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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只恨相逢未嫁时(中)

作者:笙知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喝了荀夫子开的药,当晚便不再吐。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睁着两只眼睛怔怔望着房梁出神,想着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尽早打发山下的那位权贵,可仍旧丝毫没理出个头绪,直到李叔敲了敲房门喊我吃饭,才起床换衣梳洗,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疹子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梳洗完毕,饭菜还没送过来,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直到那山下送饭的小厮“哒哒”地跑上来,我忙叫住他。他向我鞠了个躬,我打开食盒看了看,皱眉对他轻声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送来的饭菜分量越来越少,夫子为了这事已经几次三番不满地提起,说你们轻慢他,我和李叔瞒着他将自己的一份分给他,可现在的情状,你叫我们再怎么在夫子面前隐瞒?”


    那小厮诚惶诚恐答道:“姑娘不知,并非我们刻意怠慢几位。桑海城内米价上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菜还犹自好说,这米现在可真是珍贵的很,庄内上下毕竟人口多,每日开销在粮食上的花费,已经是原先的几倍。我们此刻若是能拿得出来,万不敢短了夫子这里的。”


    说话间,李叔走了上来,听了他的话,与我对看了一眼,接过食盒向他挥了挥手。那小厮弯了弯腰,退了下去。


    李叔提着食盒先向后屋走去,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荀夫子屋子里响起李叔的催促声,才向屋子里走去。


    此刻的我正背靠着一棵大树在地上随意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朵随手摘下的黄色小花,远远看着百姓冒着大中午的毒日头在农地里忙活。强烈的阳光照在作物上,在广阔的农地上掀起一阵一阵的热气,所有的作物都是蔫蔫的,闷热的风穿过热浪向我直扑过来,带着农地里才有的难闻的牛粪气味。我无法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们此刻生理上的痛苦煎熬,热浪翻腾中,只看见他们佝偻的身影在农地里一起一伏,却始终等不到他们直起身子休息片刻,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人有精力说笑或者唱歌,汗水顺着头皮流下,**辣地刺激他们的眼睛也顾不得揩去,所有人只是默默地埋头于眼前的方寸:一双穿着破烂鞋子的脚和干裂的土地。


    啊!生活!有人热爱你,歌唱你!也有人痛恨你,屈服你!


    我悲悯地看着远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李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侧几步开外,负手静静望着我。


    我换上一副笑脸,朝他招了招手。他走近我身边,以同样的姿势靠着大树在我身侧坐下。


    “你派去监视我的人真厉害,蹲在院子外的树上三天也不曾见他下来,也不知他饿了怎么办?又是如何解决的三急?……哎……终归是你这个主子不好,对他们要求太过严苛,就是你亲自上去,能不能蹲过半天也未可知……”我絮絮叨叨地向他说着,他却似乎没心思听我叽咕,和我之前一样远远地望着那些农民。


    我见他望着那些农民的眼神,心里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出声问道:“你此刻看见了他们的情状,心里作何感想?”


    他对我话题的突然转化有些反应不及,看了我一眼道:“除了怜悯,没有其他感想。”


    我点点头,是啊,他们这样挣命终归改善不了桑海的粮食问题,天灾**面前,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终究渺小微不足道。


    “如果你把我叫来是为了陪你这里抒发些无用的喟叹,那么小姐,不好意思,我很忙,先走了。”


    我伸手拉住他欲起身的身子,笑道:“我正要和你做交易,你走了可不要后悔。”


    他的身子一顿,看了我一眼又懒懒坐下:“你在酒店说可以和我做一笔交易,你帮助我入列九卿,我就此放你一马……”


    我点点头。他笑道:“可我不信。”


    我看他对我不免有些轻视,故作深沉道:“反正你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平抑米价的政策,回去无法向陛下交差。我心里有个筹谋,你姑且听听,有用无用你自个儿判断?”


    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带了一丝嘲弄的笑意:“你不但性子和之前不同了,脑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简单直接了。”


    我不理他的嘲笑,又道:“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自古谈生意都是在酒席上,我们找一个地方,边吃边谈?”


    我远远望了望那个酒楼的招牌,停下了脚步,既然和它相冲,何必再撞上去招惹。他回身看我,道:“怎么了?”


    “我知道有一家酒楼,那里的海味极好,都是从渤海捞上来立马送进厨房,然后由从外地请来的厨子做的,李大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桑海,不如去尝尝那里的新鲜海味?”


    他看着我,眼里带了一丝笑意:“你倒是惯会挑好的,知道是我出钱,偏偏往贵了选。”


    我笑道:“今日为大人献的,是仕途大计,作的,是经济筹谋。对于大人来说,花这点小钱,换日后康庄大道,是再划算不过的……”说着,自顾调转脚步往另一边走去。


    菜已经悉数上齐,我见着满桌的海味,不由食指大动,抓起一只便剥起来。他盯着我熟练的手法皱眉暗自出神,我瞥了他一眼,暗暗揣度这位蒙大小姐平时可能是个不爱吃海鲜的。抽空腾出一只油腻腻的手为他倒了一杯酒递到他眼前,嘴里叼着蟹腿含混不清说道:“好了好了大人不要心疼这些钱了,赶紧喝一杯,快尝一下这些菜……”


    他回神,无奈笑了笑,接过酒杯仰头而尽,看我叼着蟹腿笑看他的模样蓦地一怔。


    “李大人知道我这体质吃不了奶……还偏偏装作巧合一个劲将那叠奶酥往我跟前送……害我上吐下泻,翻来覆去挠着身子睡不着觉……我们先把这笔账勾销了,再好好坐下来谈交易如何?”


