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之疑是故人来》 第1章 孤舟何处来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天。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我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亘古长存,永远不变,只不过,我从两千多年前跳脱到了两千多年后。我企图在这个地方寻找到一丝现代的气息,却发现周围一切的人和物都是那么得陌生冰冷。我从最初的惶惑不思议到现在的不安与怀伤,仅仅经历了四天,却比我在现代生活的任意时刻都煎熬难捱。我是从历史长河的一端飘荡到上游的一粒微尘,历史仍旧可以依照着它的轨迹发展,而我这粒未被洗去关于二十一世纪一切记忆的尘埃,若是就此落定,又该如何自处呢? 此时此刻,是不是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平行的时空,那个时空,我的家人发现了我的失踪,又会怎样的悲怆欲绝呢?还是,根本就只有一个时空,秦朝刚刚统一,距离我生活的世界还有遥遥两千多年,我的父母还有我,都还没有出现。老天啊,既然你选择了我并且开了这样大一个荒唐的玩笑,那么就请动一点恻隐之心,让我的父母免受这样的切肤之痛吧! 不知是第几次了,我闭上眼握紧了拳头,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直到手上用不上力气才松手,妄图用这样的法子清醒自己,当我睁开眼睛,看见的会是宿舍的天花板,床帘缝隙投过一点淡蓝的微光,我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屏幕显示6:15,我睡眼惺忪地起来,叫醒其他三个人洗漱,穿衣。这几天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或许让我刻骨铭记,或许我早已忘记。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睁开眼睛,猛地一怔,几步之外,那个男人一席素雅灰袍,正静静看着我,眼神清澈,足以让我可以找寻片刻宁静。 我朝他点头致意,他也朝我微微点头道:“子往,你的头痛可好些了?” 说起我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可是有些尴尬。我这具身体的前身是个女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原因偏要充作男子来这个叫做小圣贤庄的地方学习儒术,后来终究被人识破,告到了小圣贤庄的大当家伏念那里,他们那群腐儒自然是不肯留个女子在这里的,所以商议着要把她撵出去,这个子往倒也是匹烈马,三求四跪的不管用之后便寻死觅活的,最后竟一头磕在柱子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救回来,却不知醒来后我的意识已经钻进了她的身体。也不知这个子往可还后悔,本可能只是想唬一唬这群男人,最后一个不小心将命搭在上面了。这原也不关我的事,只是她留下来的烂摊子,还得我去解决,况且她留给我的身份地位,似乎并不能让我在这个时代得以好好过活。 “晚上的时候还会有些疼,有时静下来头会微微有些晕。” 男子点点头道:“幸而这次未伤及性命,伤口还未愈合,疼是正常的;况且这么重的一撞,又失了许多血,还需好好静养,才能止了眩晕的症状。” “我知道,脑震荡嘛。” 他的神色一顿,转而无奈笑道:“自醒后,你就性情大变,口里时常搬弄些胡言乱语。我原本还忧心是不是将头脑磕坏了,可观察你的日常行动,也不像一个失心智的人。” 我心中一跳,讪笑道:“说不准呢?之前的事情,我大半不记得了,想是这么一撞,的确是把脑子伤到了,所幸还是能说能做正常生活,偶尔说些胡话,也是可以被原谅的罢?” 他无奈笑了笑,又嘱咐了几句,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颜路,颜路……小圣贤庄二当家……我倒记得孔子有个弟子叫颜路,可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这个颜路一定不是那个颜路,可这个子房一定是那个子房,小圣贤庄的三当家,未来辅佐刘邦入主未央的留侯子房,据我所知,历史记载的张良最后得以善终,这个人对我来说,倒是个很好的荫蔽之所。至于为什么后来的记载上没有半点关于这个秦朝最大的儒学太府小圣贤庄的雪泥鸿爪,现在倒也不得而知。无论如何,我现在投靠的是儒家,而这个靠山,也是万万靠不住的,不过,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暂且顾不上。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乎哉?易矣!易矣!”我将身子往后一仰,倒在软绵的草地上,阳光的直射和脑袋上的伤口让我的头微微眩晕,可较之头几天已经好一些了。自我醒来后,那些儒生对我的态度颇为敬而远之,唯一见过并肯和我说上几句话的就是二当家颜路,不过也只问我几句受伤的情况,实在无趣得很。仔细想想,也不知这个子往是怎样烈性的性子,想必当日触柱自戕的场面一定十分惨烈,不然,那群儒生见我的眼神,为何如此畏惧怪异。哎,子往啊子往,好好的清丽佳人不做,偏偏往这样一个男人堆里钻,想要留下来的法子这么多,偏偏选了最不惜命的一条路。若你好好活着,我说不定还在现代过着醉生梦死的大学生活呢。 “……前儿个送去的衣服都还没送来,上次送来的……” 我回头,见两个儒生正讶异看着我。“hi~”我讪讪笑道,朝他们摆了摆手。他们对视一眼,朝我做了一揖。我忙起身拍拍衣服,依葫芦画瓢做了一揖。 “子往,你……的头怎么样了?” “这点小伤,不妨事的,倒难为两位师兄记挂了,多谢。” “子往,你是真的失了记忆了?我们两个较你之后才进庄的,按理,我们该叫你一声‘师兄’,只是现在,不合适了。” “是啊,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听说我昏迷之前师尊正为了撵我出庄子的事情动气呢,如今我的伤也快大好了,师尊怕是又要撵我了。我一个弱女子,又失了记忆,没什么亲戚朋友可以投靠,迈出了这庄子,又可以到哪里去呢?不过等死罢了……”说着佯装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又见他们两个面色踌躇,继续哭道:“早知这样,倒不如当初不要救我,让我一头磕死在圣人门下落个清白,我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指不定遇上什么事情呢……” “子往,儒家世代没有招收女门人的规矩,就连庄内门规也明令不招收女弟子,师尊怕是留不得你的,不过同窗一场,我们究竟会竭力帮你的。” “只怕两位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如果,可以召集更多的同学为我求求情,我的下场或许还得好些呢……”我将手往脸上一掩,几乎要哭死过去。 “我们答应你,召集庄内其他弟子,为你在师尊面前求求情,你快别哭了罢!” 我又抽噎了会儿,含含混混说道:“若是如此,子往感激不尽。” “你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恩,好。”我抹了抹眼睛,向后走去。 “这个子往,也够可怜的。” “哎,难为她一个女子竟对儒学这么感兴趣,最后竟然不惜以死殉道了……” 我听着他们两个渐渐走远,回身望了望,等到见不到人影了才微松了口气。也不知这舆论造势能起多大作用,若是真的可以打动那个未见其人的严厉儒尊,倒也不枉我费心费力演了这么一场。 “法子倒是个好法子,可是,你可记得夫子说过的一句话……”我被唬了一跳,向后看去,只见来人一席青蓝袍子,面容俊朗,眉目间尽显桀骜,嘴唇微勾,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 “‘乡愿,德之贼也。’” 我暗自思忖了这句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学专业主修的就是古代文学方向,对于秦汉时期的经史子集虽然不如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熟悉,却也微有涉猎,不然,这些古人一口一个“子曰”可得把我折磨死。他这句话,只怕是讽刺我刻意拉拢那些儒生,让他们成为一味盲目仁德的老好人了。 “我不曾记得了。”我笑摇了摇头。 “小圣贤庄本就有规定不收女子在庄内学习,是你进来打破了我们的规矩,师尊不与你计较,只是不许你再在这里学习。可你不但在大堂内当着众弟子闹了一场,还利用道德教唆着让他们替你求情,子往,这非乡愿之为又是什么?” “师兄教训的是,子往受教。”我做了一揖。 “哦?你倒是说说,我教了你什么?”他含笑说道,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我心下暗忖,这人倒是难缠。若他是院中弟子,日后不碰面也罢,若是他故意寻衅滋事,也少不了是一个大麻烦。况且看他衣着似乎高了适才碰面的那两个人一着,可恨别是什么院中有分量的弟子。 “师兄不仅仅教了我何为‘德之贼’,还教了我何为‘人之患’。” 他不怒反笑:“若你在儒尊面前是这样的态度,我看你不仅学会了‘德之贼’、‘人之患’,还可以学会什么叫作‘饥馑之忧’。子往,祝你好运。”大麻烦回身前睨了我一眼,潇洒离去。 我摸不准他的性子,见他走了,心里长舒一口气。可谁知一口气还未吐完,他突然回身冷笑道:“人人都说你磕了一头,性子变得越发怪诞不羁了。可我觉得,你倒不像是性子变了……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正对上他的眼睛,心里蓦地一惊。半晌才怔怔回过神来,讪笑道:“师兄说我怪诞不经,我倒觉得师兄才是真的数典忘祖了,难道师兄忘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句话?” 他皱眉不语,表情淡淡地回过头去,提步离开。 大家好啊~ 在电脑方面真的是一个白痴,断断续续琢磨了好几天才注册了作者,开始发文。(以至于一个礼拜后,我都不知道我给自己取了个什么笔名?) 虽然现在不知道将来会有多少人看过我的这篇小说,但是我估计看这篇小说的读者们都和我一样是月饼?而且都喜欢着《秦时明月》里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吧? 我希望在我的笔下,可以为爱着他的人还原出一个贴近原著的颜路。他是我的朱砂痣,我的白月光。 过两天就可以放寒假了,寒假期间尽量加紧赶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舟何处来 第2章 萧疏桐叶上 萧疏桐叶上 来到这个时代的头几天,我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禁锢在自己所住的处所周围不敢出去。婴儿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来源于他的害怕,面对这样一个环境,我与婴儿无异。可是婴儿终究要用手去触摸熟悉这个新世界,我自知已经回不去,那也只能学着去接受。 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轮廓模糊又畸形,我几乎将自己的脸贴在了镜面上。最终,放弃。打了一盆水,对着水里的倒影扎了一个半丸子头。这几乎是我能想到的且会梳的最贴近这个时代的发型,来回照了照,发现下面拖着的头发太长,简直邋遢又影响美观。干脆将头发拆了,拿了一把剪子将它修理地只有原来的一半长,重新扎起来。来回照了照,又修理了一下,才满意地点点头。 又打开衣柜看了看,有几套好像是儒家的“校服”,现在穿出去已经不合适了,剩下的几 套男装看大小也应该是子往留下的。我挑挑拣拣地看了一看,摇头叹道:“看来这个子往还 是个古代贫困生。也罢,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若她平时就是这么个节俭的 人,我穿得体面出去,反而给大麻烦落下口实,况且,我此刻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摸着,纵使 有了,也不懂得它的换算方式……这样一想,我要学的东西还真多,譬如他们的礼制、文字、 度量衡、交通规则……天呐!我在现代寒窗十五载,大学生活还没过够,现在又要重新学起 嘛~”我趴在榻上,哀嚎一声。 我走在去闻道书院的路上,此刻院内学生正在上课,时不时传来读书声。古人的读书声和 现代的人读古文不一样,现代的人没有这样的语用环境,也没有学过音韵训诂,读起书来毫 无感情。他们的读书声,抑扬顿挫,不及细听真的很像在唱歌。我想起教我古代文学的那个 教授老头,也是这样,摇头晃脑,故意将几个字变调拖长,那些文字传递了千年的魅力一下 子跃然纸上。 一片梧桐叶打着卷从我脸颊划过,这条路两旁栽满了梧桐,红得像可以滴下血来,可惜现 在已经入秋,梧桐叶相继凋零。我一抬头,只能看见残叶和斑驳的天空。倒是这条路,已经 被梧桐叶覆盖成了一片红色,相较树上的,倒是地上的景色更值得人一看。 我继续向前走去,故意用脚去踢地上的梧桐,听它们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抑制不 了脸上的微笑,并加快了脚步。“刺啦刺啦”的声音愈加明显,回响在这条路上。这是我来 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笑,这条路太静了,此时此刻唯一能陪伴我的就是脚下的梧桐 叶,你们就算冻馁,就算凋零,尚且可以互相陪伴,葬在一处。我生而为人,却比这个世界 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孤苦无依。我突然停下,“刺啦刺啦”的摩擦声戛然而止,被我踢起的梧 桐叶伴着尘埃悄然落定,四周一下子又变地静谧无声。我微低了头,脸上早已泪如泉涌。因 为这样的思念跨越了千年,竟比生死相隔更要孤助无依。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握着一块叠得方正的灰色手帕。我蓦地抬头,对上 颜路的眼睛。我从未见过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眼神,是怜悯、是安抚、还是鼓励,仿佛在这 样镇静的眼神之下,我为它可以抛去一切。 我接了帕子,胡乱在脸上揩了一把。勉强挤出一丝笑,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多谢了!我 会把它洗干净还给你的。” 他摇了摇头:“不必。” 我的表情突然一僵,心里向被泼了一盆冷水,皱眉说道:“连你也嫌弃我么?” 他又摇了摇头:“不是。”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小圣贤庄的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是一个女子,认为我不配 和你们一起学习,我当着整个院子的人撞了柱子,连我自己都是一个不惜命的人,你们就 更加看不起我,要撵我离开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淡淡笑道:“你大可不必这样。” “什么?” “我说你大可不必这样,子往,小圣贤庄并非看不起你,只是这是祖师爷的规定,师兄一 方面看你可怜,一方面又绝不肯为你一个人打破规矩,只要你答应不再在院内学习,事情绝 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子往,你相信我,没有人看不起你,你不必将我们所有人看作是想要赶 你离开的坏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如果说他对我伤中的照顾是出于一个医者的人本主义关怀,那么这几句 发自肺腑的话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感受到的第一丝温暖。 “颜先生,谢谢你……” “当……当……当……”我回身看了看闻道书院的方向,梧桐树的尽头隐隐传来人谈笑风 生的声音。我转过头对颜路嫣然一笑:“颜先生,我这就去找师尊,我不要再拖下去了。”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闻道书院,里面的布局严谨,纤尘不染,让人不禁肃然起敬。我好奇地 左顾右盼,恨不得将这座两千多年前的高等教育学校的教学楼尽收眼底。颜路回身看了看我, “子往,是这里,不要跟丢了。” “嗯嗯,好!”我最后摸了摸院中的大钟锤,这么重,那个每天撞钟的人得多大的手劲, 这份差事不容易,肯定很累。 他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我会意,整了整衣冠,朝他点了 点头。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雄浑严肃的男音:“谁?” “师兄,是我。我带着子往来见你。” 里面静了片刻,不一会儿,门被“吱欸”打开。我惊得睁大了眼睛,开门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大麻烦! 他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含笑看着我俯身朝颜路做了一揖:“师兄,请。” 我的脑袋顿时“轰”地一声炸开,原来他就是我想要投靠的张良张子房!我本欲刻意拉拢他,谁知得罪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我这下是骑虎难下,若是他是一个记仇之人,以他“谋圣”之名,我只怕难以留下了。可转眼颜路已经走进屋里,只得期期艾艾跟了进去。 儒尊伏念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黑黄衣袍,生得儒雅端庄。他放下手中的竹简看了我一眼,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人亦有言,进退维谷’,大概说的就是子往这样的表情了。” 完了完了,他果然记仇。 伏念看了看张良,又看了看我,眉头皱得更深“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呃,是……是子往之前做了些傻事,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想把头发剪了,寓意‘从头改过’。” “简直胡闹!怎么说你也在庄内学了一年多的先贤经典,怎么会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若说要找一个悔过的方法,什么要不得,偏偏摧残自己的头发。这样做,如何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 “儒尊教导的是,子往知错了。” 伏念的神色微微平静:“也罢,你不必再叫我儒尊,横竖,我们留不得你。” “我知道伏念先生不会容我再在庄内学习,我只想说一句,孔老夫子一生所求,不过‘仁心’二字,所要建立的社会,也是一个人人得以自足的大同社会。伏念先生留不得我,于这乱世之中,我不过是一介孤野荷萍,不知什么时候就触底而死了。孟老夫子曾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我真的遭遇不测,伏念先生每每思及我,难道不会心有愧恧么?” 伏念低头沉吟半晌,问道:“你适才所言孔老夫子想要建立一个大同社会,何为大同?” 我一愣,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伏念先生,我失去记忆,堪算半个废疾者,希望伏念先生也可以让我有所归,有所养。” 伏念听后,久久不语,我转过头看看颜路张良,前者低头沉吟,后者只是将眼睛放在我身上,含笑打量。我自觉气氛不对,暗暗盘算着。突然想起,是了,《大同》出自《礼记》,虽辑录的是孔子言行,但后世流传的都为汉代的《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此刻怕是连他们听也未曾听过的。 自觉失语,连忙急急将话题岔开:“闻道书院前的路都被梧桐叶覆盖了,伏念先生若不嫌弃我是一个女子,便派我去那里扫梧桐叶吧。等秋季过去了,我还可以扫雪去冰。若是没什么好扫的了,我还可以跑腿、洗衣服。正所谓‘君子不器’,我可以不再踏入闻道书院学习,我可以留在庄内自力更生。” “你们两位的意见如何?” “子往伶牙俐齿,我想说的,她已经可以为自己辩白。”颜路笑看着我道。 “子房呢?” 我看着他,不知他会如何回答。 “近日来,院中弟子多有向我替她求情的。所引经据典的决不亚于今日子往所言,若是将她赶出去,的确有违夫子原意,只怕引起弟子不快。既是她已经答应不再学习,不如将她留下吧。不管如何,究竟是师徒一场。” 伏念一手稔着竹简上的韦编,一边沉吟了一会儿,继而抬头道:“那你便留在庄子里吧,将梧桐叶扫了之后,院子里扫地浇花这样的小事也留给你去做,其他杂事,我们原有人安排着,你不必操心。这样,一来你大伤初愈,不会太辛苦;二来,留给你的活虽然简单,但也绝不轻松,庄子里从不养富贵闲人。你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我喜不自禁,连连答应。 “子房,我将妥善安顿她的事情交由你去办。” “子房明白。” 我回身瞥了瞥他,实在是不知他究竟为何愿意帮我。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可以留下,日后还会不知他的意图?现在暂且顾不上,大概以后见了他,还是得存三分敬畏,七分提防的了。 出了闻道书院,我长吁一口气。想起半个小时之前的自己,真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如今得以留下,再看眼前的梧桐树,都是可爱的了! “你终于可以继续留下来,难道不感念一下我和师兄替你求情么?”张良从背后走上前来,笑意吟吟地看着我。 我转身,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门。颜路依旧背着手,步履沉稳,面带笑意。 “当然感念!颜先生先替我说话,是雪中送炭,而张良先生随后也替我求情,更是锦上添花。子往在此谢过!” 说着,像模像样地做了一揖。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这八个字倒是别致有趣,只不过听似意思相近,仔细品味,意味可就不同了。”张良笑道。 我见心思被他琢磨透,不绝有些尴尬沮丧,只得道:“今日所为,可还算得上是‘窃德之贼’?” “我说为何死活不肯感激我,原来还是为当日之事恼我。我既说你‘德之贼’,你也回了我一个‘人之患’,我本就是老师,还平白被你说了一句‘好为人师’之过,我初听时的确有些生气,可后来回去一想,也觉得你这人十分有趣,也便不再生气,今日在大师兄面前替你求情,还跑到你跟前巴巴地讨情,姿态已经放得足够低,便是这样,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我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说我有趣,我还觉得你这人倒是有趣得很。你既然生气,当时骂我几句,纵使不过,再打我两拳,也就是了,横竖我也打不过你,怎么反倒像个孩子似的回去自个儿生闷气?生既生了,还自个儿开导自己,到最后,反倒为我求起情来。不过呢,你这性子,随情而往,率性而为,真真是魏晋名士风流,不错!很对我的胃口!” “既是这样,不如就此做个朋友。” 我巴不得和他缓解关系,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笑道:“好啊,正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你若不嫌弃我的身份微贱,我们便做朋友!” 我与张良两人握手言和,偶然回头,见颜路正笑意晏晏地看着我们。我趁他没发现,讪讪收回目光。 总算是弄明白了一点点这个操作系统,今天贴上第二章。 看了一下,只有十几个点击,一个收藏,(我觉得其中几个点击量可能还是我自己贡献的) 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为了我自己纪念一下颜路的,可是已经选择了和大家一起分享,还是避免不了小小地计较一下点击量的。希望看过的大大们可以给我一些鼓励与建议,也希望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这本小说,你们将会是我敲下每一个字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萧疏桐叶上 第3章 横也丝来竖也丝 “什么什么筮什么卦什么什么……八卦!那个字应该是八!”我又上下左右看了看,应该和自己所想对得上,连忙把几个字记录下来。在布帛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继续抬头念念有词:“互什么郐阳……” “是‘五行阴阳’。”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将布帛往自己袖子里藏,转身,见是颜路。 “颜先生好!颜先生也来藏经阁找书么?”我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打了个招呼。 “我是来还书的。”他扬了扬手中的竹简,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眼光淡淡从我看的书架上刻的那几个字上扫过:“你想要认字?” 我见他已经看见,只得承认:“是啊,这么一撞实在不值,把脑子里认识的字都撞没了。颜先生,‘学而不厌’,我已经把路都给清扫干净了,今天也都给花草浇了水,既是偷偷跑来,还请颜先生不要告诉别人了吧……”我笑嘻嘻地看他,眼中尽是哀求。突然有一瞬觉得太过讽刺,现代的我读了十几年的书,早就对读书学习失去了兴趣,所做一切,都只是麻木地跟着教育体制的安排和周围人的脚步。现在来到这个环境,目不识丁,突然感念起识字读书的好来,可是再无良师益友,可以指导我继续学习。 他看了看我,摇头笑道:“这是好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子往,我觉得现在的你天性要比别人聪慧,即使你是女子,我也愿意见到你敏而好学的样子。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为何会把‘五’认成‘互’,‘阴’认成‘郐’?” 因为什么?因为小篆的“五”长得真像简体的“互”!我暗自后悔,早知道要穿越到秦朝,应该带一本《说文解字》来的! “大概是我这两天认字太多太杂,又没有正确的引导,记混了吧!” “的确,若没有正确的引导,你这样子的记法,只怕误入歧途。” 我想了想,当初为了应付专业课的期末考试,倒是背过几篇《论语》、《诗经》,加上《左传》、《春秋》、《国语》、《战国策》,来来回回也就那几篇。按照一一对应的方法,能认识的也不过一二百个字。如果没有一个熟悉小篆的人教我,可能只是从一个文盲晋升成一个半文盲,一知半解比一窍不通更应视为洪水猛兽,不如不学! 我凝眉不语,颜路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担心,若是你不嫌弃,可愿意让我教你识字?” 我万万想不到他竟肯教我习字,瞪大眼睛道:“先生说的可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原本是一句在现代都被用滥了的话,可此时此刻,他说的情真意切,比任何誓言都要真诚动人。 想到我原本就认识简体字,现在又要学习小篆,只怕过程中难免会有混乱混记,先入为主的问题,便先给他打了一剂预防针:“颜先生,实话来讲,我资质驽钝,过程中若有不通之处,还望先生可以多多包涵。另外,白天我要侍花弄草、打扫院落,若是要学,需得等到晚上才可以去你那里。我知道儒家恪守男女大防,颜先生此刻若有不便,不妨此刻讲出来。” 他笑道:“我若是一个嫌学生资质驽钝的老师,便也不配留在小圣贤庄。更有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中自有澄明,何须理会外界的须眉浊物?” 我心中暗自敬佩他和张良,自小浸淫儒家典籍,却还可以做到如此放达。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颜路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一片翠竹,风吹过发出萧瑟声,平添了些清冷的意味。屋子门紧紧闭着,透出来一点点光,此时此刻,只有这一点点的光可以带给我唯一的暖意。里面时不时传出翻动竹简的声音。 “是子往么?进来吧!”他在里面道。 我微微诧异于他的听觉,紧走几步上了台阶推开了门。 他正跪坐在几案前,上面铺着一张竹简,屋子里各处点了几盏灯,使屋子里没有从外面看进来那般昏暗。我将风灯放在门口,掩了门走了进去。 “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 我笑道:“的确是到了,走到门口突然有些踌躇,总觉得,实在是麻烦颜先生了。” 他笑道:“快过来吧。” 我在另一张几案前坐下,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拿了两卷竹简,将其中一卷放到我眼前。我将它展开看了看,字迹隽秀,排列工整,可却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号,请多指教啦。”我抬手向它们抱了一拳。 打开门,月已上梢头,冷冷地挂在天空。他从屋里另拿了一盏灯递给我:“这盏灯亮,就拿着它回去吧。路上小心。” “今天谢谢颜先生了。”我回身道谢。 “不必谢。”他淡淡说道。 我举着风灯走了好远一段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秋风萧瑟处,他院子里的竹叶“窸窸窣窣”随风摇曳,月光在院子正中洒下一地清辉,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却愈显微弱。 “这是我撰下你今天学习的字,你回去可以临摹一番,加强记忆。”我独自坐在床头,手里握着他临走时给我的布帛。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转眼已经入冬,我拿着前段时间发放的工资为自己添置了一些过冬必需品,一下子将钱花光了。我细细盘算了下,现在吃的住的都不需我花钱,可仍旧过得紧巴巴的。若是要离开小圣贤庄,依靠这些工资,恐怕一辈子都出不去。我深知做苦力不过是出卖自己的廉价劳动力,赚不了大钱,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也不能总这样日子混吃等死、坐以待毙,心里不由有些着急。 还令我着急的,就是这具身体。我现在已经基本适应了它,可我发现,这个子往,一定平时只注重汲取精神营养而轻视身体素质锻炼。一入冬便打了三天的喷嚏。后来还是向颜先生讨了几服药吃了,才渐渐有好转。我知道古代医学不发达,古人普遍早逝,一个小小感冒都有可能让一个人在这点上丧命。不过这倒养成了我每天早起晨练的习惯,每每天没亮便沿着庄子外面的山路跑下山,再在他们上课之前跑回来。这样下来一个月,身体轻便了不少。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 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 声音笑貌露温柔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 “子往!” 我寻声望去,张良正从前面的一棵树后绕出来,便忙停下脚步,道:“你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 他直至我眼前站定,笑道:“你嘴里胡言乱语的唱些什么?” 我摇头苦笑:“就算我唱得不好,也不用挖苦我说我是胡言乱语吧。这是我们那边的……的一首歌谣,唱的是一本叫《红楼梦》的书里面的一对情人。” “《红楼梦》?” 我点点头。 “那你和我讲讲,这本书里讲的是什么?” 我暗自腹诽,我花了半学期读这本书,又花了半学期写论文,前前后后加起来大半年的时间才草草啃完这本煌煌巨著。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道尽它的精妙之处? “你若要听,我得空便到你地方去慢慢讲给你听。煌煌巨作,由不得我一语道尽精妙之处。” “也好。”他想了想,道。 “只不过,我不能白白讲给你听,到时候,我可要收些‘茶水钱’。” “‘茶水钱’?你的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笑道。 “你脑子里装的东西,也并不循规蹈矩。”我回敬道。转眼小圣贤庄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我所知道的稀奇古怪,不过是拣了些前人所传的佶屈之处,枉作个性而已。而你所知道的稀奇古怪,大都难以寻迹,皆似凭空而出……”他说及此,刻意一顿。 “你不必旁敲侧击,探听我的身份。”我笑嘻嘻答道:“我是子往,我们有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容貌。因为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除了一母双生,不可能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而子往至始至终都在小圣贤庄,不可能有其他人和她调换身份。我要说的只有这些,至于其他,无可奉告。” “你很坦白。”他看着我的眼睛道:“只不过,你刚才说的并不能为你证明什么,你受伤醒来后的种种表现让我不得不对你产生好奇和怀疑。你可以坚持你的口径,我也继续保持我的怀疑。” 我指着他摇头苦笑:“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也罢,若你日后想起什么来,不妨和我说说。” “好。”他笑了笑,提步先跨进了院子,后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我说:“等会儿我还要上课,先回屋子换身衣服。” “好。”我对他笑了笑,目送他走远。这个张良,还真是有意思,一大早不睡觉,起来跟踪我做什么。 我又就近找了棵大树拉了拉筋,回屋胡乱吃了些东西,便拿上工具出去扫地了。 年前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为了不断更,忙中偷闲会在脑子里暗自构思一下故事情节,然后回家马上开电脑把它记录下来。 喜欢我写的故事的小宝贝们多多收藏哈~每一个增长的数字都是我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横也丝来竖也丝 第4章 夜深知雪重(上) 打开门,风裹着细碎的雪向我的脸扑来,外面的屋顶、树枝、地面都已沥上了白色。我伸手,这些雪有些从我指间飞过,有些掉落在我的掌心里。转眼间,已经四个月了。再多的不甘、恐惧、彷徨都渐渐消磨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有时惊觉,才发现自己其实不属于这里。 北方的雪不比南方,我将手中聚拢的雪一扬,回身掩上了门。屋子里的火炉烧得通红,我才感觉两颊和耳朵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笃笃笃。” “谁?”我正围着炉子发呆,忽听见有人敲门。 “是我。” 我哭笑不得,只得过去给他开了门。见门外站着的是颜路的一个贴身小厮。 我一愣,忙道:“是颜先生有什么事么?” “先生说天气渐冷,姑娘又要打扫庭院,仔细冻坏了手。所以叫我给姑娘送这个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瓶递到我眼前。 我伸手接过,细细打量。陶瓶制作精致,小巧玲珑,上面刻了几株竹子,或挺拔修长,或小巧隽秀,叶络分明,栩栩如生。 “先生说,每每洗了澡涂在手上,脚上,或是耳朵上,可以防止长疮。” “我知道了,辛苦你过来一趟。