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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愿借辩口如悬河

作者:笙知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子里蝉鸣阵阵,聒噪地将我的心也搅得烦乱。院子里种的花此刻也在热气下蔫蔫的垂着头,在太阳火热的炙烤下,大地万物都打不起精神来。荀夫子以前时常会叫颜路过来和他下棋讨论,有时不觉就是一下午。现在天气炎热,荀夫子年纪大熬受不住这夏困,午饭后便回房休息。我向来不爱睡午觉,此刻受不住热气,躲进了竹林里,沿着溪流走了一段,选了一块大石头,半靠着看书。竹林郁郁,泉水铮铮,带走了一大半的暑气,我顿觉舒适了许多,原本从不睡午觉的我也渐渐觉得竹简上的字变得飘忽模糊起来……


    恍惚间感觉有人走近,我以为是李叔,翻了个身,嘴里喃喃道:“夫子醒了么?容我再睡一会儿,过会儿子就去……”


    身上的竹简因为我的翻身滚到了我身前,似乎落到了溪里,我睁开眼,猛地起身。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一怔,颜路的脸就在我眼前,他原来正欲从我背后弯腰去拾溪流里的竹简,不料我突然坐起身,脸贴着脸,温凉的触感传来,惹得我的脸又一阵绯红。我忙把身子后仰,不料又撞到了身后的大石头。


    他见我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的样子,边信手拾起竹简,抖着上面的水,边向我笑:“我有段日子没来,纵然是见了我,也不必高兴地这样张皇无措吧?”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心想原来以为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在一起之后嘴上越来越刁钻。他伸手将我拉起,道:“我托微信给你送了信来,许久不见回信,便亲自过来一趟,李叔说你可能躲进了竹林里,便沿着溪一路找来了。”


    我问:“你找我什么事?”


    “我欲下山散散心,你可愿意陪我去?”


    我大喜,忙道:“愿意愿意!太愿意了!”


    他含笑打量着我,道:“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就去。”


    我点点头,蹲下身子舀了溪水洗了把脸,又捧起一把向他扑去,溅起的水光潋滟中他侧身一躲,我见他作势要来拉我,忙起身向院子飞奔而去,边跑边道:“‘君子道人以言,言必虑其所终’,先生以后一定记得谨言慎行,也好少遭这样的‘飞来之祸’!”


    我跑回屋子,想了想,换了一套之前的旧衣裳,又扎了一个男孩子气的发髻,打开门,颜路正在几步开外等我,我跳下阶梯,朝他笑道:“走吧!”


    他眼里写满惊异:“好端端地,怎么这副打扮?”


    “山下不比庄内,人多眼杂。我若一副女子打扮走在你身侧,不知山下那些芙蓉丹桂见了,今晚会否辗转反侧,顾影垂泪?”我含笑斜睨着他。


    他失笑,用手在我鼻子上一刮:“巧言令色。”


    走到山下时,热气仍有些打头,街上只有些商贩懒懒地坐在自己摊子前,还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并不像平时那样热闹繁华。这条大街我虽然已经走过好几遍,但和他一起走,却是头一遭。两人这样并肩走着,心里丝丝甜蜜萦绕,突然想起学校后头的商业街,下课后,吃不惯食堂的学生便一拥挤入狭长的街道,油腻腻的烟气氤氲,小情侣们互相依偎着,站在摊子前等着自己的餐食。


    想得入神,忽听见一声糯糯的女声:“颜先生……”


    我回神,见面前站着一个持伞站立的女子,眼神如雾水蒙蒙,抬头灼灼望着颜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见她眼熟,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抬头瞥见颜路一脸窘迫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


    原来是他说的芙蓉之姿啊……


    我眼角含笑,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在前面不远处一个小摊前立住,假意挑看摊上的物件,一面含笑用余光打量着那边的动静。


    他们两个不知说些什么,只见颜路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抬眼向我这边瞥着,‘芙蓉之姿’察言观色,也回身奇怪地向我这里看来。


    我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向那里走去。


    “你是……”‘芙蓉之姿’眼神惶惑,开口问道。


    我并不看她,走到颜路身侧,本欲搭过他的肩,无奈他身量比我高太多,只好将手搭在他的腰身,用力往身边一揽,眼神暧昧,粗着嗓子道:“宝贝儿,你让我等了好久,这事你解决了没有,解决了咱们就赶紧走吧。唉姑娘借过借过……”说着,伸手将她拉到一边,向前走去。


    颜路乘势将手在我脖子上一握,将嘴伏在我耳边轻声含笑道:“你给自己绝了后患,倒给我安下了一个‘兔儿爷’的名声,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我往后看了一眼,见‘芙蓉之姿’仍像一朵芙蓉似的怔怔立在街中央望向这里。回过头抬头看着他道:“怎么是给我自己绝了后患?我明明是为先生排忧解难来着。这下,她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先生如何感谢我?”


