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酒楼将公孙玲珑大骂了一顿,几天后她便带着门人找上小圣贤庄来。伏念先生知名家那一群人惯是会耍嘴皮子,只想尽快将他们打发,不欲与他们胡搅蛮缠,加之颜路在背后劝说,竟真的将庄内全部弟子集合起来。一群名家门生跟在公孙玲珑后头,绕着列队整齐的儒家弟子来来回回好几趟,阵势倒是惹人发笑。她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她想找的人此刻正穿着女装,嘴上叼了一根野草远远朝这里看着。那一班子人自然什么也找不到,最好只好草草收场铩羽而归。
当然,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一点影响也没有,第一个便再瞒不过儒尊去,他虽不满于我的处理方式,但是至少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却是好的,功过相抵,他也不再追究。再一个,自此上街,再不可穿着男装,以防在某一个街角正与那位与我一肚子仇的公孙先生再次相遇。
微信扑棱棱停在我的窗棂上,我含笑打开绢条,笑意却在一瞬间凝在脸上。
“子房来信了。”
我的心“扑腾扑腾”狂跳,心神不宁地在窗边坐了一会子,发了一会呆,轻轻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向颜路处走去。
推门进去,他抬起头,见是我,笑了笑:“子房托人送了信,快来坐下看看。”
我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因为他的笑陡然轻松不少,至少说明了信中没有带来不好的消息,挤出一丝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将信递给我,我细细读着。信中说他自齐鲁继续向东,去了沧海,结识了一些朋友,一起游历那里的山川水景,过得很好,叫我们不必挂念。我放下信,垂睫想道:原来他还是去了沧海,其实不需要我的刻意引导,历史仍旧会朝着应有的轨迹滚滚奔腾。
他见我读信后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些羡慕他,洒脱放浪,来去自如。我听说沧海之水苍青雄壮,景致很好,这样的景色,也只能是他这样的人欣赏地到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朝我笑道:“你若喜欢游历,我下次得空带你去。”
我知道他不如张良不羁放荡,不肯轻易放下小圣贤庄这个担子,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他在一边细细打量我,问道:“我看你自看了子房的信,就一直心神不宁。那日他走你们又是那样的情状,你之前不肯告诉我,只说我终有一天会明白,此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抬头看他:“我们两个很好,不过之前我们两个为了一些小事吵了一架,你也知道,他他向来嘴上绕不了人,我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总是仗着平日彼此亲近些就口无遮拦了。当时两个人气得不行,可是现在想来,实在是年纪小,气太盛。他临走时找过我,我们两个早已经和好了。不然,此刻他寄信来也不会在信里提我。至于当初为什么而吵……不过是无聊的斗气顽话,现在我也不好意思再说给你听。”我尽量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尽量平和地笑着将这一件翻覆他生死的事情当做一件顽话说给他听。
他笑了笑,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牵了我的手将我拉近,让我就靠着他肩头。背后的烛火将我们两个的身影映在前面的墙上,两个依偎的身影在烛火的摇曳下轻轻晃荡。一时间屋子里静默无声,我看着面前那两个身影,嘴角漾起苦涩而甜蜜的笑。
他牵了我一只手在面前细看,指腹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婆娑,我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现在是夏天,你的手也是这么冷呢?”
“大概是气虚?”我笑了笑:“我不懂这个,颜先生看看呢?该给我写一副方子好好补补。”
我原本是一句玩笑话,他却道:“明日便给你开一副方子,我会煎好命人送去。”
我笑着点头,嘴里喃喃道:“我不要太苦,药里最好放些甘草,如若不能放甘草,也要在最后加一勺糖或蜂蜜……”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之前给你开药,也不见你这样娇矜。现在你仗着我欢喜你,所以这样诘难我。”
“我就是仗着你欢喜我。”
他轻笑了笑,我心里百转千结,最终将盘桓在嘴边好久的话问出来:“如果有一天,我与子房同时身处险境,只能救回一个,你会如何抉择?”
他原本捏住我的手,此刻我可以感觉到他微微一顿,半晌他开口:“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笑道:“突然想到,就随口问出来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悠悠道:“不一样的……”
我正欲问他什么不一样,他又开口说道:“现在你让我选择,最后无论救了谁,都是经过理智与感情的纠缠得出的结果,但这却不一定是我内心真正的取舍。如果真的身临绝境,生死一线,一念之间牵扯出来的纷繁思绪,也许会导致不一样的结果……”
“子往,无论我选择的是谁,失去另一个给我带来的痛苦,是一样的。”
我默了默,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逼你的。”
“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心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太重,不会告诉我……子往,你要去哪儿?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后三尺处等你……”
我一时只感觉脸上一道温热的液体划过,看见墙壁上的我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以免弄湿了他的肩膀。
张良知道内情,我犹且害怕他恨我怨我。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是我将他如弟弟一般宠爱的人推入深渊,等我回头,于身后三尺处,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他清风朗月的笑容?