你回去后,替我谢谢颜先生。” “好。” 我关上门回身坐下,打开瓶塞,凑到鼻尖,一股清香悠悠飘到鼻尖。 今夜风雪极大,我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脱下斗篷,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见颜路一如既往坐在灯下静静看书。 “颜先生,我来了。” 他抬头,冲我一笑。我的脚步一顿,转而笑嘻嘻地快步走到几案前坐下。 “颜先生,昨日我去藏经阁随便找了本竹简,上面的内容已经能读个大概了!” 他将火炉往我身边推了推,一边微微笑道:“那很好。” “颜先生送过去的冻疮膏,我用了。谢谢颜先生。” “子往。” “嗯?” “你送的……这个……耳套?” “嗯!” “……也很好,谢谢你了。” “颜先生不必谢我,这段日子来,子往在生活上对颜先生多有叨扰,无论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颇让颜先生费钱费时,为颜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子往唯一的回报。” 来的时候在手上抹了些他送的冻疮膏,今夜学习的时候,那股清香似乎一直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我偷偷望他,思绪随着这股味道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从窗外望去,几枝梅花傲寒开放,雪花红梅,相互映衬,形成了这冬日里最和谐的一道景象。 “子往。”颜路无奈笑道:“集中注意。” “颜先生,今夜的雪有一股香味。”我笑看着他,眼似秋水,脸若红霞。 他的眼中充满惶惑:“可又胡说了不是?雪怎会有香味?” “我听人家说过一句话;‘梅花香自苦寒来’,若雪本身无味,怎会染得梅花一段香呢?”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淡淡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们继续学下去吧。” 我说得毫没道理,梅花自带一段香,不过梅花自有傲骨,天气越寒,花开越盛。颜先生,如果你是冰冷难近的雪,那我就做那傲寒开放的梅花。 “今日就到这里吧。”他放下竹简:“天色不早,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却见他也起身走向门口。 “今夜风雪太大,我送你回去。”他见我奇怪地看着他,解释道。 “不必了,颜先生还是在屋子里待着的好。外面太冷,我怎么过来,怎么回去就好。” “我送你。”他说着,已经撑开了伞。 我见他坚持,再拒绝未免扭捏。索性跳下台阶跳到他的伞下,和他并肩朝我屋子走去。 夜风呼号,吹动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大雪已经整整下了一天,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雪,借着风灯发出的光亮,我们缓步沿着小路回去。庄内大多屋子皆已熄灯,夜阑寂静,只听得见我们脚下“咔嚓咔嚓”的踩雪声。 这漫天风雪,凛人的寒意,空旷的世界,有他持伞与我并立,一切似乎都已经不那么可怕。 路再长,终究会有尽头。我停步转身:“颜先生,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指了指我肩上落下的雪:“虽然穿得厚,若雪融化渗了进去,让湿气侵入了身体,对身子不好。进了屋子赶紧将雪拂去,围着炉子暖一暖身子,晚上再将衣服挂在炉子边烘一烘。” 我瞥见他肩头也落了几片雪,伸手将它们拂落,笑答道:“一把伞两个人撑终究挤了一些,颜先生回去之后可不要再让雪沾染到身子上了。” 他回应给我一个淡淡的笑,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 我又站在门外好一会儿,待到那盏风灯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小点,才转身推门进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便早早起来。见送饭的小厮还未将早食送来,便随意吃了些冰冷的糕点掩了门出去。一出门,雪便夹杂着一股冷风直灌进脖子。 我将风灯放在路边,借着它发出的光开始扫雪。在有学生来上课之前,终于将这一段路中央的雪扫干净垒在路旁。我拄着扫帚微微躬身休息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腰没有那么酸后才缓缓直起身子。却见颜路正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竹简站在我面前几步开外。 “颜先生,早啊!” “早。” “你要去上课么?”我指了指路那边的闻道书院。 他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到我面前。一把伞,又将漫天飞雪与我隔绝开来。 第5章 夜深知雪重(下) “子往,你不必这么累,这两天下这么大的雪,院子里其他小厮皆是能躲懒的便躲懒了,以往他们这样,师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颜先生,其他地方也还罢了,这条路,是全院学生上下课的必经之路,下了这么大的雪,你们走起来也不方便。再说,这天寒地冻的,我打扫打扫,身子也热了。”我笑嘻嘻地回答道。 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拂去了我头上落满的雪:“等会儿,我遣人将我的一顶斗笠送你。每每下雪,你便戴着它出来,免得让寒气进了脑袋,回去仔细头疼。”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鼻子一酸,险些滚下泪来,我与这世界本来毫无联系,我的死活在子往身份暴露的时候就早已与他们无干,伏念同意留下我,我万分感激;张良愿与我相交知己,我也早已九死犹未悔;而此刻我眼前这个人对我生活中每一个细节的备至关怀,也只有粉身为报了。怕他看出什么,只得低头哝哝道:“颜先生,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你不必报我,我所做的,不过力所能及。若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事事尽心了。”他微微笑道。 “先生,早!” “颜先生,早!”身边几个学生走过,朝他作揖。 “早!”他回身笑道:“外面风雪太大,不要在这里久留,赶紧进书院去吧,我随后就到。” 那几个学生道了声“诺。”继续说笑着前行。 我轻轻推了他一把,又将自己置身伞外,笑说道:“先生也快走吧,和你待在一起,一早上不知受了几拜了,可再受不起了。” 他猝不及防后退了两步,微微一愣,后又笑起来,温润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也是。”说罢,沿着我扫出的路向前走去。 我也是,我不在外面久留,一手提着扫帚,一手拾起风灯,朝着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回去了。 回了屋子,围着炉子看了一会儿书,便觉得身上有点乏。突然想起前几天托人做的象棋已经送来了,此刻张良无课,何不找他下棋解闷?说着,便扔下书,从架子上取了象棋,打了伞直奔张良居所。 敲了两下门,门马上被打开,见是我,眉毛一动,将我拉了进去。 他一面瞅我收伞拍雪,一面笑问道:“你怎知我此刻闲来无事,正想找人解闷,你便来了?” “巧了,我也是。”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木盒子。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哪有客人来了半天,连口热水都没喝上,你便拉着人问东问西的?亏你还是习礼知礼之人呢。” “我若是像师兄那般习礼知礼之人,此刻见你这样倒在我的榻上,别说倒水,没把你轰出院子就已经是大赦。”他摇头笑道,一面走过去替我倒了杯热水。 我喝了水,将盒子打开,展成了一副棋盘放在几案上,在上面把棋子一一排列好。他打量了一下,说道:“这便是你上次说的‘象棋’了?” 我点头称是。上次和张良下围棋败得太惨,一局之后他便不愿和我再下。我赌气让他与我下象棋,他说象棋我也一定下不过他,我道我的“象棋”与他的“象棋”自有不同,是他从未见过的。只待我卷土重来,今日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低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有趣,名曰‘象棋’,却是由木头制成的,棋盘的排列和棋子的数目也与我平日所见不同。” 我将规则细细讲与他听,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明白。” 我对他的智力从不怀疑,他说明白大约是已经胸有成竹了。所仗的也不过是开头几局他不熟悉规则,我好用些平时看老大爷下棋看来的杀招侥幸赢他而已。 谁知第一局我便输了,我摇头笑道:“罢了罢了,以后什么棋也不和你下了。” 他笑道:“你大可不必灰心,若你还想下,我找一个学生陪你就是了。等你精进了些,再找我下。” 我想了想,随口应道:“也好。这棋怎样?规则虽没有围棋那样佶屈复杂,但真正交起手来,也需耗费许多心力。用来打发时间是极好的。” “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是哪里得知的?” “是一本古籍残卷上看见的。” 他笑道:“又是古籍残卷?” 我以这个借口回答过好多次他这样的试探,起初是真的不知道以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好,只觉得说一个他没见过的东西搪塞过去是最合适的,后来次数多了,我也就不管他到底相不相信了。 我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继续胡诌:“是啊,那可是我来求学之前遇见的一位山中高人给我看的。” 他见我这样子,只是凝眉不语。我见他这副样子,也懒得管他,欲起身离开。他却一把拉住我,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上次你讲到了晴雯勇补金雀裘,之后怎么样了?我看那丫头性格未免太张扬,又得了病,怕是要死。” 我见他说中了结局,本来懒懒的没什么兴致讲,也一下兴奋起来,忙坐下道:“此话怎讲?” “《列子说符》篇云:‘得时者昌,失时者亡’,既然贾府是一个诗礼簪缨之族,自有一套礼教制度,晴雯这个人,不敛锋芒,处处与当时的尊卑等级针锋相对,最后怕是落不得一个好下场,这场病怕是日后下场的一个引子。” 我心想真是孺子可教,看来我平时讲的他都听进,连“诗礼簪缨”这样的成语都学会用了,笑道:“我今天所讲的,还不到那里,你听我继续讲下去……” 等我出了房门,天色已经暗了大半。所幸雪下了三天,此刻稍微停了。 走出不过十几步,便见颜路一手提着伞,一手拿着一卷竹简走过来。我微微一怔,上前打招呼:“颜先生!你来找张良么?” “是啊,子往也才从子房处出来么?” 我点头称是。 “听子房说,子往你时常过来和他讲书,书名叫……《红楼梦》?” 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不过是从他地方骗些零用钱,再者,《红楼梦》这本书,满纸荒唐,离经叛道,放眼整个小圣贤庄,也只有他欣赏得来,不肯骂我枉读圣贤书了。”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欲和我说些什么,身后的门“吱欸”一声打开,张良在门口唤道:“师兄?你来找子房什么事?” 我朝他点了点头,趁着雪停往回走去。 第6章 红泥小火炉 我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忙开门迎了上去。见张良披了一件竹青色的斗篷,冒雪而来,两颊已经被冻得通红,便忙将他拉了进来,掩上了门。 他脱下斗篷抖了抖雪,我伸手接过,引他坐下。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周到热情?”我一边将他的斗篷挂在架子上,一边回身笑嗔道:“我平时待你很粗鲁淡漠么?” “那倒也不是,不过,较之一般女子对我的态度,的确是恶劣了一些。” “你是‘取次花丛懒回顾’,见惯了娇滴滴的的芙蓉,对我这样浑身是刺儿的荆棘,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了。” “你又搬弄出些胡话来了。”说着,看了看桌上支着的锅子,材料在汤料中沸腾翻滚,香味已经在各种香料的烘托下扩散出来,“这是什么?” “这呢,我叫它火锅,在这样的天气用来驱寒,最是适合不过。” 我看了看另一个温着酒的炉子,酒已经温得滚烫,忙将它取了下来,倒了两盅,将一盅递到他眼前,摇头晃脑地念道:“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完,笑看着他。 张良怔怔看着我,面色深沉。 “你只顾盯着我做什么?还不快接着。”我将酒杯往他怀里一送,笑道。 他接了酒杯,笑道:“你刚才念的这几句话,倒是新颖别致,我听你时常说些话,或五字,或七字,读来朗朗上口,立意新巧,含蕴深远,炼字却似乎不是出自随意。我私下也暗暗琢磨过,似乎能找出些规律,却又总抓不到头绪。” 我心内暗忖,诗律嘛,想不到他听了几句,就能听出其中平仄和韵脚规律。 “这其中的规律,你自个儿琢磨,费时费力,若你想学,我便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不过我先说好,我也并非完全精通,只能教你个大概。” 他点头,喝下杯中的酒,“好。” 我用筷子夹了几片熟了的羊肉,卷上菜叶,蘸了酱料送到他碗里,“试一试?” 他吃了一口,眉毛一挑,我急急问道:“怎样?” “很好。” 我开心得抚掌大笑,又包了几片给他:“这火锅,从材料到工具,较之我之前吃的,的确是简陋了些,若你得以一尝我们那里的火锅,那可真是‘朝食之而夕死可矣’了。” “我相信。” 屋外数九寒天,风雪飘摇,我与他在屋里围着火炉,吃着火锅,把酒言谈。跨越了两千多年,我依然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知我、懂我、忍我、让我的知己,倒也此生无憾了。 第二天直至正午我才清醒过来,醒来的时候,自己正歪倒在床榻边,身上盖了条被子,环顾屋内,桌上杯盘狼藉,张良不知在何时已经走了。我起身收拾,头因为宿醉涨得难受。 急急洗了把冷水脸便出门去了,赶到那里时发现一个小厮已经将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扫在了两边。他见了我说道:“姑娘回吧,是三当家吩咐我来这里替姑娘值班的,外头风大,仔细姑娘的伤风又加重。” 我对他点点头,笑说道:“那今天就麻烦你了,你是负责哪块的,下次我替你。” 他笑着摇摇头,说不用。我又道了几声谢谢,才慢慢沿着原路回来。 平日里总想着休息,可好不容易有了一天的空闲,却又不知做什么。昨晚刚刚和张良喝了半夜的酒,也不知他昨晚究竟喝到了哪种程度,现在又去找他恐怕不合适。想了想便出了庄子,孑孓着往山下走去,找了山脚一家屋舍,借了厨房忙了一早晨,才匆匆拿着刚做好的糕点朝园子赶去。 我在门外站定,犹豫着敲了敲门。“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威严的男声。 我推门进去,见师尊伏念正坐在几案前,几案上放了几卷竹简,伏念看着面前一卷打开的,微微蹙眉,沉思不语。 我在门口站定,双手拎着食盒静静等着。直至我将窗户上的格子数到三百五十七个的时候,伏念才抬头注意到我,面色一怔,惶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在庄内的这一段时间里,承蒙三位当家照拂,子往心中不甚感激,一直想要为先生做什么,无奈地位微贱,维持自己的生计尚自顾不暇,更不必说报答先生。今日得空,做了些粗陋的糕点,伏念先生若不嫌弃,便请不要拒绝我的拳拳心意了罢。”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食盒,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放下吧。多谢。” 我弯腰将食盒放在他身边,刚欲退下,瞥见他桌子上放着的竹简上的几个字,怔住不动。 他见我看见,干脆大方说道:“你还记得么?” “接下来几句话是‘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他提笔继续记下来,我一边看他认真记下,一边暗暗摇头,明明很想知道接下来的几句,却憋了这么久都不肯问我,这个师尊,还真是严肃得可爱。 他放下笔,将全篇看了一遍,抬头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心里暗自好笑,他和张良这俩师哥师弟,虽说脾性是大相径庭,可这股子执拗纠结、刨根问底的习惯,却是如出一辙的。刚欲开口,伏念却率先开口道:“你那套说辞,用来搪塞我的两位师弟可以,但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我被这么一逼问,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 “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千方百计留在小圣贤庄是为了什么?你知道的这么多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又是从哪里听来的?”伏念的声音字字铿锵有力,如一把锋刃,直直向我心口刺来,让我无所遁形。 “是从一本古籍上窥得,其他,子往无可奉告。” “我看你是在庄内过得太舒服了,你忘了么?你的去留,全在我一句话而已。” “师兄。”我回头,见颜路正站在门口,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看着伏念。 伏念抬头,见是他,眉毛一蹙,面色却稍缓了些,问道:“你此刻来有什么事情么?” “并无什么事情,我是来找子往的,听弟子说见她来了师兄这里,所以相跟着来了。” “既然你找她有事,那就带她走吧。”说着,将眼神深深锁在我身上。 我朝他了一揖,跟随着颜路走出去,只是感觉背后依旧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直至走出好远,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 我暗暗舒了口气,转过身子对颜路做了一揖:“颜先生,今天多谢你替我解围。” “你不必谢我,我也是刚好路过师兄屋子前,见他为难你,顺便相帮而已。” “颜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张良时常设计欲意从我口中套出我的来历,伏念先生也对我处处防备,颜先生你不会不怀疑我的身份,可是,你从不询问我我的来历。” “自你醒来我就一直与你接触,你心底的惶惑不安、焦急难捱,我虽无法感同身受,却可以切身感觉到,我虽然也十分好奇你的来历,可我不愿再增加你的烦恼。” 一股暖流在我心底静静流淌,我咽了咽口水,将一切的孤助与苦涩也一同咽了下去。仰起头,依旧是一副笑脸:“颜先生,我适才是给伏念先生送我亲自做的糕点去的,我给你也做了一份,等会子给你送去,希望你不要嫌弃。” “好,那我在此谢过子往了。”他微微笑道。 “还有一件事……” “怎么了?” “颜先生那里可有抑制头疼的药,就是……那种……喝了……喝醉之后的头疼?” “你昨夜可是和子房喝的酒?” “他告诉你了?” “不是。”他摇摇头,嘴角带笑:“子房今早,也派人向我讨了一副。” 我“哦”了一声,了然似的点了点头,继续和颜路并肩走着。心底却暗自好笑:原来那只狐狸也会被灌醉。 “子往。”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被他突然一叫,吓了一跳,忙问道:“颜先生有什么事?” “你与子房的关系,似乎不错。” 我听他这话问得古怪,也不知如何回答,一时小女儿心态骤升,清脆回道:“是啊!我与他的关系的确不错!” “子房的性子其实很孤僻,向来都是独来独往。难得能有你一个女孩子,与他这样投机。” 我见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说下去,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不免又提起话头道:“其实颜先生的心肠也不火热,若不是还有伏念先生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时常进院子看他,我差点以为小圣贤庄给历代当家定下了什么不近女色的规矩呢。” “呵呵……”他摇头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 “颜先生。”我叫住他:“我该往这边走了。”我指了指岔路的另一边:“等我回去取了糕点就往你地方送去,顺便向你讨一副止头疼的药。” 他点点头道:“好。”转身沿着另一条路走去。 我望着他颀长清瘦的背影,周身似乎披上了一层萧瑟孤寂,我有时觉得他触手可得,有时又觉得他遥不可及,我的心绪如同一叶波涛中的扁舟,随着他悠悠荡荡、飘忽无定。 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句话:“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不!我摇头挥去了我脑中这样悲观的念头,望着他的背影,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念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对不起大家~ 春节后不辞而别了一段时间,原因是和家人一起飞了一趟四川,在那里呆了一个多礼拜,昨晚才疲惫地回到家。 今天后依旧会像以前一样及时更新的! 前几天脑海里萌生一个想法,需不需要把动漫原著里的一些情节加进去,让动漫里的其他人物也上场露个脸呢?有想法的小伙伴们可以帮我提些意见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红泥小火炉 第7章 白犬自相随 下了一冬天的雪变作潺潺的泉水向山下流去,山腰山脚下住着的山民终于捱过了一个酷寒的冬季,他们挑着甘甜的泉水,往返于山间田地,阡陌之间。 山间有几株桃树早早地抽出了新芽,我隔一段时间再去看,已经开出了娇嫩的花,折了几枝好看的,插到了花瓶里,摆放到窗前,日日抬头看去,红簇簇如彩霞般的一团,虽然天气仍旧有些寒冷,倒似春的气息早已经降临到大地。 张良来我屋子时看到了,要我也帮他插一瓶,我想了想,干脆又折了几枝分作两瓶,给他和颜路各送去一瓶。至于伏念那里,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少去招惹为妙。 完成了一冬天扫雪的任务,趁着庄园内的一些植物还未萌芽,我又被派去修剪枝丫。不用再提着笨重的扫帚徘徊在寒冬天气里,我的任务骤然轻松了许多。一日我正在院子里跟着师傅学修剪枝丫,见一个相熟的儒家弟子正提着一个铁笼子匆匆从花丛前跑过。 “子敬!”我叫住他,见他回过身来,上前问道:“你提着笼子做什么去?” “是子往啊。”他笑笑:“是一只流浪狗儿跑进了书院,此刻正在书院里闹翻了天了!” “流浪狗儿?”我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什么样子的狗儿?从哪里进院子的?怎么会跑进书院里去的?” 他一心想要赶紧回去送笼子,见我缠磨不过,一边向书院方向提步走去,一边说道:“哎呀,一时讲不清,不如你跟我去看看。” 我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又回身看了看一心低头剪枝的师傅,他抬头看了看我,和蔼笑了笑:“好丫头!去吧!” 我大喜,道了声“谢谢”,一边放下大剪子向书院跑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闹哄哄地一片,我和子敬对望一眼,快步跑进大门。 只见学生早已不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分散在四周,每个人的桌子和地上都是狼藉一片,一只黑黢黢的小东西正在狼藉中奔走相蹿。 见我们两个闯进门来,有人忙道:“子敬!笼子呢?快把它装进去!子思适才被咬了!” 子敬犹疑了一下,试探性地上前两步,看了看那只脏兮兮的狗儿,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弟子们,嚷道:“别总是我一个人上去抓狗儿,你们倒是也动一动!” “这狗来历不明,又浑身脏兮兮的,看了看身上毛发恐怕还有皮肤病,谁爱抓谁抓!我不去!” “他不去我也不去!” 子敬咬了咬牙,对着人群中一个人喊道:“子慕!你来陪我!” “你别净撺掇我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劳什子事!你是没看到,这狗疯了,子思适才离了它近些就被咬了!我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摇头心里暗暗叹道:小圣贤庄虽然声名远播,是所有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儒学太府,但是平日冷眼相看这群儒家弟子,却大多道貌岸然之辈,也不知为何,伏念、颜路、张良三位都是谦谦君子,集儒学大成者,手下教出的学生私下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那怎么办?颜先生就要到了!” 那群学生面面相觑,各自踟蹰不前。我上前几步,试探性地靠近了那只狗。 那只狗的毛色肮脏,有几处因为久未清洗已经凝成了一绺一绺的,有几处毛发稀疏,露出难看的疤痕,恐怕真的有皮肤病。这些倒是小事,只希望这只狗不要有狂犬病,不然以现在的医术,不知道被咬的子思还能不能治愈。我见它在掉落一地的竹简中嗅来嗅去,嘴里发出可怜的“呜呜”声,心里暗道,恐怕是流落在外,实在饿极,又被园子外的人驱赶追逐,才慌不择路,逃进院子里来的。 恻隐之心骤起,也就压制住了原本有些害怕的心思,慢慢靠近,蹲下身子,向它伸出了手。 “子往小心啊!”身后子敬大喊了一声。 我吓得伸回了手,转头嗔道:“你自个儿不来,何苦在背后吓我!” 他张了张嘴,最后安静地闭上。 我气极反笑,无奈转过头来,继续试探性地伸出了手,慢慢覆上它的头。没想到的是,这只狗一下不见之前咬人时戾气,反而乖乖地将头在我的手边蹭了一蹭。 “咦?真是奇怪!这只狗之前还是见谁咬谁,怎么到了子往这里变得这样温顺。” “是啊,真是奇了!” 我见并无什么危险,干脆一把将它揽过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它粗糙的毛发,它在怀中依旧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瑟瑟发抖。 “颜先生!” “先生好!” 我抬头,颜路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门外晨曦微露,金灿灿的阳光挤进门框,他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一身淡雅衣袍,背后的灼灼光华在他的衣袍边缘勾勒出温暖的线条。 我在这样的熠熠光华下失了神色,怀里的狗儿趁我不注意,又挣脱出我的身子,向颜路跑去。我大惊,怕这只狗伤害他,忙起身急走几步想要拦住它。 却见那只狗在颜路面前停住,轻轻嗅着他的衣袍下摆,依偎着他瑟瑟发抖。 我在半路生生停住,见颜路微低了头,脸上带了笑意,任由这只肮脏混臭的小狗在他干净的衣袍上蹭来蹭去。 “这只狗还真是偏心,见着我们便满口乱咬,见了子往和先生,就这样温顺热络。” “就是……” 他抬头,对上我的眼睛,灿然一笑,我的呼吸一瞬凝住,失了魂魄。 此刻我正在颜路的屋子,案上点着安神的熏香,轻烟袅袅婷婷在炉中升起,携带着特殊的香味抚平内心的烦躁。 颜路骨节分明的手在水中浸了浸,抬头向我笑道:“好了。” 我点点头,上前将小狗缓缓放入盆里。瑟瑟发抖的小狗在温热的水里渐渐平静下来,我一边舀了水一下一下从它身上淋下,一边用手捋顺它身上打结的毛发。颜路在我身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过它身上斑驳溃烂处,眼神哀悯悸恸。 “刚刚去抱它的时候就发现了,颜先生,这样可还治得?” 他的目光落在几处仔细查看了一会,淡淡道:“常年流落在外,耽于照料,自然会遭到一些病蚤侵袭,我不敢说一定治愈,但也尽量勉力一试。” 我心里一喜,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那个被咬的子思现在怎么样了?” “你放心,我适才已经去探望过他,只是受了惊吓,其他无碍。” 我点了点头,未再说下去。心里却已经有了七八分瞧科,这狗性子温顺怯懦,若非那帮学生闲来无事刻意撩拨,这狗也咬不到他们身上去。 见我发呆,颜路笑道:“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它?” 我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睛淡淡笑道:“我住的屋子偏僻,饶是儒尊与我不对付,可是我秉承儒家所传‘仁心’,于偏僻处收养一只流浪的小生命,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他低头笑意吟吟地看了一眼渐渐退去污糟的狗,抬头看我道:“也好,只是恐怕得先让它在我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等我将它身上的伤病治好了一些,再送还到你地方去。” 我笑道:“我适合照料它却不适合治病,颜先生愿意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见半桶水已经洗得乌黑,起身去角落又提了一桶水过来。我向来见他都是一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样子,如今纵然提着一桶水也不让人觉得他像是提着一桶水,依旧不见窘迫、高贵清雅,不禁暗暗腹诽:这样的人,还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么? 正怔愣着出神,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忙跳开去,见这只狗在水里抖擞着身子,将身上的水珠全甩在我的身上。我气极,苦笑着在它头上弹了一下,岂料这只狗似乎极通人性,再一次抖擞身子甩了我一身。 颜路大笑着走过来,将狗抱进干净的水中,取了一旁的新帕子。 我一面瞪着眼作势要打它,一面伸手去接,他已经拿着帕子在我脸上轻轻擦拭。我的脊背一僵,将眼神慢慢地从狗身上移到他脸上,依旧是一副微微含笑的表情,眼神正落在我的脸上,心无旁骛地替我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泥点。 角落熏香冉冉升起,暗室生香。越过他的肩头可以看见窗头我送他的几枝桃花,在蓝天映衬之下如簇簇红霞,我的眼睛水汽迷蒙,仿佛迷失在万里桃林纷飞飘散的乱蕊之中。 我的脸在他一下一下的擦拭中越来越痒,也越来越烫,心知这样下去不好,忙抽过他手里的帕子,在脸上乱抹着,嘴里还在帕子下面嘟嘟囔囔道:“其实颜先生待我不必这样细心的,我是一个粗人,粗着粗着就习惯了,万望不要见笑哈。” 他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才缓缓放下,含笑看我把脸擦干净。 我在他的注视下已经把脸擦得快破了皮,最后不得不讪讪放下帕子,蹲下身一把包住了狗,将它从水里拎了出来。 “原本脏兮兮的,不辨颜色,原来是只白狗儿。颜先生,我们给他取一个名字吧?” “好,你预备给他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不是我取。”我摇头道:“是先生来取。我是个俗人,惯会取些‘阿美’‘阿花’的名字,取得不好,它要怪我。”我笑指了指手中的狗。 他想了想,抬头问道:“‘来思’?叫它‘来思’如何?” 我笑道:“果然不差!出处可是《诗经小雅》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微微一愣,点头称是。 “‘古今之状雪景者,盖此句也’。先生立意颇高,来思幸得先生赐名,也算是捡着一个大便宜!” 他面色古怪,怔怔看着我。我心里一跳,在心里反复琢磨刚才说的那句话,除了随口引用了一句钱钟书的评论,其他并无奇怪之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讪讪问道:“先生怎么了?” 他又很快面色如常,微微一笑:“无事。” 我心知颜路心思深沉,较张良更甚。一再逼问也是徒劳,只好将话题转开。 第8章 小儿误喜朱颜在 趁着冬天最后的萧索还未过去,我与师傅两人将庄内的绿植全部修剪了一番。一日正帮扶着师傅牵藤搭架,一个小厮正“哒哒”地跑来找我。 “姑娘!” 我转过头,认出他是张良身边的人。 “我家先生有请。” 我抬头看师傅正站在梯子上忙活,转过头对他说:“你回去告诉他,我现在抽不开身,等会得了空就去找他。” 他面上踌躇犹豫了会,无奈道:“先生说了,是急事,也是好事,姑娘再忙也务必此刻去一趟。” 我正在下面犹疑不定,上面传来师傅的声音:“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也可。” 我想了想,放下手里牵着的藤蔓跟着他离开。 小厮将我引进他的屋子便出去了,我站在屋子中央,他正在几案前的小竹片上写些什么,然后将它们放进了一个锦囊里收入怀中。我看他气定神闲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才问:“你叫我来究竟什么事?” “自然是好事。” “什么好事?” “师叔前段时间闭关研读,昨日出关,身边正需一个人照料,我将你推荐给了他。” “我到小圣贤庄几个月,也不曾听你们说……”话到一半,自觉失语,忙闭上嘴。 奇怪的是张良这次竟然未抓着这个破绽试探逼问,灼灼盯了我几秒后脸上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道:“你也没问,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便就坡下驴道:“我原以为小圣贤庄最大的就是儒尊伏念,原来庄内卧虎藏龙般还有一位师叔存在。你们儒家一向遵守什么尊卑等级,若是我能讨好讨好这位师叔,以后伏念先生刁难起来倒还能有一个说得上话的靠山。” 张良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似的两道:“我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二来照顾师叔的工作比起你原来要轻松许多,你也不必再这么劳累。最重要的是——待在师叔身边,所发放的酬劳,可比你原来的要高出许多。” 我的眼睛发光似的亮了一亮,狡黠地看向张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份工作乍听听来的确不错,那么庄内想要去的人必然是前仆后继的了,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不是这样,我身边所有的奴仆小厮们都十分平静淡然,这样一个香饽饽,怎么需要堂堂儒家三当家来操心分配了?” 张良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你这丫头太不知好歹,我将好的留给你,你却担心我设计陷害。也罢,想来日后我也不必对你的事上心了。” 我知道这其中有诈,可也知道张良不会存心害我太惨,既然他和我说这件事,那么就吃准我一定会答应下来,其中必然有让我动心的好处,便笑道:“那么你说,你这位师叔是何许人也?” “我的这位师叔世称‘荀卿’,当年我与二位师兄求学时期多得他点拨教导,脾气孤僻古怪,但在学问方面,当世恐怕无人能及。当朝丞相李斯与韩国公子韩非,都曾是他的得意门生……” 我的脑子一时顿住只剩惊愕。