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寨踞于半山腰一片开阔的台地之上,背靠陡峭山崖,面朝莽莽林海。寨子不大,屋舍依着山势错落,多是就地取材的竹木结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青瓦,透着股粗犷又自得其乐的野趣。寨子中央的空地上,晾晒着兽皮、药草,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妇人们坐在屋檐下一边择菜一边说笑,炊烟从各处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和草木的香气。乍一看,倒像个远离尘嚣的山野村落。
只是当李木棉一行人带着那抹格格不入的竹青色身影走进寨门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一瞬。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那个苍白沉默的书生身上。
“哟!二当家回来了!”一个穿着灰布褂子、挽着袖子的中年汉子(寨中账房,人称“老算盘”)从一间挂着“议事堂”牌子的竹屋里探出头,目光在魏瑾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商人般的精明,“这回‘请’来的……是位读书人?”
“老算盘叔眼神就是好!”李木棉笑嘻嘻地应着,腰间的铃铛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叮当作响,瞬间打破了那片刻的凝滞。她自然地挡在魏瑾身前半步,隔绝了大部分过于直接的打量,声音清脆地传开:“这位公子路上累着了,身子骨弱,经不得风。阿石,带公子去东头那间‘栖竹轩’歇着,收拾干净点,被褥晒过的吧?”
“晒了晒了,二当家放心!”阿石连忙应声,对着魏瑾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努力放得和缓,“公子,这边走。”
魏瑾依旧垂着眼睑,对周遭的一切喧闹、目光、安排置若罔闻。他像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被阿石引着,步履迟缓地穿过好奇的人群,走向寨子东侧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依着几丛翠竹,建着两间小巧的竹屋,环境清幽,正是“栖竹轩”。
李木棉没立刻跟上去,她站在原地,脸上明媚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却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扫过寨中几个关键人物的表情。老算盘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负责寨中防卫的教头“铁手”抱着胳膊,眉头微皱,显然对带回一个来历不明又病恹恹的“累赘”不甚满意;几个年轻后生则纯粹是好奇,对着魏瑾的背影指指点点。
“二当家,”老算盘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这位……看着可不像寻常书生。那身气度,还有那份死气……”他摇摇头,未尽之言带着忧虑。
李木棉重新挂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笑,拍拍老算盘的肩:“哎呀,叔,您想多啦!就是个身子骨差点的读书人,估计是家里遭了难,孤身上京赶考。您看他那样子,能有什么威胁?一阵风就能吹跑了!”她眨眨眼,“再说了,咱们停云寨以德服人,讲究的是路见不平……呃,路见‘体弱’也得扶一把不是?说不定人家高中了,还能念着咱们这点‘茶水’恩情呢!”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听见。铁手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老算盘将信将疑,但看着李木棉笃定的笑脸,也只好点点头:“行吧,二当家心里有数就成。不过这人来历,还是得想法子探探……”
“知道啦知道啦!”李木棉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您快去忙您的账本吧!”她打发走老算盘,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栖竹轩走去,腰间的铃铛又恢复了轻快的节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练审视从未发生过。
* * *
栖竹轩内。
竹制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窗的竹榻上铺着干净的靛蓝粗布褥子,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暖香。案几上放着一套粗陶茶具,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炭炉。
阿石把人送到,挠了挠头:“公子,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就喊一声,门口有人守着。”他看着魏瑾那副苍白沉默、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样子,心里也直犯嘀咕,不敢多待,交代完就赶紧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魏瑾一人。
他依旧维持着进门时的姿势,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株被移栽后尚未扎根的竹。那空茫淡漠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陌生的屋子——简朴、干净、带着山野的粗糙和阳光的气息,与他过往经历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这陌生感并未在他眼中激起波澜,只有一片更深的倦怠。
他走到窗边的竹榻旁,并未坐下,只是伸出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靛蓝色的粗布被面。触感粗糙,带着阳光的暖意。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这陌生的“暖”烫到了,随即又恢复平直。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几只山雀在枝头跳跃,鸣叫声清脆。寨子里的喧嚣被竹林的清幽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
这一切生机勃勃的景象,落在他空寂的眼底,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他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在看这个世界,触不到,也融不进。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竹青色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身由内而外透出的孤绝寒意。他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墨痕。
厌世,并非激烈的憎恨,而是彻底的、深入骨髓的虚无与疲惫。对生无欢,对死……亦无惧。活着,只是惯性,是尚未完成的责任或等待一个终结的契机。
他就在这片陌生的阳光和竹影里,无声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玉雕,隔绝了所有尘世的温度与声响。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 * *
笃、笃、笃。
三声清脆的叩门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节奏,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书生老爷?歇好了吗?”李木棉清亮带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等里面回应,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换了一身同样鲜艳的橘红短褂,衬得肤色愈发莹白。粗麻花辫依旧侧绾着,发梢缀着的小银铃随着她探头的动作轻晃。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汤药,还有一小碟刚蒸好的、松软的杂粮馒头。
“喏,怕你路上颠簸着了,给你熬了碗安神定惊的汤药,寨子里老郎中的方子,可灵了!”她笑吟吟地走进来,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人还站着,位置几乎没变,窗边的被褥平整如初,那杯她特意让阿石备下的凉水也纹丝未动。
啧,还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雕?
