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病历本》 第1章 夏焰 2016年9月1日,晴。 我向来讨厌夏天。 讨厌阳光像融化的铁水般浇在身上,把T恤后背浸出深色的汗渍;讨厌黏腻的空气让刘海贴在额头,像一层甩不掉的保鲜膜。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成为无数新生中模糊的一个。 "文学院的新生请往这边走!" 清朗的声音穿透嘈杂。梧桐树下,一个高个子男生正举着引导牌招呼人群。他白衬衫的袖口随意卷到手肘,小臂线条在阳光下像镀了层蜜。有汗珠顺着他仰起的脖颈滑落,在锁骨处短暂停留。 我随着人群向他走去。距离缩短到五步时,他恰好转头,视线突然与我相接。 那一刻,蝉鸣骤响。 他睫毛上跳动的光斑,嘴角扬起的弧度,还有胸前那块被阳光直射的名牌——所有细节都在热浪中扭曲、放大。我眯起眼,看清了反光的金属牌上刻着的名字——王炎 他对我笑了笑,递来一张报到单。指尖相触的瞬间,我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或许没那么难熬 第2章 迷彩与薄荷糖 2016年9月3日 14:27 晴/体感温度39℃ 我的后颈火辣辣地疼,晒伤的皮肤像被砂纸摩擦着。汗水顺着脊椎往下滑,在迷彩服腰带上方积成一道黏腻的线 王炎握着点名板穿过方阵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的迷彩裤腿利落地束进军靴,腰带勒出的腰线在阳光下绷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当阳光穿透他耳廓的瞬间,我眯起眼——那里有颗浅褐色的小痣,像子弹擦过留下的灼痕 "中暑的去树荫下" 他突然停在我正前方。我的视线正好落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领口,劣质薄荷糖的味道混着晒烫的尼龙纤维气息扑面而来。钢笔墨水在他锁骨处的汗渍上晕开,变成一小片蓝色的淤青。我的喉咙发紧,舌尖尝到了自己汗水的咸涩 2016年9月4日 21:13 暴雨/湿度92% 器材室的灯泡坏了三盏,黑暗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王炎在阴影里抛来一罐冰可乐,铝罐外壁的水珠滴在我大腿上,凉得我浑身一颤。他忽然单膝跪地,作训皮带扣硌在我小腿骨上,那阵锐痛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鞋带散了" 他的手指勾住我的鞋带,指节偶尔擦过我的脚踝。远处闪电照亮他后颈的发茬,湿漉漉地泛着青光。我数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直到雷鸣震得货架颤动。他抬头时,嘴角挂着捕食者般的笑:"蔺然,你呼吸声太重了" 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像颗卡在膛线上的子弹 2016年9月5日 18:45 晴 篮球在塑胶场地上弹跳的声音像心跳。 王炎投进的第三个三分球在篮筐上转了五圈才落下。我们躺在发烫的地面上,他突然把冰镇矿泉水按在我喉结上。我呛得咳嗽,水流进领口时,他的拇指擦过我的下巴:"这就受不了了?" 落日把他的瞳孔烧成琥珀色。我在他虹膜的裂纹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他压低声音时,热气钻进我的耳道:"知道为什么总盯着你看吗?"远处的集合哨刺破黄昏,他的后半句话轻得像叹息:"你脸红的时候,像被晚霞点着的云 第3章 夜训与虹膜 2016年9月6日 23:59 阴 查寝的手电筒光柱扫过第三扇窗户时,我正躲在晾衣间抽烟。劣质烟草味突然被薄荷糖的气息覆盖——王炎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抽走我指间的烟,就着我咬过的滤嘴深吸一口,烟头火星骤然明亮 "违纪。"他说话时烟从鼻腔溢出,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蛇,"学生会副主席该记你名字" 我盯着他虹膜上那圈灰蓝色,突然发现那不是花纹,而是细小的疤痕。他的拇指按上我领口未愈的晒伤处:"但今晚的巡查记录..."作训服袖口擦过我的喉结,"可以缺页" 晾衣间的门突然被推开,学生会的生活部长张明探头进来:"王炎,查到三班有人用违禁电器。"他的目光在我和王炎之间扫了扫,嘴角扬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王炎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知道了,马上过去" 张明离开后,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隔开我们的屏障 2016年9月9日 00:01 多云 军训结束夜的篝火烧穿了星空 王炎把我拉到器材室后墙,他的犬齿磕到我下唇时,远处有人高唱跑调的军歌。我们唇间全是医用酒精的味道——他刚才用酒精棉替我擦过晒伤的鼻梁 "蔺然。"他忽然用枪械拆解课教的手法扣住我手腕,脉搏相贴处传来爆炸般的心跳,"知道枪械走火前会有预兆吗?"他鼻尖蹭过我耳后那块完好的皮肤,"就像你现在颤抖的睫毛" 器材室的门突然被敲响,文艺部的林小雨在外面喊:"王副主席!教官找你合照!" 王炎的呼吸在我颈间停滞了一秒,然后慢慢松开手。他离开时,作训服蹭过我的手臂,带起一阵微妙的静电 2016年9月10日 05:20 晴 篮球场铁丝网上挂着夜露 王炎把士兵牌摘下来塞进我手心,金属片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我摸到背面新刻的"L.R.2016",刻痕周围的毛刺刮着指腹 "你们起得真早" 突然插入的声音让我差点把金属牌掉在地上。田径队的陈昊抱着篮球站在场边,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 "晨练。"