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我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好不容易得以下山,对于街上的一切都报以好奇的打量。荀夫子派我下山采购一些东西,我对于这条街尚有些陌生,所以采购之路有些跌跌撞撞。忽见城门口聚集了一大批人,纷纷伸长了脖颈瞅上面贴的一张告示。
我忙凑了上去,仰头细看,虽然中间夹杂着几个生字,但也可以读个大概,上面讲的是秦始皇于春将进行第三次巡游的事情。我仔细观察了下身边几个百姓的神态举止,倒也觉得有趣:自古民间政论出自最多的地方,不是茶楼酒肆中,就是布告文书下,前者酒酣耳热之时难免说些混账话,所以很多店家怕招致祸患在墙上写着“勿谈国事”,而后者——布告一贴,不是改动政策就是下诏征税,总之是利于统治者多,百姓者少,朝廷怕有人看了布告脑袋一热,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所以派了官兵在一旁驻守。现在,这帮百姓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他们脸上的表情可真算得上是暗潮汹涌,你瞥我一眼,我拍你一下,各自的眼色像蜜蜂似的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我摇头苦笑,意欲悄然退出这场眼色大战,才走出几步却猛然立住!
如果我的历史知识没有谬误,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公元前218年,秦始皇执掌政权的第二十九个年头,他组织东游,在古博浪沙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虽然这次刺杀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是却像一根刺,久久钉在了秦始皇的心头,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他对身边的一切提高了警惕,而组织这次刺秦行动的人……
“张良子房。”我的手在袖子底下慢慢收拢,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我之前的日子过得太快乐,以至于变故来临,突然感到足无措。我一直以为小圣贤庄是纯粹简单的乌托邦,哪怕著名的“焚书坑儒”事件与小圣贤庄有所关联,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我因为凭借着对历史一点点的先知,所以自负地有意无意忽略外界的局势变化。却原来……我一直身处危险的漩涡中心,从没有置身事外,最危险的事,最危险的人,像一颗颗埋在我身边的炸弹,在这个皇权大于法制的封建社会里,随时可能将我炸得血肉横飞……
我将荀夫子的床铺好,放下帐子,掩门出去,在门口一个人影“倏”地蹿上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我家先生有请。”
我定了定神,借着手里的灯光方才认出是张良身边的小厮,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他可说是什么事?”
“没有,只说在湖心亭等着姑娘。”
“子往!”我回身望去,见是伺候了荀夫子几十年的奴仆李叔,忙迎了上去:“李叔。”
“夫子的床铺好了么?”
“好了。”
“你适才叽叽咕咕的是在和谁讲话?”
我回身望了望,哪里还有人影?只好笑回道:“哪里有人和我讲话?是我出来的时候忘了是不是将夫子房里的灯花挑了,所以自个儿和自个儿叽咕呢。”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说道:“没有就好,夫子不喜欢不相干的人闯进来打扰。他也快看完书回来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向自己房里走去。
我摸黑赶到湖边上,周围早已一片寂静,只有湖心亭点着一盏风灯,在周围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一点微弱的光。我走近,见风灯被放置在亭子中央的地上,灯光只能勉强照耀这个不大的亭子,张良倚靠在围栏边,侧头看着底下一片黑黢黢的湖水,手里拿着一小坛子酒,昏黄的灯光照耀了一半他的脸,另一半隐匿在黑暗里。
我看着他身边的椅子上放着的几个酒坛子,随手拿了一坛仰头便喝,冰冷的酒顺着我的喉管落到肚子里,冷风一吹,激地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我抹了抹嘴角流下的酒:“你想要我陪你喝酒,也不寻一个好一点的时机,大晚上站在湖中央喝冷酒,再好的兴致也被寒风吹灭了。”
“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喝酒么?”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我看向他,依旧怔怔盯着湖里发呆,好像能在黑暗的湖水里看出些什么,倒似刚才说话的声音不是出自于他。
“我当然记得,那一晚我们都喝醉了,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还错过了第二天的扫值。而你……据颜先生说,你也醉得不轻,向他讨了些缓解宿醉的药。不过,虽然第二天头疼得厉害,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真是痛快,我来到小圣贤庄以来,从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那么开心畅快过……”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
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层不好的预感,可又不知道这层预感出自何处,只是觉得,今晚的张良,诡谲地吓人,所以只好静静等待他说下去。
“我从不放任自己喝醉,那天晚上,我看着你从清醒地教我诗律,到含混地嚷着回家,到最后……”他转身,不再将自己置身在阴影中,让我可以看见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我:“歇斯底里地交代出自己的身世来历……”
我的心蓦地一颤,周围的灯光即使已经十分昏暗,可我仍觉得在他的目光下我已经无所遁形。我不怕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可前提是由我自己在合适的时机将它和盘托出,现在这样的审视盘问,让我经受不住。
“你相信么?”