    “你呀……”


    此刻我们正坐在桑海最大的酒楼二楼,我特地挑了二楼临栏杆一桌,可以透过栏杆看到一楼大厅上人来人往的情状。颜路见我一面往嘴里扒菜,一面四顾打量,问道:“你说爱吃海里的,此刻又不好好吃,可是他做的不合胃口?”


    我挥挥手,随口道:“不是,你看一楼坐着的那几个儒生,你可见过他们?”


    颜路眼神向下一瞥,又转回我身上,摇头道:“没有?怎么?”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低头轻声道:“那几个儒生自恃读过几本儒家典籍,就说自己是山上的弟子……”我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满嘴荒唐之言!”


    他笑着安抚我,伸手将我的头发往耳后一挽:“小圣贤庄声名远播,普天之下这样的欺世盗名者多了去,不必与他们置气。”


    我不欲生事,朝他点点头。


    这时,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在酒楼门口停下,上面婉转走下一个身形较为肥硕的女子,手持一柄面具半遮了脸,袅袅娜娜孑进大厅。小二眼明手快地迎上去:“夫人上请!”


    “瞎了你的狗眼!”那女子立即柳眉倒竖,一脚踢在小二的心窝,将他踢了个四脚朝天,摘下面具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看清楚,我这样沉鱼之姿,西施之貌,竟被你说成个半老徐娘!你给我道歉!道!歉!”她的声音高而尖,特别是那句“沉鱼之姿,西施之貌”,一时间所有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


    ……


    ……


    所有人静默几秒,憋着笑转过头去,又都怕这女子泼辣,只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默默扒着菜。我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盘子里的鱼,心里叹道:“鱼啊鱼,可怜你了……”


    那小二连忙爬起来,哈腰道歉,一面引着她往二楼走上来。一时将楼梯蹬地震天响,楼上的人只感觉脚下的楼板也一震一震。


    她在我们几桌开外坐下,见我尤看着她,抚脸大声道:“天下男人一般臭!见我这样一个美貌女子形单影只,就把眼睛放在人家身上死命地看!”


    我一怔,其他几桌客人听她口出狂言,面露鄙夷不忿之色,我怕到时引起纷争,只好垂下眼睛不再看过去。


    风波暂时过去,气氛犹自恢复。我听大厅那几个儒生不再吹嘘自己的身份,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醉,转而开始大发政论。


    “……余孽未清而民心未定,若不委派王子们去镇守六国故地,怕是难以臣服人心……”那你几个人高谈阔论,引得身边几桌纷纷侧目,便越发起劲:“如今虽实行郡县,但依据形式,唯有恢复分封才能真正巩固帝国政权!”那几个儒生纷纷拍手叫好。


    我一面喝茶,一面皱眉暗叹:“蠢货!你自个儿找死也就算了,何苦拉上小圣贤庄!”暗暗观察颜路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很好。


    那胖女子听了楼下的动静,端了杯酒,笑吟吟起身,向楼下走去。我与颜路对望一眼,心中隐隐不安。


    “小女子公孙玲珑,听几位小哥自称是小圣贤庄的弟子,又发表了些政见,觉得甚是有趣,想来讨教一二……”


    颜路默然,低头暗自皱起眉头。


    我低声问:“她是谁?”


    “你在师叔跟前伺候,接触到不少诸子典籍,可有听闻名家一派?”


    我一听,心下已经了然,苛察缴绕,诡谲奇异,围绕“刑名”释义,以诡辩见长,虽然名声一直不好,但也跻身九流十家。那女子自称“公孙玲珑”,不知与名家开山祖师爷公孙龙有什么关系。


    那几个儒家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起身躬身道:“不知可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公孙玲珑一边摇晃着杯子里的酒液,一边道:“不错,正是小女子。”


    那几个儒家弟子见她是女子,不由起了轻视之心:“适才先生说要与我们讨教,不知先生想要怎样讨教?”


    “既然几位是小圣贤庄的弟子,寻常辩题自然难不倒各位。不如这样,我们名家祖师爷曾留下‘白马非马’的论断,不如今日就以这个作为我向各位讨教的辩题?”