王炎面不改色地说,顺手接过我手里的金属牌挂回自己脖子上,"蔺然想学投篮" 陈昊挑了挑眉:"那你们继续。"他转身时,篮球在地上弹了两下,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远处响起起床号,王炎在晨光里倒退着走远,作训服后背被汗水画出两道翼骨形状的深色痕迹 我攥紧拳头,掌心里还残留着金属的温度。夏日终于在此刻具象成实体——是晒伤的刺痛,是酒精棉的凉,是两块金属牌相撞时,在胸腔里荡开的回响,还有那些被打断的瞬间里,旁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第4章 水痕与火印 2016年9月12日星期一 阴转多云/气压骤降 今天张明在食堂喊我"蔺四水"的时候,王炎的餐盘"哐当"一声砸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 "这外号怎么来的?"他一边问一边用筷子戳我餐盘里的红烧肉,动作自然得好像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多年。我蘸着洒出来的菜汤,在油腻的桌面上写了个"然"字:"你看下面这四个点..." "明明是三笔。"王炎突然抓住我的食指,带着我在桌面上重写。他的掌心有军训留下的茧,磨得我指节发烫。我们争执不下时,张明突然掏出手机拍照:"文学院状元和学生会副主席在食堂研究小学生字帖,这新闻能上校报头条" 王炎抄起我的冬瓜汤泼过去,张明躲开时撞翻了隔壁桌的调料瓶。辣椒油在桌面漫延,把那个没写完的"然"字泡成了红色的沼泽 2016年9月14日星期三暴雨 军训结束后的更衣室总是弥漫着汗水和霉味的混合气息。我蹲在23号储物柜前拧袜子,王炎突然把湿漉漉的篮球砸进我怀里 "二火!"我抬头看见他作训服领口大敞,锁骨上还挂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个初中时就被同学叫惯的小名脱口而出,他愣了一下,突然用膝盖顶开我并拢的腿,蹲下来平视我:"再叫一遍" 雨水顺着铁柜的缝隙滴在我后颈。我想起初中语文老师说"然"字下面的四点是"火"字变的,就像此刻王炎眼睛里跳动的光。储物柜突然被风吹得"咣当"作响,隔壁传来陈昊的咳嗽声,我们像被惊醒般同时弹开 2016年9月16日星期五 晴 林小雨举着联谊会报名表满操场追王炎的时候,我正坐在梧桐树下翻《现代汉语词典》 "第1087页。"王炎喘着气瘫在我旁边,抢过字典念道:"''然'',会意字,从火从犬...嗯?怎么是狗?"他的汗滴在纸页上,把"燃"字部首晕开成一朵小花。我指着解释栏:"这里说下部四点原本是''火''的变形" 他突然凑近,防晒霜混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以后我叫你小名的时候..." "王二火!"林小雨的尖叫从主席台传来,"校长找你!" 王炎临走前把字典拍在我胸口,翻开的页码正好是"炎"字解释:火光上也。阳光穿透树叶,在纸页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两簇正在亲吻的火焰 第5章 秋风线与燕尾痕 2016年10月8日星期六多云 校运会前夕的体检站排起长龙。王炎插队到我前面时,白大褂校医正在戳我锁骨上方:"淋巴结有点肿,最近熬夜了?" "他天天帮文艺部抄黑板报。"王炎突然出声,手指划过自己相同位置示意,"我这儿也有肿块,打球撞的。"校医笑着摇头:"运动员淋巴结本来就会偏大。"转身时白大褂带起一阵风,吹散了体检单上"建议复查"的潦草批注 回教室路上,王炎突然掐我后颈:"你体温怎么老是偏高?"梧桐叶扑簌簌落下来,有一片卡在我卫衣帽子里。他摘叶子时指腹蹭过我耳后,那里有块小时候打针留下的硬结 "知道吗,"他弹着银杏叶柄转圈,"你就像总比标准温度高0.5℃的温开水。"叶子飞出去挂在篮球架上,像小小的异常体温计 2016年11月17日星期四大风 期中考试前全班都在咳嗽。我抽屉里突然多了盒京都念慈庵,糖浆瓶上贴着便签:「四水变四咳就不好玩了」。王炎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还戳破了便利贴 "我妈非要塞给我的。"午休时他踹我椅子腿,"嫌苦就还来。"阳光透过他晃动的保温杯,在英语试卷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我故意大声咳嗽,看他皱眉抢走我手里冰可乐的样子,忽然觉得喉咙的痒意也没那么难忍 放学时发现他在我保温杯里泡了罗汉果,浮起来的果肉像微型肺叶。陈昊吹着口哨经过:"哟,副主席这么贴心?"王炎把书包甩上肩膀:"怕他传染我" 2017年1月5日星期四雪 寒假前的最后体检,校医看着我的血常规报告"咦"了一声。王炎正巧抱着篮球在门口探头:"老师,我们班铅球比赛能用这个当训练球吗?"——他手里举着个冻成冰坨的橙子。 校医的钢笔在化验单上悬停三秒,最终只写了"注意保暖"。走廊里王炎把冰橙子贴在我后颈,冷得我一哆嗦。他忽然撩起自己毛衣下摆:"帮你暖暖?"腹肌上还留着拔火罐的圆印子,像一排诡异的吻痕 雪终于落下来时,我们头靠着头分食那个解冻的橙子。他掰到的半边特别酸,酸得我眼睛发胀 第6章 春汛与倒春寒 2017年3月12日星期日小雨 体育课蛙跳时我突然眼前发黑,栽进被雨水泡软的沙坑里。王炎拎着我后领拽起来时,我掌心的擦伤正往外渗血珠 "四水同学缺乏锻炼啊。"他掏口袋的动作像极了老电影里摸烟的老兵,结果甩过来一包印着HelloKitty的创可贴。女生们围过来起哄,林小雨尖叫着说要去广播站点《青春纪念册》 校医给我量血压时,王炎靠在门框上转篮球。袖带挤压血管的钝痛中,听见他状似无意地问:"他初中体检也这样?"窗外有人踢到水坑,彩虹碎成一池粼粼的汽油色 2017年4月8日星期六雾/杨絮开始飘了 王炎踹开医务室的门时,我正在往舌下压温度计。校医转身取药的间隙,他突然抽走温度计对着光看:"38.2℃?你丫是人体温泉吗?" "过敏性鼻炎。"我指着药袋上的标签辩解,却被他截住话头:"去年秋天是淋巴结炎,冬天是支气管炎。"