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令》 第1章 新婚 月亮躲在层云里,春日夜晚的风正好,安王府花枝摇曳。院里,仆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撤席。 岁安堂里红烛高照,灯花突然炸了一下。 一把金剪子正抵在万姝丹的劲边。 “想好了吗?” 万姝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嫁衣,有些迷惑,明明是新婚当夜,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本以为这次的行动不会太难,结果进入王府的当晚,就面临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她的双手在衣袖中轻微动了一下,掂量几下,露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殿下,妾身确实不知您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不能出现任何意外,二哥交代的任务更重要,万姝丹决定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内容骗过宁熙。 “这么说,你确实是褚王府四娘秦可兰?” 万姝丹点点头,金剪子锋利的刃在皮肤上刮蹭两下,她有些痒,下意识往旁边躲开一些。 她感觉这个场景和宁熙第一次见面时有点相似,也不知道自己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万姝丹在心里叹口气,她忽而有些期待宁熙认出自己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七年来,自己变了很多,他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那剪子往下压了压,用了点巧劲,立刻一道血线出现在白皙的脖颈上,一滴血没进了衣领中。 万姝丹感受到轻微的刺痛,一滴液体划过皮肤,她仍旧半低着头。 “你不怕吗?” “听闻殿下是个真性情的人,在京城有许多传言,可这其中并没有认为殿下是暴虐之人,所以想来是有什么误会,才让殿下这般对妾身。” 宁熙笑了一下,“误会?” 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万姝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那眼角是微微上挑的,眼尾沟有些下垂,稍稍睁大眼睛看人时,显得十分无辜,“是,不然怎么会第一次见殿下,您就拿剪子架在妾身脖子上呢?” 她看到宁熙的眼睛里显出困惑,只一瞬,很快就隐没在幽深的瞳孔之后。难道他认出自己了? 剪面轻拍了两下那道血线,刺痛感蔓延开,金属的冰冷让感知疼痛的能力变得迟缓。她听见同样冰冷的声音说:“三年前鲜支人南下,你可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姝丹沉默了。 * 她记得三年前是有份塘报路过褚城附近的驿站,当时他们一行人正巧就在附近,准备扮成行商进入褚城,二哥当时觉得是北方传来的战报,派了两个人向着塘兵来的方向探查,他们则按计划行动。到了褚城,坐在小摊上休息时,听说了王府被屠的事情。打听之下才知道就在不久前,有一队骑兵从北门进来,包围了王府,将府里的人杀了个干净,还放了一把火。 沈济之当机立断要摸进王府,万姝丹与他来到王府附近时,火光从围墙上透出来。 万姝丹看了一眼沈济之,她问:“二哥?还要进去吗?” 沈济之没有犹豫:“要,阿姝可以吗?” 万姝丹点点头,“我一个人肯定没问题,就是不能带二哥进去。” 沈济之说:“不必带我,阿姝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要小心。” 万姝丹依仗自己的轻功站在一块山石上,进了王府才发现里面的火势要比外面看起来严重很多。所有的建筑都进不去了,只有她所在的池塘附近勉强能容身。 万姝丹正欲离开时,听到了轻微的水声。 她低下头,看见池塘沿边露出一颗脑袋。万姝丹从山石上扣下一块小石头,丢向那人,那人猛地抬起头。 是活人。 她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那人居然也不害怕,反而说:“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万姝丹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为什么我不能是来杀你的?” 当然她手上动作一点也不迟疑,立刻带着水中人翻出了王府。 * “秦四娘?”宁熙的声音唤回万姝丹的思绪。 “殿下身在京城会不知此事吗?” 宁熙觉得好笑,“你倒问起我来了。” 万姝丹有些拿不准宁熙什么意思,她将秦可兰救出后,与二哥汇合,三人都没来得及交谈,径直离开了褚城。到了附近山上的临时驻扎地,万姝丹才知道她所救之人是褚王秦静的第四女秦可兰,还知道了她与二哥居然是旧识。 思及此,万姝丹说:“那是四月十六的傍晚,我当时正在屋里看三哥画画,突然前院传来喊叫声,还有马蹄声。陷入混乱时,三哥带着妾身跑到了后花园东北角,那里有几株棣棠,一块假山石,沿墙有两排小叶女贞,小时候三哥曾躲在这里逃过了全家人的寻找。他将妾身藏好后,正巧后门被冲破……”万姝丹停了一下,秀丽的眉毛轻轻拧起,似有些不忍,“三哥假装逃跑,被一个骑兵从背后砍了一刀,踉跄着扑在妾身的身上。妾身只听到闹哄哄的声音,夹杂着听不懂的语言。没过多久,声音渐渐停息,妾身从侧门偷偷溜出去的。” “当时鲜支人俱在城中,你就算逃得出王府,又是如何逃出褚城的?” “殿下,当时妾身逃出王府后,并没有见到鲜支人。” “嗯?” “妾身是看到有不少人往城南跑,还以为是那些骑兵并没有离开,却听他们说是鲜支人马上要打进来了,妾身想着,与其留在城里,不如跟着他们走,事后就算鲜支人没来,再回来也不迟。” 宁熙收回剪子,在手里把玩着,“照你的说法是,先有一支骑兵进入褚城,屠了王府之后马上离开,接着才有鲜支人打进褚城?” 万姝丹缓缓点点头。如果宁熙不记得自己了,那她也没必要提醒他,只要他能听自己的话老实合作、完成计划。