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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作者:笙知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回去后,我就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在床上挺尸般地颠倒昼夜,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躺了三天。荀夫子见我一夜未归,回来后是这副失魂的样子,吓了一跳,亲自诊脉开方,将各种各样的药汤不要钱似的往我嘴里灌。


    让人更为头疼的是我的腿,自那晚在寒风里跪了一夜,回来后撩起裤腿一看,膝盖上起了大片的淤紫,小腿肿胀得和萝卜一般粗,荀子一面在我腿上扎针敷药,一面心疼叹息:“丫头啊丫头,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年纪轻轻何必作贱自己的身子。现在你图一时意气,等日后湿冷天气痛起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的意识如同在巨浪滔天的海上一般沉沉浮浮,隐约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接着耳边响起“砰”的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那人将我的下半截被子掀开,动作轻柔地一下一下卷起我的裤管,接着小腿几处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原先的肿胀感消除了不少。不知过了多久,他退针,重新帮我把被子捂好。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水声,我的额头一凉,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悠悠荡荡,一下湮灭在周围的安静环境中。


    我艰难地抬起眼皮,见是颜路,向他咧嘴一笑。


    他看着我,眼神哀悯悲痛,坐在我身侧,问:“听夫子说那晚你一夜未归,回来后就高烧不退,腿也成了这副样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摇头,喉咙里发出沙哑难辨的声音:“颜先生,你不要问这个。”


    他眉头深锁,盯着我看了一会子,道:“我不闻不问,任由你自个儿作贱你自己的身子么?”


    “我并非作贱,是赎我的罪过。”


    他皱眉道:“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让你这样愧疚难当,不惜以这种方式赎罪?”


    我笑道:“颜先生,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别再逼问了。我并非矫情自苦之人,我答应你,没有下次了。”


    他默然,只是陪坐在我身边。


    “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


    他抬头看我,我开口道:“这件事情,请你与荀夫子务必瞒着子房。”


    他的眼神缓缓移到我的腿上,我隔着被子摸了摸双腿:“我就说我是不小心摔的,反正他也不会掀起我的裤子仔细查看。”


    他盯着我缓缓道:“我早该想到这件事情与子房有所关联。”


    我忙道:“你不必去逼问他,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病中幸得荀夫子与颜路全力救治,加上我平时重视锻炼,烧了三天,喝了药捂出一身汗也就慢慢好了,腿上的淤血也渐渐褪去,可以下床走动了。


    除了侍奉在案边研磨念书代笔,我开始继续帮着李叔做一些杂事。我看院子外头阳光正好,就将炉子拖出来烧火煮茶。


    偶然间一抬头,见颜路正走近院子。


    我忙放下扇子起身迎接,笑打了一个招呼:“颜先生!”


    他见了我,嘴角也绽开了一个笑容:“子往,现在身子可还有不适?”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


    他的目光移到了角落里的炉子上,嘴角噙着一丝笑:“你在煮茶?”


    “夫子今日心情好,将自己收藏的上好茶叶拿出来跟我们分享。颜先生来得巧,等我煮好了也品尝一下吧!”


    他点头道:“好。师叔午睡起了么?”


    “李叔才侍候他起了,此刻正在书房。”


    我将煮好的茶倒入一个陶壶中,分了两个杯子一起端进书房。见颜路和荀夫子又坐在一处下棋,放下托盘就要退出。


    忽听见荀夫子落了一子道:“他可有说何时回来?”


    “没有,只说游历尽兴,会尽快回来。”


    我踏出房门的脚步突然一顿,又不为人察觉地悄然阖门退出。


    我搬了几册竹简坐在阳光底下看了一下午,西边日影沉沉,这个院子里的最后一抹阳光原本还将角落的扫帚照得金黄灿烂,又突然爬上了一旁的照壁,最后缓缓上移,在墙头收拢不见。


    我盯着阳光消失的地方独自发呆,身后的门“吱欸”一声打开,我回头,见是颜路走了出来,朝他微微笑了笑。


    他走上前来:“怎么又站着?你的腿虽然好了一些,但日后要好好保养,不可太劳累。”


    我点头称是,几欲张口,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是子房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么?”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讶然道:“他没有向你提起?”