他掰开我掌心放上颗水果糖,"四水同学,你名字里水太多发洪水了是吧?" 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菱形的光斑,像生物课上看到的异常细胞切片 2017年5月20日星期六晴 王炎在顶楼天台抓住我手腕:"躲这儿干嘛?"我缩回的手背上还留着上午抽血的棉球胶布。他忽然从裤兜掏出管巧克力酱,挤在我虎口处:"补补" 我们并排坐着舔手背上的巧克力。暮色渐沉时,他忽然说:"你知道AB型血是万能受血者吧?"我怔怔地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那里停着一只疲惫的七星瓢虫 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呵斥声,他拉起我就跑。顶楼铁门"咣当"关上的瞬间,巧克力酱蹭在白墙上,像一帧定格的血管造影 第7章 夏夜与萤火虫 2017年7月15日星期六晴/体感温度38℃ 露营地的月光把帐篷布照成半透明的皮肤。凌晨两点十七分,我数到第七只从缝隙钻进来的萤火虫时,王炎突然掀开帐帘。他头发上还挂着没冲净的洗发水泡沫,薄荷味混着夜露的潮湿,在狭小的帐篷里涨成一片海 "陈昊打呼噜像拖拉机。"他甩过来一条耳机线,冰凉的金属接口贴在我锁骨上,"听吗?" 我们头挨着头听一首没有名字的钢琴曲。他的呼吸声在第三分二十八秒突然变轻,我侧头看见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像病历本上医生画的异常细胞图示,边缘带着毛茸茸的光晕。萤火虫停在他耳钉上的瞬间,他突然开口:"你心跳声比音乐还响" 2017年7月16日星期日晴转雷阵雨 张明在早餐时举起我的蜂蜜罐:"四水同学,你瓶底沉淀的中药渣够开药铺了。"林小雨抢过罐子对着阳光旋转,琥珀色的蜜糖里悬浮着细小的当归切片 "治咳嗽的。"我伸手去抢,王炎却先一步拧紧瓶盖。他指尖沾到的蜜糖在晨光下牵出金丝,突然抹在我虎口处:"尝尝自己的药引子。"甜味在舌尖化开时,远处传来雷声,陈昊晾在绳子上的球衣被风掀起,像面白色旗帜罩在我脸上 王炎扯下球衣时,他手腕内侧的静脉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么蓝,那么清晰,像生物课本上标注的主动脉示意图 2017年8月3日星期四暴雨红色预警 教室弥漫着霉味和风油精的混合气息。王炎跨坐在课桌上修电扇,螺丝刀在他指间转出银光。我扶着摇晃的桌子,看见他腰间露出一截纱布——上周篮球赛的擦伤还没好 "别仰头,灰。"他忽然弯腰,扳手凉铁贴在我喉结。铁锈味的雨从窗缝溅进来,打湿了摊开的数学试卷。他沾满机油的手在草稿纸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脏,突然被走廊里炸响的雷声劈成两半 教导主任的吼声由远及近,王炎跳下桌子时带倒水桶。我们赤脚站在漫延的水洼里,他的足弓压着我的足背,体温透过积水传来,像某种不规范的急救术 2017年9月9日星期六阴 开学体检的队尾排到楼梯转角。王炎突然掰开我握拳的手,往掌心塞了颗已经融化的巧克力。 "张嘴。"他声音压得极低,"血红蛋白不够就别逞强。" 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时,校医正叫到我的名字。王炎突然抢过体检表,在过敏史那栏代签"银杏果"。他的钢笔尖划破纸页,墨水晕染处像个小小的黑洞,吞噬了后来所有未说出口的—— 比如他昨晚翻墙来我家送的那本《本草纲目》; 比如他此刻白大褂下露出的、和我同款的医用胶布; 比如我们心照不宣的,关于血液科复诊的谎言 第8章 秋霜与听诊器 2017年10月2日星期一 晴/晨露重 国庆集训的操场铺满白霜。王炎把体温计甩到我面前时,金属头在水泥地上磕出清脆的响 "36.8℃,正常。"他对着晨光读水银柱,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刻度线。我蜷在看台角落,看他用匕首削烤红薯的焦皮,刃尖挑起的薯肉冒着热气,突然递到我唇边:"比葡萄糖好吃" 校医拎着药箱经过,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像条银色的蛇。王炎突然拽起我卫衣帽子罩住头:"低头。"他的指甲划过我后颈的汗毛,那里有块昨晚输液留下的淤青 *2017年11月7日星期二初雪 生物竞赛班的解剖课改到夜间。王炎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钢笔和体温计,像别着两支不同的武器 "看这里"他刀尖点开蛙的胸腔,血管神经在福尔马林里泛出珍珠光泽,"心室比心房厚三倍。"我突然想起上周偷看的他的体检报告,左心室肥大那栏画着红圈 雪粒敲打窗玻璃时,他把手套摘下来裹住我手指:"冷就直说。"橡胶的凉意渗进皮肤,我想起小时候打针前医生搓热的听诊器头 2017年12月24日星期日雾霾 林小雨往黑板上挂槲寄生花环时,王炎正用注射器给气球灌水。我缩在暖气片旁数药片,他突然蹲下来,医用胶带撕拉的声响淹没在圣诞歌里 "Merry Christmas."他往我手腕贴了张创可贴,图案是燃烧的雪人。张明醉醺醺地撞过来,王炎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注射器里的水柱在墙上喷出小小的彩虹 派对结束后,我们在器材室找到被踩瘪的雪人创可贴。王炎用打火机烤化巧克力,液体滴在创可贴上,像正在融化的淤血 2018年1月15日星期一 暴雪/停课 暖气管道冻裂的教室像冰窖。王炎翻窗进来时,军大衣上落满雪,怀里揣着个热水袋 "伸手。"他扯开我军训时扭伤的右脚绷带,掌心药油搓热的温度让我想起解剖课的蛙心标本。窗外暴雪呼啸,他突然把听诊器耳塞塞进我耳朵:"听听看" 金属探头贴在他自己心口,传来的心跳声像闷雷滚过夏天 第9章 冰凌与心电图 2018年2月3日星期六大雪/住院部307床 窗外的冰凌在暖气片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母亲带来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摊在床头,王炎用红笔在生物题旁画了歪歪扭拙的冠状动脉图。 "二火同学,"护士长推着药车停在门口,"探望时间还剩五分钟。"她总把王炎的绰号念得像某种消炎药名。王炎正用水果刀削苹果,果皮垂成长长的白色绷带,突然在末端断掉——就像昨天被剪断的24小时动态心电图导联线。 他走后我数了数苹果上的刀痕,十二道。对应着心电监护仪每小时报警的次数。 2018年3月18日星期日阴/柳絮预警 返校第一天就撞上作文模拟考。我盯着《论生命韧性》的题目发呆,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个越来越大的墨点。王炎突然踹我椅子腿,传过来的纸条上画着棵被雷劈过仍开花的树。 咳嗽来得毫无预兆。 鲜红的血点溅在作文纸上,像突然结出的浆果。王炎夺过试卷时扯破了边角,他指尖沾到的血渍在阳光下变成半透明的玛瑙色。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翻页声,没有人注意到他用手帕按住我嘴唇的动作有多颤抖。 "别怕,"他声音比医用棉还轻,"柳絮过敏而已。"但我们都知道三月的北方根本没有柳絮。 2018年5月10日星期四雷雨/篮球联赛决赛 我坐在急救员席位上,看王炎突破三人防守上篮。他的护腕是我去年送的,现在吸饱汗水变成深蓝色,像静脉曲张的造影照片。 终场哨响时暴雨倾盆。他在欢呼声中突然转向我,隔着人群比划喝药的手势。我举起保温杯示意,却看见他瞳孔骤缩—— 世界在倾斜。 急救毯的锡箔纸响声里,我听见队医喊"血氧饱和度"。王炎跪在担架旁,他的冠军奖牌硌在我手心里,浮雕的火焰纹章印出深红的痕。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像隔着ICU的毛玻璃听到的仪器的声响。 2018年5月20日星期日晴/出院日 王炎翻墙进医院花园时,白杨树正飘着春天的最后一场絮。他军靴上沾着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生物竞赛省一等奖,本来想当生日礼物。" 阳光透过诊断书,照见纸张纤维里藏着的血迹。那是上周咯血时溅到的,现在成了荣誉证书的特殊防伪标记。他忽然撩起我病号服下摆,医用胶带揭开的声音中,露出腰间最新埋的输液港。 "像不像外星人接口?"他指尖虚虚描摹着凸起的硅胶膜,却始终没敢真正触碰。树影在我们之间摇晃,他的影子慢慢俯下来,在即将相触的瞬间变成一声笑:"等你好了,带你去吃融化的冠军奖牌。" 远处护士推着轮椅经过,轱辘碾过落叶的声响像心电图仪走纸。 第10章 蝉蜕与镇痛泵 2018年6月15日星期五 梅雨季/持续低气压 病房的窗框上落了只蝉蜕。王炎用圆珠笔尖拨弄它空荡荡的腹腔,透明的外壳在病历本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护士刚给我换上的镇痛泵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装置。 "猜我在旧书摊找到了什么?"他从书包里抖出一本1998年的《天文爱好者》,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迹——「给炎儿愿你的眼睛永远装着银河」。我们头挨着头看猎户座星图,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纸页传来,比镇痛剂的流速更缓慢。 母亲推门进来时,王炎正用美工刀裁下书页边缘发霉的部分。碎屑落在被单上,像极了上周骨髓穿刺时散落的骨渣。 2018年7月3日星期二暴雨/台风过境 陈昊他们来探病时带了全班折的千纸鹤。林小雨的红鹤翅膀上写着理综公式,张明的绿鹤肚子里塞着薄荷糖。王炎坐在窗台削桃子,水果刀突然在指腹划出条血线,血珠滴在千纸鹤群中,像突然出现的异类细胞。 "手滑。"他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舌尖扫过伤口的画面让我想起生物课上的白细胞吞噬演示。暴雨拍打着窗户,陈昊带来的收音机突然播报台风路径,气象图上的红色漩涡像极了我最新CT片上的阴影。 他们离开后,王炎用染血的千纸鹤垫在我输液的手腕下。冰凉的塑料针翼硌着纸鹤喙部,随着脉搏微微颤动。 2018年8月8日星期三立秋/持续高温预警 王炎把竞赛奖金全换成了进口冰毯。当凉意透过床单渗入脊背时,我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我们在操场分享的那根盐水棒冰。 "张嘴。"他今天第三十七次把体温计塞进我舌下。水银柱停在38.5℃的刻度线上,他的拇指突然按在我颈动脉处:"知道吗,你现在的脉搏..."话音被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切断。 护士冲进来调整输液速度时,王炎退到窗帘后。阳光把他衬衫照得透明,我看见他腰间别着的随身听——那是昨晚他强迫我收下的,里面录满了他的生物课笔记。此刻耳机线缠在他手腕上,勒出的红痕像极了心电图的ST段抬高。 2018年9月1日星期六晴/开学日缺席 教室座位表上我的名字被铅笔轻轻划掉。王炎发来的照片里,我的课桌抽屉变成了临时储物柜——陈昊塞了篮球袜,林小雨放了备用发绳,而他占据最深处,贴着张泛黄的军训合照。 照片里我们站在梧桐树的两侧,彼时我的影子完整地落在地上,而他的作训帽檐压得太低,只露出下颌绷紧的线条。手机突然震动,新消息是一张揉皱的作文纸,我去年咳在上面的血点被他用红笔圈起来,旁边批注:「此处应得满分」 镇痛泵又该换了。我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它们正以每周一厘米的速度向电灯靠近 第11章 白细胞的秋天 2018年9月20日星期四阴/病危通知第一天 窗外的银杏叶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坠落。 我数着它们飘落的频率,一片,两片,三片......