没想到他对三年前的事情感兴趣,那么按照秦可兰的经历稍微改动一些,隐去二哥与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毕竟万姝丹也不知道宁熙究竟在褚城一案上掌握多少内容。 “在南逃的路上,妾身听说司州同样遭到了鲜支人劫掠,武越被屠。朝廷要派长平侯到褚城、关内侯到武越,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就会抵达,这才起了念头回褚城。” 宁熙不冷不淡地说:“秦四娘当真好胆量。” “殿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彼时鲜支人还未到褚城,那队骑兵又是什么人呢?而且他们竟然都穿着大夏的戎装,但妾身分明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妾身……妾身不知这件事有几人知道,因此选择返回褚城,要是可以的话,就告诉长平侯。” 宁熙将剪刀转了个面,“我是说,在这整件事里,秦四娘表现得竟不像是个闺阁女子,如此思路清晰,有勇有谋。” 万姝丹微微一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会给我讲很多战场上的故事,教我如何自保,告诉我发生意外要如何应对。不瞒殿下,父亲其实带我上过战场,所以我并非一般闺阁女子。” 宁熙把玩着剪子,“嗯,确实是秦静会做出来的事情。不过,秦四娘仍然冷静得有些过头了,即使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可灭的是秦家。如今你孑然一身,独自嫁来京城,倒显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谈论起这些事情仍能保持镇定。” 万姝丹暗道一声不好,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扮演别人,她极力让自己想一想最难过的事情,瞬间就红了眼眶,“殿下?今日是新婚之夜,难道殿下愿意见到妾身哭哭啼啼的?殿下今夜谈论这件事,如同剜在妾身心上,我只当殿下以为这件事中确有疑点,自然要据实相告。比起悲恸过度,我更希望殿下能查清此事,也不枉我秦家满门忠烈。” 宁熙观察着她的表情,少顷,他说:“若你所言非虚,此事我定要查个清楚。” 万姝丹用袖子蹭蹭眼角,心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接着宁熙话音一转,“那你为什么这么信任长平侯?” 万姝丹说:“父亲曾说长平侯李少林少时以上川一役一战成名,是个绝对勇猛忠国的大将军。而且,妾身一介女流,除了将此事告知将军,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妾身总要想办法为他们报仇。” 宁熙接着问:“那你可知道鲜支人为什么要火烧王府?” “妾身并不清楚。” 宁熙换了个角度询问:“那你可知府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万姝丹摇摇头,“据妾身所知,是没有的。” 宁熙继续问:“你返回褚城后,可在王府发现什么异常?” 万姝丹说:“没有,妾身再回来后,王府已经是废墟一片了。” 宁熙略微颔首,“你回褚城后,落脚在哪里?” “秋馥阁。” 宁熙挑挑眉,“哦?” 万姝丹斟酌了一下,“妾身初遭大难,思及自己的身份,想起父亲从前的教导,妾身决定继续隐入人群中。秋……秋馥阁卖艺不卖身,而且这种地方向来消息灵通,妾身就起了进入秋馥阁的念头。” “那你在秋馥阁听说些什么?” 万姝丹说:“是有一些,她们说是父亲调离了云台关一半兵力去上川镇,集五万人,可惜败于鲜支,父亲和大哥战死,这才使得鲜支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宁熙皱眉,“就这些?” “还有说褚城知府也遭劫难,因此一段时间内城里都无人管理,存活的且留在城中的百姓自发组织掩埋尸体,防止疫病发生。” 想起那时他们也返回褚城,沈济之让属下扮成普通百姓,组织着人们清理城中街道,并且免费看诊。本来是打算顺便找些蛛丝马迹,结果什么都没发现,王府烧得彻底,知府里也没有任何线索。 “那你什么时候遇上的长平侯?” 万姝丹说:“两日后,长平侯率大军抵达褚城,着手进行重建。又过三日,秋馥阁在贺水画舫上宴饮,妾身在其中见到了长平侯。” 宁熙莞尔,“都说褚王府四娘是绝世美人,可惜被褚王养在深闺里,世人颇为遗憾,如今倒是让我得了便宜。那长平侯又如何认得四娘?是他本来就见过你,还是有别的什么信物?” 万姝丹拿出秦可兰的玉佩,“长平侯自然没见过妾身,至于信物,肯定是有的,这枚玉佩是父亲随身携带之物,见过父亲的人自然也识得这枚玉佩,父亲在离开褚城之前将这枚玉佩给了我,我一直贴身保管着。如何?殿下可认得这枚玉佩?”她把手伸到宁熙的眼前,玉佩躺在她的手心,衬得整只手都温润起来。 宁熙笑出了声,用剪子将万姝丹的手腕压下,“王妃多虑了,我自然是不认得的。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计划。” 万姝丹在听到“王妃”二字时,心里突地一跳,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听到“计划”后,她以为自己暴露了,心中不免有些慌张。 她这厢正在犹豫要不要同宁熙摊牌时,却听到宁熙说:“王妃可会下棋?” 万姝丹震惊了,审问完她,怎么还要考她技艺?在新婚夜?下棋?这人有完没完! 第2章 跳舞 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乔装打扮,只有这次这么窝囊了,她在想着要不要告诉宁熙自己的身份,省得这样一直伪装下去。以目前宁熙的试探程度,她或早或晚都会暴露。万姝丹有些纠结,宁熙处境越来越困难,别看他整日风花雪月,警惕心依然不减。可万姝丹不知道他的能力是否还依从前,若是他无法担起大任,在没有告诉他自己身份时,她依然可以全身而退。若是现在就告诉他自己的身份,那么二哥也就藏不住了,这样一来,如果宁熙没有以前的能力,二哥舍弃了他,很难说他是否会出卖二哥。 如此想来,目前还是隐藏好自己是为上策。 万姝丹闻着空气中浓重的酒气,计上心来,“殿下,妾身嫁进王府,就已经是您的人了,何必急在这一时?殿下婚宴上饮酒饮多了吧?身子不舒服就应该向妾身说出来,让妾身好好服侍您一番,缓缓酒劲,明日才不会过于难受。” 