    我摇摇头:“自前段时间我生病以来,就再没有和他碰过面。”我心里暗自叹息:已经到了这一个地步,我们两个要想再像之前那样坦诚相对,也很难了……


    “他什么时候走?”


    “也没说什么时候,不过看他的情形,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我想了想,他可能不会再来向我告别,抬头对颜路道:“颜先生,我的腿不方便,到时候不便相送,我有一个东西想要托你带给他。”


    他微微一笑,点头称好。


    我回自己的屋子找出了一副象棋,将木盒子展开,一副棋盘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用笔在原先中央的空白处填上了“楚河”、“汉界”四个字,重新将它折叠成盒子形状,将棋子装进去。找了一块素色的布将外头的木盒子包了起来,想了想,又将它拆了,展开布帛,提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重新将它包了起来,出门递给颜路。


    颜路不接,怔怔地看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小布包,用惶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陪笑道:“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好送,这是我与他之前下的一种棋。日后他也可教会别人一起对弈,聊解旅途烦闷。”


    他笑了笑,接了下来,和我道别。我深深望着颜路的背影,脑海中思绪翻飞:棋盘上后添的四个字,是我做出的最后的让步与补偿,希望他以后在孤助难安时找到新的人生方向。至于布帛上写的几行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想,这个有约在身的客人,再也不会赴约了。


    我将荀夫子所说的话一一辑录下来,见他久久没有动静,抬头望了一眼他,后者正眼神深邃地望着我。


    我一怔,陪笑道:“接下来一句是什么?夫子只管看我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与子房……是不是情人?”


    我一愣,失笑道:“夫子何出此言呢?”


    “李涯告诉我,那晚你出去之前,子房身边的人来找过你。你回来之后,就一脸失意的样子,还偏要将病重的消息瞒着子房。现在,子房又要离开小圣贤庄一段时间。我仔细想了想,是不是情人吵架,一个伤心自残,一个赌气出走?”


    我摇头无奈笑了笑:“夫子不要瞎猜,我与子房就算有情,也不是风月之情,我与他相处,只凭一片真心。再者说,我与他都是通透豁达之人,就算在这上面有所龃龉,也不必自苦闹到这般田地。”


    他想了想,仰头大笑道:“的确是这样,是我糊涂了,随便听了旁人几句闲话,就也这样偏隘猜测了。”


    我笑了笑,低头继续写,笔尖一顿,突然想到:他一直以来,是不是也是这样误会着呢?


    趁着这几天天气较好,荀夫子着我将他书房里的竹简搬出来晒晒,我蹲在地上摆弄了会儿,膝盖处又传来微微的刺痛,忙站起来休息了会儿,不料又是起得太急,眩晕感一阵一阵袭来,眼前模糊了一片,我闭眼站定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睛,待我看清面前站着的人,猛然一怔!


    张良不知何时立在我几步开外,手里提着两个小酒坛,笑意吟吟地看着我。我待他走近,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不知说些什么。


    他一边扶我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一边道:“你也真是狠得下心,我今日就要走了,你当真就不来送我了。”


    我笑道:“你也看见了,此刻我的腿脚不方便,既然已经托颜先生带了东西过去,也就不打算再送。”


    他紧紧盯着我的腿道:“你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将腿给摔折。”


    我插科打诨道:“现在不要聊我的腿。我送你的东西你看了么?”


    “看了。”他倚着我坐下:“我反复琢磨了好久,还是不得要领。”


    我点点头:“现在得不得要领都无妨,以后你终会明白的。”


    他将一坛酒递给我:“我们俩的情谊结识于酒,也抵牾于酒,现在我要离开,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把酒言谈。等我回来,一定再拉着你痛饮至天明!”


    我笑着接过,仰头便灌,酒入喉之后像火似的灼烧着我的喉咙,我将坛子往地上一掷,坛子瞬间摔得粉碎,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也将空坛往地上掷去。


    我跳下石头,向他做了一揖,起身深看他的眼睛道:“一路小心。”


    他也朝着我我做了一揖,点点头,将身后的斗笠一戴,转身沿着竹林小道离开。


    我不忍再看,回身向屋子走去,心里一遍又一遍喃喃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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