荀子!荀子!那个打破诸子述作壁垒,集儒法思想的圣贤荀子!以前只是在书本当中读他的文章著作,震惊于他的才华之后只余钦佩,从来没想过可以在两千多年前与他身处同一时空啊! “不必说了!”我一下打断他的话,眨巴着眼睛道:“我愿意……”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哭笑不得:“我原本还怕你不答应,想了些花言巧语诓骗你,可不想你竟然这样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下我可不得不向你坦白了,师叔处虽然待遇好了许多,但是他的脾气刁钻古怪,对于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十分挑剔的,现倒有一个多年伺候的小厮贴身照料着,叫你去也不过做些端茶烧水、浇花除草的小事,另外,荀师叔还说最好认得些字,他精神不济时好给他念书代笔,我一想,这不就是你么?当时就向他推荐了你,并交代了你的来历,师叔倒是不甚在乎,他说他的年纪大了,也不和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讲什么男女大防,只要做事伶俐认得字就好了。” 我笑道:“那更好,他的脾气若不古怪,倒成了一件古怪事情,古怪就古怪,越古怪越好!” 他问:“哦?这是为何?” “自古成大器者人格脾性皆与人有异,像荀夫子这样一位著作等身的圣贤大家,脾气自然也要超脱凡人的啦。” “哦~”他带着笑意作恍然状:“看来,你对我这素未谋面的师叔是崇拜至极啊。” “那是自然。” “明日你就去师叔处报道,你不必高兴得太早,师叔对待身边人都极为挑剔,若你不得他的心意,我们再怎么苦劝也是枉然。”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此刻我正在通往荀夫子住处的路上,我回顾四周,周围栽种着大面积的绿油油的竹子,如屏障般将这里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道路下面是沉基,一条小溪玉带般逶迤从路下穿过,“铮铮”地流向竹林深幽处。我停下脚步蹲在路旁看路两侧长着的紫白相间的无名小花,轻轻逗弄着娇嫩的花蕊,香气丝丝缕缕,有意无意飘进我的鼻子。 怪道我来这里几个月,都不曾听说过荀子在这庄内,这里地势闭塞,环境清幽,鲜有人来打扰,与我平时走动的地方处于庄园两端,又恰好正值夫子闭关期间,就这样错过了。 我摇头苦笑,猛地站起,一股眩晕冲上脑袋,眼前花花绿绿的一片,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一只有力的手在一旁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顺着这只手抬头看去,撞进了颜路如星辰璀璨的眼眸之中。 “小心。” 我靠着他休息了会,觉得头没那么晕了,才跳开去道谢。 “身体可有不适?” 我摇了摇头:“大概是蹲得太久的原因。” 他在我脸上打量了一瞬,犹疑之色才渐渐散去,望向前面:“你也要去师叔处?” 我点点头:“子房介绍我到荀夫子处工作。” 他点头:“那很好,师叔处的工作不太繁杂,你的身子本来就不算强健,我原本还担心你原来的工作太劳累,会拖垮了你。” “颜先生也去找荀夫子么?” “师叔前日闭关出来,昨日遣了人来告诉我要找我下棋。” 此刻我已经数到了对面的第三扇窗子,窗子上的格子小而密集,在阳光照射下简直要将我的眼睛折腾瞎,而我宁愿选择数窗格子也不愿意看旁边颜路和荀子下棋。他们已经下到了第三盘,双方各自一胜一败,而这第三盘的局势嘛,粗粗看去白子占据了棋盘大半位置,恐怕颜路要败于荀夫子。 “你输了。” 我抬头,荀子挺直了腰背,面上微微带了一丝笑意,目光灼灼盯着颜路。 颜路面色丝毫不因输棋而窘迫,从容地向荀子俯首做了一揖:“师叔棋艺精进,是弟子不及。” “你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妄自菲薄,你的棋艺,我作为你的师叔还是了解的。”荀子捋了捋胡子:“摆棋,再来!” 我在一旁突然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双颊被憋得通红。 “恩?”荀子终于注意到站在门边上的我,审视着问:“你是谁?” 颜路见我咳嗽不住,只好在一旁解释道:“她叫子往,是子房推荐给师叔的小厮。” 荀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听子房将她夸成天上有地上无,原以为是什么伶俐人物,现在看来,笨笨的,不好。你回去吧,我再找别人。” 我一听这话,吓得不轻,越想解释喉咙越难受,咳得越发起劲,差点背过气去。可气的是,我瞥见颜路正坐在那里,脸上带笑看着我。 分明是在嘲笑我!我忙中取闲,狠狠用眼神剜了他一眼,来的路上明明讲好在一旁帮我,怎么需要他的时候反倒在一旁看戏了! 颜路声中带了笑意:“快进来吧,不要再站在风头上了,站了这许久,怕是吸进了冷风。” 我如得了大赦一般飘进来,见案上放了一杯茶,也顾不得其他,直着脖子便灌了下去,咳嗽才慢慢平复下来。 “冒冒失失,悖礼僭矩,子房是怕这样的人在庄里惹出麻烦,才推给我的么?” “师叔莫见怪,今日是师叔第一次见她,平日里这丫头可不是这样,就是我与子房,有时也觉得她非同一般呢。” “我自己有眼睛,自会品评。你们两兄弟,一口一个盛赞,是当我老眼昏花,有眼无珠么?” “弟子不敢。” 我暗自叹了口气,俯身跪下磕了一头道:“子往久久听闻夫子盛名,奈何不得而见,当初女扮男装混入小圣贤庄,多半也因受夫子训诲影响。如今虽未忝列圣人门下,也甘愿侍汤奉药,常伴夫子左右,受儒家道化熏陶浸润。望夫子可怜子往拳拳之心,勉强将我收下。” “我是找人伺候我,又不是慈善家——你要人可怜你,何不去找墨家?” 我总算见识到他们开口中荀子刁钻古怪的脾气,想着既然他存心刁难,那我也只好另辟蹊径,冷笑了一声道:“是了,左右不过伺候人而已,伺候谁不一样?”说着,笑磕了一头:“荀子微言大义,几个字便点醒了我这个愚人。子往受教,告辞。” “站住。” 我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原以为揣摩错了他的心思,自己将自己作死,想不到危机时刻荀子叫住了我,暗暗松了口气,笑着转过身子问道:“夫子还有何事?”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荀子两指之间夹着一枚黑子,一下一下“笃笃”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板,眯着眼缓缓开口:“我看你对儒家的执着是假,对兵家诡谲之道推崇是真。” “自诸子百家相继出世以来,各派掌门著书立说,广纳门徒,互相攻击诘难,可我认为,各派大可不必呈这样针锋相对之势,儒家的‘王道仁心’、墨家的‘非攻兼爱’、道家的‘逍遥无为’等等,都是各派精华所在,何以为证明自己的说法是真,而去刻意忽略甚至抹黑其他人的理论?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拼命维护自己的,作贱别人的,这样不好,也枉让别人称他一句‘圣贤’了……”我本不欲讲出最后几句话,无奈贪图嘴上快活,一时嘴快讲了出来。 “你在说谁!” 我被这句带着怒意而威严的话吓得一怔,看了看颜路的脸色似乎也不好,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屋里顿时静地只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我用手指暗暗抠着地,静静等待荀子的审判。 “哈哈哈哈……”座上的荀子他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颜路的脸色稍缓,我不明所以,这荀夫子莫不是被我气糊涂了? “我原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还会畏惧我。”他将手指间的棋子放回了棋罐,捋了捋胡子,眼神定定看着眼前:“你的年纪虽小,能有这样一番独到的见解实属不易。真应该让伏念那小子听听这些话,我老啦,在小圣贤庄里说不上什么话,他们三个表面敬重我,实际上对我的话颇为不屑一顾,只知带领那群弟子啃先贤遗留下来的典籍,闭门造车,难有作为。” 一旁颜路的脸色微窘,我暗自好笑。 “子往丫头,你留下来吧,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我大喜,忙向他磕了一头。 我和颜路在荀子处待了一下午才得以出门,颜路见我表情蔫蔫的,笑问道:“怎么了?可以留下来难道不开心么?” “在那里站了一下午,净看你与夫子下棋了。颜先生之后四局全部赢了,自然开心,可怜了我这双腿,在那里动不得走不得,此刻胀得难受……”话及此,突然一愣,怔怔看着他。 之前是否是他故意让子输棋,惹得荀夫子开心,以至于对于我的胡言乱语,也放任原谅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来思,颜先生,我以后要住在荀夫子这里,也不知夫子愿不愿意我养来思,恐怕来思还是需要颜先生照顾一段时间。” 他点头笑道:“你不必担心这个,我会将它照顾好的。” 我对他办的事向来放心,听见他愿意再收养来思一段时间,顿时放了心。可想到日后住在荀夫子处,见到他的时机减少,心里又升起一阵烦绪。 第9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 此刻的我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好不容易得以下山,对于街上的一切都报以好奇的打量。荀夫子派我下山采购一些东西,我对于这条街尚有些陌生,所以采购之路有些跌跌撞撞。忽见城门口聚集了一大批人,纷纷伸长了脖颈瞅上面贴的一张告示。 我忙凑了上去,仰头细看,虽然中间夹杂着几个生字,但也可以读个大概,上面讲的是秦始皇于春将进行第三次巡游的事情。我仔细观察了下身边几个百姓的神态举止,倒也觉得有趣:自古民间政论出自最多的地方,不是茶楼酒肆中,就是布告文书下,前者酒酣耳热之时难免说些混账话,所以很多店家怕招致祸患在墙上写着“勿谈国事”,而后者——布告一贴,不是改动政策就是下诏征税,总之是利于统治者多,百姓者少,朝廷怕有人看了布告脑袋一热,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所以派了官兵在一旁驻守。现在,这帮百姓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他们脸上的表情可真算得上是暗潮汹涌,你瞥我一眼,我拍你一下,各自的眼色像蜜蜂似的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我摇头苦笑,意欲悄然退出这场眼色大战,才走出几步却猛然立住! 如果我的历史知识没有谬误,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公元前218年,秦始皇执掌政权的第二十九个年头,他组织东游,在古博浪沙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虽然这次刺杀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是却像一根刺,久久钉在了秦始皇的心头,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他对身边的一切提高了警惕,而组织这次刺秦行动的人…… “张良子房。”我的手在袖子底下慢慢收拢,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我之前的日子过得太快乐,以至于变故来临,突然感到足无措。我一直以为小圣贤庄是纯粹简单的乌托邦,哪怕著名的“焚书坑儒”事件与小圣贤庄有所关联,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我因为凭借着对历史一点点的先知,所以自负地有意无意忽略外界的局势变化。却原来……我一直身处危险的漩涡中心,从没有置身事外,最危险的事,最危险的人,像一颗颗埋在我身边的炸弹,在这个皇权大于法制的封建社会里,随时可能将我炸得血肉横飞…… 我将荀夫子的床铺好,放下帐子,掩门出去,在门口一个人影“倏”地蹿上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我家先生有请。” 我定了定神,借着手里的灯光方才认出是张良身边的小厮,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他可说是什么事?” “没有,只说在湖心亭等着姑娘。” “子往!”我回身望去,见是伺候了荀夫子几十年的奴仆李叔,忙迎了上去:“李叔。” “夫子的床铺好了么?” “好了。” “你适才叽叽咕咕的是在和谁讲话?” 我回身望了望,哪里还有人影?只好笑回道:“哪里有人和我讲话?是我出来的时候忘了是不是将夫子房里的灯花挑了,所以自个儿和自个儿叽咕呢。”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说道:“没有就好,夫子不喜欢不相干的人闯进来打扰。他也快看完书回来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向自己房里走去。 我摸黑赶到湖边上,周围早已一片寂静,只有湖心亭点着一盏风灯,在周围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一点微弱的光。我走近,见风灯被放置在亭子中央的地上,灯光只能勉强照耀这个不大的亭子,张良倚靠在围栏边,侧头看着底下一片黑黢黢的湖水,手里拿着一小坛子酒,昏黄的灯光照耀了一半他的脸,另一半隐匿在黑暗里。 我看着他身边的椅子上放着的几个酒坛子,随手拿了一坛仰头便喝,冰冷的酒顺着我的喉管落到肚子里,冷风一吹,激地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我抹了抹嘴角流下的酒:“你想要我陪你喝酒,也不寻一个好一点的时机,大晚上站在湖中央喝冷酒,再好的兴致也被寒风吹灭了。” “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喝酒么?”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我看向他,依旧怔怔盯着湖里发呆,好像能在黑暗的湖水里看出些什么,倒似刚才说话的声音不是出自于他。 “我当然记得,那一晚我们都喝醉了,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还错过了第二天的扫值。而你……据颜先生说,你也醉得不轻,向他讨了些缓解宿醉的药。不过,虽然第二天头疼得厉害,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真是痛快,我来到小圣贤庄以来,从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那么开心畅快过……”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 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层不好的预感,可又不知道这层预感出自何处,只是觉得,今晚的张良,诡谲地吓人,所以只好静静等待他说下去。 “我从不放任自己喝醉,那天晚上,我看着你从清醒地教我诗律,到含混地嚷着回家,到最后……”他转身,不再将自己置身在阴影中,让我可以看见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我:“歇斯底里地交代出自己的身世来历……” 我的心蓦地一颤,周围的灯光即使已经十分昏暗,可我仍觉得在他的目光下我已经无所遁形。我不怕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可前提是由我自己在合适的时机将它和盘托出,现在这样的审视盘问,让我经受不住。 “你相信么?” “如果你在清醒时说出这样的话,我会觉得这比你口中的山中高人和古籍残卷还要荒唐可笑,可我也愿意相信这样的答案,除去这个,我再想不到可以解释你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而又知道这么多我们从未见闻过的东西的原因。” “那你为何现在才揭穿我?” “因为我心里久久震惊,不能平复。” 我垂睫想了想,是了,怪不得自那晚之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我的身份表示兴趣,旁敲侧击。 我上前两步,和他并肩站在围栏前,我们两个各怀心事,一下一下喝着各自坛里的酒。 “那么,我们之间的情谊会因为我是这个时空的不速之客而有所变化么?” 他随手拿起一坛新酒,仰头而灌:“我不会将你看作异类,虽然我的内心仍旧无法接受与理解这件荒谬的事情……” 我苦笑:“怪道人家说什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当初和你讲的《红楼梦》里这么多谬悠之说,也未见你有什么惊奇,现在到了我身上,你就一口一个‘荒唐’‘不解’了。” “这句话又是出自谁人之口了?”他笑问道。 “在距今一千多年之后,出自一个叫作陆游的诗人。我特别喜欢他写的诗,他身逢乱世亡国之时,空有一腔抱负而无处施展,写下的诗句句可剖真心、见血泪……”我转头,见张良正目光焦灼地盯着我。 “一千多年之后……”他嘴里喃喃念道:“那时可还是秦朝?” 我的心思一沉,缓缓摇头道:“南宋。” 我见他一副心神不定,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一定有太多的问题想要我提前揭晓,可又一时震惊大于疑惑,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专业并非历史,你想知道的我也不一定清楚……” “我知道。”他点头笑道:“就算知道,你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究竟是造物者对他多少的偏爱,才能让它赋予一个人预知世界的能力!我从不想利用这样的能力去图谋改变些什么,只能每天担惊受怕地在人群中藏掖着,守护着历史向我所预知的轨迹发展前进。 见我低头不语,张良打破了这层平静沉默:“子往,我身负家国大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可否让我问你几个问题。若你觉得我问得不妥,可以选择沉默。” 我想了想,点点头。 “你刚来到这里,就对我刻意接近,是否因为,你认得我?” 我点头道:“史书上有记载过你。” 他听我说完这句话,怔愣着发了一会子呆,继续问道:“你既然愿意接近我,那么是否说明,我得以善终?” 我深深看着他,久久不肯说话。 “历史上可有记载,始皇帝出巡遭遇刺客袭击的事?” 我知道这次袭击就是他从旁策划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不打算瞒他,转身靠在另一侧的栏杆上,淡淡回道:“我不仅知道始皇帝第三次出游遭遇袭击的事情,还知道他是被埋伏在路旁的人以大铁锤击中驾辇而遇刺的。嬴政的疑心很大,所以这次出游,在自己的驾辇附近又安排了三辆副车,用以迷惑刺客。” 他紧紧盯着我:“结果如何?” 我本来打算实话实说,但福至心灵,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蹦出来,我细想了想,握着酒坛的手微微发抖,骨节苍白,在掌心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哑着嗓音回道:“结果……结果正好击中了秦始皇所在的第三驾副车,秦始皇薨逝,即位二十九年。那个刺客凭借着低洼的地势和茂盛的芦苇得以逃脱,他的身份不明,至此也成了一宗千古疑案……” 黑暗里,我似乎也可以看见张良刺客眼里迸发出的奇异光彩,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他的鼻息一呼一吸,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还有要问的么?” 他沉默了半晌,回道:“谢谢。” “这件事情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没有。” 我点点头,淡淡道:“谢谢。” 他还想说什么,终究叹了口气,提步离开亭子。 我隐在黑影里良久,张良早已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缓缓跪下,眼泪“簌簌”地从眼眶落下,我任由泪痕爬满了我的脸,嘴里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说出这次刺杀行动失败的结果,我不知道你预知了这次行动的失败会不会采取其他措施,历史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组成,我不知道这个变动会不会推着历史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前进;对不起,此刻的你被家仇国恨蒙蔽住了双眼,这样带着恨意而不成熟的少年啊,复仇路上,你终究要经历这样的挫折与磨难,我期待着多年以后,你可以屹立在血与泪的战火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对不起,请你谅解我在历史面前的敬畏与怯懦,我推着你向预判的方向前进,也就等于将你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中,行动失败之后的震惊痛苦,流亡途中的彷徨失措,只能由你一个人默默舔舐伤口,独自消化。 我在湖心跪了一夜,直至天快亮才拖着两条在寒风里跪了一夜已经麻木的腿孑孓回去。 第10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回去后,我就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在床上挺尸般地颠倒昼夜,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躺了三天。荀夫子见我一夜未归,回来后是这副失魂的样子,吓了一跳,亲自诊脉开方,将各种各样的药汤不要钱似的往我嘴里灌。 让人更为头疼的是我的腿,自那晚在寒风里跪了一夜,回来后撩起裤腿一看,膝盖上起了大片的淤紫,小腿肿胀得和萝卜一般粗,荀子一面在我腿上扎针敷药,一面心疼叹息:“丫头啊丫头,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年纪轻轻何必作贱自己的身子。现在你图一时意气,等日后湿冷天气痛起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的意识如同在巨浪滔天的海上一般沉沉浮浮,隐约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接着耳边响起“砰”的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那人将我的下半截被子掀开,动作轻柔地一下一下卷起我的裤管,接着小腿几处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原先的肿胀感消除了不少。不知过了多久,他退针,重新帮我把被子捂好。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水声,我的额头一凉,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悠悠荡荡,一下湮灭在周围的安静环境中。 我艰难地抬起眼皮,见是颜路,向他咧嘴一笑。 他看着我,眼神哀悯悲痛,坐在我身侧,问:“听夫子说那晚你一夜未归,回来后就高烧不退,腿也成了这副样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摇头,喉咙里发出沙哑难辨的声音:“颜先生,你不要问这个。” 他眉头深锁,盯着我看了一会子,道:“我不闻不问,任由你自个儿作贱你自己的身子么?” “我并非作贱,是赎我的罪过。” 他皱眉道:“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让你这样愧疚难当,不惜以这种方式赎罪?” 我笑道:“颜先生,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别再逼问了。我并非矫情自苦之人,我答应你,没有下次了。” 他默然,只是陪坐在我身边。 “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 他抬头看我,我开口道:“这件事情,请你与荀夫子务必瞒着子房。” 他的眼神缓缓移到我的腿上,我隔着被子摸了摸双腿:“我就说我是不小心摔的,反正他也不会掀起我的裤子仔细查看。” 他盯着我缓缓道:“我早该想到这件事情与子房有所关联。” 我忙道:“你不必去逼问他,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病中幸得荀夫子与颜路全力救治,加上我平时重视锻炼,烧了三天,喝了药捂出一身汗也就慢慢好了,腿上的淤血也渐渐褪去,可以下床走动了。 除了侍奉在案边研磨念书代笔,我开始继续帮着李叔做一些杂事。我看院子外头阳光正好,就将炉子拖出来烧火煮茶。 偶然间一抬头,见颜路正走近院子。 我忙放下扇子起身迎接,笑打了一个招呼:“颜先生!” 他见了我,嘴角也绽开了一个笑容:“子往,现在身子可还有不适?”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 他的目光移到了角落里的炉子上,嘴角噙着一丝笑:“你在煮茶?” “夫子今日心情好,将自己收藏的上好茶叶拿出来跟我们分享。颜先生来得巧,等我煮好了也品尝一下吧!” 他点头道:“好。师叔午睡起了么?” “李叔才侍候他起了,此刻正在书房。” 我将煮好的茶倒入一个陶壶中,分了两个杯子一起端进书房。见颜路和荀夫子又坐在一处下棋,放下托盘就要退出。 忽听见荀夫子落了一子道:“他可有说何时回来?” “没有,只说游历尽兴,会尽快回来。” 我踏出房门的脚步突然一顿,又不为人察觉地悄然阖门退出。 我搬了几册竹简坐在阳光底下看了一下午,西边日影沉沉,这个院子里的最后一抹阳光原本还将角落的扫帚照得金黄灿烂,又突然爬上了一旁的照壁,最后缓缓上移,在墙头收拢不见。 我盯着阳光消失的地方独自发呆,身后的门“吱欸”一声打开,我回头,见是颜路走了出来,朝他微微笑了笑。 他走上前来:“怎么又站着?你的腿虽然好了一些,但日后要好好保养,不可太劳累。” 我点头称是,几欲张口,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是子房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么?”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讶然道:“他没有向你提起?” 我摇摇头:“自前段时间我生病以来,就再没有和他碰过面。”我心里暗自叹息:已经到了这一个地步,我们两个要想再像之前那样坦诚相对,也很难了…… “他什么时候走?” “也没说什么时候,不过看他的情形,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我想了想,他可能不会再来向我告别,抬头对颜路道:“颜先生,我的腿不方便,到时候不便相送,我有一个东西想要托你带给他。” 他微微一笑,点头称好。 我回自己的屋子找出了一副象棋,将木盒子展开,一副棋盘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用笔在原先中央的空白处填上了“楚河”、“汉界”四个字,重新将它折叠成盒子形状,将棋子装进去。找了一块素色的布将外头的木盒子包了起来,想了想,又将它拆了,展开布帛,提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重新将它包了起来,出门递给颜路。 颜路不接,怔怔地看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小布包,用惶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陪笑道:“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好送,这是我与他之前下的一种棋。日后他也可教会别人一起对弈,聊解旅途烦闷。” 他笑了笑,接了下来,和我道别。我深深望着颜路的背影,脑海中思绪翻飞:棋盘上后添的四个字,是我做出的最后的让步与补偿,希望他以后在孤助难安时找到新的人生方向。至于布帛上写的几行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想,这个有约在身的客人,再也不会赴约了。 我将荀夫子所说的话一一辑录下来,见他久久没有动静,抬头望了一眼他,后者正眼神深邃地望着我。 我一怔,陪笑道:“接下来一句是什么?夫子只管看我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与子房……是不是情人?” 我一愣,失笑道:“夫子何出此言呢?” “李涯告诉我,那晚你出去之前,子房身边的人来找过你。你回来之后,就一脸失意的样子,还偏要将病重的消息瞒着子房。现在,子房又要离开小圣贤庄一段时间。我仔细想了想,是不是情人吵架,一个伤心自残,一个赌气出走?” 我摇头无奈笑了笑:“夫子不要瞎猜,我与子房就算有情,也不是风月之情,我与他相处,只凭一片真心。再者说,我与他都是通透豁达之人,就算在这上面有所龃龉,也不必自苦闹到这般田地。” 他想了想,仰头大笑道:“的确是这样,是我糊涂了,随便听了旁人几句闲话,就也这样偏隘猜测了。” 我笑了笑,低头继续写,笔尖一顿,突然想到:他一直以来,是不是也是这样误会着呢? 趁着这几天天气较好,荀夫子着我将他书房里的竹简搬出来晒晒,我蹲在地上摆弄了会儿,膝盖处又传来微微的刺痛,忙站起来休息了会儿,不料又是起得太急,眩晕感一阵一阵袭来,眼前模糊了一片,我闭眼站定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睛,待我看清面前站着的人,猛然一怔! 张良不知何时立在我几步开外,手里提着两个小酒坛,笑意吟吟地看着我。我待他走近,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不知说些什么。 他一边扶我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一边道:“你也真是狠得下心,我今日就要走了,你当真就不来送我了。” 我笑道:“你也看见了,此刻我的腿脚不方便,既然已经托颜先生带了东西过去,也就不打算再送。” 他紧紧盯着我的腿道:“你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将腿给摔折。” 我插科打诨道:“现在不要聊我的腿。我送你的东西你看了么?” “看了。”他倚着我坐下:“我反复琢磨了好久,还是不得要领。” 我点点头:“现在得不得要领都无妨,以后你终会明白的。” 他将一坛酒递给我:“我们俩的情谊结识于酒,也抵牾于酒,现在我要离开,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把酒言谈。等我回来,一定再拉着你痛饮至天明!” 我笑着接过,仰头便灌,酒入喉之后像火似的灼烧着我的喉咙,我将坛子往地上一掷,坛子瞬间摔得粉碎,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也将空坛往地上掷去。 我跳下石头,向他做了一揖,起身深看他的眼睛道:“一路小心。” 他也朝着我我做了一揖,点点头,将身后的斗笠一戴,转身沿着竹林小道离开。 我不忍再看,回身向屋子走去,心里一遍又一遍喃喃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11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初春,万物勃发,抬眼望去,小圣贤庄被一片新绿所覆盖。我见荀夫子住处周围只有绿竹围绕,未免辜负了春天的大好韶光,央求着他在院子周围种上各色的花,他听了,笑说我若不嫌自找麻烦,便放手去种。我在布帛上画了花架的样子,又围着前院量了长度,打算就倚着前院木栅栏围上一圈花架,和木匠清楚地交代完毕后,又特意跑下山,去街上挑选了一批花苗。荀夫子看我做得有模有样,笑和身边的李叔打趣道:“我们俩生活多年,过得怪为孤单乏味,自从这丫头来了,倒有生气许多。你看她这个阵仗,怕是要给我弄出一座私家园林来呢!” 荀夫子的院落前人来人往,敲敲打打近半个月,这项不算浩大的工程终于竣工完毕。让我惊奇的是,荀夫子喜欢清静,可对于这十几天外人的打扰,倒也没表现出很大的厌恶。我一面兴奋一面感激地扶他来看我的成果,我才在这个老人眼里看见了久违的笑意与生气。 趁夫子午睡,我坐在自己房间临窗练字。字帖都是颜路抄给我的,前些日子太忙,将练字给耽误了,现在重拾,恨不得将所有的字帖一下临摹完。 正低头奋笔疾书,忽然眼前一道白影略过,我忙跳开去,桌上已经墨渍点点,一片狼藉,我看了看我的衣服,也难逃毒手。我朝着桌上那只尚在扑腾的“黑东西”扑去,原来罪魁祸首是一只鸽子! “我的衣服本就不多,你又毁了一件。我想想我今晚是将你炖着吃……还是烤着吃?”我将它举到我的眼前,“恶狠狠”说道。忽然发现鸽子一只腿上绑着足环,一愣,自语道:“信鸽?”将它放平,解下足环上绑着的小绢条,缓缓展开,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小生灵,耽于驯教。足下若非子往,实在见谅见谅。” 我看着这几个与字帖上字迹一模一样的字摇头失笑,原本以为他是一个正经严肃的人,没想到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一面笑,一面取了一片差不多大的绢条,想了想,下笔写道:“皎皎白鸽,跌入墨台。在下子往是也,还望海涵关照。”将绢条卷起绑在足环上,寻了些谷子喂它,它吃饱喝足,在窗棂上悠悠逛了逛,展翅飞向天际。 下午一心牵挂着那只鸽子,在给荀夫子念书的时候竟然望着天上出神,荀夫子不满地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定了定心神,专心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事情当中来。 回屋的时候,那只鸽子已经被重新洗净,在窗头“咕咕”地叫着。我快步走过去,抓起它取下绢条,上面写了几行小字:“信鸽乃朋友相送,差它送了三次,总算寻对地方。平日喂它些东西,应该不会再出差错。”我笑了笑,提笔回道:“好。” 不一会儿,信鸽又扑腾着翅膀飞回窗头。 “来思与它不相容,平日就养在你处。明日派人将鸽笼送去……给它取个名字?” 我在窗头盯着它徘徊了好一阵,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转念一想,提笔回道:“红笺小字,纸短情长。不如叫它‘微信’?” 我怔怔坐在窗边,等了好一会儿,以为他不会再回。刚想关窗,却不料天边一道白影划来, 我展开绢条:“取得实在佶屈怪诞,不知是何出处?”我抿嘴而笑,眼前仿佛浮现出灯下颜路看到这两个字无奈而笑的神态,下笔回道:“没有出处。” 午后正在荀夫子房里代笔,忽听见书房外有人交谈的声音,我专心辑录夫子所说话语,未曾理会上心,李叔却推门进来,手中正拿着一个鼓鼓的包袱。 夫子此刻正文思泉涌,这一打断,甚为不满地瞥了李叔一眼,嗔怪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好端端地突然闯进来做什么?等大火烧进了院子,再忙不迟。” 李叔神色略为窘迫,瞥着我道:“是颜二先生着人送东西给子往,我原不知道夫子正让子往辑录语句……” 我放下笔,朝他问道:“李叔,是什么东西?” “只说给你送来,未说是什么东西,我摸着约莫是些轻盈布料。” 我看着这么大一包东西,实在不解其意。荀子见我怔怔盯着,在一旁状似无意笑道:“我看他对你的事情倒是上心,又是鸽笼又是布料,三天两头往这里送东西,是怕我老头子这里没有好的,亏待了你?” 