宁熙嘴角含笑,“你想怎么服侍?” “殿下坐。” 万姝丹起身,引着宁熙坐在床上。她站在他面前,抬起手,衣袖自然滑落,宁熙看见了她右手手腕内侧的那块疤,像是被什么尖锐利器捅伤所致,他再次愣住了,最终确定眼前之人的身份,思及此,他的眉头再次微微皱起。 万姝丹对此毫无知觉,她以两手拇指各按一边的太阳穴,轻轻揉搓着,用力恰到好处,确实缓解了宁熙发胀的头。 婚宴上人多眼杂,他在自己的王府里也不得不让自己被灌醉,才不令人起疑,“风流成性”名声外在,醉酒乃是常态。宁熙也没有办法,他等一个破局的时候等了很久了,也不在意这一时一刻,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做一颗时而圆润时而有棱角的珠子,方能在京城活下去。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宁熙在知道塘报上的内容后,自然疑心过,这与颜宥津从褚城递回的消息有所出入,但是怕打草惊蛇就未继续探查。 这三年来褚城与京城里一直相安无事,没想到一月前,皇上突然下旨赐婚。询问长公主后才知,赐婚前皇孙偶入云霄阁,皇帝为寻自己的孙儿也进云霄阁了,等到出来后就有了这么一纸赐婚。 这可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宁熙却不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当初长平侯上奏折禀报自己寻得褚王四娘秦可兰时,京城中议论纷纷,还是皇上最后决定让其留在褚城,待王府重建之后,再移入府中居住。 长平侯奏折上所述的内容与颜宥津带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只有一点出现了误差。正是这一点,让他决定先诈一诈。 宁熙决定先发制人,却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晃了神,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心中所认为的那个人。那块疤的出现,让宁熙想起了一些往事,倏忽之间,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回忆,那个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小女郎再次出现在眼前,熟悉与陌生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这种滋味很奇妙,想接近又想远离,宁熙坐在那里,觉得眼前之人忽近忽远的。直到她手上开始动作之后,才将他的思绪拉回,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落回原地。看起来她没有认出自己,只是不知道是自己这么多年变化太大,还是这人根本就没多用心,连脸都记不住。宁熙觉出自己的内心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只有一点他还不清楚,这人假扮秦可兰嫁给自己,是要做什么? “没想到爱妃还懂按摩?”宁熙略带愉悦的声音响起。 万姝丹将手掌附上代替拇指,盖住整片太阳穴的区域。她的手即使在冬天也是温热的,此刻掌心的温度更是高过了宁熙的颞颥。然后五指分开做爪状按在他的头上,从顶部一直到脑后,小幅度搓捻着。她的手指非常灵活,宁熙的头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他感觉每一寸都得到了安抚,突突跳的血管也缓和了不少。 她未觉察到宁熙称呼的改变,张口就胡扯一句:“妾身的母亲时常头疼,因此妾身跟医官学了按摩的法子,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殿下,这样可好?” 宁熙闭着眼睛,双眉舒展开,眉形的走势恰到好处,“嗯,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万姝丹的错觉,她觉得宁熙的语调有些拖长了,“爱妃如此贤惠,竟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能嫁给殿下,是妾身的福分。”万姝丹没什么表情地说。 宁熙笑了,他睁开眼,抬手以两指勾住万姝丹的右手腕,轻轻晃了晃,“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分。” 万姝丹绷紧了双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变了性格? “怎么?爱妃觉得冷吗?” 万姝丹抓住宁熙的左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扒下去,过程尽量显得温柔,她的声音也很轻柔,“殿下,妾身还没结束呢。” 宁熙双手撑住床,闭上了眼睛。 万姝丹双手五指张开,在宁熙的脖颈间虚晃了一下,移向了他的头顶,将他的束发簪取下,三千青丝立时垂下,顺滑如缎,发尾尖堆在床上。只可惜,面前之人并不为所动,万姝丹自从会自己梳头时,都是简单以一根发带绑起高马尾。她的眼睛固定在宁熙的头上,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现场剥头皮技术,觉得手心有些痒。 “爱妃?” 宁熙刚睁开眼,万姝丹的双手就伸进他的发间,从前额以指腹梳到后脑,如此循环往复。不得不说,她太会掌控自己的力量了,只这一下,就让宁熙舒服得闭上了眼,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可惜面前不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如此风光竟是白白浪费了。 万姝丹一心一意地专注手上的活计,只希望宁熙快点忘掉半夜下棋这件事。 可惜事与愿违。 “好了,我觉得好多了,来下棋?” 万姝丹眨眨眼,无奈地点点头,琴棋书画这些她一点也不擅长,在得知要代替秦可兰嫁进安王府的半年内,她被二哥按着头日日沉浸其中,只求练个模板能稍微应付一下突发状况,日后再做长久打算。那时候,她就深深思考,为什么幼年时没有好好学习这些技艺,都逃去和四哥在谷里上蹿下跳了。 所以万姝丹心里很没底,她从二哥那里知道宁熙的过往,这个人少年时期十分闪耀,尤其擅长琴棋。