    那几个儒家弟子犹疑半晌,面露难色,可公孙玲珑既然已经给他们戴了高帽,这群好面子的儒生自然没有摘下来的道理,勉强挤出一丝笑,应了下来。


    我隐约记得以前看见过这四个字,可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典故,见颜路低头默然,出口问道:“这‘白马非马’,究竟是个什么典故?”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道:“战国时一城有令马匹不得出城。一日,名家祖师爷公孙龙带着一匹白马正要出城。守门的士兵对他说:‘马匹一概不得出城。’ 公孙龙心生一计,企图歪曲白马是马的事实,希望说服士兵。公孙龙说:‘白马并不是马。因为白马有两个特征,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马的外形,但马只有一个特征,就是具有马的外形。具有两个特征的白马怎会是只具有一个特征的马呢?所以白马根本就不是马。’……”


    我听他说完,低头向下看了看,那几个儒生不出所料,一一败下阵来,面色尴尬,面面相觑,为首一个满头大汗,面色通红。


    “……再者说,你们儒家先贤孔夫子,也曾出言赞同我们名家的‘白马非马’之说……当年楚王外出打猎,丢失一把宝弓,他的随从去寻,楚王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何必去找?’你们的孔老夫子却说‘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何必分楚人宋人?只说人失之,人得之就好’,几位小哥既是小圣贤庄的弟子,浸淫儒家典籍,对于孔夫子的话必然是烂熟于胸,他老人家可是否有说过这句话?”


    “说过,那又如何?”


    “既然连你们的孔夫子都觉得楚人非人,那么,我的‘白马非马’,又有何谬误呢?”


    那几个儒家弟子讶然,面色通红低下头去。


    尖而刺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孙玲珑袅袅娜娜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笑道:“我原以为小圣贤庄是什么厉害的地方,原来尽培养了这群废物,儒家自称为诸家之首,竟然连我们名家也辩驳不过……”


    店家小二追上前去,陪笑道:“姑娘好口才,在下佩服,只是……可否将账结了……”


    公孙玲珑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店小二:“菜还未上,我付什么钱?”


    “菜的确是没有上,可是姑娘点了我们店里最贵的酒……”说罢,瞥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酒杯。


    公孙玲珑将酒杯在小二面前晃了晃,笑问:“这酒是什么酒?


    “这是咱们店里的泸香窖。”


    “那请问这位小哥,在我点泸香窖之前,点的是什么酒?”


    “姑娘先点了蜜果烧,后来又吩咐我将蜜果烧换为泸香窖。”


    “那不得了?”公孙玲珑笑道。


    “什么得了?”在座的人一脸茫然。


    “既然泸香窖是由我的蜜果烧换的,我为什么要为它付银子?”


    “那姑娘也未付蜜果烧的银子啊……”


    “蜜果烧我一口也没喝到,凭什么要为它付银子呢?”


    那小二哑口无言,只得见她光明正大出门而去。


    我心道这人实在可恶,见颜路皱眉不语,知道他心中也一定忿忿不平,只是身份使然,不便出面,转念想了想,朝他笑道:“先前你怪我毁了你名声,现在我替你挣回小圣贤庄的声誉如何?”


    他笑看了我一眼:“你待如何?”


    我朝他一笑,起身下楼,击掌道:“我原以为名家虽然是些道听途说,琐屑者流,但也至少为人正直有端,今日一见公孙先生所为,足以窥见名家内部是如何乌烟瘴气,鱼龙混杂。”


    公孙玲珑正欲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仰起头看我从楼梯上下来。


    “这位小哥是什么来头?”她收回脚,笑看着我。


    “我与这几位是同侪,至于姓名,抱歉,我虽是儒家一无名小卒,却从不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通名。”


    她冷笑一声:“小哥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有证据?不然,我自可告你污谤!”


    “我在楼上听先生说什么‘白马非马’、‘楚人非人’,可有其事?”


    “我是说过,怎么?小哥对这个辩题可有疑义?”


    “我并非下来与先生辩论,只是想问先生,依照先生的思路,是否可以推出‘魏人非人’?”


    “自然。”


    “‘韩人非人’?”


    “自然。”


    “燕人非人’?”


    “自然。”公孙玲珑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不知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赵人非人’?”


    “自然。”


    我摇头做抚心状:“非人哉!非人哉!赵人非人!你可知当今陛下曾是赵人!你们名家祖师爷公孙龙也是赵人!诳骂陛下,是为不忠!数典忘祖,是为不孝!你内心狠毒,进门便给小二哥一脚,是为不仁!巧言令色,骗取酒费,是为不义!你……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耻与你为伍!”我在原地来回踱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一语毕,满座寂静。公孙玲珑指着我的鼻子,瑟瑟发抖,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巧言令色,鲜仁矣!’,小圣贤庄未教我们矫饰辩驳,只教我们以理服人。几位师兄弟,我说的可对?”


    那几个儒生,怔愣着看着我,点头称是。


    我在酒楼里爆发出的一片称贺声中遥遥向二楼方向望了一眼,气定神闲踱步而出。


    我在酒楼外拐角处等了一会儿,见颜路缓步而出,跳上前去拉着他便走。他拉住我,笑道:“我未曾见过辩论胜了的人这般仓皇而奔的。”


    我含笑道:“你不要拿我开玩笑,论诡辩,我哪辩得过她?与她辩论是假,骂她个狗血喷头是真。对于她这种人,只能行无赖之事,等她反应过来,哑口无言的可就是我了。”说着,拉着他便向山上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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