我见荀夫子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忙提起笔对他笑道:“‘彼先王之道也’,先王之道所为何?” 从夫子处出来后连忙回了自己屋子,将颜路给我的包袱打开,见是叠得齐齐整整的几套女子衣衫,虽然不是极为名贵的料子,但无论从材质还是样式,都比我身上穿的要好上许多。 上面放了一张小绢条,上面写着:“生诞快乐。”我一愣,忙反应过来:现代的我生日并非今天,只是我实在不懂秦历与现代历法的关系,所以来到秦朝以来,未再将过生日的事情放在心上。今日怕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的生日了。 我暗自愧然而笑,子往啊子往,我真是对你不住,不但占用了你的身子,还不曾真正了解关心过你。 随手选了一件衣裳换上,倒是大体合身,白底碎花,倒称得人乖巧可爱了几分,我照了照,原先梳的发啾啾有些男孩子气,与这身衣服不符,无奈又学不会秦朝女孩子的发髻,只好将头发拆了向后一拢,在头发中央位置扎了个结。前后照了照,大约像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几案前坐下,提笔写了几个字:“礼物已经收到,谢谢颜先生。”将微信从鸽笼里放出来,喂了它些东西,拍了拍它的尾巴。 “去吧。” 微信“扑腾扑腾”地拍着翅膀,向天上飞去。 不一会儿它又“扑腾扑腾”地飞回来,我展开一看:“略备薄酒,今晚到我地方坐坐。” 我抿嘴一笑,下笔写道:“好。” 初春的夜里寒气仍有些打人,我提着灯到颜路屋子门口顿了顿,敲了敲门,颜路开门见是我,忙让到一旁请我进去。 我已经许久没有来他这里,一看,布置与之前相同,只是案上亮亮地点了两盏灯,灯光下温着一壶酒,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 我在几案边坐下,发现不对劲,回身见颜路仍站在门口笑吟吟看着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抬起头惶惑地看着他,笑问道:“哪里不对劲么?” 他一边向这边走,一边摇头笑道:“没有不对,我原本还担心你不喜欢或者不合身,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正欲接下话头向他道谢,不料他又开口道:“子往,你这样,很漂亮。” 我一愣,不知他说这句话的用意。若说纯粹是为了夸我,这句话则显得有些暧昧不清,若说他喜欢我的话……为何他从未表明他的心迹? 我的脑中正在胡思乱想,他已经将酒壶提下,在我和他面前各自斟了一盅。他举起酒杯含笑道:“这一杯,祝愿今天的寿星,祝愿你从今常生欢喜,长乐安康。” 我举起酒杯在他被子上一碰,仰头一饮而尽,笑回道:“多谢颜先生。” 有了上次和张良喝酒的教训,我再不敢多喝,浅尝了几口,便放下酒杯,开始尝碟子里装的精致菜肴。 “我听子房说过,你的酒量甚好,今晚怎么就只喝这么些?”他含笑问我。 我手中的筷子一顿,心中怅惘地想道:“之前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如今不见相逢,只剩别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情意气,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不知日后相见,他可会恼我怒我,恨我怨我?”勉强挤出一丝笑答道:“一则酒量虽好 ,也有醉的时候,我酒品甚差,届时怕给先生添麻烦。二则嗜酒伤肝,这方面,颜先生应该比我精通。” 他一笑,不置可否,却也放下酒杯陪我尝菜。 “我见颜先生屋里放着一架琴,却从未见颜先生弹,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颜先生弹一曲?”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向一边放着的古琴,大方起身向它走去。在古琴前端正坐下,两手抚上琴身,含笑问我:“要听什么曲子?” 我对古乐古曲大多是不晓得的,忽然想起“高山流水”的典故,心想也好,反正现代流传的《高山流水》早已与正式的《高山流水》不同,若能有幸一闻历史上真正的伯牙子期的知遇之音,倒也没白做了一回秦人。 “那先生今日就勉为其难焚琴煮鹤一回,弹一曲《高山流水》给我听听吧。” 他一愣,转而失笑道:“你倒会给我出难题。” 我在一旁托腮看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几个音就在他手下悠悠飘荡出来。琴声顿挫,我的心在他的带领下浮浮沉沉,如海上孤萍,飘飘荡荡…… 第12章 青纱衫子淡梳妆 我仍在乐声中犹自沉醉,颜路却已演奏完毕。巍巍高山、汤汤流水,万象众生,过眼云烟一般在我面前一一略过,我心中仿佛涌动着一股浩然之气,包罗吐纳着波澜壮阔的山河大川。 颜路将手收回,含笑看着我。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总算明白孔圣人为何听闻《韶》乐会三月不知肉味了。” “我自不敢和那些大家相比,不过偶自助兴,陶冶性情而已。”他起身,向我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看见我不知什么时候将桌上的蜡烛插在了食盒四周,微微一愣,不解地看向我。 我是在他演奏时看见的一旁盛放各种精致糕点的食盒,见它形状四四方方,与现代的生日蛋糕颇为相似,才信手将桌上的蜡烛插在一旁,后来只顾着沉浸在他的乐声当中,竟忘记取下了。 我见食盒中各种糕点颜色极是诱人、形状也很别致,摆放在四四方方的食盒中还像那么回事,左右在秦朝也做不出生日蛋糕,干脆将错就错,对他笑道:“我在书中看到它介绍过一个边陲小国,那个国家的子民将月亮看作是庇佑他们国家的神灵,每当祭祀之时,都会将糕点和蜡烛摆在祭祀台上供奉,祈求来年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后来,百姓也会在自己家中的孩子生诞之时,在糕点上插上蜡烛,对着它许愿,然后将蜡烛吹灭,蜡烛中的神秘力量就会保佑许愿之人的愿望实现。我适才看见桌上摆放着糕点,一时想起了这个传说,所以信手插上了几根蜡烛。”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朝我微微笑道:“这个传说倒是新颖别致,闻所未闻。不如你许一个愿望,看看最后是否能成真。” 我微微讶异,以为他们儒家不信这种怪力乱神之举,会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谁知竟然还乐于叫我一试。 我转念一想,笑道:“今儿原应是我做东宴请颜先生的,谁知却让颜先生又是送礼又是请客,我现在每天日子过得自在,也没什么要求。不如将这个愿望送给颜先生。” 他一愣,摇头失笑道:“你讲的传说里可没说还可以将愿望转让的。” “今儿个我是寿星,有什么条例规矩可不尽就着我来,以前没有,从今可以有。我的愿望,就是颜先生许的愿望统统实现,颜先生,你便许一个吧。”我轻轻牵着他的衣袖,来回晃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眼中慢慢漾起笑意,如夜光杯里盛着的琼浆玉液,在灯光烛影里呈现出蜜一样的色泽,推杯换盏间,美酒佳酿在杯子里轻轻摇晃,泛起圈圈的涟漪,险些将我也吸了进去。 我一愣,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撒娇哀求。他含笑看了我一眼,闭上了眼睛。我回神,提醒道:“只在心里想就好,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嘴角微勾,噙着一丝笑意,似乎极认真、极虔诚地许着愿望。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不一会子他缓缓睁开眼睛,我瞥了瞥桌上的蜡烛,示意他将蜡烛吹灭。 屋子里一下子黑了下来,我与他都默契地一动不动,黑暗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在我和他之间静谧地流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当眼睛看不见东西后,人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格外灵敏,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我们相对无言,只凭借各自的心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气息和心跳。 我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起身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就去找火。” 他叫住我:“我对这屋子熟悉,还是我去吧。” “颜先生且坐着。”我笑止住他,一面缓缓前进,嘴里喃喃道:“我进来的时候见门口架子上放着火镰和火石……摸着了!” 我拿了这两样东西,按照原来的地方走去。因为来的时候没遇上什么阻碍,回去便走得快了些,大约走到了几案边被桌角一带,失去重心向前扑去。 我原以为自己会仰面朝地摔个狼狈,搞不好整个几案都会被我掀翻,颜路却已经紧紧护着我,做了我身下的肉垫。 那一刻,我有了时间静止的错觉。我的左脸紧紧贴在他胸前,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清浅的味道,他的体温隔着一层青纱衫子传递到我的脸上,足够将我的脸烧得通红,我的思绪纷杂,耳边响着不知是谁的“咚咚”的快速的心跳声……我愣了半晌,才发现他的一只手正搭在我的腰上。暗室之中,我们俩就保持着这个暧昧又旖旎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干笑两声:“颜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一面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不料摔倒时我的一只手正横挡在我们之间,起身时手肘用力,正压在了他的胸前。 他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我有所察觉,忙将那只手抽掉,身子一时失去了支撑,再一次重重倒在他身上。颜路猝不及防被我一撞,再次倒吸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啊颜先生,我这人重得很,骨头又硬,有没有将你压坏啊……”我一面念经似的一叠声地道歉,一面两只手在附近不停摸索,想要撑着地面起身。 一只温热的手将我慌乱的手轻轻按住,正握在他的胸前。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嗔怪:“你呀……” 我一愣,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吹得我的头顶微微发痒。 “伤了我三次,还要再乱动么?” 我听了他的话,不敢再动。静了一瞬,他的另一只手撑着地,使我们两个都借力起来。 我跪坐在黑暗里低头暗自懊恼,他的方向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火镰和火石用力摩擦,带起一阵火星,他依次将蜡烛点燃,屋子里恢复了光明。 我盯着面前的蜡烛不敢看他,心里想究竟是蜡烛燃烧的火苗红一些还是我的脸红一些,余光瞥见他似乎一直盯着我看,不觉又烧到了脖子根。他在一旁看着我轻轻笑了起来,我抬头懊恼地瞪他,他忙敛了笑容,可是笑意仍旧从他的嘴角,如春水般、一圈圈的、一圈圈的,漾出来。我嗔怪着看了他半晌,到最后,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两个相对大笑了一会子,他突然盯着我,缓缓止住笑容。我一愣,朝他眼波所及的地方看去,自己的头发不知在何时已经散开来了。 我无奈地向他解释道:“我学不会女孩子的发髻盘法,只能这样凑活着绑起来。” 他又含笑盯着我的头发看了一会儿,起身,伸手将我拉起来,向里间的镜子前走去。我看着镜子,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我侧跪在镜子前,他在台面拿起一把黑檀木梳,梳齿另一头雕着栩栩莲花。他将我四散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用梳子从上至下,一下、一下、耐心地理顺。 我微微侧头,看着镜子里的两个身影,眼中慢慢漾起一丝笑意。 宿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将我的头发轻轻捧着,用篦齿轻轻划过我的三千青丝,我的心仿佛也在这样一下一下温柔的触摸中变得柔软飘忽。 颜先生,你待我这样好,我以后怎么还敢叫别的人碰我的头发,让他替我理顺这三千烦恼丝呢。 不一会儿,镜子里的我已经束起了一个秦朝女孩子的发髻。他通过镜子看着我笑道:“我见山下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梳这样的发髻,也从未替人梳过,梳得不好,你不要见怪。” 我刚想说他梳得很好,他自顾低头放下梳子,眼中含着笑意,道:“我见着她们,就在想,若是子往梳这样的发髻,也一定好看……” 我微一怔愣,他已经起身向外间走去。 我在他的屋子里又小坐了一会儿便要告别回去,他看着我,笑着说了一声“好”。我见他嘴上说好,身体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味笑着望着我,双颊又不觉被盯得绯红,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暗嗔了他一眼。他一愣,大笑起来,一面起身向门口走去,一面笑道:“看来我是真的要送你走了,不然你以后可不愿再来……” 回屋后第一件事便忙奔向镜子,看着他为我梳的发髻,脑中不觉想起他一下一下为我篦头的场景,心里一时酥酥麻麻痒痒,仿佛那梳子正一下一下篦在我的心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水汽迷蒙,眉眼俱笑,我含笑极认真地对自己说道: “子往,生日快乐。” 第13章 请郎今夜伴花眠(上) 我和颜路不得时常相见,微信变成了维系我和他之间交流的唯一纽带。不隔三五日便和他传书一回,有时也会一天好几回,我多半和他絮絮叨叨说些日常生活里碰到的琐屑事情,他则多半安静听着,有时也会回信点评。说到为难处,他和我一同叹息,说到有趣处,他陪我一同大笑。我们两个依靠着一纸红笺,将彼此的哭与笑、悲和乐,紧紧牵连在了一处。 我奉荀夫子的命令出庄办事,刚跨出大门几步,忽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我立住回身,见是伏念的妻子。 她并不在庄内和伏念住在一处,带着孩子就住在山脚一处房舍。每隔几天会带着孩子上山探望丈夫,我与她接触不多,见过几次面而已,所以对她叫住我倒是颇感讶异。 她笑吟吟赶上我,见我茫然盯着她,倒是爽朗一笑:“姑娘盯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不认得我?” 我笑着摇头:“认得,只是不知夫人叫我有何吩咐?” 她一愣,摆手道:“姑娘不必那么客气。我正要下山,看姑娘也是一个人,便想搭个伙儿结伴而行,一路上聊天说笑,也不至于烦闷。” 我笑着答应,和她并肩下山。一句话在我嘴边盘桓了好久,终究问了出来:“夫人和公子为何不住在庄内,和伏念先生一处?” 她的眼神顿了顿,最终看着我苦笑了一声:“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我与阿念的婚姻,皆非出自各自本愿。我认识他时,他已是盛名一时的儒家弟子,而我家世代面朝黄土,是以耕作为生的乡野农民,他本无心爱情,我亦无意高攀,奈何双方父母一意撮合,他原是最相信父母之命的,也就随意应了,我拗不过父亲的意愿,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后来他做了这小圣贤庄的当家,我想我这一个粗野农妇和这个读书清净地未免太过格格不入,就和他提出搬出来,他最是个醉心读书学习的,也就答应了。” 我若不是看见了后来她在讲述伏念少年意气时眼中闪烁着的熠熠光彩,差点也以为她心里没有半分伏念的位置。垂下眼睛,心中一片哀叹悲悯:这就是古代的女子!没有独立的人格,不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能如菟丝子一般攀附着男人生活。可我不愿!我不愿如一件物品一样被人随意赠送践踏! 抬起头,强挤出一丝笑,脑中百转千回,却想不出一句可以宽慰她的话,只好悻悻收回笑容,低头默默走着。 转过一棵大树,忽见她脚步一顿,我抬头看她,见她怔怔盯着前面。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前面看去,见着颜路正和一个女子面面相对,站在小路中央。那女子满面羞容,低着头红着脸,两只手搅着身前的绸带绕绕绕,绕个不停。我微微皱眉,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她绕得麻缠不休! 我与伏氏对望一眼,随即默契地后退几步隐到了先前的大树背后。 那女孩声音嘤嘤诺诺,带着小女儿独有的羞怯与欢喜:“……回去之后,眼里心里,都常常浮现出先生的样子……我……喜欢先生……不敢企望先生聘我为……妻,想着若是终年伺候在先生身边,也是愿意的……” 我暗自屏息,期待颜路会说些什么。 “姑娘……你适才所说,颜某曾医治姑娘的事……颜某的确不记得了……” 我抿嘴一笑。撇清关系,你的惊鸿一瞥只是我的日常琐屑,不值一提! “……若是确有其事,姑娘也不必……呃……投身以报……颜某自恃会些医术,救患难者上千,若是各个像姑娘这样郑重言谢,颜某也担待不起……” 偷梁换柱,将倾慕之心转为报恩之情,高明! “姑娘还是快些回去,莫要让家人担心……” 那女孩抬起头,鼓着一张脸道:“为什么?先生是看不上我身份微贱?还是嫌弃我姿色不够?” “不……不……颜某并非嫌弃姑娘,只是……呃……只是……” 我摇头失笑,既要表明态度拒绝这个姑娘,又要尽量措辞婉转,给人家姑娘一个体面,还真是难为他了。 “只是颜某独来独往,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的生活,姑娘芙蓉之貌,不必在颜某身上盘桓蹉跎……” 痴心错付,神女虽有梦襄王却无心,呜呼哀哉! 我的嘴角慢慢漾开一丝笑意,对面的伏氏一面侧耳听着,一面奇怪地打量我。 “颜先生!”那女孩子叫住他。 我暗暗摇头,夹杂不清,纠缠不休,不是明智之举! “先生拒绝也要让我有个明白,可是先生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 我的脸色突然一顿,屏息听着。 那里却像突然静止了一般,没有了一丝声音。半晌,一声回答若有似无,在空气里陡然出现,却又悠悠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我暗自垂眸,心里一片冰凉。想了想,这对我似乎又是最好的答案,若他真的说出什么我未曾听过的女子的名字,只怕今夜难眠的不仅是这个女孩子,还要再加上我一个。 出神间,两个人已经各自走远。伏氏忙拉了我出来,看着两人之前待过的地方道:“我听阿念说过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下咱们两个可真是非了大礼了!” 她侧眸看我,见我心神并不在上面,又说道:“不过倒也值得,一下撞破了两桩秘密。” 我奇怪地问:“何来两桩?” 她笑道:“这一桩,是颜二先生无意留情,却勾走了人家小姑娘的情,小姑娘难耐相思,鼓起勇气告白惨被拒绝;这第二桩……”她笑看我一眼:“就要问姑娘了。” 我的脸微微发红,嗔怪道:“偷听了便偷听了,夫人何苦取笑起我来!”说罢,提步便向前走。 她笑嘻嘻地跟上,陪笑道:“姑娘莫怪,我是粗人,有甚说甚,比不得姑娘九曲玲珑的心思。只不过,我长了姑娘几岁,也敢摆起架子给姑娘提一些建议……”她敛笑肃然道:“姑娘此刻不去争取,非要等到他心里真的有了别人才肯开口么?” 我正跪坐在荀夫子的书房中研磨抄书,一旁荀夫子正和颜路对坐,各自盯着面前的棋盘凝眉沉思。 “子往。”我闻声抬头,荀夫子一手伸到棋罐里,抓着一枚子,一手捋着胡须,状似无意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见他好好下着棋,没头没尾地问了我这么一句,着实奇怪,又不好不答,只能如实答道:“十七了。” “恩……十七了……”他嘴里喃喃重复了一边,屈身下了一子,道:“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我不敢长留你在身边,老头子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你小姑娘终身大事,是大罪过……” 我笑道:“夫子是嫌我伺候地不好还是嫌我平日里惯会贪嘴躲懒?就这样急着把我推出去?” “你好得很。只是你终究是女子,终究需要依靠一个男人来成全你的毕生幸福。” 又是依靠男人!我低头沉默不语,荀夫子侧过头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道:“是你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么?” 我抬头向颜路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也正将视线从棋盘转向我。目光一错,我眼底闪现出一丝狡黠,笑看向荀夫子:“没有。夫子心中可有好的人选?” “我隐居山庄,哪里给你物色好的夫婿?”夫子眼底含了笑意,抓起棋子下在棋盘中央。随后想起什么似的,随意向面前的人一指:“我看他也可以,虽然和伏念那小子气味相投,但是也懂来哄我老头子开心。二则,你成婚后也可以继续待在我身边陪我老头子。” 我与颜路视线相碰,都不禁摇头失笑。我回道:“我的要求不高,但是能满足的人却不多。” 荀夫子“哦”了一声,问道:“是什么要求?” “愿得一人,白首不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人,白首不离……”荀夫子一手执子下到棋盘上,一手捋须喃喃念道,不再接下话头。 我与颜路对视一眼,低头各自干各自的事情。 我正在院子里摆弄刚刚开放的海棠,荀夫子书房的门“吱欸”一声推开。颜路走到我身侧,陪我看着花架边种着的海棠,我笑问:“颜先生故意输了几局?荀夫子才肯放你的?” 他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笑瞥了一眼书房的方向:“若是让师叔听到,以后输也不是,赢也不是,得纠缠一天一夜不肯放我了。”我抿嘴一笑,低头不语,他静静看我摆弄海棠,笑道:“你果真将它们养得很好。” 我眼角带了一丝笑意,瞥了他一眼,犹自道:“海棠虽然美,但毕竟过于轻浮艳丽,比不得圣洁芙蓉的清冷傲岸。” 他不解,侧头问:“如何突然说起芙蓉来?” “先生忘了么?先生说过最喜欢芙蓉的。” 他惶惑不解,无奈笑道:“我何曾说过喜欢芙蓉的?” 我轻推了他一把,走过去拿了一把小铲,一边松土一边道:“先生说过就是说过,只怕是贵人多忘事,自个儿忘了罢?” 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摇头笑道:“那好吧,就当我喜欢芙蓉。” 我忙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说些什么,终究将心里的一股无名火压下,冷冷笑了一声:“只可惜芙蓉只开在秋季,现在在我这是不得见的。”说罢,收拾了东西便向屋后走去。 第14章 请郎今夜伴花眠(下) 回屋后,发现微信不在笼子里,现在它越发聪明,知道我不会给笼子上锁,已经学会了用喙将笼子门顶起来,然后自个儿跑出去玩。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吓了一跳,抬着头在庄内找了好久,含着眼泪回房后发现它正在笼子周围一跳一跳等我回来。我也本不欲桎梏这些动物的自由,见它颇有些灵性,也就放任它去。 睡前微信才落回窗棂上,我抓起它正欲教训,发现足环上系了绢条,上面写道:“来思近日胃口不好,又不像得病,怕是你许久不看它,想你了。” 我忙回道:“明日得空就来。” 我用指腹推开来思背上的毛仔细瞅了瞅,原本溃烂流脓的创伤已经痊愈地七七八八,在这上面已经开始长出新的细细的绒毛,原本可见嶙嶙肋骨的身躯也胖了不少,抱起来时已经不感觉硌得慌。我喜不自胜,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耳朵。向颜路看去时,见他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俩。 我道谢道:“来思幸得颜先生救治,总算是重新活了一回。我替来思谢过颜先生了。” 他道:“你不必谢我,救死扶伤本是我分内之事,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应本着仁心,视作同等对待医治。”我点头称是,低头默默喂来思吃东西。 他看了我半晌,道:“我过会儿派人下山采买东西,你可有需要顺便带的?” 我想了想,抬头看着他,嘴边含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东西,不过一捆柴、一袋米、一桶油、一罐盐、一瓶酱还有一壶茶而已。” 他听我报出这些东西,眼神越来越困惑难解,皱眉笑道:“你平日里又不下厨房,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谁说我不下厨房,在颜先生眼里,我就这么不温柔贤惠?” 他说错话似的连忙改口笑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给子往姑娘赔罪了。”说罢,笑着向我做了一揖。 我恍若未见,低头逗弄来思。他自顾坐下,含笑看着我道:“子往,我看你近来说话夹枪带棒,可是颜某照顾不周,得罪了你?” 我一听“颜某”两个字心底就又来了气,心想这几日真是太会与人怄气。转念一想,纵然是生那日的气,又与他何干?没有心上人便没有心上人吧!想到他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就被我这样阴阳怪气地折磨了几天,心里的一股子气又变成了愧疚,点点酸涩转眼化成了滴滴苦涩,婉转在心头萦绕不解 “没有。”我开口,嗓音干涩低沉:“这几日是我不对,我向颜先生赔罪。”我起身鞠了一躬,抬起头强挤出一丝笑,指了指门口:“荀夫子还有事情吩咐,我不能久坐。来思已经吃下些东西了,这就回了。” 我回身向门口走去,没迈出几步,一股淡淡幽香将我包围。 我惊疑不定地低头看着从背后环绕在我身前的一双手,青衫袖外,苍白纤长,骨节分明。他的气息就在我的头顶,一呼一吸之间,将我的头顶撩拨得酥酥麻麻痒痒。不禁想起那日暗夜中发生的一切,肌肤相触,让人不觉臊红了脸。他的声音带了笑意,极尽温柔,在我耳边轻声道:“我都知道……” 我仍在极度的震惊中尚未清醒,他自顾说了下去:“芙蓉清冷孤傲,旁人爱她神圣洁白,可我却要说她孤高难近。我偏爱海棠娇艳媚人,她轻浮是对我轻浮,她艳丽是于我艳丽,只要我懂她的好,旁人如何看待与我何干。我也不给你带什么茶米油盐酱与茶,从今后,我不会再让你独独将醋留给自己。你并非我心上之人,你是我呕血挖心才可见的……心中之人。” 我的身子因为他这番话而微微颤抖,在现代,我并非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只是学生时代青涩的爱情脆弱又短暂,我一方面接近,沉浸于爱情带来的甜蜜,一方面畏惧,畏惧得到之后又失去的阵阵隐痛。 我在他怀里缓缓回过身,深看着他的眼睛道:“昨日荀夫子面前一番言论,并非玩笑。你,可能做到?” 他毫不避讳我的视线,深深盯着我道:“汝之所欲,我之所求。” 我几欲陷入他浩瀚星辰般的眼眸中去,垂眸默了半晌。他见我低头不语,声音中带了一丝焦急不安:“子往?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滋味复杂古怪:我在害怕什么?我会因为与他关系亲密而心生欢喜,会因其他女子向他告白而产生妒火,我的喜怒哀乐早已与他紧紧牵连在一起,我明明也深沉而恳切地喜欢着他,为什么话及嘴边,偏偏不敢说出“愿意”二字? “子往!” 我抬头看着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愿意。” 他眼里刹那间闪现出喜悦的火花,笑道:“你可否再说一次?” 我含笑道:“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他看着我,嘴角的笑意一丝丝扩大,将我搂进了怀里,我踮脚凑近他的耳旁,轻声缠绵道:“我愿意……” 我被周身的灼热气息灼醒,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置身于火海之中!四周热浪翻滚,吸进的空气已经灼烫浑浊,我俯下身子剧烈咳嗽,一边四处回顾查看可有脱身之处。奈何四周早已浓烟滚滚,视线可及处,皆是满眼火光。我的眼睛干涩难受,只听见周围火势将屋里的东西烧得‘哔剥’作响,头顶上也传来“吱欸吱欸”的物体响动之声,抬头一看,屋顶上的房梁已经摇摇欲坠。我心里大叹,莫非今日真的要无缘无故葬身在此!忽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声唤我,我蹲下身子绕过火势较大处一探究竟,见颜路正站在烈火之中,而他头顶上方木板松动,转眼就要塌陷下来。我顾不得呛进浓烟,朝他大叫:“快让开!”转眼木板裹挟着火舌直直朝他砸了下来,顷刻间火星四溅,他消失在熊熊大火之中。我的心如同遭了雷劈,只知颤着身子跪在原地,张了张嘴,只能发出几个残缺的音节。周围火势愈大,转眼已经烧至我的身边,我的头发眉毛受不住高温,开始发出“哔哔剥剥”的烧焦声…… 我一下坐起,发现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冰冷地贴在身上,往脸上随意一抹,满手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长舒一口气,心中无比庆幸刚才遭遇都是梦境。心绪起伏太大,此刻躺下也是胡思乱想难以入眠,干脆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我望着镜子的脸,心下犹自难安,实邪?虚邪?真邪?假邪?原来我心里仍对前路充满着担忧与畏惧。几年之后,小圣贤庄会不会真的如梦中一般付诸一炬?他又会不会在这场浩劫之中得以保全?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我因为重新活过,所以对生命格外敬重珍惜;我因为爱他,所以不愿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我因为知道历史,在以后与他相处的每一刻,我要一边辛酸地感受着他带给我的甜蜜,一边无助地为我们的未来担惊受怕…… 在荀夫子处偷了个懒,特地跑下去寻他。小厮告诉我他此刻正在马场授课。 我沿着马场外的围栏慢慢走去,马场上十几个儒家弟子正在御马,掀起马场上的滚滚尘沙。颜路站在围栏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们。 我站在他侧面十几米外静静看着他,提步向他走去。 “快让开!马受惊了!” 我闻声转过头去,马已经冲破了围栏到了我身侧。我的脸几乎已经感受到马呼吸间喷薄的热气,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腰间一紧,身子已经被撞到在地上。 颜路将我护在怀里,手垫在我的脑袋后避免我的头磕坏,我定了定心神,感觉自己无大碍,连忙坐直身子,半扶起他,查看他的伤势。他的右手因为护住我的脑袋在地上磨出了一条血口子,砂砾夹杂着翻滚出来的皮肉一片血肉模糊。 我心疼地皱眉,忙道:“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 他微微含笑,朝我摇了摇头,额头上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道:“我带你回去。” 他点头,对慌忙奔过来的几个弟子交代了几句,由我搀扶着回去。 我将他扶坐在床榻边,蹲在他身前仰看他的眼睛,柔声道:“你不要瞒我,你的身上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 他此刻嘴角依旧噙了一丝笑,道:“左肩被马撞了。” 我皱眉,起身去剥他的衣服,他左右手都动不得,侧身躲开我的手,笑吟吟看着我。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直起身子道:“药箱在哪里?我帮你处理伤口。” 他笑盯着我的脸,道:“在书架上。” 我取了药箱来,跪在脚踏上帮他处理伤口。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他的表情,生怕下手太重将他弄疼。我未在他脸上看到多少痛苦之色,每一次抬头,都可以撞进他星辰般渺远的笑眼中。 我将缠在他手上的纱布两端打了结,犹豫地站起来盯着他的肩膀。 “我去叫周竞过来。”我转身欲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我紧张地看着他那只缠着纱布的手,知道我再怎么挣脱他也会不会放手,只得回身立住。 我伸手去解他腰间的衣带,因为慌乱导致结越来越紧。屋子里静默无声,我仿佛可以看见头顶投射过来的那道含笑的带着揶揄的目光,脸上的火热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他突然摇头轻笑,伸长左手将我揽近他身边,我身子一下失去平衡,坐在了他腿上。 我一下明白过来自己被戏弄了,鼓着脸抬头瞪他。他笑道:“前几日被你耍弄,今日也好让我报一下仇。” “颜先生在外人面前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想不到也是锱铢计较小肚鸡肠的小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是怎么回事?”我迎着他的目光,狡黠地看着他。 “好一张伶牙利嘴!”他笑着捏了捏我的嘴:“和刚才低头红着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吃了一个瘪,从他腿上忽的站起,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既然你的伤已经包扎好了,那我就走了!” 我掩上门走出几步,从里面传来一阵清朗的大笑声。 我回屋径直走到镜子前坐下,镜子里面的人脸上仍带了笑意。回想起刚才马下的惊变,心中丝丝甜蜜环绕。至少我此刻是快乐的。 至少我此刻是快乐的! 享受了近四十天的假期,明天就要提着行李回学校了~ 在这里要和亲爱的你们说一声,开学后可能不能再像之前的更新速度一样了,可能一星期一更,可能更…… 我一定一定会尽量多地更新,也会把更精彩的故事呈现给你们的! 为表对你们的歉意,把这颗宇宙超级无敌甜的糖糖biu~biu~地发射给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请郎今夜伴花眠(下) 第15章 愿借辩口如悬河 林子里蝉鸣阵阵,聒噪地将我的心也搅得烦乱。院子里种的花此刻也在热气下蔫蔫的垂着头,在太阳火热的炙烤下,大地万物都打不起精神来。荀夫子以前时常会叫颜路过来和他下棋讨论,有时不觉就是一下午。现在天气炎热,荀夫子年纪大熬受不住这夏困,午饭后便回房休息。我向来不爱睡午觉,此刻受不住热气,躲进了竹林里,沿着溪流走了一段,选了一块大石头,半靠着看书。竹林郁郁,泉水铮铮,带走了一大半的暑气,我顿觉舒适了许多,原本从不睡午觉的我也渐渐觉得竹简上的字变得飘忽模糊起来…… 恍惚间感觉有人走近,我以为是李叔,翻了个身,嘴里喃喃道:“夫子醒了么?容我再睡一会儿,过会儿子就去……” 身上的竹简因为我的翻身滚到了我身前,似乎落到了溪里,我睁开眼,猛地起身。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一怔,颜路的脸就在我眼前,他原来正欲从我背后弯腰去拾溪流里的竹简,不料我突然坐起身,脸贴着脸,温凉的触感传来,惹得我的脸又一阵绯红。我忙把身子后仰,不料又撞到了身后的大石头。 