我见街边小摊上摆着几件新奇摆件,在摊子前驻足挑拣,一边用余光瞥着不远处立着的两道黑影。自我置办好夫子交代的东西之后,他们便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唯恐给小圣贤庄带来麻烦,所以并不打算回去。又担忧等会子天色渐晚,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踌躇间,放下手里的东西调转脚步便向他们的方向走去,与其胡思乱想坐以待毙,不如反客为主见招拆招吧。
他们两个见我过来,一下午紧紧钉在我身上的目光陡然间转移开去,不知所措地四处瞥着。
“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子。”
那两个人对望一眼,躬身朝我做了一揖便引我走去。
我抬头看了看酒楼门前的招牌,不禁摇头苦笑,这酒楼恐怕是与我不和,接连撞着两桩事情都是在这里。
小二见了我们正笑吟吟地迎上来,我突然上前几步对他笑道:“小二哥!今日店里生意可好?现在心口还疼不疼?”
那小二的笑意突然凝在脸上,带了一种惶惑的眼神细细打量我的脸,那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走上来对他道:“不必招待我们,我们是楼上包房的客人。”
“哦哦,那三位请上走!”那小二依旧陪笑着,躬了身拿眼睛暗自瞥我。
那两个人将我带到楼上包房门前便立住,做了个请进的姿势。我推了门进去,见一个人正背对我跪坐在几案前,听我进来,朗声道:“你来了?请坐吧。”
我小心翼翼上前,从他身边走过绕到他面前坐下。这个男人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剑眉星目,身上穿着的衣服虽不奢侈华丽,但也看出绝非出身于一般人家,身材健硕……我的眼睛从他手上淡淡撇过,右手有茧,且食指与中指内侧有细细的一道痕迹,大约是长期挽弓拿剑的习武之人……
他见我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他,失笑道:“你对我似乎很好奇。”
“若只是擦身而过,我自然不会对大人报这样大的兴趣,只不过现在不同,大人将我引到这里来,我实在不知道是何用意,所以对你存很大的好奇和警惕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拿起酒杯自己喝尽,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一愣,我应该认识他么?可自我来到这里以来,所结识的不过是些庄内的人,从未和他见过面,那么,他也许是真正的子往认识的故人。我的心突然狂跳着,仿佛一个萦绕心头许久的谜团正待解开,我之前虽然疑惑子往非要留在庄里的用意,而且对于她的身份有些怀疑:按道理,古时候的女孩子,不读书,从小就要帮着家里务农家务,可是她的手却生得白皙嫩滑,应该出生于不愁吃穿的大户,好好的小姐不做,伪装成贫困的寒门子弟不远千里离家求学,实在有违常理。但是我当时想,既然原来的子往已经死了,那么也不该和过去有太多牵连,我要抛弃过去重新好好生活,所以从未打听自己的身世,既然今天这个人主动撞上门来,不如和他谈谈,到时候他若纠缠,再向他装疯卖傻就是!
我抱歉地向他摇了摇头。他皱了皱眉,垂下眼睛,似乎是从未想到与我见面时会是这样一个情状,当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我有意引他说出我的来历,见他久久不说话,只好自己先坦白身世:“我看你的穿着,似乎身份不凡,你今日既然引我见面,回去之后就可以打探到我的住址,所以不妨先交代给你,我原是小圣贤庄一个不争气的弟子,可因被撞破女子身份,怕被赶出庄园,所以一头磕在了柱子上,昏迷了好几天,醒来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还是留在庄里做一个打杂的小厮,你看,这是我磕在柱子上之后留下的印记,做不得假,足以证明我所言非虚。”说着,指了指额头上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的眼神淡淡在我额上扫过,然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丝毫不避讳地迎着他的目光。一时间屋子里静谧无声,气氛紧张
他突然笑道:“既然互相想从对方地方打探情报,不如暂且放下对对方的警惕,至少在台面上做个坦诚相见的态度出来,至于多少信多少不信,由得各自回去慢慢消化琢磨,你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对他道:“这就是我的态度。”
他含笑盯着我的杯子半晌,抬头对我道:“好。好!”
“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至少在台面上,我相信你不会在饭菜里做手脚,那么,你的态度是什么?”
