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县有一处学堂。
教书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秀才,天天念叨着“之乎者也”,少柠之前当过他一段时间的学生,觉得他虽然脾气臭,但人不坏,对每个学生都一视同仁。
小花的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少柠琢磨着,将她送去了学堂。
两天后她自己说什么都不肯去学堂了。
一问原因,原来是在学堂受到了孤立。
虽然当朝皇后鼓励女子入学、女子为官,皇帝碍于皇后背后的权势,象征性地颁布了几条政令,在京城还能有人探讨,但落在郡县两级,已经形同虚设。
少柠在学堂时,即便身为县令之女,依旧有人会拿看笑话的眼神看她。
仿佛在说——“我们读书是为了科考,你读书认得几个字又能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
少柠也在想,女子仕途是堵塞的。
现在小花又受到了同样的遭遇,少柠觉得,不能走常规的路了。
可是该走哪条路呢?
少柠走在淮阳县街道,看见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坐在枣红色的马匹上,神色昂扬,走在一众镖师的最前面。
她竖着高马尾,穿着镖局统一的劲装,身姿挺拔,低垂着眼,见着少柠正在发愣,不由笑着喊了声。
“江少柠,你是特意出来迎接我的吗?”
少柠在淮阳的发小,天佑镖局的大小姐,曹洒金。幼时曹洒金曾在学堂跟人打起来,少柠帮了一把,两人由此结识。
枣红色马蹄嗒嗒地踩了几下地面。
曹洒金伸出手:“大小姐,是不是好久都没骑马了,要不要感受下?”
*
天佑镖局。
少柠坐在曹洒金的房间,她刚从走镖回来,一身臭味,正在沐浴。
隔着一道屏风,哗啦啦的水声清晰可见。
少柠其实并不想听。
但是曹洒金显然没有把她当作外人。
沐浴完毕,她头发还湿着,坐在少柠旁边:“难得见你出来,今天就在我这里住下吧,床挺大的
反正你不回去,江知县也不知道。”
“还是要回去的,家里还有个小孩。”
曹洒金吓了跳:“我才出去小半年……你和谁的?”
少柠:“……”
她解释了下小花村的事情。
“世道乱啊,北面战争不断、伤亡惨重,我押镖也是山路难走、盗匪横行,听说皇帝还突然病危,朝中乱成一盘散沙,不少人起了异心。少柠啊,趁着还没乱到平仓郡,过一天安生日子就算是赚一天。”
少柠:“洒金,我想跟你学练武。”
赵家村事件后,少柠始终觉得会点武功能多点安全感,尤其是现在世道不安稳,多学点就多点保命的手段。
“你这年龄练武早就迟了。”
少柠不语,用哀求的眼神望向她。
曹洒金默默对视一会儿,叹气后松了口:“你起来,我摸摸你的根骨。”
少柠起身。
曹洒金摸她肩膀、摸她背肌、摸她手臂,一边摸一边摇头:“你还是放弃吧,我教你点强身健体的招式算了。”
少柠想了想。
也行,她也不挑。
曹洒金头发还湿着,少柠取了毛巾,用毛巾裹着头发捂了捂,没有再滴水了。
曹洒金大大咧咧惯了,任由头发乱着散着,就开始过师父的瘾,指导少柠学五禽戏。
少柠打完一通,额头沁出了汗。
少柠虽然没有勤加锻炼,但毕竟年轻。
做完了一套后还有些力气:“有没有一些自保的招式?”
“有啊。”
曹洒金十分慷慨,教了些刺、戳、抓、捅的阴招。虽然不好看,但很实用。
少柠谢过,利用回溯不断重复,将这些动作雕刻在脑海里。
直到筋疲力尽,才放任时间流逝。
“今天就在小院常青树下用晚膳,我先去跟厨房说一声炒点肉,树下有我埋的桃花酿,等会儿我们边吃边喝。吃完了我亲自送你回家。”
曹洒金精力充沛,少柠已经累到不行。
身体累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回溯太多次,头痛欲裂,精神疲乏。
她趴在桌上,本来只想舒服一点等待曹洒金。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似有仙人入梦来。
少柠微掀开眼,见那姿色不凡的仙人抬手向她伸过来。
她的思绪凝滞,主动将发顶凑在他手边蹭了蹭。
仙人怔了怔,将落在她发端的叶片捡去。
少柠再次沉沉睡去,最后是曹洒金将她叫醒的。她将梦中插曲忘得一干二净,只瞧着渐沉的夜色,呆愣开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戌时了。”曹洒金有点担忧,“你怎累得这般厉害?我叫你好一会儿你才醒。”
身累加心累,让大脑被动休整。
少柠从来没将回溯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此刻听洒金问起来,只含糊道:“太久没运动了,累得慌。”
曹洒金没继续追究:“那今晚还喝得了酒吗?”
