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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铃铛算珠声

作者:寄雪琢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栖竹轩的日子,像山涧里停滞的一洼水,沉静得近乎凝固。魏瑾成了停云寨一道奇异的风景。


    他极少踏出那两间竹屋。每日晨昏,阿石会准时送来饭食和汤药(依旧是那碗安神定惊的方子,雷打不动),再沉默地将几乎未动的原样端走。寨民们起初的好奇心,在他日复一日的沉默和苍白中,渐渐化作了习惯性的疏远。除了偶尔几个胆大的孩童会扒在篱笆外探头探脑,很快被他那双空寂无波的眼睛吓跑,再无人来打扰这片角落的清寂。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有时是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目光空茫,不知神游何处;有时是垂眸看着自己苍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背,仿佛在研究什么绝世珍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呼吸清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像一尊沉入永眠的玉像。


    那身洗得发白的竹青布衫,成了他唯一的标识。阳光透过竹窗棂,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块,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随着光影的移动而消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厌世与疏离,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融半分,反而在这片山野的生机映衬下,显得愈发格格不入,如同雪地里的一滴墨。


    * * *


    这日近午,寨子里比往常热闹几分。空地上支起了几口大锅,炖肉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烟气弥漫开来。几个年轻后生扛着刚猎到的野猪和几只肥硕的山鸡回来,引得妇人们一阵笑骂和忙碌。孩子们兴奋地围着猎物打转。


    喧闹声隐隐约约传进栖竹轩。


    魏瑾依旧闭目靠在竹榻上,仿佛与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直到一阵清脆的、富有节奏感的“噼啪”声,穿透了那些模糊的喧嚣,清晰地钻入耳中。


    那声音离栖竹轩不远,就在隔壁一间充当库房兼账房的竹屋里。


    魏瑾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浅色的瞳仁里,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空茫,只是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竹屋的窗户开着半扇。透过疏朗的竹影,恰好能看到隔壁屋内的情景。


    李木棉正坐在一张堆满账簿和杂物的长案后。她今日没穿那身扎眼的红,换了件杏子黄的窄袖短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那条标志性的粗麻花辫松松地盘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多了些干练。她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


    案上放着一个半旧的红木算盘。那双灵巧的手,正飞快地在算珠上拨动着。指尖翻飞,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算珠碰撞发出的“噼啪”声清脆而富有韵律,如同山涧急雨敲打青石。她腰间的铃铛安静地垂着,此刻唯一的声响便是这行云流水般的算珠声。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鼻尖微微沁出细小的汗珠,粉润的唇瓣轻轻抿着,透着一股与平日明媚笑容截然不同的沉静与锐利。她时而凝眉思索,指尖微顿,随即又更快地拨动起来;时而提笔在一旁的账册上快速记下几笔,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利落的锋芒。


    案几一角,随意丢着几个啃了一半的野果。显然,她已在这里坐了不短的时间。


    窗外的喧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身外。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笑容灿烂、腰间铃铛叮当作响的“二当家”,更像一个沉浸在自己精密世界里的……操盘手。那专注的神情,那指尖流淌出的掌控力,与她平日里“不务正业”、“打劫书生”的表象,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强烈的反差。


    魏瑾的目光,隔着竹影和不算远的距离,静静地落在她身上。那双空寂的眼底,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那份长久以来的虚无倦怠,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充满生命力的“噼啪”声,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看得并不专注,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凝视,如同看着窗外一片随风飘落的竹叶。


    不知过了多久,算珠声戛然而止。


    李木棉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明媚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沉静锐利的影子只是错觉。她伸了个懒腰,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目光随意地扫过窗外,恰好与栖竹轩窗内那双淡漠望过来的浅色眸子对上。


    “哟!”李木棉眼睛一亮,笑容瞬间放大,带着点被抓包的俏皮,隔着窗户朝他挥了挥手,声音清脆依旧,“书生老爷,吵到你啦?没办法,寨子里快揭不开锅了,我这二当家不得精打细算嘛!”她指了指案上的算盘和账本,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抱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瑾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李木棉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收拾起账册,动作麻利地将一本看似与其他无异的蓝皮册子压在最下面。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几声轻快的脆响。她又恢复了那个活力四射的停云寨二当家模样。


    “老算盘叔!”她朝门外喊了一声。


    “哎!二当家,账理清了?”老算盘应声而入,手里还拿着个刚编好的竹筐。


    “清了清了!”李木棉把一叠账本推给他,“喏,都在这儿。下半年的嚼用,紧是紧了点,但撑到入冬前收山货应该没问题。对了,”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醉春风’那边,这个月的‘红利’送来了吗?前儿让阿石去接应的。”


    老算盘接过账本,闻言神色也正经起来,同样压低声音:“昨天后半夜到的,按老规矩,存地窖了。数目没错,比上个月还多了两成。送东西的老张头说,城里最近风声有点紧,让咱们也留点神。”


    李木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鬓边一缕碎发,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凝,快得如同错觉。“知道了。”她点点头,语气如常,“让铁手哥最近巡山勤快点,生面孔多留意。咱们这‘茶水’生意,可经不起大风浪。”


    “明白。”老算盘应下,抱着账本出去了。


    李木棉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淡去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窗外的阳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投在竹木地板上。那一瞬间,她身上散发出的不是山野少女的明媚,而是一种隐于市井、运筹帷幄的沉静气场。


    但这气场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她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思虑甩开,重新挂上灿烂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出账房。腰间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重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清脆地融入寨子里的喧闹中。


    * * *


    栖竹轩内,魏瑾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隔壁的算珠声停了,对话声也消失了。窗外的竹影在地上缓慢移动。


    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麻意。胸口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闷的滞涩感,带着隐隐的刺痛。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抹极淡的情绪波动很快又被无边的倦怠淹没。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节抵住苍白的唇,压抑住喉间涌起的一阵低低的、撕扯般的痒意。一声压抑的闷咳,如同枯叶碎裂般轻微,在寂静的竹屋里响起,随即又归于死寂。


    他放下手,指尖似乎更白了几分。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那片摇曳的、生机勃勃的绿意,仿佛那阵咳声,那胸口的滞痛,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窗外的阳光,暖不了他分毫。


    * * *


    傍晚时分,山风渐起,带着雨前的湿润气息。


    “二当家!铁手哥回来了!”一个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到正在指挥人收拾晾晒兽皮的李木棉跟前,“说是有要紧事!”


    李木棉手里还拎着一张半干的鹿皮,闻言眉头微挑:“人呢?”


    “在议事堂,老算盘叔也在!”


    李木棉把鹿皮丢给旁边的人,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脚步依旧轻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势,朝着议事堂走去。腰间的银铃在渐起的风声中,敲击出略显急促的节奏。


    栖竹轩的窗户,不知何时关上了。那抹竹青色的身影,隐在渐暗的室内,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山峦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寨子里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场山雨,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平静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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