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躲在层云里,春日夜晚的风正好,安王府花枝摇曳。院里,仆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撤席。
岁安堂里红烛高照,灯花突然炸了一下。
一把金剪子正抵在万姝丹的劲边。
“想好了吗?”
万姝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嫁衣,有些迷惑,明明是新婚当夜,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本以为这次的行动不会太难,结果进入王府的当晚,就面临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她的双手在衣袖中轻微动了一下,掂量几下,露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殿下,妾身确实不知您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不能出现任何意外,二哥交代的任务更重要,万姝丹决定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内容骗过宁熙。
“这么说,你确实是褚王府四娘秦可兰?”
万姝丹点点头,金剪子锋利的刃在皮肤上刮蹭两下,她有些痒,下意识往旁边躲开一些。
她感觉这个场景和宁熙第一次见面时有点相似,也不知道自己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万姝丹在心里叹口气,她忽而有些期待宁熙认出自己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七年来,自己变了很多,他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那剪子往下压了压,用了点巧劲,立刻一道血线出现在白皙的脖颈上,一滴血没进了衣领中。
万姝丹感受到轻微的刺痛,一滴液体划过皮肤,她仍旧半低着头。
“你不怕吗?”
“听闻殿下是个真性情的人,在京城有许多传言,可这其中并没有认为殿下是暴虐之人,所以想来是有什么误会,才让殿下这般对妾身。”
宁熙笑了一下,“误会?”
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万姝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那眼角是微微上挑的,眼尾沟有些下垂,稍稍睁大眼睛看人时,显得十分无辜,“是,不然怎么会第一次见殿下,您就拿剪子架在妾身脖子上呢?”
她看到宁熙的眼睛里显出困惑,只一瞬,很快就隐没在幽深的瞳孔之后。难道他认出自己了?
剪面轻拍了两下那道血线,刺痛感蔓延开,金属的冰冷让感知疼痛的能力变得迟缓。她听见同样冰冷的声音说:“三年前鲜支人南下,你可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姝丹沉默了。
*
她记得三年前是有份塘报路过褚城附近的驿站,当时他们一行人正巧就在附近,准备扮成行商进入褚城,二哥当时觉得是北方传来的战报,派了两个人向着塘兵来的方向探查,他们则按计划行动。到了褚城,坐在小摊上休息时,听说了王府被屠的事情。打听之下才知道就在不久前,有一队骑兵从北门进来,包围了王府,将府里的人杀了个干净,还放了一把火。
沈济之当机立断要摸进王府,万姝丹与他来到王府附近时,火光从围墙上透出来。
万姝丹看了一眼沈济之,她问:“二哥?还要进去吗?”
沈济之没有犹豫:“要,阿姝可以吗?”
万姝丹点点头,“我一个人肯定没问题,就是不能带二哥进去。”
沈济之说:“不必带我,阿姝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要小心。”
万姝丹依仗自己的轻功站在一块山石上,进了王府才发现里面的火势要比外面看起来严重很多。所有的建筑都进不去了,只有她所在的池塘附近勉强能容身。
万姝丹正欲离开时,听到了轻微的水声。
她低下头,看见池塘沿边露出一颗脑袋。万姝丹从山石上扣下一块小石头,丢向那人,那人猛地抬起头。
是活人。
她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那人居然也不害怕,反而说:“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万姝丹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为什么我不能是来杀你的?”
当然她手上动作一点也不迟疑,立刻带着水中人翻出了王府。
*
“秦四娘?”宁熙的声音唤回万姝丹的思绪。
“殿下身在京城会不知此事吗?”
宁熙觉得好笑,“你倒问起我来了。”
万姝丹有些拿不准宁熙什么意思,她将秦可兰救出后,与二哥汇合,三人都没来得及交谈,径直离开了褚城。到了附近山上的临时驻扎地,万姝丹才知道她所救之人是褚王秦静的第四女秦可兰,还知道了她与二哥居然是旧识。
思及此,万姝丹说:“那是四月十六的傍晚,我当时正在屋里看三哥画画,突然前院传来喊叫声,还有马蹄声。陷入混乱时,三哥带着妾身跑到了后花园东北角,那里有几株棣棠,一块假山石,沿墙有两排小叶女贞,小时候三哥曾躲在这里逃过了全家人的寻找。他将妾身藏好后,正巧后门被冲破……”万姝丹停了一下,秀丽的眉毛轻轻拧起,似有些不忍,“三哥假装逃跑,被一个骑兵从背后砍了一刀,踉跄着扑在妾身的身上。妾身只听到闹哄哄的声音,夹杂着听不懂的语言。没过多久,声音渐渐停息,妾身从侧门偷偷溜出去的。”
“当时鲜支人俱在城中,你就算逃得出王府,又是如何逃出褚城的?”
“殿下,当时妾身逃出王府后,并没有见到鲜支人。”
“嗯?”
“妾身是看到有不少人往城南跑,还以为是那些骑兵并没有离开,却听他们说是鲜支人马上要打进来了,妾身想着,与其留在城里,不如跟着他们走,事后就算鲜支人没来,再回来也不迟。”
宁熙收回剪子,在手里把玩着,“照你的说法是,先有一支骑兵进入褚城,屠了王府之后马上离开,接着才有鲜支人打进褚城?”