那些金黄的扇形叶片在玻璃外旋转,像显微镜下那些异常增殖的淋巴细胞,正从我的骨髓里叛逃。第四片叶子粘在窗上时,王炎推门进来,带进一阵裹着消毒水味的冷风。 "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的黑色夹克上沾着雨水,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我的视线追随着一滴水珠滑落的轨迹——从太阳穴到下颌,最后消失在衣领深处。这让我想起高一军训时,他站在烈日下脖颈滚落的汗珠。那时我们之间隔着三排队伍,现在隔着心电监护仪的导线。 书包被他甩得很高,金属搭扣撞在床头柜上,"当"的一声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镇痛泵。他翻找东西时,指关节上的伤痕在光线下一闪而过——上周在器材室,他砸墙留下的。当《银河铁道之夜》被掏出来时,书页间飘落一张泛黄的作文纸。 ———— _高二期中考试的作文题是《光》。王炎写完就趴下睡觉,我偷偷瞥见他结尾写着:"有些人本身就是光,比如我后桌那个总咳嗽的傻子"。后来那张试卷被咖啡浸湿,他硬说是我的保温杯漏了。_ 红笔批注力透纸背:「四水同学,你的论点比你的血小板顽强多了」。最后那个"了"字的竖钩划破了纸张,像道新鲜的伤口。王炎用指甲刮着那道裂痕,突然说:"张明问我要不要参加同学会。"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金属轮子的摩擦声让我浑身紧绷。王炎立刻开始讲银河铁道列车的笑话,声音拔高了八度:"知道为什么这趟列车永远到不了终点吗?因为..." 针头刺进我手背青紫的血管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喉结滚动三次,最终变成一声闷咳。窗外又一片银杏叶落下,这次沾着雨水的重量,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水痕,像心电监护仪上突然拉平的直线。 酒精棉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我盯着治疗盘里的采血管,它们排列得像一组音符。王炎的手指在膝盖上敲打《小星星》的节奏,那是高一音乐课我总弹错的旋律。当护士抽到第三管血时,他的指甲在裤子上刮出一道白痕。 治疗车推走后,他抓起那本湿漉漉的书读第八章。念到"焦班尼的眼泪变成星辰"时,他的拇指重重擦过书页,像是要抹去什么。我看着他毛衣袖口脱线的部分——那里本该别着学生会副主席的徽章,现在只剩一个细小的针孔。 黄昏的光线将病房染成琥珀色。主治医生带着实习生查房,白大褂们讨论"淋巴细胞异常增殖"时,王炎站在人群最外围,突然掏出手机对着窗外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他锁屏壁纸还是去年军训时,我在梧桐树下偷拍他的侧脸。 "今天白细胞数值是2.3。" 医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王炎把手机塞回口袋,金属边框磕在床头柜上,发出类似心电监护仪报警的声响。他俯身整理我的枕头时,衣领上残留的雨水气息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某种正在变质的夏天。 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他昨晚在楼梯间哭了。知道他去中医科要了黄芪,知道他把学生会工作全都推给了陈昊。但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王炎的手掌立刻贴在我后背,温度透过病号服灼烧着脊椎,像那年他传给我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放学等我"。 夜里十一点十七分,镇痛泵的警报响起。王炎从陪护椅上弹起来的速度,比值班护士按铃还快。当护士调整输液速度时,他站在阴影里用口型说:"看窗外。" 月光下,那些白天落下的银杏叶正被夜风卷起,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空盘旋。有一片粘在窗玻璃上,叶脉在月光中清晰如血管。王炎突然抓住我的手,在我们交握的掌心里,是他偷偷塞进来的学生会徽章,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等你回来,"他的呼吸扑在我耳畔,"我们把它别在书包上。" 心电监护仪的波形突然变得剧烈。我知道他在说谎,就像我知道那片银杏叶明天就会枯萎。但此刻,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个正在接吻的少年。 第12章 止痛药的夜晚 2018年10月5日星期五 雾/化疗第三天 镇痛泵的滴答声成了我新的心跳。 每一声机械的轻响都在提醒我,疼痛暂时被关在笼子里,但它随时可能挣脱束缚,重新撕咬我的神经。王炎蜷在陪护椅上睡着了,左手还抓着我的病历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薄薄的纸页是唯一能拽住我的绳索。他的右手垂下来,指尖离我的输液管只有三厘米——这段距离精确得像是经过丈量,既不会碰到可能引发警报的管线,又能在我需要时第一时间抓住我的手。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眉骨的旧伤疤上投下细密的条纹。那道我曾在器材室昏暗光线里吻过的浅褐色痕迹,现在像一条干涸的河床,横亘在他疲惫的脸上。他的睫毛在睡梦中不时颤动,像是正在经历某个无法逃脱的梦境。我盯着他毛衣领口露出的锁骨,那里凹陷的阴影让我想起上周被抽走的骨髓量——20ml,装在贴着我名字的玻璃管里,像一瓶被诅咒的蜂蜜。 ———— _高一那年他打球摔破膝盖,校医清创时我死死掐着他的手腕。他龇牙咧嘴地笑:"蔺四水,你手指比碘伏还毒。"后来那道疤变成了月牙形状,他总说那是我留给他的记号。_ 凌晨四点十七分,胸口的钝痛像涨潮般漫上来。