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0日星期四阴/病危通知第一天
窗外的银杏叶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坠落。
我数着它们飘落的频率,一片,两片,三片......那些金黄的扇形叶片在玻璃外旋转,像显微镜下那些异常增殖的淋巴细胞,正从我的骨髓里叛逃。第四片叶子粘在窗上时,王炎推门进来,带进一阵裹着消毒水味的冷风。
"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的黑色夹克上沾着雨水,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我的视线追随着一滴水珠滑落的轨迹——从太阳穴到下颌,最后消失在衣领深处。这让我想起高一军训时,他站在烈日下脖颈滚落的汗珠。那时我们之间隔着三排队伍,现在隔着心电监护仪的导线。
书包被他甩得很高,金属搭扣撞在床头柜上,"当"的一声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镇痛泵。他翻找东西时,指关节上的伤痕在光线下一闪而过——上周在器材室,他砸墙留下的。当《银河铁道之夜》被掏出来时,书页间飘落一张泛黄的作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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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高二期中考试的作文题是《光》。王炎写完就趴下睡觉,我偷偷瞥见他结尾写着:"有些人本身就是光,比如我后桌那个总咳嗽的傻子"。后来那张试卷被咖啡浸湿,他硬说是我的保温杯漏了。_
红笔批注力透纸背:「四水同学,你的论点比你的血小板顽强多了」。最后那个"了"字的竖钩划破了纸张,像道新鲜的伤口。王炎用指甲刮着那道裂痕,突然说:"张明问我要不要参加同学会。"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金属轮子的摩擦声让我浑身紧绷。王炎立刻开始讲银河铁道列车的笑话,声音拔高了八度:"知道为什么这趟列车永远到不了终点吗?因为..."
针头刺进我手背青紫的血管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喉结滚动三次,最终变成一声闷咳。窗外又一片银杏叶落下,这次沾着雨水的重量,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水痕,像心电监护仪上突然拉平的直线。
酒精棉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我盯着治疗盘里的采血管,它们排列得像一组音符。王炎的手指在膝盖上敲打《小星星》的节奏,那是高一音乐课我总弹错的旋律。当护士抽到第三管血时,他的指甲在裤子上刮出一道白痕。
治疗车推走后,他抓起那本湿漉漉的书读第八章。念到"焦班尼的眼泪变成星辰"时,他的拇指重重擦过书页,像是要抹去什么。我看着他毛衣袖口脱线的部分——那里本该别着学生会副主席的徽章,现在只剩一个细小的针孔。
黄昏的光线将病房染成琥珀色。主治医生带着实习生查房,白大褂们讨论"淋巴细胞异常增殖"时,王炎站在人群最外围,突然掏出手机对着窗外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他锁屏壁纸还是去年军训时,我在梧桐树下偷拍他的侧脸。
"今天白细胞数值是2.3。"
医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王炎把手机塞回口袋,金属边框磕在床头柜上,发出类似心电监护仪报警的声响。他俯身整理我的枕头时,衣领上残留的雨水气息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某种正在变质的夏天。
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他昨晚在楼梯间哭了。知道他去中医科要了黄芪,知道他把学生会工作全都推给了陈昊。但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王炎的手掌立刻贴在我后背,温度透过病号服灼烧着脊椎,像那年他传给我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放学等我"。
夜里十一点十七分,镇痛泵的警报响起。王炎从陪护椅上弹起来的速度,比值班护士按铃还快。当护士调整输液速度时,他站在阴影里用口型说:"看窗外。"
月光下,那些白天落下的银杏叶正被夜风卷起,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空盘旋。有一片粘在窗玻璃上,叶脉在月光中清晰如血管。王炎突然抓住我的手,在我们交握的掌心里,是他偷偷塞进来的学生会徽章,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等你回来,"他的呼吸扑在我耳畔,"我们把它别在书包上。"
心电监护仪的波形突然变得剧烈。我知道他在说谎,就像我知道那片银杏叶明天就会枯萎。但此刻,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个正在接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