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万物勃发,抬眼望去,小圣贤庄被一片新绿所覆盖。我见荀夫子住处周围只有绿竹围绕,未免辜负了春天的大好韶光,央求着他在院子周围种上各色的花,他听了,笑说我若不嫌自找麻烦,便放手去种。我在布帛上画了花架的样子,又围着前院量了长度,打算就倚着前院木栅栏围上一圈花架,和木匠清楚地交代完毕后,又特意跑下山,去街上挑选了一批花苗。荀夫子看我做得有模有样,笑和身边的李叔打趣道:“我们俩生活多年,过得怪为孤单乏味,自从这丫头来了,倒有生气许多。你看她这个阵仗,怕是要给我弄出一座私家园林来呢!”
荀夫子的院落前人来人往,敲敲打打近半个月,这项不算浩大的工程终于竣工完毕。让我惊奇的是,荀夫子喜欢清静,可对于这十几天外人的打扰,倒也没表现出很大的厌恶。我一面兴奋一面感激地扶他来看我的成果,我才在这个老人眼里看见了久违的笑意与生气。
趁夫子午睡,我坐在自己房间临窗练字。字帖都是颜路抄给我的,前些日子太忙,将练字给耽误了,现在重拾,恨不得将所有的字帖一下临摹完。
正低头奋笔疾书,忽然眼前一道白影略过,我忙跳开去,桌上已经墨渍点点,一片狼藉,我看了看我的衣服,也难逃毒手。我朝着桌上那只尚在扑腾的“黑东西”扑去,原来罪魁祸首是一只鸽子!
“我的衣服本就不多,你又毁了一件。我想想我今晚是将你炖着吃……还是烤着吃?”我将它举到我的眼前,“恶狠狠”说道。忽然发现鸽子一只腿上绑着足环,一愣,自语道:“信鸽?”将它放平,解下足环上绑着的小绢条,缓缓展开,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小生灵,耽于驯教。足下若非子往,实在见谅见谅。”
我看着这几个与字帖上字迹一模一样的字摇头失笑,原本以为他是一个正经严肃的人,没想到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一面笑,一面取了一片差不多大的绢条,想了想,下笔写道:“皎皎白鸽,跌入墨台。在下子往是也,还望海涵关照。”将绢条卷起绑在足环上,寻了些谷子喂它,它吃饱喝足,在窗棂上悠悠逛了逛,展翅飞向天际。
下午一心牵挂着那只鸽子,在给荀夫子念书的时候竟然望着天上出神,荀夫子不满地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定了定心神,专心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事情当中来。
回屋的时候,那只鸽子已经被重新洗净,在窗头“咕咕”地叫着。我快步走过去,抓起它取下绢条,上面写了几行小字:“信鸽乃朋友相送,差它送了三次,总算寻对地方。平日喂它些东西,应该不会再出差错。”我笑了笑,提笔回道:“好。”
不一会儿,信鸽又扑腾着翅膀飞回窗头。
“来思与它不相容,平日就养在你处。明日派人将鸽笼送去……给它取个名字?”
我在窗头盯着它徘徊了好一阵,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转念一想,提笔回道:“红笺小字,纸短情长。不如叫它‘微信’?”
我怔怔坐在窗边,等了好一会儿,以为他不会再回。刚想关窗,却不料天边一道白影划来,
我展开绢条:“取得实在佶屈怪诞,不知是何出处?”我抿嘴而笑,眼前仿佛浮现出灯下颜路看到这两个字无奈而笑的神态,下笔回道:“没有出处。”
午后正在荀夫子房里代笔,忽听见书房外有人交谈的声音,我专心辑录夫子所说话语,未曾理会上心,李叔却推门进来,手中正拿着一个鼓鼓的包袱。
夫子此刻正文思泉涌,这一打断,甚为不满地瞥了李叔一眼,嗔怪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好端端地突然闯进来做什么?等大火烧进了院子,再忙不迟。”
李叔神色略为窘迫,瞥着我道:“是颜二先生着人送东西给子往,我原不知道夫子正让子往辑录语句……”
我放下笔,朝他问道:“李叔,是什么东西?”
“只说给你送来,未说是什么东西,我摸着约莫是些轻盈布料。”
我看着这么大一包东西,实在不解其意。荀子见我怔怔盯着,在一旁状似无意笑道:“我看他对你的事情倒是上心,又是鸽笼又是布料,三天两头往这里送东西,是怕我老头子这里没有好的,亏待了你?”