我咬住嘴唇,尝到铁锈味的血珠。王炎突然惊醒,瞳孔在黑暗里急剧收缩,目光直接锁定在心电监护仪上。他的睫毛在蓝光下投下的阴影,像是监护仪上那些起伏的波形。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又在数我的心跳——就像我常常数他打球时跃起的次数一样。 "又做那个梦了?"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本边缘。那上面有他昨天用红笔圈出的异常指标,密密麻麻像一群正在啃食纸张的蚂蚁。 我点点头。在梦里,我们回到了高一那间生物实验室。王炎戴着橡胶手套,用解剖刀划开青蛙的胸腔,却从里面取出一颗正在跳动的人类心脏。血管在他指间缠绕,组成一个完美的"炎"字。当他把心脏举到灯光下时,我看见心室上刻着我的名字。 "给你。"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医务室用来压舌的冰棒棍,现在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二火烤银杏,四水永流传」。木棍底部还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不知道是油漆还是他的血。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在窗台上的声音,像极了那年军训时,我们躲在器材室里听到的,篮球在暴雨中弹跳的节奏。王炎把冰棒棍塞进我掌心时,我摸到他虎口处新磨出的茧——是这几天疯狂削铅笔留下的,他说要给我画完整本《人体解剖图鉴》。 "昨天翻你书包找止痛药,"他突然说,"看到那个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我书包夹层里,藏着我们高二期末的语文试卷。他的作文《夏至》被老师用红笔批了58分,末尾写着:"比喻新颖,但情感表达过于炽烈"。而我的《冬至》紧贴在后面,得分栏里是鲜红的59,评语是:"含蓄深刻,结尾稍显克制"。 天亮前,镇痛泵的警报突然响起。这次是真正的故障,药液停止流动的瞬间,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我的手指痉挛着抓住床单,布料在掌心皱缩成痛苦的形状。王炎按呼叫铃的手在发抖,手背上的静脉凸起,像地图上蜿蜒的蓝色河流。当护士赶来处理时,他退到墙角,突然用拳头砸向墙壁。 沉闷的撞击声里,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低语:"操他妈的永远..." 这句话没有说完。晨光透过雾气照进来,把他的轮廓软化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床头柜上,那颗他昨天削给我的苹果已经开始氧化,断面泛着褐色的泪痕。王炎走回来时,右手关节渗着血珠。他随意地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握住我的手,掌心相贴处传来灼热的温度。 "今天会下雨。"他说,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上。 我知道他不是在谈论天气。化疗室的窗外没有银杏树,没有篮球场,只有一片被铁栅栏分割的天空。而我们都清楚,有些雨落在皮肤上,有些雨下在骨头里。 当护士调整好新的镇痛泵时,王炎已经重新削好一个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螺旋,像DNA链般垂落在垃圾桶边缘。他切下一小块递到我嘴边,刀尖在晨光中闪过一道银芒。 "甜的。"他说。 我咬下去的时候,尝到了他指尖血的味道。 第13章 记忆的断层 2018年10月18日星期四雾/化疗第七周期* 晨雾把窗玻璃染成毛玻璃的质感,像是有人在我的视网膜上蒙了一层纱。我盯着静脉输液管里缓慢下坠的药液,突然分不清这是第几次化疗。记忆像被撕碎的病历纸,有些碎片闪着刺眼的光,有些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王炎今天穿了件我从没见过的深蓝色毛衣,领口露出半截银色项链。当他俯身调整输液速度时,金属吊坠从衣领滑出——那是颗微型温度计,和我们高一军训时用过的款式一模一样。 "认得这个吗?"他捏着吊坠在我眼前晃动,水银柱停在38.5℃的刻度。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个数字本该唤起某个夏日的记忆,却只抓满手心冰凉的汗。 ———— _军训操场蒸腾的热浪里,王炎把体温计甩到我面前:"烧成这样还逞强?"钢制探头磕在水泥地上迸出裂痕,水银珠滚到我球鞋边,像颗被烈日晒化的陨石。那时他脖颈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汗水顺着锁骨流进迷彩服领口,而我的视线无法从那里移开。_ 现实突然被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割裂。护士冲进来时,王炎正用拇指抹去我鼻尖渗出的血珠。他的指尖在发抖,却笑着说:"没事,就像那年你流鼻血染红三张数学卷子。"可我分明记得,那次是他打球撞断了鼻梁。 药液在血管里结冰又沸腾。恍惚间看见王炎在喂我吃银杏果,下一秒却变成他往我嘴里塞止痛药。床头日历显示今天是18号,但记忆里昨天才做过腰椎穿刺。时间像被小孩胡乱拼接的火车轨道,所有事件都脱节地奔跑着—— 我仿佛同时存在于三个时空: 1. 高一教室,王炎用钢笔戳我后背传纸条 2. 高二医务室,他往我烫伤的虎口涂药膏 3. 此刻病床,他正把听诊器耳塞塞进我耳朵 "听听看。"他把金属探头贴在自己心口。传来的心跳声像闷雷滚过夏天,而我突然想起,这分明是去年他在器材室说过的话。 黄昏时主治医生带来核磁共振结果。白大褂们吐出的医学术语像子弹般击穿病房:"海马体萎缩""认知功能障碍"。王炎站在光影交界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突然抓住他的毛衣下摆,布料在我指间皱成一团潮湿的云。 "别怕。"他蹲下来与我平视,瞳孔里倒映着我扭曲的脸,"我会当你的外部硬盘。" 素描本被翻开,最新一页画着我们初遇的书法教室。连墨汁打翻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我写"然"字时手抖,四点水晕成一片,而他抢过毛笔在旁补了个"炎",火星差点烧穿宣纸。 当夜我高烧到39℃。王炎用酒精棉擦我脚心时,月光把他睫毛的阴影投在我小腿上,像一排小小的栅栏。 "这是第七次化疗。"他数着输液袋上的标签,"距离确诊426天。"酒精挥发带来的凉意让我想起,去年今日我们躺在操场看流星雨,他数到第17颗时突然侧头,鼻尖蹭过我耳垂:"蔺四水,你比银河亮。" 现在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记得我们打赌吗?你说彗星其实是太空的扫把..." 记忆突然清晰如刀——那夜我确实说过这话,而他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薄荷糖:"那白血病细胞就是被扫歪的灰尘。"当时只觉得是玩笑,如今糖还含在舌下,甜得发苦。 镇痛泵又开始报警。在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秒,我看见王炎把体温计吊坠按在自己锁骨上,嘴唇开合着说出无声的誓言。窗外夜雾弥漫,心电监护仪的波纹渐渐平缓,像退潮后安静的沙滩。 月光照在素描本翻开的那页,未完成的画上写着:「然字四点水,炎字两把火,烧干了就再续上」。 第14章 医生的白大褂 2018年11月2日星期五 雨/病危通知第九天 雨水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镜面。我望着其中倒映的输液架,它细长的影子让我想起王炎昨天折断的铅笔——当时他正临摹我的手掌,铅笔芯在纸上留下漆黑的伤口。 王炎用瑞士军刀削苹果。刀刃划过果皮的声响与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重叠,形成诡异的二重奏。果皮垂落成螺旋状,像DNA链悬在垃圾桶上方。主治医生推门进来时,王炎刚好削完最后一刀,果肉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病房里弥漫开清甜的香气。 “我们需要谈谈姑息治疗方案。” 苹果“咚”地掉进垃圾桶。王炎站起来的速度太猛,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悲鸣。他的拳头砸在病历车上,化验单雪花般飘落。 “上周他还能解出双曲线方程!”王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闷在胸腔里的雷,“昨天还记得你白大褂第三颗纽扣是松的!” 最年轻的实习医生后退半步。我注意到王炎的白球鞋沾满泥点,裤脚留着翻墙时刮破的线头——这些天他消失的下午,原来是去其他医院求诊。 _第一次骨穿时我咬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滴在无菌单上,他笑着说这下我们DNA混在一起了。那时镇痛泵流速是每小时2ml,不是现在冰冷的5ml。_ 主治医生翻开最新CT片。黑白影像贴在观片灯上,肺部阴影像蔓延的霉菌。“疼痛管理比激进治疗更人道。”医生的钢笔点在片子上,墨水晕开的地方刚好是肿瘤位置。 王炎突然抓起桌上的苹果核。腐烂的果肉从他指缝挤出,汁液顺着手腕流进袖口。“人道?”他笑得肩膀发抖,“你们管这叫...”话没说完突然转向我,“你想吃橙子吗?我现在去买。” 他口袋里露出半截巧克力包装纸。是我们高一秋游吃过的那种,印着“72%可可含量”。现在它皱巴巴地蜷在他掌心,像颗衰竭的心脏。 “出去谈。”医生按住王炎肩膀。他们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对峙,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血管。我看不见王炎的表情,只看见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最终接过钢笔。签名的动作像在刻碑,工整的“王炎”二字在同意书上拓出血墨似的深痕。 钢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让我想起: 1. 高二他替我写检讨书,笔迹龙飞凤舞 2. 联赛报名表上他代签我名字 3. 现在这笔划开生与死的界河 他回来时带着一身水汽,把巧克力塞进我枕头下。“雨停了。”他说谎时喉结不动。月光从云隙漏出,照亮他后颈的医用胶布——是昨天替我试新止痛贴时留下的。 深夜换药时,护士掀开我的病号服。王炎突然别过脸,但镜面窗暴露了他通红的眼眶。他口袋里滑落的知情同意书飘到床底,我认出被反复擦拭的那块痕迹——泪渍混着钢笔墨水,像心电图的室颤波形。 当镇痛泵开始新一轮滴答,王炎突然拿起水果刀。寒光闪过,他左手小指渗出鲜血。 “疼吗?”他把流血的手指伸到我眼前。 血珠滴在雪白床单上,像那年我咳在作文纸上的红点。我摇头,他反而笑了:“我替你记住。” 晨光刺破雨云时,王炎趴在床边睡着了。他左手小指裹着撕碎的巧克力包装纸,血渍在锡纸上凝成褐色的星。床头的心电监护仪里,我的脉搏曲线正贴着他的呼吸频率,在屏幕上画出两条时而交汇的河。 第15章 最后的千纸鹤 2018年11月20日星期二晴/终末期护理第七天 病房门被推开时,阳光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金色矩形。林小雨捧着玻璃罐的手指关节发白,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在罐中轻微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遥远教室里粉笔灰落下的声音。 “四水!”