他的两只指在几案上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盯着看了看,这个习惯倒是和荀夫子有些相似。
他思忖了半晌,收回手道:“你刚才说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我告诉你,我是当朝丞相李斯的长子,李由。”
我微微讶异,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必定不凡,但是李斯的儿子,这个身份倒是我没有想到过的。想了想,李斯曾经在荀夫子门下求学,可能就耳濡目染了这一动作,平时下朝后在书房里思虑国事,不自觉带出这个动作,又被儿子学了去,刚才他心中与我周旋,又碰巧被我看见。可见世上有些人事,因果循环,机缘巧合,其中奥妙是难以道尽的。
我心中正想着,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他以为我盯着他面前的奶酥,将它推到我面前。我一怔,不好意思地向他笑了笑,只好装作很满意的样子一块一块吃了。
他眯着眼看着我吃了半晌,似乎在回忆什么,突然开口道:“你是蒙恬将军与蒙毅大人的胞妹,蒙府的七小姐,蒙珊……”
我嘴里的奶酥还未咽下,猛地抬头看他。而他接下去一句话,直接让我将嘴里大半的奶酥呛了出来。
“你与我有婚约,但是在嫁给我的前一个月,你逃了出来,蒙家与李家找了你许久,未果……”
我侧身弓腰猛烈地咳嗽,面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咳出来,余光看过去,他似乎不满于我听见这句话的反应,皱眉怔怔盯着我,我指了指案上的杯子,他忙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夺过仰头灌下去,又咳了一阵,才渐渐好转。
“我这次来桑海也是奉陛下之命处理公务,不想在桑海城内见到了你,你虽然失了记忆,但是这没有关系,你与我回去,蒙家和李家都会承认你,从此后,你不必再过清苦的日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李大人。”我打断他的话:“我不会随你回去的。”
他的眼神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又换上一脸怜惜的眼神看着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我很相信。因为你根本没有必要骗我,依你的身份,要带走我有几十种办法,你堂堂一个大人,何苦编出这样一个哄十几岁小姑娘的谎话骗我。”
他点点头。我又继续道:“你也不必做出一副疼我想我念我爱我至极的样子出来,这个我倒是不信的。”
他听了我的话,盯着深深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冷笑了一声,面色阴沉道:“你刚才也说,以我的身份,带走你的方法有几十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左右都要带走你。”
“这也是奇了,丞相之子,权势已非常人所能企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也不是倾国倾城,何苦一直和我纠缠?”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看你比之前机敏了些,但是对于萧墙里的明争暗斗,倒是忘了个干净。我虽是丞相之子,现在不过担个中尉之职,父亲碍于身份,不好为我筹谋些什么,若是与你们蒙家结亲,你觉得我可以得到多少些个好处?”
“蒙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小姐,没了七小姐,你就等八小姐、九小姐、十小姐长大了嫁给你呗。”我一手托腮,一只手把弄着桌上的杯子,揶揄地笑道。
“虽然还有其他小姐,但是与蒙恬、蒙毅拥有嫡亲血脉的小姐,却只有你一个。”
“你的野心不小。”我将腰身挺起,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刚才也说,你并非没有考虑过其他人,只不过想到我身份最为特殊,所以宁缺毋滥,宁愿做他们嫡亲的妹婿,也不要做他们野路子上隔亲的妹婿,这样说来,你有你不得不抓我回去的理由,我是非回去不可了。”
他不说话,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忽然出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与其靠一个女人争取到蒙家这个盟友,不如靠自己去取得陛下的赏识和信任?”
他不语,只是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虚,讪讪陪笑道:“我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如鹰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我,半晌缓缓开口道:“什么交易?”
我在屋子里和他周旋了一下午才得以出来。李由放心不过我,仍命那两个侍卫跟我到山下。小二见我们出去,迎过来相送,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难辨。
小二聪明,看来已经将我认出。只是看我身边那几个和楼上那位身份不凡,不欲引火上身。我原本还担心遇到危险至少还能仗着上次解围之恩让他去颜路那里报个信,现在看来,是我将人心都想得太过善良。自嘲地笑了笑,不再看他一眼,迈出门去。
回去后,我的周身突然长了许多红疹子,躺在床上搜肠刮肚地吐了个空。荀夫子问我在山下吃过什么东西,我想了想,除了那叠奶酥惹的祸还有什么?便撒谎见街上来了个胡人带着他们那里的特产摆摊,我馋嘴买了一包奶酥尽吃了。他捋了捋胡子,表情放松了下来,说我是个享不了福的命,因为我这体质吃不得奶,言毕便回去开药了。
我躺在床上一边叫苦一边想:这不就是现代的‘乳糖不耐受’?我在现代的身体是不会的,谁知子往会,偏偏来到古代条件不好,平时也吃不到奶制品。今天一下吃了这么多,没要了命已经是万幸。一边坐立不安地挠着身上的疹子一边骂李由狠毒,将他在心里骂了千万遍之后又开始庆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反应,恰恰是最能让人信服的。
当当当~新角色出场!会和子往有一点点情感瓜葛,姑且算作男二吧!
子往的身份也揭示了,写完又觉得脑洞开得有点大(吐舌)
这个身份给日后的结局做了一点铺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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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