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南境,官道蜿蜒于黛青色的山峦间,像条疲惫的灰蛇。山风裹着湿润的草木清气,也卷起道旁不知名野花的细碎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缓缓行来的马车顶棚上。赶车的汉子缩着脖子,时不时紧张地瞟一眼两侧愈发浓密的林子,手里的鞭子甩得有气无力。
“停——!”
一声清亮带笑的娇叱,毫无预兆地撕破了山道的宁静。
只见前方山路中央,斜斜插着一根翠绿欲滴的新鲜竹竿,顶端绑着一朵碗口大、红得扎眼的山茶花。竹竿旁,俏生生立着个红衣姑娘。
她约莫十六七岁,一身火红的罗裙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松松侧绾成一条粗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和腰间,缀着好些小巧玲珑的银铃铛与看不出用途的精致小玩意儿,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像山涧里跳跃的溪水。她手里还拈着一枝刚折的桃花,粉白的花瓣映着笑靥,明媚得晃眼。若非此刻地点时机太过诡异,倒像是个踏青迷路的富家小姐。
车夫吓得一哆嗦,猛地勒住缰绳,老马喷了个响鼻,不满地停下。
“此……此山……”车夫张口,试图背出那套流传已久的切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哎哟,大叔,”红衣姑娘——李木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脆生生的,打断了车夫结结巴巴的“此树是我开”,“别紧张呀!我们停云寨最讲道理了。不伤人命,只取‘过路费’。车里坐的,可是位进京赶考的书生老爷?”
她说话又快又亮,眼睛弯成月牙,好奇地踮起脚,越过车夫朝车厢里张望。那神情,倒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
车厢帘子纹丝不动,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无人。
李木棉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随手将桃花插在鬓边:“书生老爷,山路崎岖,风尘仆仆,多辛苦呀。不如随我们上山歇歇脚?我们停云寨的茶水点心,管够!保管比您啃那干巴巴的饼子强多了。”她拍了拍腰间叮当作响的小荷包,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赶车的汉子冷汗涔涔,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看向紧闭的车帘。
就在这时,车帘终于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从里面缓缓掀开。
一道身影探出车厢。
山风似乎都静了一瞬。
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形颀长却清瘦得过分。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竹青色长衫,衣料朴素,却硬是透出一种不染尘埃的清冷。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唇色也极淡。他扶着车门框站定,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缓慢,仿佛每动一下都耗尽了力气。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瞳仁颜色偏浅,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却空茫茫的,没有半分神采。没有惊惧,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都没有。他就那么平静地、淡漠地看向拦路的红衣少女,目光掠过她发间的桃花、腰间的铃铛,最后停留在她那张明媚张扬的笑脸上。那眼神,像在看路边的石头,或者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没有开口,一个字也没有。
李木棉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绽开得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好奇:“呀!这位公子……长得可真好看!就是脸色差了点,这一路奔波累着了吧?”她上前一步,腰间的铃铛又是一阵悦耳的轻响,“放心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就是请你上去喝杯茶,暖暖身子。你看你这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万一在路上病倒了可怎么好?我们寨子里有最好的跌打郎中,专治各种水土不服!”
她语气关切,眼神却像最机灵的小鹿,不动声色地扫过男子扶着车门框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再看他那身竹青布衫,虽旧,针脚却细密,绝非寻常农家手艺。还有那周身萦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感……啧,有点意思。
男子依旧沉默。山风吹起他竹青色的衣袂,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身形。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觉得这风有些冷,又或者只是觉得眼前这场面太过聒噪烦人。他厌烦地移开了视线,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仿佛那里才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对眼前的人,对这条山路,甚至对他自己。
“嘿,还是个闷葫芦?”李木棉身后,一个穿着短打、面容憨厚却眼神精明的壮汉——她口中的“阿石哥”,忍不住嘀咕出声,“二当家,跟他废什么话,直接……”
“阿石!”李木棉回头瞪了他一眼,嗔怪道,“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是讲道理的!要以德服人!”她转回头,对着那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青衫男子,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吧?山路不好走,我扶着你?”
她作势要上前搀扶。
那一直如同玉雕般沉默的男子,在李木棉的手即将碰到他衣袖的瞬间,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后避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被风吹动的一片竹叶。那双空茫的眼睛终于再次聚焦,落在李木棉伸出的手上,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厌世倦怠淹没的探究,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依旧,没有言语。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下了马车,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括。落地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苍白的面颊因这轻微的动作似乎更透明了几分。他站定,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探究。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那层清冷的疏离。
李木棉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衣袖拂过时带起的微凉气息。她看着眼前这株仿佛从冰雪里捞出来的、沉默而脆弱的青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快得无人察觉。随即,她又挂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对着阿石他们一挥手:
“走咯!迎贵客回寨子!”
清脆的铃铛声在山道上再次欢快地响起,伴随着车轮重新碾压石子的声音,以及阿石等人或好奇或警惕的嘀咕。那抹竹青色的身影,沉默地、顺从地被裹挟在这片“热闹”之中,走向云雾缭绕的山寨深处。
他像一缕误入红尘的孤魂,又像一柄收入鞘中、敛尽锋芒的古剑,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李木棉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鬓边的桃花在风中轻颤。她没回头,嘴角却悄悄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
——真是个……古怪又漂亮的“玉郎”呢。不知这身清冷疏离的皮囊下,藏着什么?这趟“买卖”,似乎比预想的有趣多了。
[让我康康]有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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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山劫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