所幸秦可兰的那些传闻,让她有了喘息的空间,“殿下……殿下在京中就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吗?” 宁熙摆好棋盘,“不知?” 万姝丹斟酌着开口,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就是那些说我什么都不擅长,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都拿不出手……” 宁熙看着她,眼里有深意,“关于我的传言你也听过吧?传言只是传言,实际么,就真如传言所说?我看未必。所以开始吧。” 万姝丹无法,只得坐在宁熙对面。二哥教过她许多短时间速成的套路,然而这些东西碰上宁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沈济之很厉害,这些路数也很不错,可是到了万姝丹的手里,她就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道用哪种了。更何况,宁熙的棋路与沈济之大不相同,沈济之的棋数偏温和,不过,他会在最致命的地方一击必杀。而宁熙的路数一开始就很凶猛,这进攻之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步走错,就如同踩进了蛛网,再无力挣扎。 果不其然,很快万姝丹就将棋子放回棋篓中,“我输了。” 宁熙似乎并不意外,他看着棋盘说:“看来王妃确实如同传闻所说那般,我突然很好奇,不知你进秋馥阁的那段日子学会了什么,想来以王妃的四艺,必然是拿不出手的吧?” 万姝丹在听到“好奇”二字时,心里一直在祈祷别再考验琴技了,却没想到他话音一转,提起了秋馥阁,秋馥阁那种地方,除了这些,剩下的…… 她艰难地说,“殿下,妾身进秋馥阁实属无奈之举,我已不愿再提。” 宁熙手指捏着枚棋子,“秋馥阁能教你的,无非就是跳舞了,我听说秋馥阁阁主以舞名闻褚城、乃至宛州,王妃在她手下一段时日,想来是学会不少。我朝女子以擅舞为美,不知王妃为何这般忸怩?” 万姝丹在心里叹息,那当然是因为她不是秦可兰了,秦可兰或许是个舞蹈初学者,可万姝丹精通跳舞。 她低下头,“既然殿下想看,容妾身准备一下。” 万姝丹看着宁熙转去了外间,没忍住再次深吸一口气,她有些烦躁地挠挠头,总有一种宁熙在耍她的感觉,认命般开始换衣服。她从衣箱中拿出一件鹅黄色广袖上襦,一件绛纱细裥裙。待换好后,低头看了看长袖,她想了想,换成了鹅黄色的窄袖上襦。再将头上繁多的发饰一一取下,只以金簪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这支金簪是万姝丹自己的,独特在其尖端锋利无比。 月亮已经从云层中现身,高高挂在夜色中,明亮的月光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芒,将庭院镀上一层银漆,所有的色彩都失了真,院角的阴影里更是暗影幢幢。 今夜有风,将繁密的花枝吹得晃荡不止,地上的倒影交错纵横,万姝丹踩着这片乱影走入院子。月色将本就白皙的她照得失去了血色,而唇上一点胭脂加深了几个度,像是干涸的血迹。 宁熙望着她出了神。 万姝丹没管他,自顾自地原地起舞。她轻功卓绝,跳舞自然异常轻盈。此刻虽是收敛了内力,代以平常的舞步,而且在交替时稍微顿一顿,整体就显得不够流畅,略显笨重,更何况她还在落地时轻微加重了力气。万姝丹的腰肢柔软有力量,此刻也没有掩盖柔软这一特性,而是在半侧腰时微微发颤。双手像是翩飞的蝴蝶,白得惊人。抬起胳膊时,衣袖滑落,堆叠在肘间,小臂就在一起一落间时隐时现,灵活中带着点生疏。多褶的长裙在她旋转时完全展开,一朵绽放在春夜的花。 宁熙却发现了,她裙里穿的是小口裤,窄瘦修身。 一舞终了,万姝丹刻意加深了呼吸力度。 宁熙笑眯眯地说:“爱妃的舞技比棋艺要好很多,只是……” 万姝丹一颗心提起,她现在是真有些怕宁熙的“只是”二字。 他似是在思考什么,“只是以爱妃的轻功来说,这舞蹈有些沉重了。” 第3章 合作 万姝丹:“……” 她卸下脸上的温和,转身坐在廊沿下,“原来你认出我了,早说啊,省得我费尽心思作戏了。” 宁熙站在原地,“既然你也认得我,倒是说说为什么不开门见山?” 万姝丹说:“自然是拿不准殿下是否还记得我,若是不记得我了,那岂不是显得我有些自作多情?” 宁熙低低的声音传来,“自作多情?依我看或许还有别的深意。比如,你来了京城,那么沈济之肯定也在这里了。你不同我摊牌,无非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万姝丹唇角微微翘起,“殿下好推测,那殿下不如接着说说后面的事情?” 宁熙双手背后,“沈济之来京城还能有别的原因吗?秦可兰也是被你们救下的吧?李少林奏折里所写的内容看似连贯,细想之下也有许多疑点。如果那些人的目标是杀光王府的人,为何秦可兰能独独活下来?难道真的是巧合?” 万姝丹笑了,“殿下不妨直说,你也命人去褚城探查了吧?” 宁熙承认:“是。我发现李少林的奏折中模糊了王府起火的时间,起火应当是紧接在屠杀之后,而你方才改了一下起火的时间,说明你们很有可能是在火中将秦可兰救出的,为了隐瞒这一点,你才必须要改变这一时间线索。如何?我说的对吗?” 万姝丹抚掌,“不错,确实是我将秦可兰从火海里救出来的,除此以外,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宁熙说:“这么说,那队穿着大夏戎装的骑兵并不是大夏人。” 万姝丹没有直接回答:“殿下好像对三年前的事情很感兴趣?” “不愿意说?”宁熙右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食指第二指节,“那不如来说说你代替秦可兰嫁进王府是想做什么?一个月前皇孙偶入云霄阁恐怕并不是‘偶入’吧?” 万姝丹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殿下都猜得这么准了,对我的来意肯定也是知道的。” “合作,你是来找我合作的,或者说,沈济之要与我合作。” 万姝丹转了转手腕,“殿下所说分毫不差,只是,本来我不必嫁进王府的。半年前,我们收到京中的消息,认为可能有江湖势力进入了京城。因此不得不改变了计划,我才代替了秦可兰。” 说完这一句,万姝丹忽然发难,她以极快的速度从发髻中拔出发簪朝宁熙刺去。