“难得相聚,陪你喝一会儿。”
桃花酿从土里刨出来,曹洒金用手拂去尘土,给少柠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
“只小酌,不喝醉。我怕被江知县骂。”
少柠笑了:“你曹大镖师走南闯北,还怕被人骂?”
曹洒金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快尝尝我亲手做的桃花酿,这次喝了,下一次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呢!”
醇香的酒水润了唇瓣,细流一般的从喉咙咽到胃,所到之处开始发热。
少柠喝酒不上脸,一杯下肚,脸色如常,而曹洒金已经双颊飞红。
两人久未见面,哪怕极力克制,也难免多饮了几杯。最后是少柠按住了杯口,制止了曹洒金继续倒酒的行为。
“再喝,真的要醉了。”
曹洒金晃了晃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曹洒金喝得又急又快,不晕才怪。
少柠喊了镖局其他人过来,一同将她扶到房中休息。曹洒金的师妹曹玉珠转头对少柠道:“天色已晚,江小姐今晚就在镖局歇息吧,我去铺床。”
“不用了,谢谢。”
曹玉珠又道:“那我送你回去。”
少柠:“你照顾洒金,我没有醉。淮阳治安很好,不必担心。”
要是确实遇到意外,她还能回溯。
几番推辞,曹玉珠仍是放心不下。
就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
少柠回身望去,只见一眼熟的姿容不凡的男人在门外站立,披着一身月华,恍如仙人。
曹玉珠声音忽然变得格外轻柔:“师兄,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少柠好奇地打量,她从小到大来过镖局好几次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姿容绝佳的男人。
曹满银对着少柠礼貌颔首:“听说洒金难得带了朋友回来,过来给你们带了点吃食。”他右手臂挎着食盒,“看来是来得有些晚了,聚会已经结束了,江小姐想回去的话,不如坐我的轿子。”
轿子?
她以为镖局的人个个都骑马,原来还有坐轿子的?
不等少柠回话,曹玉珠已经满口答应了下来:“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少柠坐上轿子,马车夫坐着待命。
她掀起轿帘,浑身萦绕着酒香,比平时多了几分胆子:“曹家师兄,你不上来吗?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今天好累,想多看美男子缓缓。
曹满银站在门口,芝兰玉树,笑容温柔。
“江小姐希望我一起吗?”
他的双眸沉沉,少柠无端被蛊惑了一般:“上来呀,轿子里还宽敞呢。”
曹满银不再推辞,掀开轿帘,坐在少柠对面,原本宽敞的空间突然变得逼仄。
他眉眼深刻,长睫压出疏离。
少柠撑着下巴打量,越发觉得赏心悦目。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曹满银。”
镖局里的人取名果然凶悍,一个洒金,一个玉珠,还有个满银。
少柠目光过于直白,曹满银不堪其扰,偏过头,盯着轿顶发呆。
于是少柠就看见他直挺的鼻子,鼻梁弧度线条简单干净。
少柠喜欢男人长这样的鼻子。
“江小姐,”曹满银回头扫了她一眼,不敢直视,很快垂眸轻声,“莫要……莫要再看我了。”
那语调轻轻的,不似抗拒,倒像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那我不看了。”
少柠抬起两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沉默一阵。
曹满银温声道:“江小姐手这样举着,不酸吗?”
“酸。”她老实放下手,背过身去,给他留下长发及腰的背影和粉色的发带,“我这样也可以,看不到你,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江小姐。”曹满银无奈叹息,“若是这尊薄颜能取小姐欢心,那我也是欢心的。”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暗示了。
少柠回过头,见他神色暧暧,似有千言万语要吐露出来,可最终欲语还羞。
少柠对长得好看的人有特别多的耐心。
“你想说什么?”
“我虽是洒金长兄,但并非同母。洒金对我一向心有芥蒂,镖局将来由洒金继承,我并无权力、也无能力争夺。”
曹满银停顿好一会儿,“我已年至二十四,早该成亲外住,但身体孱弱,不会继承镖局,也无丰厚彩礼,并无良家女愿意嫁给我。”
少柠表示适当惊讶:“怎么会?你长得很好看。”
“世上好看的人很多,而且容貌易逝。”
曹满银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家中,我曾见过江小姐很多次,已然倾心不已,若是江小姐不嫌弃,我愿意入赘。”
少柠:“……”
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色心,并且熟练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