跃的篝火从虚无中召唤出来。落地时,连灰尘都未曾惊动。为首者,一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葛布袍,身形清瘦如竹,背着一个磨得油亮的旧藤药箱。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像山石被岁月雕琢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寺深潭,映着跳动的火光。 “墨老。”阿七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了半分,抱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石头落地般的重音。 灰袍老者——墨老,目光在洞内一扫,便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石台上的魏瑾身上。他步履无声,宽大的袍袖拂过地面,带起微尘。没有言语,他径直走到石台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覆上魏瑾露在斗篷外的手腕。 指尖冰凉,触到那微弱的脉搏时,墨老沉静如古井的眼波,骤然掀起了惊澜! 他指尖微微用力,换了几处脉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片即将碎裂的薄冰。又小心地拨开魏瑾的眼睑,凝神细看那涣散的瞳仁深处。他的眉头一点点锁紧,刻痕深如刀凿。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精纯得近乎虚无的内息,自他指尖溢出,极其谨慎地探入魏瑾的经脉,如同最细的银针探入错综复杂的死水。 时间在篝火的噼啪声中被拉长、凝滞。阿七屏住了呼吸,连火焰的跳动似乎都慢了下来。洞内只剩下那无声的、惊心动魄的探查。 许久,许久。 墨老缓缓收回手,指尖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抬起眼,看向阿七,那沉静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枯荣引’……是南疆王庭早已断绝的‘枯荣引’!竟……竟在他身上!” “枯荣引?!”阿七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个名字,是无间阁尘封卷宗里最深的禁忌之一!那是南疆最诡谲阴狠的咒术,非剧毒,非内力,而是以血脉为引,以秘术为媒,种下的生命诅咒!中咒者,气血如草木,必历“枯荣”之劫!每一次“枯”期,生机便如沙漏般飞速流逝,形销骨立,直入幽冥;而每一次“荣”期,不过是下一次更猛烈“枯”期的短暂回光!一次比一次凶险,直至生命彻底化为腐朽的尘埃! “怎会……”阿七的声音发紧,目光死死锁住魏瑾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阁主他母亲……” “是了……”墨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恍然,他凝视着魏瑾沉睡中依稀可见的、属于他母亲那南疆巫女特有的、近乎妖异的精致轮廓,“唯有他母亲那一脉早已断绝的王庭嫡系巫血……才能成为这‘枯荣引’的完美容器……也唯有至亲血脉的献祭与诅咒……”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沉重的叹息已道尽一切。是母亲?还是母族?那遥远的南疆深宫里,究竟埋藏着怎样刻骨的恨意,竟将这灭绝的咒术,种在了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身上? “不止于此!”墨老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更深的惊悸,“引动这次‘枯’期爆发的,是另一种力量!极阴极寒,诡谲霸道,直透心脉!像……像九幽之下的玄冰刺!若非阁主体内那点源自他母亲的、奇异巫血本能地挣扎护住了最后一丝心脉,若非你及时喂下的‘九转还阳丹’强行吊住那点生机……此刻,他已是……”墨老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摇头,目光扫过魏瑾衣襟上那片早已干涸发暗、却依旧触目惊心的血迹,那血迹的边缘,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极不祥的青黑之气。 阿七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想起阁主被送来为质时,那死水般空寂的眼神,那苍白到透明的肤色,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原来并非仅是厌世,更是这跗骨之蛆般的血脉诅咒和不知来源的阴寒侵蚀,日夜啃噬着他的生命! 墨老不再言语,迅速打开那陈旧的藤箱。箱内并非寻常草药,而是一排排长短不一、细如牛毫、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骨针。他取针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阿七,清场!护法!一丝风也不许透进来!”墨老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七与两名如影子般的护卫瞬间散开,呈犄角之势将石台牢牢拱卫,气息完全内敛,仿佛三块投入深潭的顽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墨老凝神静气,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最长的幽蓝骨针。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精纯浑厚的内息已然灌注针身,针尖发出细微如蚊蚋的嗡鸣。他眼神锐利如锁定猎物的苍鹰,出手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针尖刺入魏瑾胸前一处要穴,深没至根。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针落如星坠,或捻或提,或颤或留,手法繁复精妙,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每一针落下,魏瑾沉睡的身体都微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仿佛沉睡的灵魂被冰冷的针尖刺痛。苍白的肌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肉眼难辨的青色气流,正沿着骨针引导的轨迹,艰难地、抗拒地流动,如同冰层下被封冻的暗河。 