不过,她的这一簪并没有刺中宁熙,中途被一柄折扇拦了下来,万姝丹认出这人,她的手一挽,将扇子压在下面,“是你,景煜。” 景煜收回手,行礼道:“见过王妃。” 万姝丹略一点头,又刺出一簪,景煜抬手抵挡,却被万姝丹轻轻一挑,折扇落地。紧接着,她欺身上前,一掌落在景煜肩上,从他身上翻了过去,直奔他身后之人。宁熙看到抛起的长裙,一点锋芒在月光下闪过,“叮”的一声,从侧面探出一把窄刀拨开了黑簪。 万姝丹再次落地,看向那个手握窄刀之人,身后的景煜也捡起了折扇。 “嗯?”万姝丹来了兴趣,“看来这些年你也笼络了些能人。”她转头看向身侧黑暗中,那里响动一下,一个手提长剑的人走出。 万姝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继而转向宁熙,“你要一直躲在他们后面么?” 宁熙的声音传来,“你们退下。” 三人犹豫。 “退下吧。” 景煜率先让开。 万姝丹没等到那两人离开,就运起轻功,从二人中间闪过。 她的簪子悬在宁熙额前,“你不躲么?” 宁熙看向她的双眼,“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早已不如从前。” 万姝丹收回手,“我以为殿下会给自己留些余地。” 宁熙似笑非笑,“留余地,就算我留有余地,日日饮酒作乐又能好到哪里?” 景煜见状立马出来打圆场,“方才王妃提到京中有江湖势力的出现。其实,半年前确实有人想要夜探王府,被我们及时发现,但是让那人逃走了。不知王妃可否告知京中现在的情况?” 万姝丹拿眼看他,“你们在京中这么久,就没有查出来么?” 景煜实话实说:“实不相瞒,这些人隐藏得很深,我们确是怕打草惊蛇,只好先将王府安排妥当。” 万姝丹露出一抹笑容,“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如何知道?” 景煜还想说什么,“可是……” 宁熙开口了,“还有沈济之查不到的事情?” 万姝丹奇怪道:“二哥是人,又不是神,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有太多了。”她停顿了一下,想到了自己的目的,“京城是我们的最后一站,在此之前我们也不敢在这里有太大的动作,很多时候也确实力不从心。就是现在,我们也有许多无法独自完成的事情,而这就需要殿下的帮助了。” 宁熙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 万姝丹抬头,“殿下?” 宁熙说:“你不拿出一些诚意,就想要我的帮助?天下岂有这样的好事。” 万姝丹莫名其妙,“好像是殿下需要我们多一些,毕竟不论是谁登基,殿下都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宁熙不动声色,“沈济之想要完成他的目的,我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如何?” 万姝丹摊开双手,“那这样,我们各自退一步,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宁熙的眼神晦暗不明,就在万姝丹疑惑他怎么不说话时,听见这样的四个字,“你的名字。” “仅仅是我的名字?” “嗯。” “万姝丹。” “哪两个字?” “静女其姝,丹阳烈焰。” 宁熙看向景煜,景煜摇摇头。 万姝丹笑了,“别想了,你应当是没有听过我这号人物的。” 宁熙说:“沈济之身边的人,在江湖不可能没有名号。” 万姝丹手里把玩着金簪,把它放在月光下,细细看着,“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宁熙说:“如果我说同意与你们合作呢?” 万姝丹将金簪在手里掂了掂,“跟我们合作对殿下百利无一害,不搏一搏怎么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呢?” 宁熙哈哈一笑,“百利无一害?说得好,若是中途出了差池,死的是我,而不是你们。你们远在江湖,又有远洋可供躲避。” 万姝丹眨眨眼,“要是真有那一天,说不准我可以带上殿下一起逃走。” 宁熙轻蔑看她一眼,“你?左魁宿卫的大将军周寥曾经是楼仲春的副将,左右领卫的大将军也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还有武卫、执金吾,再加上那些封侯的将军。你确信能在他们的手底下逃出生天?” 万姝丹不为所动,“殿下不必用这种手段,我行走江湖多年,能隐藏自己这么久,也就意味着我并不在乎自己出名与否,我的能力自有我自己肯定。” 景煜在一旁插话道:“我观王妃轻功不俗,现下以轻功名闻的有二人,一为‘觅雪无踪’,二为‘难知如风’,不知王妃是否是这二人之一?” 万姝丹奇道:“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不论我是谁,而今的局面其实不容乐观。先帝时期明面上依靠世家,一统江山,暗地里却也用了不少江湖势力,当时有三大门派跟随先帝,他们虽不会带兵打仗,却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只可惜后来其中一个门派不甘于暗地里的营生,与世家之一的淮南颜氏联姻。先帝默不作声,甚至让这个门派替他整饬江湖,江湖由此凋敝,返回山水之间,极力躲藏。后来,先帝见好就收,却将屠刀悬在三大门派头上,一起铲除,而淮南颜氏亦未逃过。此番之后,江湖风平浪静许久,再不问世事,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 沈济之谈起这件事时,他曾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这群人身负武功,先帝更不会容忍了。他们都是被功业蒙蔽了双眼,看不清形势,先帝那般多疑,宜应急流勇退的。” 万姝丹继续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而今江湖又涌现出一批豪杰,可他们大多不愿涉足朝堂,因此跟随我们来到京城的人手实在是有限。殿下与其追问我的信息,不如好好考虑考虑要如何破当下这局。” 宁熙走了过来,捡起万姝丹落在地上的长裙,搭在自己的臂弯,他一步一步走近,神情已不复刚才那么咄咄逼人,“我考虑?我不信沈济之没有计划,既然你谈到接下来的行动,那么据实相告也是合作的前提吧,无论如何我也好有个准备。” 万姝丹愣了一下,她自然是不能说的,故而随口道:“比起接下来的计划,明日进宫好像是第一步。