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8日星期四雾/化疗第七周期*
晨雾把窗玻璃染成毛玻璃的质感,像是有人在我的视网膜上蒙了一层纱。我盯着静脉输液管里缓慢下坠的药液,突然分不清这是第几次化疗。记忆像被撕碎的病历纸,有些碎片闪着刺眼的光,有些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王炎今天穿了件我从没见过的深蓝色毛衣,领口露出半截银色项链。当他俯身调整输液速度时,金属吊坠从衣领滑出——那是颗微型温度计,和我们高一军训时用过的款式一模一样。
"认得这个吗?"他捏着吊坠在我眼前晃动,水银柱停在38.5℃的刻度。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个数字本该唤起某个夏日的记忆,却只抓满手心冰凉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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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军训操场蒸腾的热浪里,王炎把体温计甩到我面前:"烧成这样还逞强?"钢制探头磕在水泥地上迸出裂痕,水银珠滚到我球鞋边,像颗被烈日晒化的陨石。那时他脖颈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汗水顺着锁骨流进迷彩服领口,而我的视线无法从那里移开。_
现实突然被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割裂。护士冲进来时,王炎正用拇指抹去我鼻尖渗出的血珠。他的指尖在发抖,却笑着说:"没事,就像那年你流鼻血染红三张数学卷子。"可我分明记得,那次是他打球撞断了鼻梁。
药液在血管里结冰又沸腾。恍惚间看见王炎在喂我吃银杏果,下一秒却变成他往我嘴里塞止痛药。床头日历显示今天是18号,但记忆里昨天才做过腰椎穿刺。时间像被小孩胡乱拼接的火车轨道,所有事件都脱节地奔跑着——
我仿佛同时存在于三个时空:
1. 高一教室,王炎用钢笔戳我后背传纸条
2. 高二医务室,他往我烫伤的虎口涂药膏
3. 此刻病床,他正把听诊器耳塞塞进我耳朵
"听听看。"他把金属探头贴在自己心口。传来的心跳声像闷雷滚过夏天,而我突然想起,这分明是去年他在器材室说过的话。
黄昏时主治医生带来核磁共振结果。白大褂们吐出的医学术语像子弹般击穿病房:"海马体萎缩""认知功能障碍"。王炎站在光影交界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突然抓住他的毛衣下摆,布料在我指间皱成一团潮湿的云。
"别怕。"他蹲下来与我平视,瞳孔里倒映着我扭曲的脸,"我会当你的外部硬盘。"
素描本被翻开,最新一页画着我们初遇的书法教室。连墨汁打翻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我写"然"字时手抖,四点水晕成一片,而他抢过毛笔在旁补了个"炎",火星差点烧穿宣纸。
当夜我高烧到39℃。王炎用酒精棉擦我脚心时,月光把他睫毛的阴影投在我小腿上,像一排小小的栅栏。
"这是第七次化疗。"他数着输液袋上的标签,"距离确诊426天。"酒精挥发带来的凉意让我想起,去年今日我们躺在操场看流星雨,他数到第17颗时突然侧头,鼻尖蹭过我耳垂:"蔺四水,你比银河亮。"
现在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记得我们打赌吗?你说彗星其实是太空的扫把..."
记忆突然清晰如刀——那夜我确实说过这话,而他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薄荷糖:"那白血病细胞就是被扫歪的灰尘。"当时只觉得是玩笑,如今糖还含在舌下,甜得发苦。
镇痛泵又开始报警。在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秒,我看见王炎把体温计吊坠按在自己锁骨上,嘴唇开合着说出无声的誓言。窗外夜雾弥漫,心电监护仪的波纹渐渐平缓,像退潮后安静的沙滩。
月光照在素描本翻开的那页,未完成的画上写着:「然字四点水,炎字两把火,烧干了就再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