    他的脸上一时各种表情变换,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几个字:“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李大人派去跟踪我的那人没有和你说么?我在荀夫子屋子里偷了些东西出来,哦,你该叫他一声‘师公’,你师公平常爱摆弄些药草药虫,房间里各处是磨成的粉啊水啊的,我顺手拿了几包出来,合在一起都放下去了。”


    他自然不信,只是恨一个不小心被我钻了空子,铁青着脸道:“你把解药拿来。”


    “我没有……”


    话未说完他便猛地起身,揪过我的衣领便向我撞过来,我的眼前一黑,连连退后,直到身子重重撞在了墙上,待我看清,脖子上已经横挡着一把黑色的玄铁剑,冰冷的剑身抵着我的咽喉,在那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的脸只在我眼前三寸距离,呼吸急促,带着一股霸道的阳刚之气一下一下拂在我脸上。脑海里突然闪过那日暗夜里的情形,他带着清浅温暖的气息,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心上,不禁两颊一烫。他见我莫名其妙脸红,也是一愣,不过语气稍微平缓了些:“你把解药给我,我就放了你。”


    我还欲逗逗他,侧头笑道:“不然呢?”


    “不然我就吻你。”


    我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心想他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见他样子不像玩笑,真要吻下来这笔账可就真的夹杂不清了,嘿嘿陪笑,向下看了看脖子上的剑。他退后几步将剑收回,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他。


    他接过药,盯着它看了几秒:“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样。”


    “岂敢岂敢……”我见他脸上犹疑之色还未褪去,只好抢过瓶子自己喝了一口。


    他这下脸上的犹疑神色才真正褪去,仰头把剩下的药全喝了。我心里暗叹:他心里知道我不敢真正毒害他,犹且那么紧张,当他身处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心底又是怎样的冰冷坚硬?


    我重新再位子上坐下,正色道:“好了,这笔账我是讨不回来了。接下来我们开始谈正事。”


    他看了我一眼,脸色稍缓,坐下问我:“你待如何?”


    “自商鞅以来,废井田,私农田,有军功者可拜爵,捐粮财者亦可获爵,秦国得以打败六国,一统江山,不可不谓商鞅之劳……”


    “灭庐井,置阡陌,民不厌其敝,伤害的却是少数贵族地主的利益,陛下如今虽在其他方面做了改革,却迟迟没有在农业方面做出什么大举动,于是那些地主商贾开始沆瀣一气,图谋不轨,囤粮居奇,哄抬粮价,这才使如今桑海城内出现米石千六百的情形。如今要做的,是将那些田从那些人手里夺过来,分派给农民。”


    他静静看了我半晌:“说得轻巧,田呢?若是强制他们交出手中的土地,困兽犹斗,反而会将他们逼得想要玉石俱焚,他们虽然也是百姓,但是手中资本雄厚,倒时会动摇帝国根基。”


    “你忘记了么?陛下曾经下令天下富豪十二万户于咸阳,如今那些富豪的农田由朝廷管理,收来的粮食也是上交国家,可是田广人少,土地多有荒废。不如将那些田分派给百姓,由他们自己上报土地数目,按照这个上缴税款,一来可免去苛政之怠,二来百姓有了自己的田,可以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他不语,垂睫静默。


    “另外,牛耕技术虽已经出世很久,但是我看还并未完全普及,若是能用牛劳作,一可省去农民许多精力,用以种植其他粮食,二还可增加产量。若能对量产大者施以奖励,就更好了……”


    “黔首自实田……”他嘴中喃喃念道:“你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我一愣,他所说的和历史书上说的一样,我知道已经不必再讲,便向他笑道:“我其实不太懂这个,大概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意思,我只能给你一个方向。当然,政策推行并不是我口中说的那么简单,个中细枝末节,得靠你自己长远谋划。虽说这个想法有些大胆,但也并非空前绝后,之前商鞅推行这个政策,收获的好处不消我说。我想陛下一定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心中尚有一套思量,你借着这次机会向他进言,也许正对他的心思……”


    说及此,他看了我一眼,两人视线一撞,我笑着起身向他做了一揖:“恭贺李大人擢迁之喜。”


    “你不必假模假样。”他灌下一杯酒:“这套政策的可行性,我还要回去细细盘算,一切定论都还为时尚早。”


    我点头称是。


    “你究竟是因我擢迁而喜,还是因你可不必随我回去而喜?”他突然出声问道。


    我剥虾壳的手一顿,抬头见他正灼灼看着我,想了想,边剥边道:“我喜我与情郎不必分离。”


    他的方向传来悠悠一声叹息。


    从房间出来走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各色人物鱼龙混杂,人声鼎沸,酒肉飘香,我在中央站了一站,仿佛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才是简单温暖的。这里有人富贵,有人贫穷,缘分让他们凑在一处,胡吃海喝、放屁打嗝、山南地北高谈阔论……不似楼上那样隔绝尘世喧嚣,充满淡漠疏离,机心算计。


    我提步欲走,楼上李由的房间的房门猛地打开,一个侍卫当先出来,“蹬蹬蹬蹬”下楼,顾不得发现我,高声叫道:“小二!小二!”另一个侍卫扶着李由其后出来,慢慢从楼梯下来。


    我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脸上慢慢展开抑制不住的笑容。我先引他喝下酒中的药,又将另一种药装作解药骗他服下,两包药都没有问题,都是大补的药,只不过一起服下,药性相冲,容易引起腹胀腹泻而已,加之他今天又吃了海腥,恐怕会更严重,李大人,今夜你就在茅厕安睡吧!


    李由面色苍白,一手捂着肚子,忽然警觉似的向大厅的人群看过来。我正笑意吟吟地在人群中仰头看他,他脸色铁青,腾出另一只手向我这里遥遥一指。


    我故意忽略他几乎喷射到我身上的怒焰,也伸出手向他挥了挥当作道别,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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