夜深露重,殿下若是还不休息,当心明日误了时辰。” 宁熙低下头,“你可真是守口如瓶。” 万姝丹低头微微行了一礼,“殿下,你我彼此彼此。” 宁熙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王妃想知道什么事情,尽管问我就好,我自会如实相告的。” 万姝丹淡然一笑,“殿下客气了,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宁熙沉默了,他突然探手想要抓住万姝丹的胳膊,被万姝丹轻巧躲过,她接连几个后撤步,与宁熙拉开距离。 景煜小声叫了一声好。 宁熙的神情不变,“你躲什么?” 万姝丹歪头,“殿下要抓我,我为什么不躲?” 宁熙收回手,“以后难免会出现需要你我配合的时候,你现在躲我,以后怎么办?” 第4章 气息 万姝丹挑起一边的眉毛,她轻笑一声,向宁熙走去,“日后自有日后的办法,现在殿下需要告诉我,我睡哪儿?” 宁熙脸上浮现出笑意,“你还能睡哪儿?现下自我已是夫妻,还要分开睡吗?” 万姝丹抬头看他,“殿下,说这话可就违心了,巴不得分开睡得人是你吧?” “怎么会?王妃这样想,真是让人伤心。”宁熙游刃有余,“七年前你我也算同床共枕过,怎么现在反而害羞了?” 万姝丹噎了一下,她怎么也不能告诉宁熙,七年前她把他当成了小女郎吧?可万姝丹又不愿承认自己害羞,她还从未在什么人面前害羞过,更不愿向宁熙低头。 因此她慢慢欺身上前,“这么说,殿下是想和我同床共枕了?” 此时他俩离得极尽,万姝丹的气息喷在宁熙的脸颊上,干净又温暖,像是早上清新暖融的空气,让人想到万里无云的晴日,阳光均匀地洒落。 宁熙抬手就要抚上万姝丹的肩膀,被她下意识抓住手腕,宁熙任由自己的左手被她攥住,“你如此警惕,要怎么同床共枕?” 万姝丹张嘴想要说什么,她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宁熙的袖间传来,她微微低头,贴近那片散发热源的地方。宁熙在她的鼻尖距离自己手腕不过一寸时,就想要抽出,可是万姝丹比他反应更快,钳制住他的手。她的唇若即若离,惹得宁熙手腕处瘙痒无比,他却只抖了一下,就忍住了。 万姝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那殿下,你在躲什么?” 宁熙闻言手指微动,指尖快要碰到万姝丹的脸颊时,她抬起头,宁熙的手指落了空。 “是你在躲我吧?” 万姝丹晃了晃他的手腕,“看来果真如殿下所言,一点后路没有给自己留,这么多年纵酒狂欢,武功确实已大不如从前,否则又怎么会被我轻松控制?” 宁熙的脸色看不出变化,他承认说:“我甚至可以说是半个废人了。” 万姝丹盯着他,这种人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不能挑起他的怒火,“殿下未免有些妄自菲薄,那些武学套数早就化在殿下骨血之中,加以时日,还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宁熙抓住她话中的关键,“这么说,你要帮我?” 万姝丹松开他的手腕,“当然,这是我的诚意。怎么样?殿下是否放心了?” 宁熙没再接下去,转而说道:“寻夏,带她去熹微院吧。” 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穿粉衣的婢女,她向万姝丹行礼,“王妃。” 万姝丹点点头,跟着寻夏走出了院落。 寻夏一边走一边说:“王妃,这边走,熹微院离这里不远。” 一位小婢女提着灯笼为万姝丹照着路,万姝丹问:“殿下住的院子叫什么?” 寻夏说:“回王妃,是岁安院。” “岁安院,岁安堂?” “是的。”寻夏走入抄手游廊,“只有这个院子的院名与主屋名字是一样的。” 顺着游廊拐了个弯,就看到一个院门,院门上本该有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万姝丹扫了一眼,没有言语。 寻夏又说:“这个院子与岁安院其实只隔了一堵墙,王妃请,这边有浴桶,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稍作休息,一会儿您的东西就拿过来了。” 万姝丹正要进偏堂洗一洗,就见寻夏侍立在门外,“你不是殿下院子里的?” 寻夏回说:“我原是殿下的贴身婢女,如今归王妃了。” 万姝丹不再多问,宁熙既然如此安排,那就随他。她褪去衣衫,进了浴桶,热气氤氲之间,她想起今晚的种种不禁微微皱眉。 自从他们得知京城中有江湖势力之后,沈济之问过她的意愿,是否可以替代秦可兰嫁入安王府。正是那时候,他告诉了万姝丹七年前在褚城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宁熙,也将宁熙这些年的近况简单说了说。当时他们在褚城的布置已经妥当,该到京城完成最后的棋局。万姝丹自然答应了这件事,她素来最听沈济之的话,服从他的调令。 事情确定之后,万姝丹出于好奇心问过沈济之,为什么褚王要将秦可兰一直藏在闺中,这么巧就利于他们的行动。 沈济之当时看向远方,叹了口气,“其实我在几年前到过褚城,见过褚王。家父与褚王是旧识,他惊讶于我还活着,在听过我这些年的经历后,就将秦可兰托付与我。或许褚王在秦可兰出生前后就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才会有那些传言,希望能保护好她吧。” 所幸万姝丹身形与秦可兰相似,她在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学习宫里的规矩,学习亲王婚礼的礼仪。那可真是一段忙碌的日子,还好沈济之在她小时候就教过她许多规矩,万姝丹也受沈济之的影响很深,所以礼仪方面的东西她掌握得最快也最好。依照二哥的推测,她多半无法从宫里出嫁,然而多准备一手总归是没错的。在听到要直接被抬进安王府时,万姝丹很平静,毕竟她没有过期待。 可是宁熙…… 万姝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宁熙自从七年前回到京城后,境遇可谓一落千丈,即便有长公主还在护着他,可长公主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而且也有许多事情是长公主左右不了的,宁熙就让自己沉了下去。