他见我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的样子,边信手拾起竹简,抖着上面的水,边向我笑:“我有段日子没来,纵然是见了我,也不必高兴地这样张皇无措吧?”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心想原来以为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在一起之后嘴上越来越刁钻。他伸手将我拉起,道:“我托微信给你送了信来,许久不见回信,便亲自过来一趟,李叔说你可能躲进了竹林里,便沿着溪一路找来了。” 我问:“你找我什么事?” “我欲下山散散心,你可愿意陪我去?” 我大喜,忙道:“愿意愿意!太愿意了!” 他含笑打量着我,道:“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就去。” 我点点头,蹲下身子舀了溪水洗了把脸,又捧起一把向他扑去,溅起的水光潋滟中他侧身一躲,我见他作势要来拉我,忙起身向院子飞奔而去,边跑边道:“‘君子道人以言,言必虑其所终’,先生以后一定记得谨言慎行,也好少遭这样的‘飞来之祸’!” 我跑回屋子,想了想,换了一套之前的旧衣裳,又扎了一个男孩子气的发髻,打开门,颜路正在几步开外等我,我跳下阶梯,朝他笑道:“走吧!” 他眼里写满惊异:“好端端地,怎么这副打扮?” “山下不比庄内,人多眼杂。我若一副女子打扮走在你身侧,不知山下那些芙蓉丹桂见了,今晚会否辗转反侧,顾影垂泪?”我含笑斜睨着他。 他失笑,用手在我鼻子上一刮:“巧言令色。” 走到山下时,热气仍有些打头,街上只有些商贩懒懒地坐在自己摊子前,还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并不像平时那样热闹繁华。这条大街我虽然已经走过好几遍,但和他一起走,却是头一遭。两人这样并肩走着,心里丝丝甜蜜萦绕,突然想起学校后头的商业街,下课后,吃不惯食堂的学生便一拥挤入狭长的街道,油腻腻的烟气氤氲,小情侣们互相依偎着,站在摊子前等着自己的餐食。 想得入神,忽听见一声糯糯的女声:“颜先生……” 我回神,见面前站着一个持伞站立的女子,眼神如雾水蒙蒙,抬头灼灼望着颜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见她眼熟,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抬头瞥见颜路一脸窘迫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 原来是他说的芙蓉之姿啊…… 我眼角含笑,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在前面不远处一个小摊前立住,假意挑看摊上的物件,一面含笑用余光打量着那边的动静。 他们两个不知说些什么,只见颜路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抬眼向我这边瞥着,‘芙蓉之姿’察言观色,也回身奇怪地向我这里看来。 我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向那里走去。 “你是……”‘芙蓉之姿’眼神惶惑,开口问道。 我并不看她,走到颜路身侧,本欲搭过他的肩,无奈他身量比我高太多,只好将手搭在他的腰身,用力往身边一揽,眼神暧昧,粗着嗓子道:“宝贝儿,你让我等了好久,这事你解决了没有,解决了咱们就赶紧走吧。唉姑娘借过借过……”说着,伸手将她拉到一边,向前走去。 颜路乘势将手在我脖子上一握,将嘴伏在我耳边轻声含笑道:“你给自己绝了后患,倒给我安下了一个‘兔儿爷’的名声,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我往后看了一眼,见‘芙蓉之姿’仍像一朵芙蓉似的怔怔立在街中央望向这里。回过头抬头看着他道:“怎么是给我自己绝了后患?我明明是为先生排忧解难来着。这下,她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先生如何感谢我?” “你呀……” 此刻我们正坐在桑海最大的酒楼二楼,我特地挑了二楼临栏杆一桌,可以透过栏杆看到一楼大厅上人来人往的情状。颜路见我一面往嘴里扒菜,一面四顾打量,问道:“你说爱吃海里的,此刻又不好好吃,可是他做的不合胃口?” 我挥挥手,随口道:“不是,你看一楼坐着的那几个儒生,你可见过他们?” 颜路眼神向下一瞥,又转回我身上,摇头道:“没有?怎么?”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低头轻声道:“那几个儒生自恃读过几本儒家典籍,就说自己是山上的弟子……”我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满嘴荒唐之言!” 他笑着安抚我,伸手将我的头发往耳后一挽:“小圣贤庄声名远播,普天之下这样的欺世盗名者多了去,不必与他们置气。” 我不欲生事,朝他点点头。 这时,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在酒楼门口停下,上面婉转走下一个身形较为肥硕的女子,手持一柄面具半遮了脸,袅袅娜娜孑进大厅。小二眼明手快地迎上去:“夫人上请!” “瞎了你的狗眼!”那女子立即柳眉倒竖,一脚踢在小二的心窝,将他踢了个四脚朝天,摘下面具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看清楚,我这样沉鱼之姿,西施之貌,竟被你说成个半老徐娘!你给我道歉!道!歉!”她的声音高而尖,特别是那句“沉鱼之姿,西施之貌”,一时间所有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 …… …… 所有人静默几秒,憋着笑转过头去,又都怕这女子泼辣,只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默默扒着菜。我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盘子里的鱼,心里叹道:“鱼啊鱼,可怜你了……” 那小二连忙爬起来,哈腰道歉,一面引着她往二楼走上来。一时将楼梯蹬地震天响,楼上的人只感觉脚下的楼板也一震一震。 她在我们几桌开外坐下,见我尤看着她,抚脸大声道:“天下男人一般臭!见我这样一个美貌女子形单影只,就把眼睛放在人家身上死命地看!” 我一怔,其他几桌客人听她口出狂言,面露鄙夷不忿之色,我怕到时引起纷争,只好垂下眼睛不再看过去。 风波暂时过去,气氛犹自恢复。我听大厅那几个儒生不再吹嘘自己的身份,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醉,转而开始大发政论。 “……余孽未清而民心未定,若不委派王子们去镇守六国故地,怕是难以臣服人心……”那你几个人高谈阔论,引得身边几桌纷纷侧目,便越发起劲:“如今虽实行郡县,但依据形式,唯有恢复分封才能真正巩固帝国政权!”那几个儒生纷纷拍手叫好。 我一面喝茶,一面皱眉暗叹:“蠢货!你自个儿找死也就算了,何苦拉上小圣贤庄!”暗暗观察颜路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很好。 那胖女子听了楼下的动静,端了杯酒,笑吟吟起身,向楼下走去。我与颜路对望一眼,心中隐隐不安。 “小女子公孙玲珑,听几位小哥自称是小圣贤庄的弟子,又发表了些政见,觉得甚是有趣,想来讨教一二……” 颜路默然,低头暗自皱起眉头。 我低声问:“她是谁?” “你在师叔跟前伺候,接触到不少诸子典籍,可有听闻名家一派?” 我一听,心下已经了然,苛察缴绕,诡谲奇异,围绕“刑名”释义,以诡辩见长,虽然名声一直不好,但也跻身九流十家。那女子自称“公孙玲珑”,不知与名家开山祖师爷公孙龙有什么关系。 那几个儒家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起身躬身道:“不知可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公孙玲珑一边摇晃着杯子里的酒液,一边道:“不错,正是小女子。” 那几个儒家弟子见她是女子,不由起了轻视之心:“适才先生说要与我们讨教,不知先生想要怎样讨教?” “既然几位是小圣贤庄的弟子,寻常辩题自然难不倒各位。不如这样,我们名家祖师爷曾留下‘白马非马’的论断,不如今日就以这个作为我向各位讨教的辩题?” 那几个儒家弟子犹疑半晌,面露难色,可公孙玲珑既然已经给他们戴了高帽,这群好面子的儒生自然没有摘下来的道理,勉强挤出一丝笑,应了下来。 我隐约记得以前看见过这四个字,可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典故,见颜路低头默然,出口问道:“这‘白马非马’,究竟是个什么典故?”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道:“战国时一城有令马匹不得出城。一日,名家祖师爷公孙龙带着一匹白马正要出城。守门的士兵对他说:‘马匹一概不得出城。’ 公孙龙心生一计,企图歪曲白马是马的事实,希望说服士兵。公孙龙说:‘白马并不是马。因为白马有两个特征,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马的外形,但马只有一个特征,就是具有马的外形。具有两个特征的白马怎会是只具有一个特征的马呢?所以白马根本就不是马。’……” 我听他说完,低头向下看了看,那几个儒生不出所料,一一败下阵来,面色尴尬,面面相觑,为首一个满头大汗,面色通红。 “……再者说,你们儒家先贤孔夫子,也曾出言赞同我们名家的‘白马非马’之说……当年楚王外出打猎,丢失一把宝弓,他的随从去寻,楚王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何必去找?’你们的孔老夫子却说‘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何必分楚人宋人?只说人失之,人得之就好’,几位小哥既是小圣贤庄的弟子,浸淫儒家典籍,对于孔夫子的话必然是烂熟于胸,他老人家可是否有说过这句话?” “说过,那又如何?” “既然连你们的孔夫子都觉得楚人非人,那么,我的‘白马非马’,又有何谬误呢?” 那几个儒家弟子讶然,面色通红低下头去。 尖而刺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孙玲珑袅袅娜娜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笑道:“我原以为小圣贤庄是什么厉害的地方,原来尽培养了这群废物,儒家自称为诸家之首,竟然连我们名家也辩驳不过……” 店家小二追上前去,陪笑道:“姑娘好口才,在下佩服,只是……可否将账结了……” 公孙玲珑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店小二:“菜还未上,我付什么钱?” “菜的确是没有上,可是姑娘点了我们店里最贵的酒……”说罢,瞥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酒杯。 公孙玲珑将酒杯在小二面前晃了晃,笑问:“这酒是什么酒? “这是咱们店里的泸香窖。” “那请问这位小哥,在我点泸香窖之前,点的是什么酒?” “姑娘先点了蜜果烧,后来又吩咐我将蜜果烧换为泸香窖。” “那不得了?”公孙玲珑笑道。 “什么得了?”在座的人一脸茫然。 “既然泸香窖是由我的蜜果烧换的,我为什么要为它付银子?” “那姑娘也未付蜜果烧的银子啊……” “蜜果烧我一口也没喝到,凭什么要为它付银子呢?” 那小二哑口无言,只得见她光明正大出门而去。 我心道这人实在可恶,见颜路皱眉不语,知道他心中也一定忿忿不平,只是身份使然,不便出面,转念想了想,朝他笑道:“先前你怪我毁了你名声,现在我替你挣回小圣贤庄的声誉如何?” 他笑看了我一眼:“你待如何?” 我朝他一笑,起身下楼,击掌道:“我原以为名家虽然是些道听途说,琐屑者流,但也至少为人正直有端,今日一见公孙先生所为,足以窥见名家内部是如何乌烟瘴气,鱼龙混杂。” 公孙玲珑正欲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仰起头看我从楼梯上下来。 “这位小哥是什么来头?”她收回脚,笑看着我。 “我与这几位是同侪,至于姓名,抱歉,我虽是儒家一无名小卒,却从不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通名。” 她冷笑一声:“小哥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有证据?不然,我自可告你污谤!” “我在楼上听先生说什么‘白马非马’、‘楚人非人’,可有其事?” “我是说过,怎么?小哥对这个辩题可有疑义?” “我并非下来与先生辩论,只是想问先生,依照先生的思路,是否可以推出‘魏人非人’?” “自然。” “‘韩人非人’?” “自然。” “燕人非人’?” “自然。”公孙玲珑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不知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赵人非人’?” “自然。” 我摇头做抚心状:“非人哉!非人哉!赵人非人!你可知当今陛下曾是赵人!你们名家祖师爷公孙龙也是赵人!诳骂陛下,是为不忠!数典忘祖,是为不孝!你内心狠毒,进门便给小二哥一脚,是为不仁!巧言令色,骗取酒费,是为不义!你……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耻与你为伍!”我在原地来回踱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一语毕,满座寂静。公孙玲珑指着我的鼻子,瑟瑟发抖,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巧言令色,鲜仁矣!’,小圣贤庄未教我们矫饰辩驳,只教我们以理服人。几位师兄弟,我说的可对?” 那几个儒生,怔愣着看着我,点头称是。 我在酒楼里爆发出的一片称贺声中遥遥向二楼方向望了一眼,气定神闲踱步而出。 我在酒楼外拐角处等了一会儿,见颜路缓步而出,跳上前去拉着他便走。他拉住我,笑道:“我未曾见过辩论胜了的人这般仓皇而奔的。” 我含笑道:“你不要拿我开玩笑,论诡辩,我哪辩得过她?与她辩论是假,骂她个狗血喷头是真。对于她这种人,只能行无赖之事,等她反应过来,哑口无言的可就是我了。”说着,拉着他便向山上方向跑去。 第16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 上) 自那日在酒楼将公孙玲珑大骂了一顿,几天后她便带着门人找上小圣贤庄来。伏念先生知名家那一群人惯是会耍嘴皮子,只想尽快将他们打发,不欲与他们胡搅蛮缠,加之颜路在背后劝说,竟真的将庄内全部弟子集合起来。一群名家门生跟在公孙玲珑后头,绕着列队整齐的儒家弟子来来回回好几趟,阵势倒是惹人发笑。她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她想找的人此刻正穿着女装,嘴上叼了一根野草远远朝这里看着。那一班子人自然什么也找不到,最好只好草草收场铩羽而归。 当然,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一点影响也没有,第一个便再瞒不过儒尊去,他虽不满于我的处理方式,但是至少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却是好的,功过相抵,他也不再追究。再一个,自此上街,再不可穿着男装,以防在某一个街角正与那位与我一肚子仇的公孙先生再次相遇。 微信扑棱棱停在我的窗棂上,我含笑打开绢条,笑意却在一瞬间凝在脸上。 “子房来信了。” 我的心“扑腾扑腾”狂跳,心神不宁地在窗边坐了一会子,发了一会呆,轻轻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向颜路处走去。 推门进去,他抬起头,见是我,笑了笑:“子房托人送了信,快来坐下看看。” 我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因为他的笑陡然轻松不少,至少说明了信中没有带来不好的消息,挤出一丝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将信递给我,我细细读着。信中说他自齐鲁继续向东,去了沧海,结识了一些朋友,一起游历那里的山川水景,过得很好,叫我们不必挂念。我放下信,垂睫想道:原来他还是去了沧海,其实不需要我的刻意引导,历史仍旧会朝着应有的轨迹滚滚奔腾。 他见我读信后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些羡慕他,洒脱放浪,来去自如。我听说沧海之水苍青雄壮,景致很好,这样的景色,也只能是他这样的人欣赏地到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朝我笑道:“你若喜欢游历,我下次得空带你去。” 我知道他不如张良不羁放荡,不肯轻易放下小圣贤庄这个担子,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他在一边细细打量我,问道:“我看你自看了子房的信,就一直心神不宁。那日他走你们又是那样的情状,你之前不肯告诉我,只说我终有一天会明白,此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抬头看他:“我们两个很好,不过之前我们两个为了一些小事吵了一架,你也知道,他他向来嘴上绕不了人,我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总是仗着平日彼此亲近些就口无遮拦了。当时两个人气得不行,可是现在想来,实在是年纪小,气太盛。他临走时找过我,我们两个早已经和好了。不然,此刻他寄信来也不会在信里提我。至于当初为什么而吵……不过是无聊的斗气顽话,现在我也不好意思再说给你听。”我尽量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尽量平和地笑着将这一件翻覆他生死的事情当做一件顽话说给他听。 他笑了笑,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牵了我的手将我拉近,让我就靠着他肩头。背后的烛火将我们两个的身影映在前面的墙上,两个依偎的身影在烛火的摇曳下轻轻晃荡。一时间屋子里静默无声,我看着面前那两个身影,嘴角漾起苦涩而甜蜜的笑。 他牵了我一只手在面前细看,指腹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婆娑,我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现在是夏天,你的手也是这么冷呢?” “大概是气虚?”我笑了笑:“我不懂这个,颜先生看看呢?该给我写一副方子好好补补。” 我原本是一句玩笑话,他却道:“明日便给你开一副方子,我会煎好命人送去。” 我笑着点头,嘴里喃喃道:“我不要太苦,药里最好放些甘草,如若不能放甘草,也要在最后加一勺糖或蜂蜜……”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之前给你开药,也不见你这样娇矜。现在你仗着我欢喜你,所以这样诘难我。” “我就是仗着你欢喜我。” 他轻笑了笑,我心里百转千结,最终将盘桓在嘴边好久的话问出来:“如果有一天,我与子房同时身处险境,只能救回一个,你会如何抉择?” 他原本捏住我的手,此刻我可以感觉到他微微一顿,半晌他开口:“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笑道:“突然想到,就随口问出来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悠悠道:“不一样的……” 我正欲问他什么不一样,他又开口说道:“现在你让我选择,最后无论救了谁,都是经过理智与感情的纠缠得出的结果,但这却不一定是我内心真正的取舍。如果真的身临绝境,生死一线,一念之间牵扯出来的纷繁思绪,也许会导致不一样的结果……” “子往,无论我选择的是谁,失去另一个给我带来的痛苦,是一样的。” 我默了默,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逼你的。” “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心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太重,不会告诉我……子往,你要去哪儿?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后三尺处等你……” 我一时只感觉脸上一道温热的液体划过,看见墙壁上的我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以免弄湿了他的肩膀。 张良知道内情,我犹且害怕他恨我怨我。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是我将他如弟弟一般宠爱的人推入深渊,等我回头,于身后三尺处,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他清风朗月的笑容? 我见街边小摊上摆着几件新奇摆件,在摊子前驻足挑拣,一边用余光瞥着不远处立着的两道黑影。自我置办好夫子交代的东西之后,他们便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唯恐给小圣贤庄带来麻烦,所以并不打算回去。又担忧等会子天色渐晚,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踌躇间,放下手里的东西调转脚步便向他们的方向走去,与其胡思乱想坐以待毙,不如反客为主见招拆招吧。 他们两个见我过来,一下午紧紧钉在我身上的目光陡然间转移开去,不知所措地四处瞥着。 “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子。” 那两个人对望一眼,躬身朝我做了一揖便引我走去。 我抬头看了看酒楼门前的招牌,不禁摇头苦笑,这酒楼恐怕是与我不和,接连撞着两桩事情都是在这里。 小二见了我们正笑吟吟地迎上来,我突然上前几步对他笑道:“小二哥!今日店里生意可好?现在心口还疼不疼?” 那小二的笑意突然凝在脸上,带了一种惶惑的眼神细细打量我的脸,那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走上来对他道:“不必招待我们,我们是楼上包房的客人。” “哦哦,那三位请上走!”那小二依旧陪笑着,躬了身拿眼睛暗自瞥我。 那两个人将我带到楼上包房门前便立住,做了个请进的姿势。我推了门进去,见一个人正背对我跪坐在几案前,听我进来,朗声道:“你来了?请坐吧。” 我小心翼翼上前,从他身边走过绕到他面前坐下。这个男人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剑眉星目,身上穿着的衣服虽不奢侈华丽,但也看出绝非出身于一般人家,身材健硕……我的眼睛从他手上淡淡撇过,右手有茧,且食指与中指内侧有细细的一道痕迹,大约是长期挽弓拿剑的习武之人…… 他见我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他,失笑道:“你对我似乎很好奇。” “若只是擦身而过,我自然不会对大人报这样大的兴趣,只不过现在不同,大人将我引到这里来,我实在不知道是何用意,所以对你存很大的好奇和警惕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拿起酒杯自己喝尽,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一愣,我应该认识他么?可自我来到这里以来,所结识的不过是些庄内的人,从未和他见过面,那么,他也许是真正的子往认识的故人。我的心突然狂跳着,仿佛一个萦绕心头许久的谜团正待解开,我之前虽然疑惑子往非要留在庄里的用意,而且对于她的身份有些怀疑:按道理,古时候的女孩子,不读书,从小就要帮着家里务农家务,可是她的手却生得白皙嫩滑,应该出生于不愁吃穿的大户,好好的小姐不做,伪装成贫困的寒门子弟不远千里离家求学,实在有违常理。但是我当时想,既然原来的子往已经死了,那么也不该和过去有太多牵连,我要抛弃过去重新好好生活,所以从未打听自己的身世,既然今天这个人主动撞上门来,不如和他谈谈,到时候他若纠缠,再向他装疯卖傻就是! 我抱歉地向他摇了摇头。他皱了皱眉,垂下眼睛,似乎是从未想到与我见面时会是这样一个情状,当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我有意引他说出我的来历,见他久久不说话,只好自己先坦白身世:“我看你的穿着,似乎身份不凡,你今日既然引我见面,回去之后就可以打探到我的住址,所以不妨先交代给你,我原是小圣贤庄一个不争气的弟子,可因被撞破女子身份,怕被赶出庄园,所以一头磕在了柱子上,昏迷了好几天,醒来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还是留在庄里做一个打杂的小厮,你看,这是我磕在柱子上之后留下的印记,做不得假,足以证明我所言非虚。”说着,指了指额头上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的眼神淡淡在我额上扫过,然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丝毫不避讳地迎着他的目光。一时间屋子里静谧无声,气氛紧张 他突然笑道:“既然互相想从对方地方打探情报,不如暂且放下对对方的警惕,至少在台面上做个坦诚相见的态度出来,至于多少信多少不信,由得各自回去慢慢消化琢磨,你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对他道:“这就是我的态度。” 他含笑盯着我的杯子半晌,抬头对我道:“好。好!” “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至少在台面上,我相信你不会在饭菜里做手脚,那么,你的态度是什么?” 他的两只指在几案上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盯着看了看,这个习惯倒是和荀夫子有些相似。 他思忖了半晌,收回手道:“你刚才说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我告诉你,我是当朝丞相李斯的长子,李由。” 我微微讶异,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必定不凡,但是李斯的儿子,这个身份倒是我没有想到过的。想了想,李斯曾经在荀夫子门下求学,可能就耳濡目染了这一动作,平时下朝后在书房里思虑国事,不自觉带出这个动作,又被儿子学了去,刚才他心中与我周旋,又碰巧被我看见。可见世上有些人事,因果循环,机缘巧合,其中奥妙是难以道尽的。 我心中正想着,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他以为我盯着他面前的奶酥,将它推到我面前。我一怔,不好意思地向他笑了笑,只好装作很满意的样子一块一块吃了。 他眯着眼看着我吃了半晌,似乎在回忆什么,突然开口道:“你是蒙恬将军与蒙毅大人的胞妹,蒙府的七小姐,蒙珊……” 我嘴里的奶酥还未咽下,猛地抬头看他。而他接下去一句话,直接让我将嘴里大半的奶酥呛了出来。 “你与我有婚约,但是在嫁给我的前一个月,你逃了出来,蒙家与李家找了你许久,未果……” 我侧身弓腰猛烈地咳嗽,面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咳出来,余光看过去,他似乎不满于我听见这句话的反应,皱眉怔怔盯着我,我指了指案上的杯子,他忙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夺过仰头灌下去,又咳了一阵,才渐渐好转。 “我这次来桑海也是奉陛下之命处理公务,不想在桑海城内见到了你,你虽然失了记忆,但是这没有关系,你与我回去,蒙家和李家都会承认你,从此后,你不必再过清苦的日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李大人。”我打断他的话:“我不会随你回去的。” 他的眼神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又换上一脸怜惜的眼神看着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我很相信。因为你根本没有必要骗我,依你的身份,要带走我有几十种办法,你堂堂一个大人,何苦编出这样一个哄十几岁小姑娘的谎话骗我。” 他点点头。我又继续道:“你也不必做出一副疼我想我念我爱我至极的样子出来,这个我倒是不信的。” 他听了我的话,盯着深深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冷笑了一声,面色阴沉道:“你刚才也说,以我的身份,带走你的方法有几十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左右都要带走你。” “这也是奇了,丞相之子,权势已非常人所能企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也不是倾国倾城,何苦一直和我纠缠?”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看你比之前机敏了些,但是对于萧墙里的明争暗斗,倒是忘了个干净。我虽是丞相之子,现在不过担个中尉之职,父亲碍于身份,不好为我筹谋些什么,若是与你们蒙家结亲,你觉得我可以得到多少些个好处?” “蒙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小姐,没了七小姐,你就等八小姐、九小姐、十小姐长大了嫁给你呗。”我一手托腮,一只手把弄着桌上的杯子,揶揄地笑道。 “虽然还有其他小姐,但是与蒙恬、蒙毅拥有嫡亲血脉的小姐,却只有你一个。” “你的野心不小。”我将腰身挺起,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刚才也说,你并非没有考虑过其他人,只不过想到我身份最为特殊,所以宁缺毋滥,宁愿做他们嫡亲的妹婿,也不要做他们野路子上隔亲的妹婿,这样说来,你有你不得不抓我回去的理由,我是非回去不可了。” 他不说话,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忽然出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与其靠一个女人争取到蒙家这个盟友,不如靠自己去取得陛下的赏识和信任?” 他不语,只是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虚,讪讪陪笑道:“我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如鹰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我,半晌缓缓开口道:“什么交易?” 我在屋子里和他周旋了一下午才得以出来。李由放心不过我,仍命那两个侍卫跟我到山下。小二见我们出去,迎过来相送,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难辨。 小二聪明,看来已经将我认出。只是看我身边那几个和楼上那位身份不凡,不欲引火上身。我原本还担心遇到危险至少还能仗着上次解围之恩让他去颜路那里报个信,现在看来,是我将人心都想得太过善良。自嘲地笑了笑,不再看他一眼,迈出门去。 回去后,我的周身突然长了许多红疹子,躺在床上搜肠刮肚地吐了个空。荀夫子问我在山下吃过什么东西,我想了想,除了那叠奶酥惹的祸还有什么?便撒谎见街上来了个胡人带着他们那里的特产摆摊,我馋嘴买了一包奶酥尽吃了。他捋了捋胡子,表情放松了下来,说我是个享不了福的命,因为我这体质吃不得奶,言毕便回去开药了。 我躺在床上一边叫苦一边想:这不就是现代的‘乳糖不耐受’?我在现代的身体是不会的,谁知子往会,偏偏来到古代条件不好,平时也吃不到奶制品。今天一下吃了这么多,没要了命已经是万幸。一边坐立不安地挠着身上的疹子一边骂李由狠毒,将他在心里骂了千万遍之后又开始庆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反应,恰恰是最能让人信服的。 当当当~新角色出场!会和子往有一点点情感瓜葛,姑且算作男二吧! 子往的身份也揭示了,写完又觉得脑洞开得有点大(吐舌) 这个身份给日后的结局做了一点铺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上) 第17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中) 喝了荀夫子开的药,当晚便不再吐。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睁着两只眼睛怔怔望着房梁出神,想着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尽早打发山下的那位权贵,可仍旧丝毫没理出个头绪,直到李叔敲了敲房门喊我吃饭,才起床换衣梳洗,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疹子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梳洗完毕,饭菜还没送过来,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直到那山下送饭的小厮“哒哒”地跑上来,我忙叫住他。他向我鞠了个躬,我打开食盒看了看,皱眉对他轻声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送来的饭菜分量越来越少,夫子为了这事已经几次三番不满地提起,说你们轻慢他,我和李叔瞒着他将自己的一份分给他,可现在的情状,你叫我们再怎么在夫子面前隐瞒?” 那小厮诚惶诚恐答道:“姑娘不知,并非我们刻意怠慢几位。桑海城内米价上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菜还犹自好说,这米现在可真是珍贵的很,庄内上下毕竟人口多,每日开销在粮食上的花费,已经是原先的几倍。我们此刻若是能拿得出来,万不敢短了夫子这里的。” 说话间,李叔走了上来,听了他的话,与我对看了一眼,接过食盒向他挥了挥手。那小厮弯了弯腰,退了下去。 李叔提着食盒先向后屋走去,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荀夫子屋子里响起李叔的催促声,才向屋子里走去。 此刻的我正背靠着一棵大树在地上随意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朵随手摘下的黄色小花,远远看着百姓冒着大中午的毒日头在农地里忙活。强烈的阳光照在作物上,在广阔的农地上掀起一阵一阵的热气,所有的作物都是蔫蔫的,闷热的风穿过热浪向我直扑过来,带着农地里才有的难闻的牛粪气味。我无法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们此刻生理上的痛苦煎熬,热浪翻腾中,只看见他们佝偻的身影在农地里一起一伏,却始终等不到他们直起身子休息片刻,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人有精力说笑或者唱歌,汗水顺着头皮流下,**辣地刺激他们的眼睛也顾不得揩去,所有人只是默默地埋头于眼前的方寸:一双穿着破烂鞋子的脚和干裂的土地。 啊!生活!有人热爱你,歌唱你!也有人痛恨你,屈服你! 我悲悯地看着远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李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侧几步开外,负手静静望着我。 我换上一副笑脸,朝他招了招手。他走近我身边,以同样的姿势靠着大树在我身侧坐下。 “你派去监视我的人真厉害,蹲在院子外的树上三天也不曾见他下来,也不知他饿了怎么办?又是如何解决的三急?……哎……终归是你这个主子不好,对他们要求太过严苛,就是你亲自上去,能不能蹲过半天也未可知……”我絮絮叨叨地向他说着,他却似乎没心思听我叽咕,和我之前一样远远地望着那些农民。 我见他望着那些农民的眼神,心里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出声问道:“你此刻看见了他们的情状,心里作何感想?” 他对我话题的突然转化有些反应不及,看了我一眼道:“除了怜悯,没有其他感想。” 我点点头,是啊,他们这样挣命终归改善不了桑海的粮食问题,天灾**面前,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终究渺小微不足道。 “如果你把我叫来是为了陪你这里抒发些无用的喟叹,那么小姐,不好意思,我很忙,先走了。” 我伸手拉住他欲起身的身子,笑道:“我正要和你做交易,你走了可不要后悔。” 他的身子一顿,看了我一眼又懒懒坐下:“你在酒店说可以和我做一笔交易,你帮助我入列九卿,我就此放你一马……” 我点点头。他笑道:“可我不信。” 我看他对我不免有些轻视,故作深沉道:“反正你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平抑米价的政策,回去无法向陛下交差。我心里有个筹谋,你姑且听听,有用无用你自个儿判断?” 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带了一丝嘲弄的笑意:“你不但性子和之前不同了,脑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简单直接了。” 我不理他的嘲笑,又道:“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自古谈生意都是在酒席上,我们找一个地方,边吃边谈?” 我远远望了望那个酒楼的招牌,停下了脚步,既然和它相冲,何必再撞上去招惹。他回身看我,道:“怎么了?” “我知道有一家酒楼,那里的海味极好,都是从渤海捞上来立马送进厨房,然后由从外地请来的厨子做的,李大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桑海,不如去尝尝那里的新鲜海味?” 他看着我,眼里带了一丝笑意:“你倒是惯会挑好的,知道是我出钱,偏偏往贵了选。” 我笑道:“今日为大人献的,是仕途大计,作的,是经济筹谋。对于大人来说,花这点小钱,换日后康庄大道,是再划算不过的……”说着,自顾调转脚步往另一边走去。 菜已经悉数上齐,我见着满桌的海味,不由食指大动,抓起一只便剥起来。他盯着我熟练的手法皱眉暗自出神,我瞥了他一眼,暗暗揣度这位蒙大小姐平时可能是个不爱吃海鲜的。抽空腾出一只油腻腻的手为他倒了一杯酒递到他眼前,嘴里叼着蟹腿含混不清说道:“好了好了大人不要心疼这些钱了,赶紧喝一杯,快尝一下这些菜……” 他回神,无奈笑了笑,接过酒杯仰头而尽,看我叼着蟹腿笑看他的模样蓦地一怔。 “李大人知道我这体质吃不了奶……还偏偏装作巧合一个劲将那叠奶酥往我跟前送……害我上吐下泻,翻来覆去挠着身子睡不着觉……我们先把这笔账勾销了,再好好坐下来谈交易如何?” 他的脸上一时各种表情变换,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几个字:“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李大人派去跟踪我的那人没有和你说么?我在荀夫子屋子里偷了些东西出来,哦,你该叫他一声‘师公’,你师公平常爱摆弄些药草药虫,房间里各处是磨成的粉啊水啊的,我顺手拿了几包出来,合在一起都放下去了。” 他自然不信,只是恨一个不小心被我钻了空子,铁青着脸道:“你把解药拿来。” “我没有……” 话未说完他便猛地起身,揪过我的衣领便向我撞过来,我的眼前一黑,连连退后,直到身子重重撞在了墙上,待我看清,脖子上已经横挡着一把黑色的玄铁剑,冰冷的剑身抵着我的咽喉,在那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的脸只在我眼前三寸距离,呼吸急促,带着一股霸道的阳刚之气一下一下拂在我脸上。脑海里突然闪过那日暗夜里的情形,他带着清浅温暖的气息,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心上,不禁两颊一烫。他见我莫名其妙脸红,也是一愣,不过语气稍微平缓了些:“你把解药给我,我就放了你。” 我还欲逗逗他,侧头笑道:“不然呢?” “不然我就吻你。” 我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心想他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见他样子不像玩笑,真要吻下来这笔账可就真的夹杂不清了,嘿嘿陪笑,向下看了看脖子上的剑。他退后几步将剑收回,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他。 他接过药,盯着它看了几秒:“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样。” “岂敢岂敢……”我见他脸上犹疑之色还未褪去,只好抢过瓶子自己喝了一口。 他这下脸上的犹疑神色才真正褪去,仰头把剩下的药全喝了。我心里暗叹:他心里知道我不敢真正毒害他,犹且那么紧张,当他身处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心底又是怎样的冰冷坚硬? 我重新再位子上坐下,正色道:“好了,这笔账我是讨不回来了。接下来我们开始谈正事。” 他看了我一眼,脸色稍缓,坐下问我:“你待如何?” “自商鞅以来,废井田,私农田,有军功者可拜爵,捐粮财者亦可获爵,秦国得以打败六国,一统江山,不可不谓商鞅之劳……” “灭庐井,置阡陌,民不厌其敝,伤害的却是少数贵族地主的利益,陛下如今虽在其他方面做了改革,却迟迟没有在农业方面做出什么大举动,于是那些地主商贾开始沆瀣一气,图谋不轨,囤粮居奇,哄抬粮价,这才使如今桑海城内出现米石千六百的情形。如今要做的,是将那些田从那些人手里夺过来,分派给农民。” 他静静看了我半晌:“说得轻巧,田呢?若是强制他们交出手中的土地,困兽犹斗,反而会将他们逼得想要玉石俱焚,他们虽然也是百姓,但是手中资本雄厚,倒时会动摇帝国根基。” “你忘记了么?陛下曾经下令天下富豪十二万户于咸阳,如今那些富豪的农田由朝廷管理,收来的粮食也是上交国家,可是田广人少,土地多有荒废。不如将那些田分派给百姓,由他们自己上报土地数目,按照这个上缴税款,一来可免去苛政之怠,二来百姓有了自己的田,可以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他不语,垂睫静默。 “另外,牛耕技术虽已经出世很久,但是我看还并未完全普及,若是能用牛劳作,一可省去农民许多精力,用以种植其他粮食,二还可增加产量。若能对量产大者施以奖励,就更好了……” “黔首自实田……”他嘴中喃喃念道:“你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我一愣,他所说的和历史书上说的一样,我知道已经不必再讲,便向他笑道:“我其实不太懂这个,大概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意思,我只能给你一个方向。当然,政策推行并不是我口中说的那么简单,个中细枝末节,得靠你自己长远谋划。虽说这个想法有些大胆,但也并非空前绝后,之前商鞅推行这个政策,收获的好处不消我说。我想陛下一定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心中尚有一套思量,你借着这次机会向他进言,也许正对他的心思……” 说及此,他看了我一眼,两人视线一撞,我笑着起身向他做了一揖:“恭贺李大人擢迁之喜。” “你不必假模假样。”他灌下一杯酒:“这套政策的可行性,我还要回去细细盘算,一切定论都还为时尚早。” 我点头称是。 “你究竟是因我擢迁而喜,还是因你可不必随我回去而喜?”他突然出声问道。 我剥虾壳的手一顿,抬头见他正灼灼看着我,想了想,边剥边道:“我喜我与情郎不必分离。” 他的方向传来悠悠一声叹息。 从房间出来走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各色人物鱼龙混杂,人声鼎沸,酒肉飘香,我在中央站了一站,仿佛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才是简单温暖的。这里有人富贵,有人贫穷,缘分让他们凑在一处,胡吃海喝、放屁打嗝、山南地北高谈阔论……不似楼上那样隔绝尘世喧嚣,充满淡漠疏离,机心算计。 我提步欲走,楼上李由的房间的房门猛地打开,一个侍卫当先出来,“蹬蹬蹬蹬”下楼,顾不得发现我,高声叫道:“小二!小二!”另一个侍卫扶着李由其后出来,慢慢从楼梯下来。 我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脸上慢慢展开抑制不住的笑容。我先引他喝下酒中的药,又将另一种药装作解药骗他服下,两包药都没有问题,都是大补的药,只不过一起服下,药性相冲,容易引起腹胀腹泻而已,加之他今天又吃了海腥,恐怕会更严重,李大人,今夜你就在茅厕安睡吧! 李由面色苍白,一手捂着肚子,忽然警觉似的向大厅的人群看过来。我正笑意吟吟地在人群中仰头看他,他脸色铁青,腾出另一只手向我这里遥遥一指。 我故意忽略他几乎喷射到我身上的怒焰,也伸出手向他挥了挥当作道别,转身离开。 第18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下) 转眼桑海城进入了秋季,大地繁茂的气息渐渐沉寂下来,像一位热血莽撞的青年,在经历了人生大起大伏、大喜大悲之后,参透世事一般睿智精明起来。我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叶子,将它放在眼前,捏着叶柄慢慢旋转。秦始皇二十九年即将过去,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即将来临,子房,叶落尚且归根,你还会不会回来? 肩头一沉,颜路将披风披到我身上,与我并肩而立。 “子往,不要露出那样的眼神。” 我一愣,看向他。“永远不要露出刚才那样的眼神,你本应无忧无虑,可你的眼神,让我惊,让我怕,让我忧,让我痛。” 我对他扯出一丝笑:“不会了。” 他牵过我的一只手,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手指因为经常干活已经变得粗糙生茧,他的目光又是哀悯又是心疼。我朝他怀里一靠,顺势将手抽出,环在他腰上,将头埋在他胸膛里闷声道:“还是这样舒服。” 他静静抱了一会儿,突然道:“子往,你嫁给我吧。” 我突然睁开眼,侧头看了看廊外翻飞的落叶。 “再等等……” 他的语气没有惊诧,也没有哀痛,淡淡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子房么?” “子房是个爱凑我们热闹的人,若是瞒着他成了亲,他回来后要怪我们的。我想等他回来,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婚礼。我不要穿黑色,我要我们两个穿着大红的礼服,你带着我,从荀夫子处走到你那里,弟子们一路围着我们吹着陶埙,演奏《桃夭》……我们朝着天地磕头,这是对神灵的敬畏,再向荀夫子和伏念先生磕头,这是对长辈的尊重,然后我们对彼此磕头,表示对彼此的忠贞……我要我们喝交杯酒,我要请桑海最长乐的女人替我篦头,我要鸳鸯缎面的锦被……我要选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从桃树下携手走过,让桃花落得我们满头……”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被我逗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算个什么礼法?” 我抬头,倔强地看着他,道:“有的。” 他看着我,眼中含笑:“好,有的。” “姑娘!”我一惊,忙从他怀里跳开,见是小圣贤庄守门的小厮,低头红着脸,局促不安地在远处站着。 我的脸也不觉一红,上前问道:“什么事?” “门外有个人找姑娘,我见他眼生,就没放进来,又担心误了姑娘的事情,所以来知会一声。” 我疑惑道:“那人什么样子?” “是个男子,腰间佩剑,应该会功夫。”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李由的样子,自从上次分别,已经两个月过去,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桑海,去追寻他的仕途经济,却原来还在这里盘桓。 “他离开了么?” “此刻还在门口等着。” 我点头向他道谢,他瞥了一眼身后的颜路,做了一揖退下了。我的脸因为他这一瞥更红,回身见颜路反倒坦然站在那里。 我对他道:“他是我前段时间认识的一位朋友,我此刻要出去见他。” 他含笑点点头。 我继续问他:“你不吃醋吧?” 他的笑意更深,摇了摇头。 我点点头,回身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子,见颜路仍在原地笑吟吟看我,突然向他飞奔而去,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掠,两只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许你那么宽容大度。”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看着我温柔一笑,“好。” 我红着脸回身离去。 出了庄子,见李由只身一人,正牵了两匹马站在大门口。我上前问道:“原以为你已经走了,原来还留在桑海。怎么样?那个计策想得如何了?” 他点头:“已经想得差不多了,你说的应该可行。” 我笑道:“连你都觉得可以那就是可以了。”目光在两匹马上掠过,“咦”了一声道:“你一个人为什么牵着两匹马?” “我明日就要离开桑海了,特地来向你告别。之前未曾有什么表示,临走之前,请你去喝酒,以免等我走了,你还念叨我的小气。” 我笑道:“你知道我并非真心觉得你小气,那日只不过想要激你喝下那杯酒而已。多谢你记挂,酒却不喝了,日后你若是回桑海了,再来看看我就好。” 他说道:“日后相见不知何时,今日请你最后喝一顿酒,你也要驳我的面子么?” 我摇头笑道:“并非驳你的面子,只是我实在有事抽不开身。” 他垂睫想了想,抬头对我说道:“你既然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只是这顿酒欠下了,日后叫你,不许再推辞。” 我点头。 他沉吟一会子,突然问道:“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可以见见那个让你抛弃一切留在这里的情郎?” “啊?”我瞪大眼睛看他。 他突然笑起来,翻身上马,牵着缰绳看我道:“我开玩笑的。” 我也笑起来,对他道:“一路小心。”说罢,视线转到他身后另一匹枣红色的马上。 “一雄一雌。”他解释道:“公的走了母的自会跟在后面。” 我点了点头,他低头看了看我,似要说什么,最终视线悠悠转到前方,紧牵缰绳一夹马肚绝尘而去。我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半晌,转身回去。 在关上门的一刻,他离去的地方似乎又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我一愣,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视野尽头,一匹枣红的马独自向这里狂奔而来。 我打开门迎上去,马通灵似的在几步外减慢速度,悠闲朝我踱步过来。我搂住它的头轻轻抚摸,它温顺地朝我蹭了蹭。正不知何意,突然见到马上拴着一只布袋,我取下布袋拿出里面的竹简,展开一看,字迹刚劲有力,我暗暗赞道:不愧是李丞相之子! “这匹马性子温顺,体型小,你骑正合适,把它留给你了。” 我抿嘴一笑,人家你侬我侬,伉俪情深,你却偏偏让它们分隔两地,也是够缺德的。 正欲将竹简收起,忽然发现背面也写了几个字: “若非已经得你计策,与你达成协议…… 刚刚我真的欲掳你回去。” 我怔怔在原地站了好久,收起竹简,拉着马慢慢朝庄里走去。 这礼拜本只想贴一章上来,想了想还是全部贴上来了。 因为感谢你们对我周更的谅解,也想破釜沉舟逼自己一把,这样下礼拜我就不会犯懒了~ 喜欢的小伙伴多多留言收藏,你们的脑洞可以给我提供很多想法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下) 第19章 雪穿庭树作飞花 人们脸上过年的喜气还未消散,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随着秦始皇三十年的到来而到来。极目望去,大地全然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雪如破絮般从天上的口子里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我终于站直身子,叉着手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搭好的半人多高的雪人。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想了想应该再拿些东西装饰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还应该把平时扫地的扫帚拿过来,给它把手安上。正欲回身,见颜路正在背后几步开外持伞静静站立。 他一面脸上微微笑着,一面朝我走近。我的目光瞥过他手中打着的伞:这个习惯是跟着我学会的,他原本不在雪天撑伞,只是我以前生在南方,雪在冬天是难遇的,一旦遇上,必定夹杂着细细的雨丝,一落在身上就化了,来到这里才发现雪真的是很偏爱北方,这里下雪是不必撑伞的,但又觉得撑着伞走在雪中很有一番意境,便从此不改了。 他伸手触了触我被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又抓住我的手,嗔怨道:“不好好在屋子里待着烤火,出来做什么?手又是凉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笑着指着一旁的雪人:“看我做的雪人,好看不好看?” 他含笑看了看,开口道:“不错,很像你。”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回击道:“我可是按照你的样子捏的。” 他又皱着眉头仔仔细细看了看,最后笑道:“果然,三分像你,七分像我。” 我刚刚不过随口胡诌,见他果然能欣赏得来我的“艺术品”,便问道:“哦?那你说,何处七分像你?何处三分像我?” 他的眼底闪着笑意:“肤色七分像我,身材三分像你。” 我侧头看了看雪人圆球似的肚子,气鼓鼓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子欲好好改造一下它的肚子,让他看看,身材三分像我究竟应该是怎样的。看到手边的雪,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抓起一把捏成了雪球,回过头“啪”一身扔在了他的袍子下摆处,雪球一下子在他脚边炸个粉碎,晶莹剔透“扑簌簌”纷纷落下来。 我得胜似的朝他做了个怪相,回过头专心改造雪人。脑后“倏”地响起什么东西飞过来的声音,接着脑后一疼,我“诶呦”一声捂着脑袋朝后看去,见颜路正笑意吟吟地看着我。我竟不知他原来也有那么孩子气的一面,又气又笑,抓起一抔雪便向他扑去…… 残雪压枝,百泉冻咽,微风摇树,琼花乱舞,我在溅起的飞雪间看他,雪将他的眉梢眼角勾勒得都是温柔。 我躺在雪地上喘着气,他收了手,笑着过来向我伸出手。我左右看了看,四周除了雪还是雪,哪里有休息的地方!只好求饶似的道:“就这样躺着休息一下就好,过会子就起来……” 他收回手,干脆也在我身边躺下,我惊诧地看着他,不解何意间他突然抓住了我的两只胳膊,让我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你呀你呀,平时给你再好的药也是白搭,好不容易出了些汗让身子热了起来,就这么躺在雪地里,回去又要生病。”说着牵了我的一只手,见已经不冷了,表情暗暗放松下来。 我将头靠在他胸前,甜蜜地想,原来刚才他是故意引我和他打闹,好让身子热起来。 我正暗自沉浸在甜蜜中,忽然感觉他的身子在我下面微微颤抖,我一惊,难道是他受寒了么?蓦地抬头关切地看向他,见他正瞒着我偷偷笑着。 我不解,问道:“你笑什么?” 他微微笑着,看着我道:“你看我们两个现在,像不像给你过生日那天的样子?”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回想起自己的举动,真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他自顾说下去:“那时我被你撞了三次,虽然有些痛,心里却在想:你这个女孩子倒真的笨拙得有趣……” 他不说下去了,因为我此刻正仰头轻轻咬住了他的下巴,二目相交,他的眼里漾着笑意。 我松了口,气鼓鼓地,一字一句对他道:“以后不许你欺负我。” 他伸出手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住我的两颊,轻笑道:“你这咬人的毛病,可是向来思学的么?” 我将头一撇,还欲就着他的手咬下去,他却将我的头按到他胸前,半晌幽幽道:“那时你的头顶也像这般抵着我的下巴,毛茸茸的,弄得我思绪不定,酥酥麻麻痒痒,直撩拨进了我心底……” “你就是在那时喜欢上我的么?”我突然出声问。 他想了想,对我道:“或许更早一些。” 我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那是在我还是弟子的时候么?” 他失笑道:“那时我不过将你看作我的一个弟子,况且小圣贤庄弟子众多,我未曾对你这么上心。” 我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继续问道:“那是我向你学写字的时候么?” 他沉默了会,笑着摇了摇头。 我又想了想,道:“嗯……那就是我们一起收养来思的时候,我经常到你地方去看他,所以你对我上了心。” “也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我抬起头,灼灼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了一丝神秘的笑,对我道:“我不告诉你。” 我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似的两道,对他道:“我知道你有一个软肋,只怪平时你身量比我高,力气比我大,所以伸展不开,现在你被我压在身下,正好用来施展。颜先生,不要怪我了。”说着,抽出手向他脖子呵去。 他反应不及,已经笑作了一团,便来抓我的手。我折难了他一会儿,毕竟比不过他的力气大,两只手已经被他禁锢住。 他笑道:“子往,现在看你还怎么折难我?” 我狡黠地笑了笑,将嘴向他的脖子处凑去。只感觉底下他的身子一僵,我带着我全部的温柔与缱绻,朝圣一般,吮去落在他脖子上的雪花。 我抬起头看他,脸若红霞,眼睛里氤氲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不服气地说:“我说了,我知道你的软肋,不怕你。”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长叹一口气,翻身将我们的位置调转过来。 “子往……”他开口,嗓音低沉喑哑:“之前我问你是否愿意嫁给我,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岔开话题。现在我要你正视着我的眼睛你的心,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的视线越过他,看着从昏黑的天地间纷纷扬扬落下的洁白明亮的雪。一片雪落在我的眼睛上,冰冰凉凉的,因我的体温渐渐融化,我眨了眨眼睛,看向他,他的瞳仁里黑黑的,明晃晃地只倒映着我。 “你要我正视我的心……”他原本焦急的脸色因为我的开口微微缓和了些,然后,更为迫切地等待着我接下去的话。 “我的心告诉我,它愿意。”我笑着,缓缓地,一字一句将我的想法告诉给他听。不去想子房,不再去想几年之后的变故,它告诉我,它很愿意。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在眼眶里一晃一晃的,晶莹剔透,仿佛要落在我的脸上。最终,他笑了笑,将唇印在了我的眼睛上。 屋子里热烘烘地烧着火炉,一旁静静烧着一炉香,我仔细闻了闻,和此刻他身上的味道相似。我看了看眼前的帐子顶,是雾蒙蒙的灰色,我觉得这屋子里的东西大多是这种颜色,未免单调,以后该叫他把帐子换成淡淡的青绿色,或者是暖暖的黄色也可以。这样,他每天醒来见到这样的颜色,心情会更好些。 正想得出神,眼前突然一黑,将我和屋子里的一切隔绝开来。黑暗里,他的头深深埋下, 气息在我的耳边一呼一吸。 我失笑:“其实我也怕痒。”说着,伸手揽过他的腰,着手间光滑细腻,不由脸上一红:“等会你要是敢故意欺负我,我就使劲挠……” 后面的几个字不知是已经说出了口,还是被什么东西堵回了嘴里。 我仿佛隔着棉被听见窗子外面“窸窸窣窣”的落雪声,纷乱地飞舞着穿过光秃秃的枝头,像从上面落下的琼花。 半浮半沉之间,接过一缕他披散在背后的头发,与自己的打了一个结。我闭上眼,脑后的枕头被眼泪打湿一片,我环住他的身子,极郑重,极神圣地在他耳边低低呢喃:“我把我的一切一切,都交给你了。你以后……不许欺负我。” 他说“好”。 这一刻,春藤绕树,小鸟依人。 我不过是刚刚看了一本王小波的书! 其!实!我!很!纯!洁! 捂脸逃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雪穿庭树作飞花 第20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上) 我正在荀夫子院子外拿着一枝梅花逗弄来思,我半弯着腰,握着花枝在来思头上画圈,它只直起两只后腿,将两只前爪举起一下一下扑着,模样颇为憨态可掬。我一面笑,一面静静听着外面通往荀夫子住处的这条小径的动静。感觉有人正向这里走来,忙直起身子静静朝那里看着。来思一把扑下我手里的梅花,叼着开心地来回奔窜着。 隐隐有人声传来,我听着脚步纷乱,再近些,似乎是孩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我心里已经明白是谁,嘴角漾开了一丝笑,随着来思一起迎了上去。 两个小小的身影正从拐角跳着过来,见了我和来思,大喊了一声:“姑姑!”便扑过来。我 的身子一下撞上了两个肉球,孩童特有的奶香一下将我围绕。一个大一点的身影随后转了过 来,见到这一副情景,笑着朝这里大嚷道:“你们两个要死!姑姑的腿不大好,还这样挂 在她身上,还不赶紧下来!” 大一点的女孩以安听了,忙讪讪地下来,小一点的那个则仍旧腻在我身上不肯下来。 伏氏走近,我朝她笑道:“两个孩子才多大?能有多少重量?我的腿虽然不好,但挂他们 两个小家伙,还是绰绰有余……夫人好。”说着,微微躬了一下身子。 “姑娘又见外!”伏氏皱皱眉,笑嚷道。 我笑而不语,看向她手里的蓝布包。 她道:“我做了些萝卜糕来给师叔和姑娘尝尝。” “荀夫子昨儿个还念叨夫人做的萝卜糕,夫人今天就送来了。” 伏氏爽朗地笑了笑,望了望我身后夫子屋子紧闭的门,问:“可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摇了摇头:“夫子正和颜先生下棋,我进去通报一声。” 她拉住我道:“我将东西送到就走,不必再打扰师叔了。” “不过是下棋消磨时间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夫子这几天不仅是念叨夫人做的萝卜糕, 其实最想念的,还是夫人与两个孩子,既然来了,就好好进去叙一叙。夫子脾气怪,知道 夫人不辞而别,又要生气。” 她听了,想了想,最终松手让我进去。 我一面倒茶,一面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扑在荀夫子怀里撒娇的景象。夫子与儒尊因为道不同而关系尴尬,鲜有往来,张良又常年悠游于外,原本身边只有一个李叔,后来虽又有我与颜路两个小辈陪伴,但此刻若论可以给他带来含饴弄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的,恐怕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子往丫头,去准备些孩子爱吃的东西来,要甜的,颜色也要招人些。”夫子笑着吩咐。 我笑着应了,准备了几碟子孩子爱吃的糕点糖果摆在夫子面前。修己、以安见了,直着眼睛向碟子伸出手去。 荀夫子见状,仰头大笑起来,一屋子的人难得见夫子兴致这样好,也陪着大笑起来,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夫子笑毕捋着胡子对颜路道:“我膝下无孙,享受不到我这个年纪该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伏念小子虽然招我厌,但毕竟给了我这样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子房一天到晚在外逛,此刻还不知人在何处,也难以指望。你快抓紧,趁我老头子还没入土,给我生几个娃娃抱抱。” 颜路笑着答“是”,眼神悠悠转到了我身上。荀夫子的目光状似无意向我看来,一下子,李叔、伏氏的眼睛也盯在我身上,以安、修己被突如其来的沉默惊着,糖也不吃,随着他们的视线也向我看来。我的脸“唰”地转红,转身躲避他们的眼神收拾柜子上的茶具。不过几秒,身后又恢复其乐融融的气氛。 夫子怔怔盯着修己一会儿,突然问道:“修己今年有六岁了吧?” 伏氏答:“是的。” 荀夫子“哼”了一声:“伏念口中说些什么‘君子之教’,一心扑在了小圣贤庄上,如今自己的儿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却不闻不问,好好一块璞玉,也要变做石头……修己?你可愿意跟着师爷爷学习?” 我一听,看向修己。后者正抱着一块糖舔着,脸上花猫似的两道,睁着两只忽闪的眼睛,糯声道:“愿意!” 荀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李叔在一旁笑道:“这算个什么礼法?若是修己向夫子你学习,日后见了伏念先生,究竟是称呼他为父亲,还是叫他师兄?” “管他叫他老子什么!我教我的,与他何干?”荀夫子道。 我见夫子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只好摇头轻笑,忽然瞥见一旁的以安面色踌躇,想了想,开口道:“既然荀夫子已经收了修己,不如将以安也一块带上学习。姐弟俩个在一块呆惯了,一下分别也不好。” 以安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紧紧锁定在荀夫子身上。荀夫子不接话,只是捋着胡子闭眼沉吟。 我知道古代的女孩子向来与教育无缘,但日常我向荀夫子请教他也热心解惑,可见他并非一个拘泥世俗格局的人,怎么到了以安这里就这样犹豫不定了? “带上以安未尝不可,可是若要在这里学习,需常住在我这里。我一下将两个孩子留在这里……” 我心中明白了几分,转头向伏氏看过去,伏氏道:“没什么不妥的,以安能学便学,学不会听着也是好的,我虽也觉得女孩子学这些派不上什么大用,可知道子往姑娘是个爱读书的,看她日常举止就与我们这些村妇不同,以安若是能学些东西回来,也不至于再走我的老路。我一人料理山下家里也应付地过来。每隔几日上来看看他们就成。” 我道:“既然两个孩子都留在了山上,夫人一人住在山下也冷清,不如一起搬上来,阖家团圆。” 伏氏忙摆摆手拒绝,一旁的荀夫子突然将面前的几案一拍,以安、修己两个人怔怔瞪着眼。 “说到底都是伏念这小子做的好事!什么‘有鄙读书清圣地’!明明是‘罔顾妻儿,不仁不义’之为,一心扑在打点庄内上下事上,好好的一家子拆散成了这个样子!李涯!你马上把这个混小子给我叫上来!” 荀夫子将伏念先生和伏夫人三人一同关在屋内,李叔、颜路和我不好参与,带着两个孩子出来和来思一道玩。 我和颜路并肩看着以安和修己追着来思打闹,宽大的袖袍下两只手紧紧交握。 他捏了捏我的手:“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 我望向他,一脸迷茫。又见他看着前方两个孩子打闹的情景,眼神里荡漾着笑意,一下子明白过来,道:“你的嘴上尽占我便宜,又欺负我。”说着,一边用手暗暗挠着他的掌心。 他失笑:“冤枉冤枉,这是师叔的吩咐,不是我说的。” 我将手抽出,伸到他面前,仰头气鼓鼓道:“‘那个’不准,你帮我看看,若是怀不上,你还有时间去找别人给你生娃娃。” 他一听,神色一紧,忙抓过我的手按住腕脉。我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心里也是疾打鼓:这段日子‘那个’极为不准,在现代我的生活作息、饮食习惯就不大规律健康,每个月不是提早就是延后,可身边的朋友大多也是这样,也就未曾放在心上。自从拥有了子往这具身体,才算见识了极为不准是什么样子的,不仅不准,每次来时还有血块。我心里犹自担心,但还是讳疾忌医,不肯去看。现如今他既然讲到了孩子,总觉得这事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总归要请他看看才算放心。 他问:“夜里睡得可安稳?” 我想了想,答道:“近来不好,常常醒来,觉得心里闷得厉害。” 他轻轻放下我的手,道:“我原以为你是气血两亏,所以手常是冰的,现在看来,不仅气血两亏,与你体内气滞寒凝也有一些关系。” 我摇头笑道:“我听不懂你的这些气呀血呀的,你就告诉我,能不能有孩子?” 他静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将我搂进怀里,叹道:“子往,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为我生孩子。” 我在他怀里失笑:“你这是哪一出?我不愿为你生孩子还为谁生?” 他道:“你不要瞎猜,气滞导致你体内有血瘀之症,但不代表怀不了孩子。答应我,戒忧思恐惧,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好。” 颜路走后,我又陪他们玩了会儿,直至屋内突然传来摔茶杯的声音。我一愣,忙向屋子里冲过去,李叔正从屋后绕出来,朝我身后挥了挥手。我在原地立住,最后只好默默往回走,一面用耳朵细细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子里不时传出荀夫子怒骂的声音,李叔从屋后端了新的茶具送进去,欲推门时突然转身朝我招了招手,我上去接过,他看了看我,道:“你终究不该操心这些你不应操心的事情。” 我放在门上的手突然一顿,转身看他时他已经沿着台阶走下去。 第21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下) 进屋时发现伏念和伏氏正跪在大堂上,荀夫子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动了极大的气,伏念身前地上茶杯碎片洒了一地,袍子一角打湿,上面蘸了些茶叶碎末。 直到我将一切收拾完他们三人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各自赌气着僵持不下。当晚,伏念先生回去,伏氏和两个孩子暂时留下,和我挤在一屋。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伏氏将两个孩子哄睡下,知道她一会儿一定会找我聊聊,也就不准备脱衣睡下。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转身对我指了指屋门。我会意,披上一件斗篷,提上一盏灯随她出去。 夜风呼号,我们两个沿着长廊前后脚相跟。她将手搭在木质栏杆上,缓缓向前孑孓。我瞥过她的手,那是一双普通劳动妇女的手,短小粗糙,就是这样一双手,换得两个孩子健康长大。 她的手划过一个廊柱后突然立住,面朝围栏仰头看着黑夜里的月亮。半晌出声道:“姑娘,夫子今日动了气。” 