随着骨针的深入,魏瑾原本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他眉头紧紧蹙起,在眉心拧成一个痛苦的结。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地、无序地转动,仿佛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深渊。 * * * **碎片一:** 浓得化不开的绿。不是生机,是窒息。南疆雨林的瘴气像湿冷的裹尸布,缠绕着口鼻。参天古木的枝桠扭曲成鬼爪,藤蔓垂下,带着滑腻的触感,勒紧脖颈。一个声音,冰凉滑腻,如同蛇信舔过耳廓,带着刻骨的怨毒:“……你母亲的血,便是引……她的骨,她的魂,都在咒你……王座……只能是我的……” 那声音的主人隐在浓雾后,只余一双淬毒的眼,死死盯着他。 **碎片二:** 刺骨的冷。不是水,是凝固的寒毒。他被无形的巨力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不是淤泥,是万年玄冰。阴寒刺骨的气息,带着尖锐的恶意,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针,疯狂钻进他的骨头缝里,钻进他的心脏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冰锥狠狠凿击!意识在剧痛和极寒中飘散……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手,冰冷如铁,按在他的后心,不是推拒,而是……将更多的寒毒,源源不绝地灌注进来!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地狱?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碎片三:** 颠簸。永无止境的颠簸。竹青色的布帘外,是望不到头的、灰黄色的荒原。风沙呜咽。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早已腐朽的脏器,带来撕裂般的钝痛。手中紧紧攥着一样东西,硌得掌心生疼。低头,是一枚断裂的玉佩,边缘锋利,刻着早已失传的、属于母亲故国的古老文字。玉佩断裂处,残留着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质子……一个被故国厌弃、被血脉诅咒、被无形之手推向深渊的……活祭品。窗外荒芜的景色,映在他空洞死寂的眸子里,连绝望都显得多余。 **碎片四:** 炽烈的红!铺天盖地的红!不是霞光,是吞噬一切的地狱之火!凄厉的惨叫撕裂耳膜,刀剑碰撞的寒光刺痛双眼。混乱的光影中,一个身影在火海中奋力挣扎、搏杀,像一只扑火的蝶。那抹红……鲜艳得刺目,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绝望地叮当作响,声音细碎,却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是谁?那火焰……要烧过来了…… **碎片五:** 腥甜。浓重的、铁锈般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像一具被剪断了线的木偶。冰冷坚硬的地面撞上脸颊,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视野陷入无边的黑暗……也好……就这样沉下去……沉入永恒的寂静…… * * * “呃……嗬……” 昏迷中的魏瑾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带动着身上的幽蓝骨针发出细微的嗡鸣!一缕极淡的、带着诡异青黑雾气的血丝,如同活物般,从他苍白的唇角蜿蜒溢出,散发着不祥的腐朽气息! “定!”墨老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魂般的韵律。他指尖如穿花蝴蝶,瞬间又是数枚骨针落下,精准地刺入几处隐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共鸣。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强行引导着那缕青黑血丝,如同抽丝剥茧般,艰难地将其从魏瑾体内逼出。 阿七看得目眦欲裂,紧握的拳心已被指甲掐得鲜血淋漓。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缓慢流逝。当墨老终于收回最后一枚骨针时,他清癯的脸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气息也粗重了几分。再看魏瑾,痉挛停止了,那缕青黑血丝消失无踪,呼吸重新变得微弱却平稳。眉宇间那深锁的痛苦,似乎被暂时抚平,只留下一种深沉的、玉石般的倦怠。 “暂时……压下去了。”墨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如同跋涉了万里,“‘枯荣引’已与他血脉彻底纠缠,这次爆发引动了蛰伏的寒毒……下一次‘枯’期何时而至,全无定数,只会……更凶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魏瑾沉睡的脸上,带着深重的忧虑,“必须找到施咒的源头,或者……能真正逆转化生之术的巫祭遗物。否则,这具身体,终将被这血脉之咒拖入永寂。” 山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篝火跳跃,映照着石台上那张苍白沉静的容颜,那平静之下,是源自血脉母系的、最深沉的诅咒和无解的困局。南疆的迷雾,比想象中更加幽深诡谲。 就在这时,角落的茅草堆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小豆子不知何时醒了,他蜷缩着,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正透过指缝,惊恐地看着石台上的魏瑾和周围陌生的人。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魏瑾嘴角残留的、那一点点极淡的暗红印记时,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抖,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黑……黑血……书生哥哥……吐了好多黑血……像……像墨汁一样黑……” 黑血? 墨老疲惫的眼睛猛地一凝,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钉在小豆子脸上:“孩子,别怕。你看到那血……是纯黑的?像墨?还是……暗红里带着黑丝?或者……有没有……一点点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