沈济之也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万姝丹得知这些事情后,颇有些遗憾,七年前宁熙一身武艺和自己平分秋色,他的老师一定很厉害,若是这些年一直精进,肯定要比自己更加出色。万姝丹的轻功已经登峰造极,她又不以力量取胜,早就进入了瓶颈期,还未遇到机遇再进一步。 可惜了。 正是由于万姝丹对宁熙的惋惜之情,让她做出了要帮助宁熙恢复身体的决定。 就是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万姝丹想,还是需要让四哥看一看才好。她又忽然想到,来京城之前,四哥塞给她许多瓶瓶罐罐,告诉她每一样东西是什么、怎么用,难道二哥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 万姝丹边思考着,边从浴桶里起身,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布巾擦拭身体。穿上衣服后,她擦着头发出了门。寻夏站在门外,见她出来了,问:“王妃可需要用点什么?” 这打断了万姝丹的思路,她迈进主屋,想了想说:“来一碗奶酪吧。”在褚城生活三年,她也习惯吃奶制品了。 寻夏应声,去吩咐小厨房了。 万姝丹坐在贵妃榻上,缓缓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这间屋子里的气味与岁安堂不同,岁安堂里是木头散发的原味,这里则是点了熏香。万姝丹四处看了看,在桌子上看见了香炉,不大不小,精细雕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此香香馥且味有余韵。万姝丹颇有点喜好这种雅具,她自己不懂调香,但只要看见香炉摆放在那里,心里就变得很平静。沈济之是会调香的,他调香时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然而自从被万姝丹撞破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见沈济之调香了。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屋子里充斥着的香味,仓皇之中好似身处桂殿香阁。此后,她再也没有闻到过类似的香气。 万姝丹打开香炉的盖子,里面是隔火砂片,砂片下面是煨炭,半埋在炉灰中,上面的篆香呈“喜”字,香粉薄而腻理,色正紫黑①。她又仔细闻了闻,确认此香与宁熙身上的气息是一致的,同七年前一模一样。 寻夏很快就回来了,万姝丹接过小碗,看着那香炉问:“我好像不见岁安堂里有香炉?” “殿下十二那年不喜熏香了。” 万姝丹用小匙搅着奶酪,“殿下还懂调香?” 寻夏回道:“殿下精于此道呢。蓝妃当年很喜欢熏香,殿下特意去学的,这王府内所有的香都是殿下调的。” 万姝丹又问,“可我闻着殿下身上还有这种香味?” 寻夏如实说:“殿下虽然不喜欢熏香,可依然让婢子们用紫茸香熏衣,不过熏完后要散几天味道才会穿上。如果不是离得近,是闻不到香味的。” 原来是叫紫茸香,万姝丹想。 她转头用眼神示意桌上的香炉,“那这香炉是?” 寻夏说:“只有常年不住人的院子才会熏香,这也是紫茸香,只不过七年前经殿下改进后,香味浅淡了许多。” 万姝丹点点头,她吃完奶酪漱了口,就进了内间。里面一张雕花大床,旁边燃着龙凤烛。万姝丹上了床,放下了床帏,光亮立刻暗了。 待她躺下后,想起这一晚,也算是按计划进行中,只是没想到宁熙竟然还记得自己。一上来就出现一个很大的变数,万姝丹细细回忆一遍沈济之告诉她的那些内容,又想了想七年前发生的事情。然而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一些细节在她脑海中变得模糊。万姝丹颇有些无奈,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这七年来宁熙变了很多。七年前那个时候,他刚遭逢大难,还有着一副少年心性。现在的宁熙,让万姝丹觉得陌生了许多,他变得更能忍耐,更加深沉,也更阴晴不定了。 如今让他得知二哥就在京城中,万姝丹有点担心,宁熙太需要一个突破点了,他太渴望了。虽然今晚他没有过多的表现,可万姝丹不相信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在看到希望时会无动于衷。 那他会怎么做呢? 万姝丹琢磨不透。 她的目的来意倒是让宁熙猜了个准,她却猜不出他的想法。这种不平衡的关系,让万姝丹决定要好好留心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宁熙的软肋。彼此都有把柄在彼此手中,这样才会更安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注:①《香谱》:紫茸香,此香亦出陈速香之中,至薄而腻理,色正紫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气息 第5章 进宫 早上万姝丹醒的时候,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常年的习惯让她保持了良好的作息。万姝丹睁开眼,挂好床帏。她从内间走出来,寻夏已经候着了。 “王妃?可要用些什么?” 万姝丹摆摆手,“不用了,进宫回来再说吧。” 她走出屋门,折下一枝红叶碧桃,开始了晨练。她的一招一式都很简洁流畅,寻夏站在廊下默不作声地观赏着。 过了一会儿,寻夏看了看天色,“王妃。” 万姝丹收招,“时间到了?” “该换衣、梳妆了。” 回到内间,繁复的宫装一件一件穿上。万姝丹还是不太适应这种衣服,沉重累赘。她受沈济之的影响,更偏爱简洁的样式,且一律都是浅色。昨晚那件绛色细裥裙还是大哥送给她的,慕青常说女郎身上的衣衫颜色就该丰富多彩,不要总是学沈济之,除了白就是青碧。一开始万姝丹把这句话全当耳旁风,慕青每次回谷拿回来的衣服,她总是搁置在箱子底。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喜好也发生了改变,后来的她已经无所谓穿什么颜色的了。慕青带回来的那些都是颜色丰富,款式还是比较简单。万姝丹的三哥颜宥泽送给她的衣衫,不仅颜色艳丽,样式也更复杂一些。 不过这些都无法与宫装相比。万姝丹觉得这身衣服穿上,想不端庄都难了。所幸万姝丹从小受沈济之教导,在江湖能混得如鱼得水,进王府也能做得了世家贵女。