我静静看着清辉下她的侧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夫子说,若是他不懂得珍惜,那便让我和他分开。” 我心里微微讶异,离婚,在现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的世界,这两个字赋有的意义所带来的震撼,是平常人所难以理解的。荀夫子浸淫儒家典籍思想,能有这样超脱的思想,实在是很难得的。 “我心里抉择不下,姑娘,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想了想,上前几步和她并肩而立:“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和他分开。” 伏氏听了大惊,张了张嘴,最后说道:“姑娘是个洒脱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会这样选择也不奇怪。” 我知道拿现代“女权”那一套出来她也听不进,反倒可能将我看作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只好说道:“但这种事情,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独坐空房在旁人眼里听起来似乎绝望难耐,但说不准有人觉得第二天一早朝阳升起就又是希望。总之这样的事情,没有对错,唯问心而已。你也不必太过考虑两个孩子的问题,让孩子绑架了自己内心的抉择。夫人,在这件事上,我给不了你太多的建议,我只希望,你能跟随自己的心。” 眼前的一幕犹如三堂会审,我不禁暗自好笑。荀夫子问了伏氏的态度,伏氏只是低头沉默。而伏念先生此时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问你们,你们一个是沉默,两个也是沉默,那么这件事究竟要怎么办?” 我斟完茶正欲退出屋子,只听见荀夫子悠悠叹了口气道:“我终究是老啦,摸不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子往丫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身子一僵,回身强笑道:“这是伏念先生和伏夫人的家务事,我怎么好从旁妄言?” “你只管说你的就是。” 我瞥了一眼一旁伏念先生的脸色,心里暗自祈祷:这可是你师叔让我说的,你别怪我! “‘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伏念先生是当今执儒学牛耳者,天下读书人效仿敬畏的楷模,而伏夫人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野村妇,二者无论是从身世地位,还是精神境界,都过不到一块儿去。左右现在伏念先生与夫人分居两地,情况再坏,不过如此。圣人孟子也曾嫌弃自己的妻子坦胸露乳,不知礼法,意欲休妻。伏念先生为此抛弃伏夫人也无可厚非。我在书上看到过着这样一个说法: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伏念先生既然已经在城里鏖战了许久,累了,也该抽身而退了。不如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念脸上的黑气愈重,指着我大声道:“谁教你的混账话!” “你才是混账!当着我的面大喊大叫,全然没有一副儒家掌门的样子!”荀夫子的声音蓦地响起,伏念不甘,却也只好皱眉躬身不语。 “我看子往丫头这番话说的有一些道理……” “师叔!‘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隗姜为我育有二子,贤良恭简,温柔敦厚,于‘七出’无一冒犯,缘何让我休了她?” 夫子古怪地笑了声:“你还知道她贤良恭简,温柔敦厚。那你为何之前对她视若无物?!” 伏念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你不懂得珍惜,自有人懂得珍惜。我虽是你的师叔,可也不偏帮于你。你已经辜负了人家的大好年华,是时候让她寻求真正的幸福了。” 伏氏一听,花容失色,只知哭噎。抬头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姑……娘……” 我朝她笑道:“夫人,荀夫子帮你做主了,这是好事。你离开了伏念先生,可以各自嫁娶,以安和修己我们会照顾好,你若是想要将孩子养在身边,我们仍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绝不会亏待你们。” “不!不可以!”伏念突然出声道。 “你想说什么?”荀夫子不耐地问。 “既嫁从夫,怎可轻易言归?若要相离,总要有个说法!” 我道:“这还不简单?对外只说华落色衰,复相弃背就好,堂堂儒家掌门,休弃一个糟糠妻子,何需这么多由头?” 我见伏念又要骂我,忙向荀夫子背后一躲,如若眼神可以杀人,我想我早已在伏念的眼神下遭遇凌迟。 荀夫子听了我这话,满意地直捋胡须,道:“这个好,连理由都早已想好,这个理由不驳你儒家掌门的面子,你看怎样?子往,快去拟了休书。” 我从夫子身后探出头道:“何来这么麻烦,早就备好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布帛来:“一式两份,签好之后愿二位解冤释结,更莫相憎。” 我将两份布帛递到他们面前,伏氏颤着身子,掩面而泣,伸手欲接。伏念一下握住她的手,急切问道:“隗姜,你真的想要和我分开么?” 我道:“伏念先生这是什么话?就算成了亲,你们不也是分开的么?” 伏念全然没有了原先的儒雅镇定,转头朝我大吼道:“你!不!要!说!话!” “隗姜,之前是我的错,我一心扑在了小圣贤庄上,冷落了你们母子,甚至还让你们搬到山下独自居住。我知你是一个好妻子,可我全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如今我已醒悟,你可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当然,如若你早已心如死灰,去意已决,我断断不会勉强于你……”伏念几近哽咽说出最后几个字。 我看伏氏面色有所犹疑,忙向她挥了挥手中的布帛:“夫人难道不想到真正自由的广袤天地中去么?而今言之凿凿,小心将来落得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下场。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正可靠的。” “隗姜,我绝不背弃自己的誓言。”伏念盯着伏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见已经是这样的一个情况,知道已经不必再激,将两张布帛并在手中一握转身向荀夫子处走去,走了几步,见夫子的脸上渐渐漾起笑意,回身一看,两人早已经紧紧相拥在了一起。伏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兴奋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 我由衷为他们高兴,笑瞥了一眼荀夫子,扶着他悄悄出去。 我扶着荀夫子回书房,夫子一面走一面笑道:“子往丫头,你今天促成了一桩天大的喜事。” 我摇头:“并非是我促成,是伏夫人自己把握住的。她敢爱敢恨,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就算知道前路并不通顺,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夫子点点头,要我搀扶到门口便不要我再扶他进去,他推开门,突然回过身对我道:“这一点上,你不如她。” 我还在怔愣间回味这句话的意思,他早已关上了门。 天空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捧了一个小暖炉,看着以安和修己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打闹。 身后突然传来“咔咔”的踩雪声,我回身一看,见是伏念先生朝我走来,忙朝他躬了一下身子。 他张了张嘴,面色犹疑不定,最终笑道:“上次的事情,多谢你。” 我笑问道:“我竟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伏念先生这样感念?” 他道:“隗姜从小在田间阡陌长大,性子大大咧咧,敢爱敢恨,绝不会做出像上次那样哭哭啼啼的自苦之态,我能想到她身边可以想出这样法子的人,只有你。” 我一时语塞,怔怔看着他,我原以为他之前对伏氏是全然不关心的,没想到对她的性子早已经摸得这样清楚。 他道:“不过我一点也不生气,相反,我很感谢你们,若非你们演了这样一出戏,我也许一辈子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微微笑道:“现在看清也并不迟。我听说过一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伏念先生,请你珍惜你的波澜沧海,巍巍巫山。” 他低头沉吟,仔细想了想这两句话,突然抬头对我笑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爹爹!” “爹爹!” 两个肉球似的身影前后扑了过来,伏念低头柔声问:“娘亲呢?” “娘亲在师爷爷那里。” 伏念将小一点的修己架在了肩上,一手牵着以安,道:“走咯,找娘亲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儒尊,笑看着他们父子三人的背影在雪中渐渐隐去。又抬头看了看天地间洒落的大雪。 下雪了。 第22章 莲叶何田田 蝉鸣乱耳,酷暑难消。我此刻正站在桥头盯着河里的一池荷花发呆。放眼望去,河里新绿层层掩映,重重叠叠延宕到远处,几乎将整片河都覆盖了。几株荷花从中探出粉色的花蕊来,也并不因荷叶的辽阔之势夺了光彩,在一片绿意里倒越显得娇嫩可爱。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荷塘美景还是陪父母同游西湖的时候,不禁在心里感叹:眼前景是当时景,眼前人不再是当时人。不知如今一别,他们安否? 我一手搭在桥栏上,举起另一只手,抬头眯着眼看从指缝里倾泻下来的点点阳光。 “人肉眼见到的阳光是来自太阳八分钟之前发出的光束,我把我的思念说给你听,希望你替我储存两千两百三十四年,然后告诉我的父母,我很想他们。”我自语道。 回答我的只有风过荷塘的“沙沙”声。我笑了笑:“我就当你同意了。不要这么小气,你已经活了这么久,以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活,两千多年对你来讲,不过俯仰之间,须臾一瞬……这样看来,你比我还要孤独可怜,所以我一下就又不顾影自伤了。”我放下手,带着笑意,看着池塘里的荷花。 忽然看见颜路正站在桥下河岸边,仰头静静看着我。见我看见他,提步向桥上走来。 人还未走近便听他道:“天气这般热,站在桥头上做什么?仔细让热气打了头。” 我笑道:“若躲在屋子里,岂不辜负了这一池大好的风光?” 他侧头看了看池塘里的荷叶荷花,撇过头问我:“我适才看你在桥头对着天上叽叽咕咕,是在说什么?” 我指了指太阳,笑回道:“都怪它,晒得我热得慌。所以正和它赌气。” 他无奈笑道:“我还闻所未闻有人会和太阳赌气的。你说说,你和它挣了些什么气?” “我和它说:我身世飘零,不得不女扮男装寄人篱下,被识破后险些被人赶出,还一头撞在柱子上,之后又失去了记忆,所以自封为‘天下第一倒霉人’,可是今日想了想它的处境,觉得还是将这个称号送给它比较好。” 他问:“为什么?” 我笑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因为人活一世,不过悠悠数十载,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切都会咽下终归于一坯黄土,但尚且还能感受到人生大多欢乐处。而它高高挂于九霄之外,只能守着亘古宇宙争比命长,一切欢乐趣,离别苦,都是它所感受不到的,夏天炙烤着大地有人骂它,冬天给不了人温暖也有人骂它,升不是,降不是,走不是,留不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天下第一倒霉蛋’的称号让给它?” 他听了哈哈大笑,摇头道:“子往啊子往,你脑子里的东西诘屈怪诞,当真是个怪人!” 我随他笑道:“不过是热昏了头,随意说些斗气胡话。若你也嫌弃我是个怪人,我身边就再没有几个交得上心的人了。” 他听了,忽然沉下脸来怜悯地望着我,半晌道:“子往,虽是胡话,但并非全无道理,其中伤春悲秋,消极厌世之感,连我也感觉得到。” 我深深望着他,总觉得不能将由思亲引起的糟糕情绪传染给他,又岔开话题,转过身去指着池里的荷花:“这里长了这么多荷叶,总归要物尽其用,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去摘莲子和莲藕怎么样?” 他点头道:“好。”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人站在桥头默默看了一会儿荷花。听见远远有人唤他的名字。 我们俩回头望了望,我道:“大约是那些弟子又有什么东西不解,来请教你了。” 他点头称是,正欲离开,忽然看了一眼我拉着他的衣袖,不解地看向我。 我狡黠地笑道:“可我不放你走。” 他笑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 “子往,听话。” “……” “若你不怕我的学生们过来看到我们这一副拉拉扯扯的模样,就不要放手,反正我是不怕的。”他笑道。 我听了,只好装作一副无奈地样子松了手,他揽过我的头在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说:“我立刻回来。”待他走出几步之后,我突然猛地跨过桥栏跳了下去。 入水时身子被水拍得有些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憋气!”尚未睁开眼,感觉身边的水流急速回还流转,似又经历了一场跳水,腰间突然被人一揽,原本不平衡的身子被正立起来。 我的头出了水,忙吸了几口上面的新鲜空气。他揽着我的身子,又气又笑:“你这个疯丫头!” 我见了他在水里的样子,几绺头发已经松散下来贴在脸上,眉上睫毛上挂着水珠,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样子,搂着他的脖子畅快地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这水的深浅,怎么敢这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来?”他问道,语气有些严厉。 “我是不知道这水到底又多深,可我知道只要你在,就一定会下来救我。” 他的眉头一皱,我却抢先在他说话前用嘴堵住了他的话头。待感觉到他的气稍微消了些,才敢捧着他的脸对他道:“我知道是我的错,下次再也不敢了。只是若从来一次,我还会往下跳。” 他不解地看我。 我道:“你知道荀夫子是如何比较我和伏夫人的么?他说伏夫人身上有对爱越挫越勇的执念和勇气,我没有。在爱面前,我总是再三思虑,犹犹豫豫,患得患失。在你和顾虑之间,我总是选择成全后者,渐渐违背自己的心意。他的话让我想了好几天,今天这一跳,就是想证明,以前的我或许是这样的,但今后不会,只要是你陪在我身边,面前就算是深渊沼泽、阿鼻地狱,我都敢像刚刚那样跳下去。” 他一边盯着我的脸一边帮我整理脸上的碎发,半晌缓缓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跟着我,让你有很多顾虑么?” 我自觉失语,想了想,道:“有顾虑,但是,快乐大过顾虑!” 他垂眸苦笑,对我道:“上去吧。” 远处的人似乎往这里靠近,声音又清楚了些。 “二师公!” “二师公!” 我拉住他的袖子不肯动,用脚够了够池塘底,还好池底并不深,我踮了脚正好可以触到池底软绵绵的泥淖。 他一边惶惑地看着我,一边任由我牵着他的袖子将他往荷叶深处带去。我们两个渐渐隐没在簇簇丛丛的荷叶之间。我的鼻端萦绕着阵阵荷花清香,抬头一看,碧蓝的天空已经被仿佛伸向天际的荷叶分割得斑斑驳驳,遮天蔽日。 桥头上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我们两个相视而笑,在这样重重叠叠的荷叶丛中,没有人能发现得了我们。 “奇怪,刚刚明明……”桥上的人喃喃自语,惊疑地往回走去。 我指了指桥头方向,轻声对他说:“其实,跳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犹豫过的。”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缓缓向我的方向倒下来,我一手拉着他胸前的衣襟,慢慢沉入水底,桥头上传来剩下的声音也湮没在我耳边一串水珠回还流转的声音里。 我在水中睁开眼睛,仰面向上看去,池水碧蓝蓝的,一圈圈漾着天上照射下来的黄色光晕,斑斑驳驳的碧蓝的水光映在我们彼此的身上,我们被包围在水底荷叶丛生的根茎之间。 齐鲁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我将亲手做的桂圆莲子红枣羹放在荀夫子面前,以安、修己见了,流着口水扒在几案前。 我盛了一碗递给夫子,又给以安和修己装了两个碗。 夫子尝了一口,点头赞道:“枣性温而养血生津,桂圆补益中气,莲子味苦而去火,有利于养心安神,里面还加了枸杞子、银耳等,入口冰冰凉凉,倒难为你费了这些心思。” 我笑回道:“并不费多少心思,夫子若是喜欢,我以后常给夫子做。” 他笑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别的倒还罢了,独独莲子长在水里,可是在庄子里的荷花池内摘的?” “就是庄子里的莲子了。是颜先生着人送来的,我想了想,莲子味苦,你们未必爱吃,就做成了桂圆莲子羹,又用冰块冰了几个时辰,好吃又清火,这样的天气里喝正合适。” 荀夫子听了赞赏地点点头,默默低头舀着。 过了一会儿,放下碗对我道:“看来能吃到这碗莲子羹,还是托了你的福。” 以安、修己不解其意,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眼睛滴溜溜看我。 我的脸上一烫,道:“夫子打趣我,小心日后什么也没有了。” “我没有拿你作趣。你们两个人的关系虽没有明说,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你们还不商议着成婚,难道你永远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我想再等等,等子房回来再办。” 夫子想了想,道:“他们师兄弟三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伏念那小子从小性格老成,与两个师弟并不十分亲近,倒是子路和子房两个人,好得和亲生兄弟一般,哥哥的婚姻大事,的确是应该亲身参与才好,况且,你与子房的关系也很好,若是瞒着他成了亲,以三小子的性格,回来怕是要大闹一场的。” 我赔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倒是难为了你。最近可有收到子房的来信?他有说何时回来?身为一派当家,整日在外闲逛也不成体统。” 我盯着自己的双脚失神,默了一会儿子道:“自开年到现在还未收到他的信。” 第23章 迢迢岁夜长 秦始皇三十二年,秋。 “姑姑!饿!” “饿啦!姑姑!” 我将菜搬上桌,两个小家伙一面瞪大眼睛瞧着桌上这些从未见过的菜,一面在一旁耍赖似地嚷着。修己的眼睛咕噜噜一转,凑近桌子向盘子伸出“魔爪”。 伏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筷子在修己手上狠狠一打,道:“大人都还未上桌,你们俩吵嚷着什么饿?我看就是馋!没看见姑姑在厨房里忙得紧,饿就快点去帮忙,不然都别上桌啦!” 以安听了,乖乖跟在我后面意欲去帮忙,我转身拉住她,朝伏氏笑道:“我一人应付地过来,今日是岁除,就别太拘束他们了。况且你叫他们两个去帮忙,也不知是给我帮忙还是添乱?” 伏氏“嘿嘿”一笑,边走边道:“那我去给你帮忙。”走到半路又回身道:“你们俩,在这陪着师爷爷,不许偷吃!” 荀夫子半倚在一边的躺椅上,此刻正笑着往这里看过来,点头道:“好!好!你们俩去吧,我会看好这两个小家伙。” 伏氏随着我迈出门,一边轻声在我耳边笑道:“夫子疼这两个小家伙得紧,此刻一定又纵容以安、修己在里面干坏事呢。” 我笑道:“这两个孩子生性聪明,秉性端直,只是年纪小,在长辈面前爱讨个巧撒个娇而已,你也不必对他们太过严厉。” 她想了想,对我道:“我总怕教不好以安和修己,阿念日后会埋怨我。” 我安慰她道:“若是这两个孩子还算不上人中龙凤,那我真是找不出其他的孩子可以和他们俩媲美的了。” 伏氏因为我的话喜笑颜开,二人说说笑笑走进厨房。 我一边细心照看火上煨着的鸡汤,一边对身后的伏氏道:“帮我把盘子递过来。” 一只手拿着一只洗净的盘子从背后伸到我身旁,我接过。突然意识到什么,正欲回身,一双手突然从背后环在我的腰上。他的下巴轻轻在我头顶上婆娑,怨怪似的说:“我进来这么久,你都未注意到我。” 我转过身子,仰头笑看着他道:“对不起,我正忙着,所以没有注意到你。”四顾看了看,见伏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厨房里,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子,伏夫人见了我,便默默退出了。我本来也不想进来打扰,见她一番‘好意’,就进来看看你,不料我在你身后站了好一会子,也不见你发现什么异常。” 我道:“有一句话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副样子,像不像叼着骨头还向别的同伴摇尾巴的小狗儿?” 他抬起一只手捏在我的下巴上,气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我若是狗儿,你就是我嘴里叼着的骨头。” 我轻轻拍下他的手,转身继续忙活。他却得寸进尺般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我的心绪为之一颤,无奈笑道:“正做饭呢,别来招惹我。” 他在我脖颈中闷声道:“子往,我时常想着你嫁过来后我们的日常会是怎么一番情状,今日终于让我提前体验到了。”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几分甜蜜几分酸涩,正色道:“你若尽在这里捣乱,我就把你轰出去。” 他听了,松开手笑着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出去。 一桌菜已经备齐,颜色各俱,香气诱人,袅袅地冒着热气。 “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修己你急什么?爹爹还没来呢!”以安提醒道。 “伏念这小子怎么回事?说好提早放掉那班学生,到了现在还不过来,可怜我的小修己,早就吵嚷嚷着饿了,此刻等他一个不成?” “夫子你别听修己这小子胡说!他几时饱过?我给他做了六年的饭,都不曾见他这样喊饿,几年下来,子往就把他们俩的舌头养得刁钻了,还把胃口给撑大了不少!” 一席人听了伏氏的话,都大笑起来。门口传来伏念先生的声音:“在说什么这么好笑?”众人转过头去,见他正背手笑吟吟地踱进来,朝荀夫子面前作揖:“师叔。” “我们在谈子往丫头替你们夫妻俩养了两只馋猫……既然人已到齐就都快坐下吧。” 伏念先生看见面前的桌椅蹙眉,朝我气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准又是你想出来的。” “这套桌椅是我着木匠做的,夫子和李叔年纪大了,长期跪着吃不消,我的膝盖也不是很灵便,平常我们在这里都是这样吃饭的,伏先生可以试试,保准舒服。” 他听了,不再多言,绕到桌子前坐下,感受了下,抬头对我笑道:“论讨巧偷懒的功夫,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擅长的人。” 我朝他点点头,感激于他对于我礼数不周的不责怪,一面招呼其他人坐下。 荀夫子举起酒盅道:“多谢子往丫头费心置办的一桌菜,今日是岁除,除了子房不在,我们也算是团圆,此刻都不必拘束。我老头子先喝一杯,祝愿来年,我们仍能像今日这般团聚,事事顺遂,喜乐安康。” “事事顺遂,喜乐安康!”以安、修己举起双手高声附和道。 “哈哈哈……”屋子笼罩在一片欢乐温馨的气氛中。 我一边尝菜,一边瞥见身旁的颜路喝酒兴致极高,忙放下筷子拉住他,他的酒杯刚碰到嘴边,撇过头看我。 我轻声道:“不许再喝了。” 他的眉眼弯了弯,笑道:“好,不喝了。”说着放下了酒杯。 “子往将来会是个好媳妇,还未过门,就可以将丈夫管得服服帖帖。”夫子看着我们笑道。 我耳根红红,低下头去。修己在一旁惊奇地喊道:“姑姑!你也被辣到了么?怎么脸和苹果一样?” 我撇过头暗暗瞪了他一眼。夫子道:“平时一张伶牙俐嘴,连我和李涯两人都抢白不过她,如今脸皮子倒就这么薄了。以安、修己,你们以后不必喊她姑姑,喊婶婶就好。” 以安嘻嘻笑着,修己一脸懵懂盯着我,我侧过头轻声对他嘱咐道:“不许听夫子的,你若敢喊,再也不给你做好吃的。” 修己连连点头,附在我耳边郑重地说道:“我还是叫你‘姑姑’,你可别忘记给我做好吃的呀。” 一句话逗得众人又是大笑,我转过头,见颜路正眉眼弯弯看着我,羞赧地低了低头。 吃过了饭,伏念先生正陪荀夫子下棋,伏氏和李叔忙着收拾,我本欲去帮忙,被伏氏推过叫我休息。只好靠在廊柱下看以安、修己和来思在远处竹林里玩闹。 现代的时候过除夕,窗外总是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响彻长夜,万家灯火,阑珊辉煌,此刻宴席已散,不免有些清冷萧疏。朝以安、修己招了招手,他们俩忙跑过来,我在他们两个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他们的眼睛一下变得亮亮的,笑着先后跑进了竹林里去。 过了一会儿,竹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伏氏拿着一只湿漉漉的盘子从厨房后跑出来,嘴里一叠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讶然地望向竹林,霎时反应过来,大叫道:“以安!修己!你们两个搞什么鬼?沸反盈天的是要把林子炸了么?师爷爷知道了还不剥了你们的皮?”无奈她的嗓门再大也大不过几十根竹节燃烧爆炸的声音,只好捋起袖子向林子里面冲去。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屋子里的夫子、伏念和颜路听到外面的动静也在第一时间冲了出来,伏念先生担忧地朝竹林里望了望,朗声道:“隗姜,不要真的打伤了他们!回来再耐心教导就是!” 以安、修己从竹林里跑出来,后面跟着操着一只盘子的伏氏。 “啊啊啊!姑姑!你骗我们……”后面几句话也早已湮没在爆竹声里。 伏念先生与妻子已经回去,李叔也早早伺候荀夫子睡下。我此刻正坐在堂中直着眼睛出神。转头看过去,以安和修己受不住困意躺在几案边睡去。我指着他们对一边的颜路轻声道:“你把他们送回房里去吧,夜里湿气重,这样躺着要着凉。” 他起身将以安、修己先后抱回了房间,回来后对我道:“你也休息去吧,这里我来守着。” 我朝他摇头:“我不困,每年我都会守岁,已经习惯了。你在一边陪我说说话,刚刚我们几个闹得太凶,没找到机会和你说上几句话。” 他索性在我身边随意坐下,我将头往他肩上一靠。夜里万籁俱寂,静谧无声,我们两个就这样默默坐着。 “有你陪着的感觉真好。”我低头把玩他的手指。 他浅浅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很少见你说这样的话。” “因为难得所以珍贵,我所说的,句句发自肺腑。” “我不需要它那么难得,我希望你常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喜欢听你撒娇,喜欢看你脸红,喜欢你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对我嗔视吃醋……”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笑道:“你们男人既要红玫瑰,也要白玫瑰,有了红玫瑰,红的就成了蚊子血,白的是窗前的明月光,有了白玫瑰,白的就是饭黏子,红的成了心头朱砂痣。你们祖师爷也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就是这样的人,若是真的变了,你只怕还要想念我头前的样子。” “又说胡话。” “这胡话不是我说的,是张爱玲说的。” “张爱玲是谁?” 我神秘一笑:“不知道,书上说她出自张爱玲之口,那就是出自张爱玲之口,至于她到底是何许人也,我也不知道。” “你说的书,我一本也没听说过。之前子房倒和我提到过你说的一本书,叫作《红楼梦》?” “是,可惜还没讲完,他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觉悲从中来。 “他走时,我心里就在隐隐担忧,如今他已经两年多未曾寄书信回来了,已经证实了我心中的忧虑。子往,你一直都明白,他是为何而离开,对么?” 我坐直身子,深深看着颜路的眼睛:“他身负重仇,我不想拦他,也拦不住他。” 颜路深深叹了一口气,重新将我揽入怀中。 秋月凉如水。我们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坐了多久,直至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梆子声。我抬起晶晶亮亮的眼睛看着颜路,两人相视一笑。 公元前二一四年来临。 第2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小街拐角卖的桂花糖糕,我还要吃石子馍馍和甑糕!还有……” 以安在一旁“吃吃”笑着,道:“修己小猪!怪不得师爷爷和娘亲都爱叫你‘修己小猪’,照你这样吃法,整条街都得被你吃空了!” 修己越过我瞪了她一眼,仰头朝我作委屈状,拉着我的手来回晃着:“姑姑!他们都叫我‘小猪’,可是我真的好想吃东西,这次我们好不容易可以去山下,若是不好好吃一顿,岂不是就辜负了?” 我笑道:“你不要耍赖撒娇,见着什么好吃的就缠着我买。上一次缠你不过,买回来一大堆吃的东西,第二天吃坏了肚子被你娘亲埋怨了几天不说,还差点不允许我再带你们出去,你可记得?” 修己笑嘻嘻道:“那我们就不买桂花糖糕了,但一定要吃面皮……” 三个人嬉嬉笑笑走出小圣贤庄的大门,看门的霍叔叫住我们笑问道:“姑娘带他们下山去啊?” 我点头称是,霍叔笑眯眯地点点头,几步之后又突然叫住我们,我回头,他对我们喊道:“那可要尽早回来,今日桑海城里刚从咸阳来了一批秦军,为首的是上卿蒙毅,不知上面又有了什么命令,总之是在郡守府里住下了,动静挺大,姑娘可要小心。” 我的脸色惨白,顿时僵在原地,以安、修己一人牵着我一只手,惊疑地看向我,问道:“姑姑!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呀?” 以安修己和来思打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我静静守在桂花树下,听见身后有人走近,回身一看,见是伏念先生,向他做了一揖。他负手静静望着他们传来笑闹声的方向,眼底笑意流淌。 “在他们母子三人搬进庄子前,我从未听过他们这样毫不掩饰的笑声。” “世上大多事情都是这样,如果尚未经历,谁也不知道它真正来临时带来的会是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道:“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我转过身子深深看着他,问道:“伏先生,若有一日,小圣贤庄置于水火之中,你会怎么做?” 他一愣,半晌道:“‘未知生,焉知死?’” “可孟老夫子也曾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伏先生,你肩上挑的,不仅仅是小圣贤庄的重担,更寄托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敬仰与希望,若不防患于未然,将来怎对得起他们的殷殷期望?” 他肃容道:“你是在教我如何管理小圣贤庄么?” 我摇头道:“我不敢。” 我们两个在黑暗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儒尊朗声唤以安、修己,牵着他们俩离开时突然道:“我十七岁接管小圣贤庄,二十岁成为儒家掌门,整个小圣贤庄乃至整个儒家的命运,我比你清楚得多。” 我在原地立了一会儿,默默向夫子处走回去。我本有意提醒他即将来临的结局,奈何他听不进我的劝告。行至夫子书房前,见屋内的灯还未熄灭,正欲推门提醒他早些休息,屋里传出了夫子苍老的声音:“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身子猛地一怔,放下已经放在门上的手,转身几步坐在书房外廊下的台阶上,抬头望着漫天灿烂的星河。 他确实比我更要分明。 秦始皇三十四年秋,秦皇嬴政颁布挟书律。 小圣贤庄首当其冲,庄内儒生皆被驱尽,有的去了西北大漠的战场抛洒热血,有的去了极北苦寒之地修筑长城,我默默望着底下那一片生长得郁郁葱葱的梧桐道,上下课前后再没有欢声笑语从那里传来。此刻的小圣贤庄像一座死城鬼蜮一般安静。 我摇头苦笑:“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颜路不知何时走过来,与我并肩而立,我们两个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他突然道:“师兄毕生所愿,唯教书育人,将圣人所学发扬光大,济世为民,开礼乐仁和之世而已。岂料如今,上不能劝用以仁政治世,下不能施以君子之道,此刻他心中的愤懑悲痛,必定非常人可以忍受。” 我看着他道:“儒尊并非常人,或许以后会慢慢走出来的。” 他的双睫垂下,半晌道:“子往,你真的相信我们还有以后么?” “我相信。”我迎着他看过来的目光,笑着道:“若你心底里真的相信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你会先把我送走。” 他也笑了,道:“我没有先把你送走,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千万种法子自个儿回来。” “那可不一定,万一我心底真的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呢?” 他将我的脸打量了一会儿,道:“子往,我有时真希望你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我想了想,最终出口问道:“有一件事我很疑惑,却从来没有问过你。如果说伏念先生留在小圣贤庄是为了传播儒道经学要义,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子房当初选择小圣贤庄,是因为身世特殊,意欲打消秦皇疑虑,并借着这个地方韬光养晦,伺机而动。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颜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道:“与彼二人相同。” 除了庄内进驻的一对秦军,偌大的小圣贤庄一下子就剩下了我们几个人。我和李叔照常伺候夫子每日的衣食起居。伏氏虽然内心悲恸,但也尽力在人前保持笑容。以安、修己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感觉气氛微妙,懂事地不再在我们面前打闹吵嚷。一间院子虽然住了几个人,却每日过得了无生气。 前几年几乎每一天都是为了这件事情担心忧虑,但当头上这把悬而未决的剑真正落下的时候,内心竟然平静如一潭死水。我像一个已上刑台的犯人一样,毫无反抗地接受着将要降临在自己头上的一切。 “姑姑!姑姑……” 以安、修己大吵着奔进来,我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姑姑,外头着火了!”说着一人牵了我一只手将我拉出去看。 我出门一看,藏书阁方向已经是一片火光,大火将天边映衬地如红霞一般,若非冒起的滚滚浓烟,简直与云霞无二! 