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乔装打扮,只有这次这么窝囊了,她在想着要不要告诉宁熙自己的身份,省得这样一直伪装下去。以目前宁熙的试探程度,她或早或晚都会暴露。万姝丹有些纠结,宁熙处境越来越困难,别看他整日风花雪月,警惕心依然不减。可万姝丹不知道他的能力是否还依从前,若是他无法担起大任,在没有告诉他自己身份时,她依然可以全身而退。若是现在就告诉他自己的身份,那么二哥也就藏不住了,这样一来,如果宁熙没有以前的能力,二哥舍弃了他,很难说他是否会出卖二哥。
如此想来,目前还是隐藏好自己是为上策。
万姝丹闻着空气中浓重的酒气,计上心来,“殿下,妾身嫁进王府,就已经是您的人了,何必急在这一时?殿下婚宴上饮酒饮多了吧?身子不舒服就应该向妾身说出来,让妾身好好服侍您一番,缓缓酒劲,明日才不会过于难受。”
宁熙嘴角含笑,“你想怎么服侍?”
“殿下坐。”
万姝丹起身,引着宁熙坐在床上。她站在他面前,抬起手,衣袖自然滑落,宁熙看见了她右手手腕内侧的那块疤,像是被什么尖锐利器捅伤所致,他再次愣住了,最终确定眼前之人的身份,思及此,他的眉头再次微微皱起。
万姝丹对此毫无知觉,她以两手拇指各按一边的太阳穴,轻轻揉搓着,用力恰到好处,确实缓解了宁熙发胀的头。
婚宴上人多眼杂,他在自己的王府里也不得不让自己被灌醉,才不令人起疑,“风流成性”名声外在,醉酒乃是常态。宁熙也没有办法,他等一个破局的时候等了很久了,也不在意这一时一刻,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做一颗时而圆润时而有棱角的珠子,方能在京城活下去。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宁熙在知道塘报上的内容后,自然疑心过,这与颜宥津从褚城递回的消息有所出入,但是怕打草惊蛇就未继续探查。
这三年来褚城与京城里一直相安无事,没想到一月前,皇上突然下旨赐婚。询问长公主后才知,赐婚前皇孙偶入云霄阁,皇帝为寻自己的孙儿也进云霄阁了,等到出来后就有了这么一纸赐婚。
这可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宁熙却不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当初长平侯上奏折禀报自己寻得褚王四娘秦可兰时,京城中议论纷纷,还是皇上最后决定让其留在褚城,待王府重建之后,再移入府中居住。
长平侯奏折上所述的内容与颜宥津带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只有一点出现了误差。正是这一点,让他决定先诈一诈。
宁熙决定先发制人,却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晃了神,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心中所认为的那个人。那块疤的出现,让宁熙想起了一些往事,倏忽之间,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回忆,那个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小女郎再次出现在眼前,熟悉与陌生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这种滋味很奇妙,想接近又想远离,宁熙坐在那里,觉得眼前之人忽近忽远的。直到她手上开始动作之后,才将他的思绪拉回,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落回原地。看起来她没有认出自己,只是不知道是自己这么多年变化太大,还是这人根本就没多用心,连脸都记不住。宁熙觉出自己的内心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只有一点他还不清楚,这人假扮秦可兰嫁给自己,是要做什么?
“没想到爱妃还懂按摩?”宁熙略带愉悦的声音响起。
万姝丹将手掌附上代替拇指,盖住整片太阳穴的区域。她的手即使在冬天也是温热的,此刻掌心的温度更是高过了宁熙的颞颥。然后五指分开做爪状按在他的头上,从顶部一直到脑后,小幅度搓捻着。她的手指非常灵活,宁熙的头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他感觉每一寸都得到了安抚,突突跳的血管也缓和了不少。
她未觉察到宁熙称呼的改变,张口就胡扯一句:“妾身的母亲时常头疼,因此妾身跟医官学了按摩的法子,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殿下,这样可好?”
宁熙闭着眼睛,双眉舒展开,眉形的走势恰到好处,“嗯,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万姝丹的错觉,她觉得宁熙的语调有些拖长了,“爱妃如此贤惠,竟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能嫁给殿下,是妾身的福分。”万姝丹没什么表情地说。
宁熙笑了,他睁开眼,抬手以两指勾住万姝丹的右手腕,轻轻晃了晃,“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分。”
万姝丹绷紧了双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变了性格?
“怎么?爱妃觉得冷吗?”
万姝丹抓住宁熙的左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扒下去,过程尽量显得温柔,她的声音也很轻柔,“殿下,妾身还没结束呢。”
宁熙双手撑住床,闭上了眼睛。
万姝丹双手五指张开,在宁熙的脖颈间虚晃了一下,移向了他的头顶,将他的束发簪取下,三千青丝立时垂下,顺滑如缎,发尾尖堆在床上。只可惜,面前之人并不为所动,万姝丹自从会自己梳头时,都是简单以一根发带绑起高马尾。她的眼睛固定在宁熙的头上,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现场剥头皮技术,觉得手心有些痒。
“爱妃?”
