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乱耳,酷暑难消。我此刻正站在桥头盯着河里的一池荷花发呆。放眼望去,河里新绿层层掩映,重重叠叠延宕到远处,几乎将整片河都覆盖了。几株荷花从中探出粉色的花蕊来,也并不因荷叶的辽阔之势夺了光彩,在一片绿意里倒越显得娇嫩可爱。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荷塘美景还是陪父母同游西湖的时候,不禁在心里感叹:眼前景是当时景,眼前人不再是当时人。不知如今一别,他们安否?
我一手搭在桥栏上,举起另一只手,抬头眯着眼看从指缝里倾泻下来的点点阳光。
“人肉眼见到的阳光是来自太阳八分钟之前发出的光束,我把我的思念说给你听,希望你替我储存两千两百三十四年,然后告诉我的父母,我很想他们。”我自语道。
回答我的只有风过荷塘的“沙沙”声。我笑了笑:“我就当你同意了。不要这么小气,你已经活了这么久,以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活,两千多年对你来讲,不过俯仰之间,须臾一瞬……这样看来,你比我还要孤独可怜,所以我一下就又不顾影自伤了。”我放下手,带着笑意,看着池塘里的荷花。
忽然看见颜路正站在桥下河岸边,仰头静静看着我。见我看见他,提步向桥上走来。
人还未走近便听他道:“天气这般热,站在桥头上做什么?仔细让热气打了头。”
我笑道:“若躲在屋子里,岂不辜负了这一池大好的风光?”
他侧头看了看池塘里的荷叶荷花,撇过头问我:“我适才看你在桥头对着天上叽叽咕咕,是在说什么?”
我指了指太阳,笑回道:“都怪它,晒得我热得慌。所以正和它赌气。”
他无奈笑道:“我还闻所未闻有人会和太阳赌气的。你说说,你和它挣了些什么气?”
“我和它说:我身世飘零,不得不女扮男装寄人篱下,被识破后险些被人赶出,还一头撞在柱子上,之后又失去了记忆,所以自封为‘天下第一倒霉人’,可是今日想了想它的处境,觉得还是将这个称号送给它比较好。”
他问:“为什么?”
我笑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因为人活一世,不过悠悠数十载,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切都会咽下终归于一坯黄土,但尚且还能感受到人生大多欢乐处。而它高高挂于九霄之外,只能守着亘古宇宙争比命长,一切欢乐趣,离别苦,都是它所感受不到的,夏天炙烤着大地有人骂它,冬天给不了人温暖也有人骂它,升不是,降不是,走不是,留不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天下第一倒霉蛋’的称号让给它?”
他听了哈哈大笑,摇头道:“子往啊子往,你脑子里的东西诘屈怪诞,当真是个怪人!”
我随他笑道:“不过是热昏了头,随意说些斗气胡话。若你也嫌弃我是个怪人,我身边就再没有几个交得上心的人了。”
他听了,忽然沉下脸来怜悯地望着我,半晌道:“子往,虽是胡话,但并非全无道理,其中伤春悲秋,消极厌世之感,连我也感觉得到。”
我深深望着他,总觉得不能将由思亲引起的糟糕情绪传染给他,又岔开话题,转过身去指着池里的荷花:“这里长了这么多荷叶,总归要物尽其用,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去摘莲子和莲藕怎么样?”
他点头道:“好。”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人站在桥头默默看了一会儿荷花。听见远远有人唤他的名字。
我们俩回头望了望,我道:“大约是那些弟子又有什么东西不解,来请教你了。”
他点头称是,正欲离开,忽然看了一眼我拉着他的衣袖,不解地看向我。
我狡黠地笑道:“可我不放你走。”
他笑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
“子往,听话。”
“……”
“若你不怕我的学生们过来看到我们这一副拉拉扯扯的模样,就不要放手,反正我是不怕的。”他笑道。
我听了,只好装作一副无奈地样子松了手,他揽过我的头在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说:“我立刻回来。”待他走出几步之后,我突然猛地跨过桥栏跳了下去。
入水时身子被水拍得有些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憋气!”尚未睁开眼,感觉身边的水流急速回还流转,似又经历了一场跳水,腰间突然被人一揽,原本不平衡的身子被正立起来。
我的头出了水,忙吸了几口上面的新鲜空气。他揽着我的身子,又气又笑:“你这个疯丫头!”