我一惊,忙向前跑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回去!待在屋子里不许出来!” 以安、修己本欲跟着我去看,见了我此刻的表情一愣,忙停住步子一步三回头地回去。 我跑到藏书阁前时,见大火已经将整座藏书阁包围,火舌舔舐着廊柱、围栏、屋脊向上攀升,直上云霄。藏书阁前的道路上秦兵分两边队列,仿佛一旁的大火与他们无关 。 我在人群中看见颜路的身影,忙向他跑去与他一同跪在地上,抓住他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刚来……我早就知道,陛下眼里容不下这些书。” 他转过头盯着火光处,神情漠然,眼里虽然映衬着灼灼火光,却再也找不到一丝平日神彩。 我望着眼前的火光烈烈,心中激动难平。一代代的知识分子用书铸成孤城,不过一个人一句话,这一座座的孤城就如泥沙遇水一般在一夕之间轰然倾塌。 我们两个不知保持这样的姿势跪了多久,我的膝盖又传来阵阵刺痛。忽然发现藏书阁已经被烧塌的一扇门后传来响动,随后,一团黑黢黢的小东西正从门下挤出来。 那团小东西已经被火烧得面目难辨,身上没有一寸好的皮毛,浑身冒着黑烟朝这里摇摇晃晃艰难跑过来。我的心随着它的走近颤地越来越快,最后连身子也不自觉抖了起来。血从它身上滴下淌了一路,直至跑到我们身前,身形突然晃了晃,轰然倒下,在地上痛苦抽搐着,吐出一大口血后“呜呜”叫着。我们俩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怔怔看着,直至它在地上不再抽搐哀叫。 来思身上一串串紫红色的血泡令我触目惊心,伴随着鼻端闻到的烧焦味,我的胃一阵翻涌,疾走几步扶着一旁的树俯身干呕,眼泪也在一瞬间决堤而出。直至胃里吐无可吐,才在泪眼迷蒙中回身望去。颜路正蹲在来思身侧,低着头不发一语。忽然他的眼神一亮,将手伸向来思的嘴。伸回手时,手中多了半块玉佩。我慢慢走近,玉佩已经被火烧得发黑断裂,但尤能稍稍辨认。正思索间颜路的身子突然猛烈地颤抖起来,抬起头对我道:“这是师兄的九龙玉佩。” 我的心如同再次遭遇了雷劈!捂住嘴向大火中看过去! 他突然发了疯似得向大火中冲过去,我上前狠命拉住他,惊慌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一把将我推开,继续奔上前。我哭着朝他的背影大叫:“这火是谁下令放的!你要让小圣贤庄上下几百人陪葬么!” 他的身子猛然立住,摇晃了几下如一截枯木般狠狠摔在地上,我在地上早已哭得肝肠寸断,抬起眼睛看他,泪水迷蒙中眼前的火光早已模糊一片,唯有将他跪在大火前的身影看得真真切切,热浪翻滚,朝这里迎面扑来,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翻飞,他突然仰头呕心剖肝一声长啸,如凤凰泣血,带着一切绝望、悲恸、伤心欲绝,直逼九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5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藏书楼的火波及到周围几栋楼阁,大火整整烧了两天,直至第三天突然下了一场秋雨,不仅熄灭了火势,还将空气中、屋顶、树叶上飘浮黏着的雾蒙蒙的尘灰洗刷干净。雨过后,天空重新绽放出了澄碧的颜色。 我们将来思的尸体埋在了夫子屋子前的竹林里,一条小溪从小小的坟茔边逶迤穿过,我一手摸着垒砌的石块,心中无不迷茫地想:来思临死之前遭遇烈火焦灼的痛苦,在死后,就让它常伴着铮铮清凉的的溪水,舒适安逸地睡去…… 颜路在我身后站着,默了默,将视线放在我的身上道:“至此后,只见子往,不思子来。” 我的身子猛然一怔,心中悲凉凄苦交加,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回到夫子处时,李叔正扶着夫子半躺在榻上,他微眯了眼,躺得极不安稳,喉咙里随着呼吸发出“噜噜”的痰气。我见夫子一夕之间憔悴了许多,连原本头上的白发也像又镀上了一层霜雪,“涔涔”冒出寒气。犹记得颜路将伏念先生的死讯告诉给荀夫子时,夫子大怒,将手中的杯子掷向颜路,骂他“胡言乱语,诅咒师兄”,颜路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说一句话,只由杯子磕在额角,血沿着他的脸庞棱角,一滴一滴落在身前。夫子骂了一会儿,突然瘫倒在一边的椅子上,仰头闭着眼流泪,任由眼泪淌进鬓边的头发中隐没,后来又狂笑了一阵子,道:“我当年究竟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畜生!我还未死,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剁黜手足,残害同门的事情……” 伏夫人任凭身子强健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晴天霹雳,自此大病一场,油盐不进。我坐在塌前端着药,一口一口将药灌进,又见她过一会儿俯身一口口吐出来,我拍着她的背,突然惊异于她的身子竟然已经如此消瘦。她躺下后便沉沉睡去,我盯着她蜡黄的脸,两颊间隐隐泛出的黑气,凸起的颧骨和深凹下去的眼窝,心中突然预感这样一朵原本娇艳卓绝的花,也即将枯萎凋谢。 望着手里端着的剩下的已经凉掉的黑色药汁,耳旁响起颜路的话:“这是心病,药石无医。”我呆呆守在旁边坐了一会儿,正欲起身出去,伏氏不知又何时醒来,抓住我的手。我忙跪在她旁边反握住,轻声问道:“夫人要什么?” 她已经恍然不像之前那副气若洪钟的模样,声音如一根空气中细细欲断的丝线,道:“姑娘,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也不愿再活下去,我想跟着阿念一起走……只是,我放不下以安修己,你……能不能答应我,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我悲从中来,颤着嗓音劝道:“夫人何苦这样?夫子和颜先生医术超群,用的药也是最好的,夫人若有活下去的意愿,便能挺过去。伏先生已经不在,以安和修己只剩下你,若你也走了,你叫他们怎么承受得住。” “我即便挺了过来,心里也空啦,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我每每喝下这些药汤,肚子里又颠江倒海一般逼着我吐出来,再好的药给了我也是糟蹋……姑娘,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盯着握住我的这只苍白无力的手,她曾经这么顽强,靠着这双手独自将两个孩子拉扯大,现在又是这样憔悴,交代后事一般将两个孩子交付给我。 心里百转千回,出口却成了 “我不愿!”三个字:“我不愿!我要你好好活下去,自个儿照顾他们!” 伏氏牵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缓缓说道:“姑娘,我知道,你愿意。”说着,累极了似的,又将眼睛闭上,沉沉睡了过去。 我将门轻轻掩上出去,见以安和修己远远守在树下蹲着用树枝摆弄蚂蚁,不知俩姐弟又有什么龃龉,修己闹了起来,以安忙拉住他:“修己你轻一些,爹爹被咸阳来的大官请去府上还没回来,娘亲又得了风寒,此刻正在休息,我们不要太吵打扰娘亲休息……”修己听了,忙懂事地点点头,轻声轻脚跟着以安不闹了。 我再也坚持不住,回过身去小跑到一棵树后,捂着嘴默默大哭起来…… “……他们说:‘师兄虽是儒家掌门,但儒家自来为陛下所不喜,丧事不宜大操大办’……” “放屁!”荀夫子突然将手往几案上重重一拍:“人都已经被他们逼死,难道还不准我们按照规矩下葬?!我们偏要隆重下葬,他们能将我们怎样!” 颜路神色不变,语气与前相同,依旧垂着眼平淡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师兄一生尊奉礼教纲常,身后之事万不可草草了结,故已经收集好师兄的尸身,停灵于正殿,两日之后再派人吹打,将师兄埋于宗祠……一切按照儒家掌门的规格礼仪。” 我此刻正站在伏念先生的屋子前,伏念先生生前勤奋治学,常常在灯下静坐学习至半夜,后来又有伏氏搬进来和他一起住,偶尔路过门前还可透过窗影看到他们夫妻二人恩恩爱爱的场景。可是现在人走灯灭,窗口只有黑黢黢空洞洞的一片,并且这盏灯,永远不可能再亮起来了。 推门进去,看到屋中央坐了一个人,周身酒气围绕,在门口投进来的月光下更显得萧索孤寂。我从最初的惊惧中走出慢慢放下心来,静静看着他。 他仰头,迎着我期待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我大失所望,仍不甘心地绕着屋子翻找起来。到最后,也颓然地走近他身边坐下:“在伏念先生薨逝前几天,我曾找过他,提醒他将要来临的变故。他一口回绝,我原以为是他刚愎自用,可是后来想想,原来是我多此一举……”拾起他身边东倒西歪的几个酒坛子中的一个,仰头让冰冷的酒灌进肚子,然后又传来火烧似的一阵疼痛,苦笑了笑:“他明白儒家和小圣贤庄的处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终究抵挡不从天上砸下的巨石,他即使身为儒家掌门,其实也和我们一样。只是他心里早就比别人多做了一份舍生取义的准备。没有掌门的儒家就像一盆散沙,既减少了天子的疑虑,保全了所有儒家弟子,又可以让他免于看到一手培养强大的儒家沉沦的下场。伏念先生是一个决绝果断之人,既然如此做,就说明他心中甘愿,之所以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就是为了让我们也早绝了悲痛的心思。此刻,他恐怕早已随着藏书阁的那些典籍,随着他心中的仁义礼仪,到一个没有肮脏痛苦的乐土去了。” 颜路的眼睛突然闪现了一瞬的光芒,如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火石,我紧紧盯着他的面庞,道:“你千万不可以倒下。” 将酒坛往地上一放,缓缓出门而去。 两日后,一队穿着白衣短褐的人,吹吹打打地将装有伏念先生“尸身”的棺椁葬于桑海南隅,人数绵延数里,哀恸悲嚎之声响彻天际。第二日,又一队人将一副小一点的棺材葬于伏念先生坟茔旁。一切的爱和恨,都随着黄土深埋地下,只有在风中烈烈翻飞的魂幡证明,他们存在过。 我望着周围几个穿着黑色盔甲的秦兵,对面前的颜路强挤出一丝笑,道:“看来他们对你还不错,只给你安了个‘罔顾圣令,以厚礼下葬伏念’的罪名,不知之后,又会给我们分别扣上什么样的罪名?” 颜路扳着我的肩,一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不要说胡话。我要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师叔和以安修己。” “我当然会照顾好他们!”我笑回道,下一秒,便被拥进他的怀抱。 他用下巴轻轻婆娑着我头顶的头发,只简短地说了几个字:“子往,谢谢你,委屈你。”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香,闷声道:“你若要谢,就活着命回来慢慢谢我。” 他笑着说:“好,好。” 我们两个依依不舍地分开,目送着他被秦兵拥着向大门走去。踱出门去时,外面残血一般的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红色,我的神情恍惚,忽然将他与大火中伏念先生的身影重合,心中蓦地一惊。 不!不会的!我心神不宁地朝夫子处走去,看到门口驻守着的两个秦兵时微微一愣,懊恼于他们的步步紧逼,竟然连一屋子的老人孩子也不肯放过,随即默默走进去。快到院子中央时又旋即调转步子朝那两个守门的秦兵走去,带着笑意朗声问道:“请问……二位爷顶头的大人,是不是姓蒙?” 担心这一章写的东西太杂太乱不能被你们理解,有什么疑惑可以来评论问我,给你们解答哦(∩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26章 短相思兮无穷极 我骑在马背上,耳畔传来“呼呼”作响的风声,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马像一道闪电般穿过驿道向城门口掠去。 才出城门,身下的马突然刹住脚步,长吁一声抬起两只前蹄来。我急忙拉紧缰绳,以防后仰着摔下来,待马落稳后,又不肯前进,踌躇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踱着。我不解,这匹马是李由送我的,颜路说他很会通灵性,是一匹难得的好马,我因它学会骑马,期间与它磨合了许久,也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总算是让它真正承认了我这个主人,从未见过它像今天这般反常。 马的两只耳朵灵敏地来回动着,任我怎么驱策也不再向前一步。我心里“腾”地升起一个念头,俯身抱着马脖子附在它耳边轻声说道:“不是它,我们走吧。若是它,此刻怎么还不出来见你呢?”又见它踱了一阵,最后发出一声长吁,似悲似叹,继续扬起蹄子向前疾驰而去。 我在它奔出好远才敢回头望去,群山尽头,一轮红日沉沉向下落去,山头晚霞像金鳞片般栉比排在空中,余晖遍洒得城楼上头金光岚岚,一人一马萧索地立在城头,身影在我看去已经模糊难辨,隐没在身后的薄暮蔼蔼中。 一月前 我利用了子往真实的身份找到了蒙毅,除了隐瞒自己的来历,将一切实情都告诉给了他,说了我因何留在小圣贤庄不愿回去,说了小圣贤庄对我的恩情,说了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蒙毅听后深深地看着我,只问了我一句话:“你知道颜路的身世么?” 我想起之前曾经探问过颜路留在小圣贤庄的缘由,他说他既与伏念先生想法相同,欲继往圣绝学,又和张良一样寻求庇佑以伺时机对帝国进行反戈一击,便道:“之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一些,现在看你的神情语气,大约也能确定了。可我不管他是哪国王公贵族的后人,他就是他,从不会因为别的而改变这个事实,我现在拥有的,是那个笑若清风朗月,行如芝兰玉树的颜路,至于他身为何许人也,我们上一辈之间又牵扯着怎样的恩怨纠葛,重要么?” 蒙毅听了大惊,摇头道:“你去了这几年,连行为想法都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我在蒙毅暂居的郡守府上住了一个月,期间软硬兼施,处处缠磨,说到动情处落泪,动怒时以命相逼,蒙毅最终答应以一死囚将颜路从大牢中换出,将死囚发配至西北修筑长城,至于最终这个死囚能不能活着到那里,便又要由此牵扯出不少的人命官司。 马夫牵着小红马在侧门外等我。蒙毅替我拢了拢披风,久久打量着我的脸:“你出走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此刻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了。分别了七年,你竟连一个月都不肯留给我们。” 我望着他略显落寞孤寂的脸,不禁有些愧疚悲悯起来,从头至尾,我不过仗着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与他之间的血缘亲情而任性耍赖罢了,至于在这一个月里他对我出自真心的关怀和照顾,我从未用心体会和真心感激,反而撒泼似的纠缠逼迫了他一个月,只为了或许对他来讲是一个敌对的人的性命。 一股久久未体会到的温热情感突然涌上我的心头,至少在这个时代,他与我流着相同的血液!至少是他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只能是对待亲人才能有的撒泼耍赖!我回身,朝他疾走而去,突然跪下。 他一惊,眼神里一下流露出许多难辨的波澜。我含泪不语,默默躬身磕头。他背过身去,抬起手在眼角一拭,朝我挥了挥手。我起身正欲离开,他在背后突然道:“走了之后就和他好好生活,永远不要回来!”我脚下的步子一顿,随即又迈开步子出门上马而去。 我的视线从身后高墙上的那个身影上移开,看着前方继续驾马,心里却滋味难辨。这匹马是他送我的,上一次分别是我目送他离开,这一次却是他目送我的离开,日后我归隐,他仍旧出仕,恐怕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不知在之后的某一天,当楚军攻破荥阳城,他像今天这般站在城墙头上,也会不会后悔他这一生汲汲营营,翻雨覆雨,得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下场? 风送来类似茉莉花的香味。我驾着马出了城,远处视野越来越宽,人烟越来越少,辽阔的原野上,只有几户人家分散地伫立着,田间劳作一天的农人扛着锄头陆续回到各自在夕阳下袅袅飘着炊烟的家。我勒住马,静静看着几步开外田垄上静静站着的这个人。 他在夕阳下笑得灿烂,向我伸开手臂,缓缓道:“娘子,我们回家。” 我的鼻子一酸,终究忍住。跳下马向他飞奔而去,迎着天边云蒸霞蔚,迎着风中混合的花香和麦香,迎着归巢的鸟儿鸣声啁啾,跌进他的怀抱里。 我们彼此紧紧拥抱,仿佛要将分离一个月而产生的的思念都从彼此的体温中回醒过来。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有如摄人心魄的魔音:“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一月不见,思你,想你,念你,不敢忘你,恍如大梦三生,醒来犹是爱你。” 我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直白羞涩的情话,不禁红了脸,嗔了他一眼道:“哪里学来这样的话?油腔滑调……不过以后要常说。” 他笑道:“好。”说罢,仍旧将视线紧紧盯在我身上。 我红着脸扯开话题:“你知道我要来?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我?”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每日都会来这里等你一会子。” “你以后不必再这样等我了……” “恩。” “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恩。” “我们回家?” “恩。” 他牵着我走过田间阡陌,走进郁郁苍苍的山林,指着眼前一间绿竹环绕、环境清幽的屋子对我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家。” 我刚踏进院子,两个熟悉的身影便飞扑过来,嚷道:“姑姑!” 我低头看着以安和修己,鼻头又是一涩,俯身将他们两个搂进怀里。 “姑姑,二叔终于把你接回来了。爹不在了,娘亲也走了,后来连你也不见了,我和修己夜里很怕,以为姑姑再也不会在我们床头给我们唱歌、讲故事了……” 我见以安哭得太伤心,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安慰道:“姑姑再也不走了。” “你们两个小家伙,姑姑才将来,又惹得她哭。”颜路一边踏进院子,一边笑道。 “姑姑不哭,我们开心。姑姑来了,我们又可以吃上好吃的了。”修己举起手在我脸上笨拙地抹着,一边逗引我开心:“姑姑,你不在的日子里,是二叔做的饭。二叔每餐都凑活做,将‘修己小猪’喂成了‘修己小猴’。” 我实在想象不出看似不食烟火的颜路下厨会是什么样的,做出来的菜的味道又是怎样的,竟真的能将吃饭不挑的修己养瘦了不少,“噗嗤”一声转悲而笑。 “姑姑不在的时候,要吃什么我就尽力为你们做什么,现在见姑姑回来了,便说我做的不好了。”颜路指着他们无奈笑道。 “他们不想吃,我想吃。今晚还是你来做,我想尝尝你亲手做的菜。”我道。 以安、修己在一边发出一声哀嚎。颜路笑道:“我做的真的不好,不过你若想尝,我也可为娘子洗手作羹汤。” 以安、修己在一旁“吃吃”笑着,我见不惯他们两个挤眉弄眼的样子,一人头上给了一个爆栗。 哄完以安和修己睡下,走到院子中,望着另一间屋子里传出的暖黄的灯光发呆。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推门进去。屋内陈设雅致简单,仍保留着他之间屋子的特色。眼睛不由地向床榻瞟去,两抹绯红飞上脸颊。虽然不应该再像未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扭捏害羞,可之前一直是分隔两处而住,现在却要像寻常夫妻一样每日同床而眠,毕竟有些害羞和不习惯。 颜路正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我正惊疑间却被他按在床边,撩起我裤管将热帕子敷在了我的膝盖上。我看着他蹲在我面前按摩我的腿,听他道:“之前我一直帮你调理身子,之前一个月里你都没有再喝过药,只怕一切努力又都白费。从今往后我要慢慢治好你,无论是你的腿,还是你四肢冰冷偶尔头疼的毛病。” 我笑着安慰道:“其实我已经好了很多,这一个月里……” 他抬头看我,我知道在这一点上瞒不住他,只好住了口。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前段时间是你的生辰,我没有赶上,现在把贺礼给寿星补上。”一边就从身上掏出一个腰佩。 他接过仔细看了看,笑着对我道:“里面点缀着的,是红豆,可外面的我见所未见,又是什么新奇东西?” “是骰子。”我道:“我和工匠解释的时候颇费了一些口舌,改来改去,浪费了好多上好的玉料,总算是做到我满意的样子。外面洁白剔透,四四方方的,叫作‘骰子’,里面空心嵌着、来去滚动的,是红豆。因我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句诗,抬头笑说:“子往,我很喜欢。不仅欢喜你的贺礼,还欢喜你总算没有让我在这一个月里独自承受分离之苦。” 我的喉头干涩,抱着他道:“不会了。” 第27章 梅子金黄杏子肥 窗外晨曦微露,阳光将屋子里放置着的木桌一角照得金黄,微尘在投进来的光束里翻腾飞舞。 我正欲从被窝里出来,被子里又伸出一只手来,我的身子“咚”一声撞到床板上。我揉着肩膀嗔道:“我起来生火做饭,以安、修己起来饿了要闹的。” 他笑着用指腹一下一下婆娑我的额头:“你太宠惯他们俩了,师兄若在,一定不会由着你这样溺爱他们。你一心宠着他们,我只想一心宠着你,听我的话,再睡一会儿。” 我在被窝里被他缠得无法,半是好笑半是好气,便枕着他的胳膊又睡去,等我再一次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以安和修己已经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打闹,我朝厨房走去,还在门口就见颜路正在烟雾缭绕里忙活。 在此刻我才算第一次撞见这样散发人间烟火气的颜路,他在院子里开荒了一片小小的菜地,收获所得足可供我们四口人平常食用,院子里鸡鸭成群,两只脚支撑着肥硕的身体排成一排来回蹿着。在我不在的一个月里,他从一个桃李天下满手书香的先生变成了一个熟知杂蔬谷物四季收成的乡野农夫,而且中间似乎并没有经历什么过渡与不适。我们日后或许就这样,像普通的乡野夫妇一般,在一茬一茬的谷梁的播种与成熟之间消磨时光直至终老。 我们各自来时没有带来一册书,咸阳发来的挟书律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秦国,我们所住的地方虽然清静隐蔽,但附近仍有人家生活,所以需处处提防注意。我望着以安、修己偷偷用树枝在砂砾上练字又飞快抹去的样子摇头苦笑:我在现代每每读回忆录时,始终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文化不被摧残、思想自由不被束缚的时代,却没想到穿越回来,反倒真正饱尝了这样的滋味,见过了海上红日升腾云蒸霞蔚的波澜壮阔又怎再满足于整日盯着墙头日影沉沉薄暮残阳,可怕的是它不仅不允许你再去看海上的景象,连你囿于墙院一窥光明的权利也剥夺了。 一双手从身后覆在我的眼睛上,颜路声音淡淡,在我身后说:“不要想,不要露出那样的眼神。” 我将他的手拿下,回身看着他笑道:“我在想什么?你不必太把我看作一个深闺愁妇,现下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也没有什么事能扰我心绪的。” 他蹙眉看着我,突然将我拦在怀里,喷薄的气将我的头顶撩拨地痒痒的:“子往,只有像现在这样把你抱在怀里,才感觉你是真正真实的,每当你露出这样忧愁的眼神,我都怕你会突然消失。” 我看着他,眼底笑意荡漾,抓起他的一只手便咬,他不恼,只是笑着看我。我松了口对他嗔道:“若你再觉得我是假的,就看看手上的痕迹,等它消下去了,我就再咬,直到你觉得我是一个真真正正、活生生的人为止。” 他道:“子往,好娘子,你把我咬坏了不心疼么。” “心疼。当然心疼,若是把你这双手咬坏了,以后谁给我们三个做饭呢?” 他朗声大笑道:“师叔说你惯会躲懒,果然不差,现在把什么事都交给我了。” “说到夫子,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他了,什么时候回去看望他?” 颜路对我笑道:“我带以安修己离开的时候,师叔说过,叫我们不必挂念,也不必时常去看望他。” “夫子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说我们不必去看他未必就是真的不要我们看他,若是不顺了他的心意,只怕到时我们又要捱一顿骂。” 颜路不接话,淡淡笑着说“是”。 山下有一片杏子林,附近的农人正忙着将树上一簇簇金黄浑圆的杏子摘下,一筐一筐运出去。田间阡陌都飘着杏子诱人的香气。 修己瞪着眼看着一筐筐杏子从自己眼前掠过,咂摸着嘴仰头对我道:“姑姑,我们向他们买几个杏子尝尝吧?” 我正欲拉着他们向杏子林走去,远处有一个女人朝我们招手:“以安、修己,来尝尝杏子!” 修己抬头朝我笑眯眯说道:“姑姑,我们不必买了。”说着两人一边向那里跑去,一边甜甜地喊“李婶婶”。 我忍不住笑出来,也不知他们俩这个法子是谁教的,凭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和涂了蜜似的的嘴巴,竟然真的哄得附近的居民时不时往我们家送吃的。李婶蹲坐在筐子边,一边搂着一个,忙不迭地往他们怀里塞杏子,我走过去对他们道:“还不谢谢李婶。” “谢谢李婶!” 李婶从头至脚将我打量一遍,起身上前对我笑道:“我常听以安、修己说家里有个姑姑,就是姑娘吧?” 我笑答道:“前段时间身子不大好,所以大多待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大姐没有见过是自然的。我叫子往,正是以安和修己的姑姑,他们俩淘气总爱往外跑,我又很难出来看管着,之前多亏了周围邻居们的帮忙照料,我在这里谢过。日后生活上若有什么难处,大姐不妨来找我们,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大忙,但也能想想主意分忧解难。” 李婶笑道:“怪道人们说什么‘人以群分’,我们常常议论以安修己的叔叔,说他虽然和我们一样下地忙农,但人品相貌毕竟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现在看见姑娘,说话举止和他们叔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不愧是兄妹两个呀!” 我一愣,看向以安和修己,后者低头吃杏自顾不暇,前者向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是你说不许我们叫你婶婶的,这下叫旁人误会了吧! 我羞于解释,那李婶已经滔滔不绝地开始另一个话题:“……颜先生一搬过来,附近人家的丫头们都患了相思病一样,饭也不做布也不织了,每日就从田间走过三四遍,就为了看一眼你家阿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子往啊,李姐可是附近出了名的媒人,谁家小子丫头我知道个门清,你家阿哥可有娶妻的意向?李姐保准给他介绍一个顶好的姑娘,李姐还可以帮你把人生大事解决了呀?……”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见她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打断她的话道:“多谢李姐的好意,只不过……” 她停下来奇怪地看着我,问道:“只不过什么?” “你口中的我家阿哥,就是我的丈夫。” 她睁大了眼盯了我五六秒,摇着头道:“我的妈呀!这个世道我是越来越不理解了……” 以安、修己的眼睛突然一亮,叼着杏子从我身边跑过:“二叔!” 我回头,颜路身后背着一个斗笠,穿着一件褐布短衣,下面是一条青灰色的裤子,纤细的脚踝从挽起的裤腿里露出来,脚上随意趿拉着一双草鞋,正笑眯眯搂着扑到怀里的以安和修己,随后仰起头对我道:“阿妹,我们回家吃饭。” 我第六次侧过头看他,见他面上仍旧是一副人逢喜事笑意吟吟的样子,剜了他一眼道:“你偷偷笑什么?” “我偷偷笑我的,与你什么相关?” 我被他一呛,更为生气道:“你一定在笑我刚才说的话。” “子往,我很开心。” “我看你不是开心,是知道我在这种事上脸皮薄,故意拿我取笑。” “我觉得你与之前相比变了许多,以前的你若是遇上这种事情,必定要耍坏心眼作弄别人一番,再或者在我这作些小女儿姿态耍小性子,刚刚看见你终于肯在旁人面前大方承认我是你的丈夫,让我很开心。” “第一,这件事上她为人不为己,况且不知者无罪,我何必捉弄她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第二,之前吃醋嫉妒,全因在我这儿她是你第一个在外貌上予以夸奖的女孩子,所以久久不能释怀,在你那夹枪带棒闹了一通;第三,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种事情在我这实在已经激不起半点的醋意。” “可我还很喜欢你在我这的小女儿姿态,喜欢你吃醋时看我的眼神、姿态、说的话、做的事……像一个飞扬跋扈的小辣椒,就算是生着气,也依然光彩夺目。” 我笑嗔了他一眼:“你尽想着我为你吃醋,可是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为了我吃醋的样子。” 他想了想,道:“也有。”见我疑惑地看着他,便继续道:“比如院子后面的小红马,我常在它的草料里加些味苦的草药,也不只一次盘算着将它拉到集市上卖了。” 身后的杏子林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未摘下的杏子仍旧像一盏盏黄澄澄的小灯挂在树上,这是来自乡野最质朴的呐喊声,承载了村民一年的辛劳和希望,此刻终于迎来丰收。 明天是端午节,先祝各位小宝贝端午节快乐!话说你们爱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梅子金黄杏子肥 第32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公元前229年,赵国灭国前三个月。 灯光幽微,一个女孩子提着一盏宫灯进了屋子。逼仄的屋子里,靠墙摆了两排床榻,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女孩子正挤在床榻上,有的收拾被褥,有的围坐一团低声说笑,有的将被子拉过半个头,背着门,已经睡了。那刚进来的女孩子将宫灯熄了,放在墙角,缩着身子走向床榻,低低说道:“六月里突然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连带刮起的风,真真吓人,像是要把人整个吹起。” 有几个女孩附和:“是啊,正在讨论这场雨呢,下得真大。” “我今儿在李夫人宫里当值,正站在廊下听候,只见天上云越滚越厚,越滚越多,离我也越来越近,好像是从宫殿顶上生起、滚起来似的。然后便是一道电光,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我不禁大叫了声,旁边的小公公也不及骂我,他也被吓了一呢!” “我也见着了,就是这道电光,随后天便被人捅了口子似的,倒桶似的下起了雨。” “这场雨下得怪。来的快,去的也快。” “要我说,怪的不是雨,是——”一个女孩子接过话头,最后几个字故作神秘,惹得其他女孩子将头凑近。 “作死!这么晚了还不睡,明早你们不当值,我还要!”一个躺着的女孩骂道。 那围坐的一群人便互相做了个鬼脸,下榻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烛光吹灭,便只有月光透过窗子悠悠晒进来,屋子外树梢的蝉,经由了白日那场难得的大雨,叫得更嘹亮。忽然有谁问:“欸?小姝儿还没回来么?” 回答她的是此起彼伏的、轻微的鼾声,她也便翻了个身,闭眼睡了。 宫女小姝在殿外的廊下听候,大王还未召膳,她就得一直候着。今日献膳的本不是她,只是这个当值的小宫女突然肚子疼,才央求自己来替她当值。此刻,她一面担心着盒子里的糕点口味变差,一面又好奇地觑着殿下跪着的这席白色身影——从她来时从他身边经过,她便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二十来岁,面容生得极俊俏,虽是跪着,可是他的样子,她想,比这王宫中长得最好的松柏还要挺拔、好看。只是,这样的男子,有这样的样貌和气概,为何还要长跪在大王这样的人面前呢,他本该是天上人。 “公子,回吧,这大日头的,您跪了这许久了。”殿门打开,一个宦官挤出来,又将殿门轻轻合上,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 “郭开!欺世盗名,实乃佞臣。请大王,切勿听信谗言!”阶下那白衣公子似乎未听见他的话,朝殿内扣了一首,一字一句铿锵置地。 那宦官觑了一眼旁边的宫女小姝,表情为难地继续劝道:“公子,郭大人此刻可就在殿内呢,您……您可得注意些,莫要伤了臣子和气。” 阶下人不语,只继续磕着头。 那宦官撇了撇嘴,拂袖进殿。 小姝不禁为阶下的公子担心:这样拂了大王的意思,这样辱骂郭大人,是要遭殃的。小公子,究竟有怎样的冤屈,让你这样豁出了性命呢? 殿门自阖上便再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召小姝进去侍候用膳,小姝便一直陪阶下的公子等着。突然,小姝的注意力突然被天边涌起的乌云吸引去,它们一层团裹着一层,似乎压到人眼前来,天迅速暗了。 风起,树木左摇右晃,危危将倾。小姝被吹得睁不开眼,只见那一抹白影被风吹得衣袂翩飞,身形摇摇欲坠。小姝开口欲叫他来廊下避避,便被风灌了满口。只能担心地望着他,只见他两手撑地,依然脊背不屈,如一杆插进泥淖里、不肯折断的长矛。 电光间,大雨倾盆,风裹挟着雨侵入回廊,小姝的粗麻裙裾顷刻被打湿,紧贴着小腿,寒意开始往她的骨头缝里钻。又一记炸雷滚过天际,撕裂模糊的雨幕,小姝似乎一下撞进了公子嘉抬起的眼中。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赤红,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他借助撑着地的手保持着身子不晃动,端正而标准地,一下、一下、一下……磕着头。 雨倏尔停了。 黑云翻过了这座宫殿,浩浩荡荡到远山去了。王宫上方被洗成了碧澄的颜色,没有一朵云,太阳金灿灿洒下光辉,打在湿漉漉的宫殿和青石板上,整座王宫闪烁出晶亮的光。小姝惊魂未定,惊异于这天象,突然想起手中的食盒,心跳错了一拍,慌忙打开看了看,见糕点安然躺在盒子中央,长舒了口气。再见那小公子,衣衫已全部浸湿,正滴答淌水,几绺发丝垂下,不辨神情,只是那脊背依旧笔挺,固执地与什么抗衡着。 沉重的脚步踏着雨洼而来,小姝看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提着一个黑色布包而来。他的铠甲因淋了雨,此刻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小姝便把视线放在他手中的布包上,那布包也被浸透了,一路淋漓地滴着水,再走近些,小姝又觉得那滴着的似乎又不是纯粹的水。这样一个肮脏的东西,是献给大王的么? 正惊疑间,那将军已经走到了公子的身后,用眼睛睨了睨那跪着的人,把那布包向公子身边一扔。布包在青石板上滚了两滚,便散落开,一颗人头咕噜噜滚了出来,在湿哒的青石板上左右晃了晃,正在公子面前停住。 小姝吓得捂住了嘴,身子又不住地打着寒战,那颗人头的脸正朝着她,泥水混着血水,不辨面目,又带了点人的颜色,小姝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在一刻钟前,他也曾是一个活着的人。 那面对风雨和王权都安然不动的人,猛地向后弹起躲了几步,愣怔了几秒后,突然仰天长啸,这声音像是从心肺里生生剜出来的,混合着血沫喷溅而出,绝望而悲凉,划破了宫殿上方无边无际的、惨白的、寒冷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