我见荀夫子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忙提起笔对他笑道:“‘彼先王之道也’,先王之道所为何?”
从夫子处出来后连忙回了自己屋子,将颜路给我的包袱打开,见是叠得齐齐整整的几套女子衣衫,虽然不是极为名贵的料子,但无论从材质还是样式,都比我身上穿的要好上许多。
上面放了一张小绢条,上面写着:“生诞快乐。”我一愣,忙反应过来:现代的我生日并非今天,只是我实在不懂秦历与现代历法的关系,所以来到秦朝以来,未再将过生日的事情放在心上。今日怕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的生日了。
我暗自愧然而笑,子往啊子往,我真是对你不住,不但占用了你的身子,还不曾真正了解关心过你。
随手选了一件衣裳换上,倒是大体合身,白底碎花,倒称得人乖巧可爱了几分,我照了照,原先梳的发啾啾有些男孩子气,与这身衣服不符,无奈又学不会秦朝女孩子的发髻,只好将头发拆了向后一拢,在头发中央位置扎了个结。前后照了照,大约像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几案前坐下,提笔写了几个字:“礼物已经收到,谢谢颜先生。”将微信从鸽笼里放出来,喂了它些东西,拍了拍它的尾巴。
“去吧。”
微信“扑腾扑腾”地拍着翅膀,向天上飞去。
不一会儿它又“扑腾扑腾”地飞回来,我展开一看:“略备薄酒,今晚到我地方坐坐。”
我抿嘴一笑,下笔写道:“好。”
初春的夜里寒气仍有些打人,我提着灯到颜路屋子门口顿了顿,敲了敲门,颜路开门见是我,忙让到一旁请我进去。
我已经许久没有来他这里,一看,布置与之前相同,只是案上亮亮地点了两盏灯,灯光下温着一壶酒,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
我在几案边坐下,发现不对劲,回身见颜路仍站在门口笑吟吟看着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抬起头惶惑地看着他,笑问道:“哪里不对劲么?”
他一边向这边走,一边摇头笑道:“没有不对,我原本还担心你不喜欢或者不合身,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正欲接下话头向他道谢,不料他又开口道:“子往,你这样,很漂亮。”
我一愣,不知他说这句话的用意。若说纯粹是为了夸我,这句话则显得有些暧昧不清,若说他喜欢我的话……为何他从未表明他的心迹?
我的脑中正在胡思乱想,他已经将酒壶提下,在我和他面前各自斟了一盅。他举起酒杯含笑道:“这一杯,祝愿今天的寿星,祝愿你从今常生欢喜,长乐安康。”
我举起酒杯在他被子上一碰,仰头一饮而尽,笑回道:“多谢颜先生。”
有了上次和张良喝酒的教训,我再不敢多喝,浅尝了几口,便放下酒杯,开始尝碟子里装的精致菜肴。
“我听子房说过,你的酒量甚好,今晚怎么就只喝这么些?”他含笑问我。
我手中的筷子一顿,心中怅惘地想道:“之前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如今不见相逢,只剩别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情意气,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不知日后相见,他可会恼我怒我,恨我怨我?”勉强挤出一丝笑答道:“一则酒量虽好 ,也有醉的时候,我酒品甚差,届时怕给先生添麻烦。二则嗜酒伤肝,这方面,颜先生应该比我精通。”
他一笑,不置可否,却也放下酒杯陪我尝菜。
“我见颜先生屋里放着一架琴,却从未见颜先生弹,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颜先生弹一曲?”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向一边放着的古琴,大方起身向它走去。在古琴前端正坐下,两手抚上琴身,含笑问我:“要听什么曲子?”
我对古乐古曲大多是不晓得的,忽然想起“高山流水”的典故,心想也好,反正现代流传的《高山流水》早已与正式的《高山流水》不同,若能有幸一闻历史上真正的伯牙子期的知遇之音,倒也没白做了一回秦人。
“那先生今日就勉为其难焚琴煮鹤一回,弹一曲《高山流水》给我听听吧。”
他一愣,转而失笑道:“你倒会给我出难题。”
我在一旁托腮看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几个音就在他手下悠悠飘荡出来。琴声顿挫,我的心在他的带领下浮浮沉沉,如海上孤萍,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