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时发现伏念和伏氏正跪在大堂上,荀夫子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动了极大的气,伏念身前地上茶杯碎片洒了一地,袍子一角打湿,上面蘸了些茶叶碎末。
直到我将一切收拾完他们三人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各自赌气着僵持不下。当晚,伏念先生回去,伏氏和两个孩子暂时留下,和我挤在一屋。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伏氏将两个孩子哄睡下,知道她一会儿一定会找我聊聊,也就不准备脱衣睡下。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转身对我指了指屋门。我会意,披上一件斗篷,提上一盏灯随她出去。
夜风呼号,我们两个沿着长廊前后脚相跟。她将手搭在木质栏杆上,缓缓向前孑孓。我瞥过她的手,那是一双普通劳动妇女的手,短小粗糙,就是这样一双手,换得两个孩子健康长大。
她的手划过一个廊柱后突然立住,面朝围栏仰头看着黑夜里的月亮。半晌出声道:“姑娘,夫子今日动了气。”
我静静看着清辉下她的侧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夫子说,若是他不懂得珍惜,那便让我和他分开。”
我心里微微讶异,离婚,在现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的世界,这两个字赋有的意义所带来的震撼,是平常人所难以理解的。荀夫子浸淫儒家典籍思想,能有这样超脱的思想,实在是很难得的。
“我心里抉择不下,姑娘,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想了想,上前几步和她并肩而立:“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和他分开。”
伏氏听了大惊,张了张嘴,最后说道:“姑娘是个洒脱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会这样选择也不奇怪。”
我知道拿现代“女权”那一套出来她也听不进,反倒可能将我看作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只好说道:“但这种事情,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独坐空房在旁人眼里听起来似乎绝望难耐,但说不准有人觉得第二天一早朝阳升起就又是希望。总之这样的事情,没有对错,唯问心而已。你也不必太过考虑两个孩子的问题,让孩子绑架了自己内心的抉择。夫人,在这件事上,我给不了你太多的建议,我只希望,你能跟随自己的心。”
眼前的一幕犹如三堂会审,我不禁暗自好笑。荀夫子问了伏氏的态度,伏氏只是低头沉默。而伏念先生此时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问你们,你们一个是沉默,两个也是沉默,那么这件事究竟要怎么办?”
我斟完茶正欲退出屋子,只听见荀夫子悠悠叹了口气道:“我终究是老啦,摸不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子往丫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身子一僵,回身强笑道:“这是伏念先生和伏夫人的家务事,我怎么好从旁妄言?”
“你只管说你的就是。”
我瞥了一眼一旁伏念先生的脸色,心里暗自祈祷:这可是你师叔让我说的,你别怪我!
“‘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伏念先生是当今执儒学牛耳者,天下读书人效仿敬畏的楷模,而伏夫人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野村妇,二者无论是从身世地位,还是精神境界,都过不到一块儿去。左右现在伏念先生与夫人分居两地,情况再坏,不过如此。圣人孟子也曾嫌弃自己的妻子坦胸露乳,不知礼法,意欲休妻。伏念先生为此抛弃伏夫人也无可厚非。我在书上看到过着这样一个说法: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伏念先生既然已经在城里鏖战了许久,累了,也该抽身而退了。不如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念脸上的黑气愈重,指着我大声道:“谁教你的混账话!”
“你才是混账!当着我的面大喊大叫,全然没有一副儒家掌门的样子!”荀夫子的声音蓦地响起,伏念不甘,却也只好皱眉躬身不语。
“我看子往丫头这番话说的有一些道理……”
“师叔!‘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隗姜为我育有二子,贤良恭简,温柔敦厚,于‘七出’无一冒犯,缘何让我休了她?”
夫子古怪地笑了声:“你还知道她贤良恭简,温柔敦厚。那你为何之前对她视若无物?!”
伏念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你不懂得珍惜,自有人懂得珍惜。我虽是你的师叔,可也不偏帮于你。你已经辜负了人家的大好年华,是时候让她寻求真正的幸福了。”
伏氏一听,花容失色,只知哭噎。抬头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姑……娘……”
我朝她笑道:“夫人,荀夫子帮你做主了,这是好事。你离开了伏念先生,可以各自嫁娶,以安和修己我们会照顾好,你若是想要将孩子养在身边,我们仍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绝不会亏待你们。”
“不!不可以!”伏念突然出声道。
“你想说什么?”荀夫子不耐地问。
“既嫁从夫,怎可轻易言归?若要相离,总要有个说法!”