宁熙刚睁开眼,万姝丹的双手就伸进他的发间,从前额以指腹梳到后脑,如此循环往复。不得不说,她太会掌控自己的力量了,只这一下,就让宁熙舒服得闭上了眼,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可惜面前不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如此风光竟是白白浪费了。
万姝丹一心一意地专注手上的活计,只希望宁熙快点忘掉半夜下棋这件事。
可惜事与愿违。
“好了,我觉得好多了,来下棋?”
万姝丹眨眨眼,无奈地点点头,琴棋书画这些她一点也不擅长,在得知要代替秦可兰嫁进安王府的半年内,她被二哥按着头日日沉浸其中,只求练个模板能稍微应付一下突发状况,日后再做长久打算。那时候,她就深深思考,为什么幼年时没有好好学习这些技艺,都逃去和四哥在谷里上蹿下跳了。
所以万姝丹心里很没底,她从二哥那里知道宁熙的过往,这个人少年时期十分闪耀,尤其擅长琴棋。所幸秦可兰的那些传闻,让她有了喘息的空间,“殿下……殿下在京中就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吗?”
宁熙摆好棋盘,“不知?”
万姝丹斟酌着开口,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就是那些说我什么都不擅长,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都拿不出手……”
宁熙看着她,眼里有深意,“关于我的传言你也听过吧?传言只是传言,实际么,就真如传言所说?我看未必。所以开始吧。”
万姝丹无法,只得坐在宁熙对面。二哥教过她许多短时间速成的套路,然而这些东西碰上宁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沈济之很厉害,这些路数也很不错,可是到了万姝丹的手里,她就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道用哪种了。更何况,宁熙的棋路与沈济之大不相同,沈济之的棋数偏温和,不过,他会在最致命的地方一击必杀。而宁熙的路数一开始就很凶猛,这进攻之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步走错,就如同踩进了蛛网,再无力挣扎。
果不其然,很快万姝丹就将棋子放回棋篓中,“我输了。”
宁熙似乎并不意外,他看着棋盘说:“看来王妃确实如同传闻所说那般,我突然很好奇,不知你进秋馥阁的那段日子学会了什么,想来以王妃的四艺,必然是拿不出手的吧?”
万姝丹在听到“好奇”二字时,心里一直在祈祷别再考验琴技了,却没想到他话音一转,提起了秋馥阁,秋馥阁那种地方,除了这些,剩下的……
她艰难地说,“殿下,妾身进秋馥阁实属无奈之举,我已不愿再提。”
宁熙手指捏着枚棋子,“秋馥阁能教你的,无非就是跳舞了,我听说秋馥阁阁主以舞名闻褚城、乃至宛州,王妃在她手下一段时日,想来是学会不少。我朝女子以擅舞为美,不知王妃为何这般忸怩?”
万姝丹在心里叹息,那当然是因为她不是秦可兰了,秦可兰或许是个舞蹈初学者,可万姝丹精通跳舞。
她低下头,“既然殿下想看,容妾身准备一下。”
万姝丹看着宁熙转去了外间,没忍住再次深吸一口气,她有些烦躁地挠挠头,总有一种宁熙在耍她的感觉,认命般开始换衣服。她从衣箱中拿出一件鹅黄色广袖上襦,一件绛纱细裥裙。待换好后,低头看了看长袖,她想了想,换成了鹅黄色的窄袖上襦。再将头上繁多的发饰一一取下,只以金簪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这支金簪是万姝丹自己的,独特在其尖端锋利无比。
月亮已经从云层中现身,高高挂在夜色中,明亮的月光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芒,将庭院镀上一层银漆,所有的色彩都失了真,院角的阴影里更是暗影幢幢。
今夜有风,将繁密的花枝吹得晃荡不止,地上的倒影交错纵横,万姝丹踩着这片乱影走入院子。月色将本就白皙的她照得失去了血色,而唇上一点胭脂加深了几个度,像是干涸的血迹。
宁熙望着她出了神。
万姝丹没管他,自顾自地原地起舞。她轻功卓绝,跳舞自然异常轻盈。此刻虽是收敛了内力,代以平常的舞步,而且在交替时稍微顿一顿,整体就显得不够流畅,略显笨重,更何况她还在落地时轻微加重了力气。万姝丹的腰肢柔软有力量,此刻也没有掩盖柔软这一特性,而是在半侧腰时微微发颤。双手像是翩飞的蝴蝶,白得惊人。抬起胳膊时,衣袖滑落,堆叠在肘间,小臂就在一起一落间时隐时现,灵活中带着点生疏。多褶的长裙在她旋转时完全展开,一朵绽放在春夜的花。
宁熙却发现了,她裙里穿的是小口裤,窄瘦修身。
一舞终了,万姝丹刻意加深了呼吸力度。
宁熙笑眯眯地说:“爱妃的舞技比棋艺要好很多,只是……”
万姝丹一颗心提起,她现在是真有些怕宁熙的“只是”二字。
他似是在思考什么,“只是以爱妃的轻功来说,这舞蹈有些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