“如果你在清醒时说出这样的话,我会觉得这比你口中的山中高人和古籍残卷还要荒唐可笑,可我也愿意相信这样的答案,除去这个,我再想不到可以解释你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而又知道这么多我们从未见闻过的东西的原因。”
“那你为何现在才揭穿我?”
“因为我心里久久震惊,不能平复。”
我垂睫想了想,是了,怪不得自那晚之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我的身份表示兴趣,旁敲侧击。
我上前两步,和他并肩站在围栏前,我们两个各怀心事,一下一下喝着各自坛里的酒。
“那么,我们之间的情谊会因为我是这个时空的不速之客而有所变化么?”
他随手拿起一坛新酒,仰头而灌:“我不会将你看作异类,虽然我的内心仍旧无法接受与理解这件荒谬的事情……”
我苦笑:“怪道人家说什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当初和你讲的《红楼梦》里这么多谬悠之说,也未见你有什么惊奇,现在到了我身上,你就一口一个‘荒唐’‘不解’了。”
“这句话又是出自谁人之口了?”他笑问道。
“在距今一千多年之后,出自一个叫作陆游的诗人。我特别喜欢他写的诗,他身逢乱世亡国之时,空有一腔抱负而无处施展,写下的诗句句可剖真心、见血泪……”我转头,见张良正目光焦灼地盯着我。
“一千多年之后……”他嘴里喃喃念道:“那时可还是秦朝?”
我的心思一沉,缓缓摇头道:“南宋。”
我见他一副心神不定,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一定有太多的问题想要我提前揭晓,可又一时震惊大于疑惑,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专业并非历史,你想知道的我也不一定清楚……”
“我知道。”他点头笑道:“就算知道,你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究竟是造物者对他多少的偏爱,才能让它赋予一个人预知世界的能力!我从不想利用这样的能力去图谋改变些什么,只能每天担惊受怕地在人群中藏掖着,守护着历史向我所预知的轨迹发展前进。
见我低头不语,张良打破了这层平静沉默:“子往,我身负家国大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可否让我问你几个问题。若你觉得我问得不妥,可以选择沉默。”
我想了想,点点头。
“你刚来到这里,就对我刻意接近,是否因为,你认得我?”
我点头道:“史书上有记载过你。”
他听我说完这句话,怔愣着发了一会子呆,继续问道:“你既然愿意接近我,那么是否说明,我得以善终?”
我深深看着他,久久不肯说话。
“历史上可有记载,始皇帝出巡遭遇刺客袭击的事?”
我知道这次袭击就是他从旁策划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不打算瞒他,转身靠在另一侧的栏杆上,淡淡回道:“我不仅知道始皇帝第三次出游遭遇袭击的事情,还知道他是被埋伏在路旁的人以大铁锤击中驾辇而遇刺的。嬴政的疑心很大,所以这次出游,在自己的驾辇附近又安排了三辆副车,用以迷惑刺客。”
他紧紧盯着我:“结果如何?”
我本来打算实话实说,但福至心灵,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蹦出来,我细想了想,握着酒坛的手微微发抖,骨节苍白,在掌心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哑着嗓音回道:“结果……结果正好击中了秦始皇所在的第三驾副车,秦始皇薨逝,即位二十九年。那个刺客凭借着低洼的地势和茂盛的芦苇得以逃脱,他的身份不明,至此也成了一宗千古疑案……”
黑暗里,我似乎也可以看见张良刺客眼里迸发出的奇异光彩,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他的鼻息一呼一吸,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还有要问的么?”
他沉默了半晌,回道:“谢谢。”
“这件事情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没有。”
我点点头,淡淡道:“谢谢。”
他还想说什么,终究叹了口气,提步离开亭子。
我隐在黑影里良久,张良早已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缓缓跪下,眼泪“簌簌”地从眼眶落下,我任由泪痕爬满了我的脸,嘴里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说出这次刺杀行动失败的结果,我不知道你预知了这次行动的失败会不会采取其他措施,历史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组成,我不知道这个变动会不会推着历史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前进;对不起,此刻的你被家仇国恨蒙蔽住了双眼,这样带着恨意而不成熟的少年啊,复仇路上,你终究要经历这样的挫折与磨难,我期待着多年以后,你可以屹立在血与泪的战火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对不起,请你谅解我在历史面前的敬畏与怯懦,我推着你向预判的方向前进,也就等于将你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中,行动失败之后的震惊痛苦,流亡途中的彷徨失措,只能由你一个人默默舔舐伤口,独自消化。
我在湖心跪了一夜,直至天快亮才拖着两条在寒风里跪了一夜已经麻木的腿孑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