我道:“这还不简单?对外只说华落色衰,复相弃背就好,堂堂儒家掌门,休弃一个糟糠妻子,何需这么多由头?”
我见伏念又要骂我,忙向荀夫子背后一躲,如若眼神可以杀人,我想我早已在伏念的眼神下遭遇凌迟。
荀夫子听了我这话,满意地直捋胡须,道:“这个好,连理由都早已想好,这个理由不驳你儒家掌门的面子,你看怎样?子往,快去拟了休书。”
我从夫子身后探出头道:“何来这么麻烦,早就备好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布帛来:“一式两份,签好之后愿二位解冤释结,更莫相憎。”
我将两份布帛递到他们面前,伏氏颤着身子,掩面而泣,伸手欲接。伏念一下握住她的手,急切问道:“隗姜,你真的想要和我分开么?”
我道:“伏念先生这是什么话?就算成了亲,你们不也是分开的么?”
伏念全然没有了原先的儒雅镇定,转头朝我大吼道:“你!不!要!说!话!”
“隗姜,之前是我的错,我一心扑在了小圣贤庄上,冷落了你们母子,甚至还让你们搬到山下独自居住。我知你是一个好妻子,可我全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如今我已醒悟,你可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当然,如若你早已心如死灰,去意已决,我断断不会勉强于你……”伏念几近哽咽说出最后几个字。
我看伏氏面色有所犹疑,忙向她挥了挥手中的布帛:“夫人难道不想到真正自由的广袤天地中去么?而今言之凿凿,小心将来落得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下场。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正可靠的。”
“隗姜,我绝不背弃自己的誓言。”伏念盯着伏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见已经是这样的一个情况,知道已经不必再激,将两张布帛并在手中一握转身向荀夫子处走去,走了几步,见夫子的脸上渐渐漾起笑意,回身一看,两人早已经紧紧相拥在了一起。伏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兴奋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
我由衷为他们高兴,笑瞥了一眼荀夫子,扶着他悄悄出去。
我扶着荀夫子回书房,夫子一面走一面笑道:“子往丫头,你今天促成了一桩天大的喜事。”
我摇头:“并非是我促成,是伏夫人自己把握住的。她敢爱敢恨,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就算知道前路并不通顺,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夫子点点头,要我搀扶到门口便不要我再扶他进去,他推开门,突然回过身对我道:“这一点上,你不如她。”
我还在怔愣间回味这句话的意思,他早已关上了门。
天空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捧了一个小暖炉,看着以安和修己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打闹。
身后突然传来“咔咔”的踩雪声,我回身一看,见是伏念先生朝我走来,忙朝他躬了一下身子。
他张了张嘴,面色犹疑不定,最终笑道:“上次的事情,多谢你。”
我笑问道:“我竟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伏念先生这样感念?”
他道:“隗姜从小在田间阡陌长大,性子大大咧咧,敢爱敢恨,绝不会做出像上次那样哭哭啼啼的自苦之态,我能想到她身边可以想出这样法子的人,只有你。”
我一时语塞,怔怔看着他,我原以为他之前对伏氏是全然不关心的,没想到对她的性子早已经摸得这样清楚。
他道:“不过我一点也不生气,相反,我很感谢你们,若非你们演了这样一出戏,我也许一辈子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微微笑道:“现在看清也并不迟。我听说过一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伏念先生,请你珍惜你的波澜沧海,巍巍巫山。”
他低头沉吟,仔细想了想这两句话,突然抬头对我笑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爹爹!”
“爹爹!”
两个肉球似的身影前后扑了过来,伏念低头柔声问:“娘亲呢?”
“娘亲在师爷爷那里。”
伏念将小一点的修己架在了肩上,一手牵着以安,道:“走咯,找娘亲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儒尊,笑看着他们父子三人的背影在雪中渐渐隐去。又抬头看了看天地间洒落的大雪。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