万姝丹缓缓点点头。如果宁熙不记得自己了,那她也没必要提醒他,只要他能听自己的话老实合作、完成计划。没想到他对三年前的事情感兴趣,那么按照秦可兰的经历稍微改动一些,隐去二哥与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毕竟万姝丹也不知道宁熙究竟在褚城一案上掌握多少内容。
“在南逃的路上,妾身听说司州同样遭到了鲜支人劫掠,武越被屠。朝廷要派长平侯到褚城、关内侯到武越,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就会抵达,这才起了念头回褚城。”
宁熙不冷不淡地说:“秦四娘当真好胆量。”
“殿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彼时鲜支人还未到褚城,那队骑兵又是什么人呢?而且他们竟然都穿着大夏的戎装,但妾身分明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妾身……妾身不知这件事有几人知道,因此选择返回褚城,要是可以的话,就告诉长平侯。”
宁熙将剪刀转了个面,“我是说,在这整件事里,秦四娘表现得竟不像是个闺阁女子,如此思路清晰,有勇有谋。”
万姝丹微微一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会给我讲很多战场上的故事,教我如何自保,告诉我发生意外要如何应对。不瞒殿下,父亲其实带我上过战场,所以我并非一般闺阁女子。”
宁熙把玩着剪子,“嗯,确实是秦静会做出来的事情。不过,秦四娘仍然冷静得有些过头了,即使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可灭的是秦家。如今你孑然一身,独自嫁来京城,倒显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谈论起这些事情仍能保持镇定。”
万姝丹暗道一声不好,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扮演别人,她极力让自己想一想最难过的事情,瞬间就红了眼眶,“殿下?今日是新婚之夜,难道殿下愿意见到妾身哭哭啼啼的?殿下今夜谈论这件事,如同剜在妾身心上,我只当殿下以为这件事中确有疑点,自然要据实相告。比起悲恸过度,我更希望殿下能查清此事,也不枉我秦家满门忠烈。”
宁熙观察着她的表情,少顷,他说:“若你所言非虚,此事我定要查个清楚。”
万姝丹用袖子蹭蹭眼角,心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接着宁熙话音一转,“那你为什么这么信任长平侯?”
万姝丹说:“父亲曾说长平侯李少林少时以上川一役一战成名,是个绝对勇猛忠国的大将军。而且,妾身一介女流,除了将此事告知将军,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妾身总要想办法为他们报仇。”
宁熙接着问:“那你可知道鲜支人为什么要火烧王府?”
“妾身并不清楚。”
宁熙换了个角度询问:“那你可知府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万姝丹摇摇头,“据妾身所知,是没有的。”
宁熙继续问:“你返回褚城后,可在王府发现什么异常?”
万姝丹说:“没有,妾身再回来后,王府已经是废墟一片了。”
宁熙略微颔首,“你回褚城后,落脚在哪里?”
“秋馥阁。”
宁熙挑挑眉,“哦?”
万姝丹斟酌了一下,“妾身初遭大难,思及自己的身份,想起父亲从前的教导,妾身决定继续隐入人群中。秋……秋馥阁卖艺不卖身,而且这种地方向来消息灵通,妾身就起了进入秋馥阁的念头。”
“那你在秋馥阁听说些什么?”
万姝丹说:“是有一些,她们说是父亲调离了云台关一半兵力去上川镇,集五万人,可惜败于鲜支,父亲和大哥战死,这才使得鲜支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宁熙皱眉,“就这些?”
“还有说褚城知府也遭劫难,因此一段时间内城里都无人管理,存活的且留在城中的百姓自发组织掩埋尸体,防止疫病发生。”
想起那时他们也返回褚城,沈济之让属下扮成普通百姓,组织着人们清理城中街道,并且免费看诊。本来是打算顺便找些蛛丝马迹,结果什么都没发现,王府烧得彻底,知府里也没有任何线索。
“那你什么时候遇上的长平侯?”
万姝丹说:“两日后,长平侯率大军抵达褚城,着手进行重建。又过三日,秋馥阁在贺水画舫上宴饮,妾身在其中见到了长平侯。”
宁熙莞尔,“都说褚王府四娘是绝世美人,可惜被褚王养在深闺里,世人颇为遗憾,如今倒是让我得了便宜。那长平侯又如何认得四娘?是他本来就见过你,还是有别的什么信物?”
万姝丹拿出秦可兰的玉佩,“长平侯自然没见过妾身,至于信物,肯定是有的,这枚玉佩是父亲随身携带之物,见过父亲的人自然也识得这枚玉佩,父亲在离开褚城之前将这枚玉佩给了我,我一直贴身保管着。如何?殿下可认得这枚玉佩?”她把手伸到宁熙的眼前,玉佩躺在她的手心,衬得整只手都温润起来。
宁熙笑出了声,用剪子将万姝丹的手腕压下,“王妃多虑了,我自然是不认得的。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计划。”
万姝丹在听到“王妃”二字时,心里突地一跳,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听到“计划”后,她以为自己暴露了,心中不免有些慌张。
她这厢正在犹豫要不要同宁熙摊牌时,却听到宁熙说:“王妃可会下棋?”
万姝丹震惊了,审问完她,怎么还要考她技艺?在新婚夜?下棋?这人有完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