李木棉心里嘀咕,面上笑容不变,将托盘放在案几上:“还有这个,刚出锅的馒头,香着呢!快趁热吃点儿,垫垫肚子。你这风都能吹跑的身子,光喝风可不行。”她把药碗和馒头往魏瑾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则很随意地拖过旁边一张竹凳坐下,托着腮,一副“我就看着你吃”的架势,大眼睛里满是“纯真”的关切。
魏瑾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茫的浅色瞳仁落在热气腾腾的药碗和馒头上,又移到李木棉那张写满“热情好客”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情绪,像是在看两件毫无关联的摆设。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小小的竹屋里弥漫。
李木棉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甚至更灿烂了几分,带着点哄孩子似的耐心:“怎么?怕苦啊?放心,我让郎中加了甘草,甜的!要不,我先替你尝尝?”她作势要去端药碗,手指离碗沿还有一寸时,又停住了,歪着头看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试探。
魏瑾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上。他像是终于耗尽了站立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倦怠,在竹榻边缘坐了下来。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抗议。
他伸出苍白的手,端起了那碗药。指尖因为用力而更显苍白。碗很烫,热气灼着他的指尖皮肤,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就那样端着碗,看着碗中晃动的褐色药汁,眼神空寂,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哲学命题,又像是在等待这碗药的温度自己降下去。
没有喝。
李木棉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着他指尖被烫得发红却毫无反应,看着他对着药碗发呆。她腰间的铃铛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寨子里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
“喂,书生,”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脆,却少了几分刻意装出的甜腻,多了点山野的直率,“你叫什么名字呀?总不好一直叫你‘喂’吧?”她眨眨眼,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魏瑾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碗中药汁的微澜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他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李木棉以为他又要化身石像时,一个极低、极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而显得艰涩滞涩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了出来:
“魏……瑾。”
两个字,轻飘飘的,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虚弱气短,和深入骨髓的疏离冷漠。说完,他便再次陷入了沉默,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是专注地看着碗中逐渐不再冒热气的药汁。
李木棉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她得到了第一个信息,虽然只是一个名字。
“魏瑾?”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清脆,“瑾,美玉也。好名字!配你!”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药快凉了,赶紧喝了吧。馒头也记得吃。我晚点再来看你。”
她不再停留,像一阵风似的旋身出门,清脆的铃铛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
门被轻轻带上。
竹屋内重归寂静。
魏瑾依旧端着那碗温凉的药,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眼,望向门口李木棉消失的方向,那双空茫的眼底,终于不再是纯粹的死寂。一丝极淡、极冷、如同寒潭深处掠过的幽光般的探究,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痕迹。
窗外的阳光偏移,竹影拉长。他依旧坐在那里,像一株扎根在阴影里的青竹,沉默地对抗着,或者说,漠视着周遭的一切。那碗药,最终被他轻轻搁回了案几上,未曾动过一口。只有那碟杂粮馒头,在渐暗的光线里,散发着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