她的声音绷得太紧,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但鬓角有缕碎发散着——那是她紧张时无意识绞头发留下的痕迹。 张明提着橘子网兜的手在抖,塑料摩擦声盖过了心电监,护仪的滴答。陈昊落在最后,篮球杂志卷成筒状抵着胸口,仿佛那是支撑他的武器。李雷(新增体育委员角色)突然从后面挤上前,怀里抱着的签名篮球“咚”地撞上门框——那是全班用马克笔写满祝福的联赛用球,王炎决赛时的绝杀球。 “臭小子...”李雷的哽咽卡在喉咙,把篮球塞到我手边。皮革表面还留着汗渍,王炎的名字旁边,我的名字被描了金边。 ———— _决赛最后三秒,王炎在三分线外跃起。篮球离手的弧度像新月,而我坐在急救席看见他球鞋底磨穿的破洞。球进篮筐时全场沸腾,他拨开人群冲向我,汗湿的额头抵住我的肩膀:“看见没?你教的动作。”那时候他的心跳透过两层球衣锤在我胸口,像永不停止的战鼓。_ 林小雨调整玻璃罐位置时,罐底突然滑出张照片:高二文艺汇演,我弹钢琴他唱歌。照片里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白——此刻同样苍白的手指正把照片塞回罐底。“张明偷拍的,”她声音发颤,“他说...说你们像婚礼现场。” 王炎突然转身面对窗户,阳光把他毛衣袖口的毛球照得纤毫毕现。那些毛线球像癌细胞团块,随着他握拳的动作微微颤抖。 陈昊的声音劈开凝滞的空气:“奖杯放在教室储物柜。”他展开杂志内页,王炎的专访标题下方有行铅笔小字:「致我的最佳场外指导」。记者的提问稿被血渍晕染——是上周王炎揍那个说我“装病”的混混时蹭上的。 “教导主任问...”张明刚开口就被橘子网兜勒红了手,“问你能不能签毕业纪念册。”他从背包抽出册子,我的那页贴着心电图截图纸。王炎突然夺过钢笔,在图纸下方签下两个并排的名字——他的“炎”字四点水异常饱满,像要包裹住我虚弱的“然”。 消毒水味突然被橘子清香覆盖。我眼前闪过: 1. 高一王炎把橘子皮扣我头上大笑 2. 高二实验室他用柑橘提取物做试剂 3. 此刻他正用水果刀切开橘子 汁液喷溅的瞬间,病房响起突兀的仪器警报。 护士冲进来调整氧气阀时,林小雨的千纸鹤罐突然倾倒。彩色纸鹤洪水般涌出,淹没了心电监护仪的底座。王炎跪在地上疯狂捡拾,后颈的脊椎节凸起如珠串。 “这只是你的!”林小雨突然尖叫,抓起蓝色千纸鹤塞进我掌心。翅膀内侧有两行墨迹: 上联:二火烧尽三冬雪 下联:四水迎来九夏荷 ——去年春节我们在教室写的对联,被教务处勒令撕除的“不吉之物”。 陈昊的杂志掉在地上,内页散出几十张车票——王炎求医的火车票存根。张明突然用橘子砸向墙壁,汁液在墙上炸成烟花:“操!凭什么!” 在歇斯底里的破碎声中,王炎把最后一只千纸鹤别在我氧气罩边缘。纸鹤随呼吸起伏,像获得生命的蝴蝶。 —— 日记完 众人离去时,玻璃门映出扭曲的倒影。林小雨回头刹那,羽绒服勾落了床头日历——11月20日那页飘向王炎脚边,被他军靴踩住。 日历背面是全班合影,我的位置被画了光圈。王炎弯腰拾起时,毛衣后领滑出半截黑色肩带——那是殡仪馆发放的吊唁注意事项,被他折成护身符形状。 月光爬上窗台时,满地纸鹤在通风口气流中微微震颤。王炎拆开那只蓝色千纸鹤,抚平褶皱的翅膀。在“九夏荷”三个字下方,藏着针尖大的小字: “下辈子早点遇见” 第16章 银河轨道 2018年12月3日星期一 雪/安宁疗护第14天 镇痛泵的滴答声越来越慢。窗外大雪封路,世界被裹进棉絮般的寂静里。王炎把暖气调到最高,却仍握着我的手呵气——像高二冬训时帮我暖冻僵的手指。 “看。”他忽然指向天花板。 湿渍在墙皮剥落处蔓延,竟显出银河的轮廓:霉斑是星云,裂缝是轨道,水渍聚成焦班尼乘坐的列车。他举起手机电筒,光束扫过时整条银河开始流动。 “下一站是天鹅座α星。”他声音带着哄睡般的沙哑,“要下车看看吗?” 我听见雪花落在铁皮屋顶的声响,突然变成那年露营的溪水声。氧气面罩的塑料味幻化成薄荷糖气息,王炎的睫毛在光影中分叉,像天文望远镜里的十字准星。 他往我舌下放了一颗糖。不是止痛药,是高一那年被我嫌弃太甜的荔枝味硬糖。糖壳在唾液里融化时,陈昊的声音突然穿透记忆层: “奖杯...放在...” 玻璃门被推开,全班挤在门口。林小雨羽绒服下露出病号服条纹裤——她今早刚拔了输液针赶来。张明抱着结冰的毕业纪念册,封面霜花裂成树杈状。 王炎掀开我的被子。众人依次放入: 1. 陈昊的联赛MVP奖章(沾着雪水) 2. 李雷的签名篮球(已泄气变形) 3. 林小雨的钢琴谱(被血渍染红的《星河》乐章) 4. 张明撕下的纪念册扉页(全班指纹围绕两个名字) 被褥隆起如初雪的山丘。王炎最后放入瑞士军刀,刀刃弹出定格在45度——那是高一他教我削铅笔的最佳角度。 他忽然蘸着我氧气管凝结的水珠,在床头板写字。指尖划过霉斑组成的银河: “病”字拆开是“甲乙丙”。 “甲等生命,”他每写一笔就咳一声,“乙级疼痛...”水珠写的“丙”字不断下滑,像陨落的星辰。 林小雨突然开始弹奏虚拟钢琴。手指在霉斑墙面跳动,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流泻而出。陈昊用杂志卷筒当指挥棒,空气里漂浮的尘埃成了跃动的音符。 银河列车真的驶进来了。 车灯刺穿病房墙壁,焦班尼在光晕里伸出手。我回头看见王炎在啃那个氧化发黑的苹果,果核露出种子——像极了他当年塞给我的银杏果。 “走吧。”他抹去我氧气管的雾气,“这次换我当你的外部硬盘。” 同学们的身影在强光中融化: - 张明变成举着橘子的星座 - 陈昊的杂志化作星图 - 林小雨的钢琴键散成星尘 王炎独白 2018年12月4日 05:20 (病历本最后一页的背面) 他们让我整理遗物。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1087页,藏着半块巧克力。包装纸上是你小学的字迹:「给炎炎比赛加油」。原来那么早,你就把“炎”字拆成了两把火。 生物竞赛奖金我买了天文望远镜。今夜天鹅座α星特别亮,像你咳嗽时含泪的眼睛。 你总说讨厌夏天。 可今年入冬时,我在你骨灰匣上刻了四道水波纹。 烧碑的工匠问:“不刻名字吗?” 我指着未干的水痕说: “这就是他的名字。” 氵氵氵氵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