我见了他在水里的样子,几绺头发已经松散下来贴在脸上,眉上睫毛上挂着水珠,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样子,搂着他的脖子畅快地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这水的深浅,怎么敢这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来?”他问道,语气有些严厉。
“我是不知道这水到底又多深,可我知道只要你在,就一定会下来救我。”
他的眉头一皱,我却抢先在他说话前用嘴堵住了他的话头。待感觉到他的气稍微消了些,才敢捧着他的脸对他道:“我知道是我的错,下次再也不敢了。只是若从来一次,我还会往下跳。”
他不解地看我。
我道:“你知道荀夫子是如何比较我和伏夫人的么?他说伏夫人身上有对爱越挫越勇的执念和勇气,我没有。在爱面前,我总是再三思虑,犹犹豫豫,患得患失。在你和顾虑之间,我总是选择成全后者,渐渐违背自己的心意。他的话让我想了好几天,今天这一跳,就是想证明,以前的我或许是这样的,但今后不会,只要是你陪在我身边,面前就算是深渊沼泽、阿鼻地狱,我都敢像刚刚那样跳下去。”
他一边盯着我的脸一边帮我整理脸上的碎发,半晌缓缓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跟着我,让你有很多顾虑么?”
我自觉失语,想了想,道:“有顾虑,但是,快乐大过顾虑!”
他垂眸苦笑,对我道:“上去吧。”
远处的人似乎往这里靠近,声音又清楚了些。
“二师公!”
“二师公!”
我拉住他的袖子不肯动,用脚够了够池塘底,还好池底并不深,我踮了脚正好可以触到池底软绵绵的泥淖。
他一边惶惑地看着我,一边任由我牵着他的袖子将他往荷叶深处带去。我们两个渐渐隐没在簇簇丛丛的荷叶之间。我的鼻端萦绕着阵阵荷花清香,抬头一看,碧蓝的天空已经被仿佛伸向天际的荷叶分割得斑斑驳驳,遮天蔽日。
桥头上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我们两个相视而笑,在这样重重叠叠的荷叶丛中,没有人能发现得了我们。
“奇怪,刚刚明明……”桥上的人喃喃自语,惊疑地往回走去。
我指了指桥头方向,轻声对他说:“其实,跳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犹豫过的。”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缓缓向我的方向倒下来,我一手拉着他胸前的衣襟,慢慢沉入水底,桥头上传来剩下的声音也湮没在我耳边一串水珠回还流转的声音里。
我在水中睁开眼睛,仰面向上看去,池水碧蓝蓝的,一圈圈漾着天上照射下来的黄色光晕,斑斑驳驳的碧蓝的水光映在我们彼此的身上,我们被包围在水底荷叶丛生的根茎之间。
齐鲁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我将亲手做的桂圆莲子红枣羹放在荀夫子面前,以安、修己见了,流着口水扒在几案前。
我盛了一碗递给夫子,又给以安和修己装了两个碗。
夫子尝了一口,点头赞道:“枣性温而养血生津,桂圆补益中气,莲子味苦而去火,有利于养心安神,里面还加了枸杞子、银耳等,入口冰冰凉凉,倒难为你费了这些心思。”
我笑回道:“并不费多少心思,夫子若是喜欢,我以后常给夫子做。”
他笑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别的倒还罢了,独独莲子长在水里,可是在庄子里的荷花池内摘的?”
“就是庄子里的莲子了。是颜先生着人送来的,我想了想,莲子味苦,你们未必爱吃,就做成了桂圆莲子羹,又用冰块冰了几个时辰,好吃又清火,这样的天气里喝正合适。”
荀夫子听了赞赏地点点头,默默低头舀着。
过了一会儿,放下碗对我道:“看来能吃到这碗莲子羹,还是托了你的福。”
以安、修己不解其意,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眼睛滴溜溜看我。
我的脸上一烫,道:“夫子打趣我,小心日后什么也没有了。”
“我没有拿你作趣。你们两个人的关系虽没有明说,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你们还不商议着成婚,难道你永远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我想再等等,等子房回来再办。”
夫子想了想,道:“他们师兄弟三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伏念那小子从小性格老成,与两个师弟并不十分亲近,倒是子路和子房两个人,好得和亲生兄弟一般,哥哥的婚姻大事,的确是应该亲身参与才好,况且,你与子房的关系也很好,若是瞒着他成了亲,以三小子的性格,回来怕是要大闹一场的。”
我赔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倒是难为了你。最近可有收到子房的来信?他有说何时回来?身为一派当家,整日在外闲逛也不成体统。”
我盯着自己的双脚失神,默了一会儿子道:“自开年到现在还未收到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