这两种气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很好,宫装在身,倒真像是个郡主。 发饰都戴好后,妆也画上了,万姝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转身出了屋门。虽然她只走过一次,但万姝丹认路能力很强,一个人走在前面路过了岁安院。寻夏在院门口往里面看了看,小跑两步跟上万姝丹,“王妃,不等等殿下吗?” 万姝丹头也不回,“我去马车上等殿下。” 出了府门,万姝丹一眼就看见了侍卫中的持剑人,她多打量那人几下,随后掀开车帘,坐在了榻上。 马车里布置得很舒适,一侧的小几上放着茶壶,万姝丹伸手碰了碰,是温热的。 这时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帘子被掀起,宁熙进了马车。万姝丹迎着他的视线,也看着他。宁熙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着说:“怎么不等我一起?” 万姝丹胡说道:“路过殿下院子时,见里面没动静,就没进去打扰殿下。” 宁熙坐在了她旁边,今日他也是一身宫装。万姝丹轻轻动了动鼻子,闻到了那熟悉的紫茸香,看起来这件衣服也被熏过香了,味道很淡。 “殿下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呢。” 宁熙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怎么说?” 万姝丹拿起另一杯,抿了一口,“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宁熙明显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万姝丹没打算隐瞒,“别的事情或许有些遗忘,可我对气味比较敏感。尤其是,殿下身上这香,我可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当然会印象深刻一些。” 宁熙说:“原因很简单,这香是我自己调的,你自然不会在别的地方闻过。” 万姝丹装作略微惊讶的样子,“殿下还真是多才多艺。” 宁熙表情看不出变化,还带着微笑,“我少年时比现在活泼一些,对很多事情都有兴趣。” 见宁熙有问必答,万姝丹反而不说话了。 宁熙没打算放过她,“你怎么不说话了?没有别的想问的了?” 万姝丹理了理衣袖,“没有了。” 宁熙又说:“你就不好奇吗?” 万姝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奇心本身是个好东西,然而好奇心太旺盛,可是没什么好处的。” 宁熙低低笑了,“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可我不怕。你倒是说说,对我有什么坏处?” 万姝丹暗自磨了磨牙,“殿下如此聪慧,自己也能想明白的。” 宁熙说:“我也会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这道题是你出的,答案也由你确定,我如何能知道?” 万姝丹见躲不过去了,伸出手。 宁熙有些疑惑,“嗯?” “手。” 宁熙没有犹豫,将右手放在万姝丹的掌心。 她看见宁熙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绑带,“缠着绑带,这只手能用到什么程度?” 宁熙平静地说:“不及以前一半。” 万姝丹颔首,“这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她动手开始拆下绑带,陈旧的伤疤出现,不长,她轻轻摸了摸。 宁熙的眼睛眨了两下,他靠近万姝丹,“你摸什么呢?” 万姝丹快速缠好绑带,和他拉开了距离。 宁熙看着自己的手腕,点了点她的手腕,“是同一个人治的?” 万姝丹撩开袖子,露出了那个圆形的疤痕,“是。” “好像叫愈清?” “嗯,是我四哥。”万姝丹把手缩回袖子里。 宁熙有了兴趣,“四哥?沈济之是你二哥,你还有个大哥和三哥。” 万姝丹点点头当作回答。 宁熙继续说:“你们的姓不同,没有血缘关系,更偏向于一个江湖组织。我对沈济之有些了解,他这些年在江湖有了自己的势力,就像当初为我治伤的那个医术极好的人,还有你。景煜说你轻功出众,你说你叫万姝丹,不知除了这些,我还能知道些什么?” 万姝丹想了想,说:“拿你那支黑簪来交换。” 宁熙看她一眼,“你不是有自己的武器吗?你的那把刀并非俗物。” 万姝丹说:“正因为那把刀并非寻常之物,所以它比我出名,在京城里我不能用它。” 宁熙把玩着腰带上悬挂的玉佩,“想从我这里讨要东西,得看你提供的消息有多少。” 万姝丹感到不可思议,“殿下可真是不吃亏,精打细算的好手。东西我还没见过,你就想着要卖个好价了。若是我说的消息不符合你的预期,殿下是不是打算赖掉啊?” 宁熙轻笑,“你七年前已经见过了那支黑簪,还留下了痕迹,你觉得它值不值得高价?” 万姝丹伸出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宁熙将玉佩解下,放在万姝丹手上,但他的手也没有松开,仍抓着那枚玉佩,“说吧,先用这枚玉佩抵押。” 万姝丹昨晚见过这枚玉佩,“殿下的贴身玉佩也拿出来做交易?” 宁熙说:“这样就不会怀疑我能赖账了吧?” 万姝丹说:“我的来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哥说过他是从一场大火里将我救出的,那年我只有三岁。我是被四位哥哥带大的。大哥武艺很好,我跟他学过一些。二哥教我读书识字,授我诗书礼仪。四哥想过要教我医术,可惜我没那个天分。” 宁熙挑眉,“就这些?” 万姝丹慢慢看他一眼,“就这些内容,殿下也可以做一番分析了,我很想听听殿下能猜出什么。” 宁熙正想要说什么,万姝丹拦下他,“慢着,先把玉佩给我,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还没拿到货呢。” 宁熙妥协,“好好好,给你。” 万姝丹接过一看,掌心里是一根编织的穗子,宁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玉佩上的穗子拆下来了。她看着那根穗子,抬眼看向宁熙,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宁熙愉快地收回玉佩,“别这么看我,你说的那些内容,也就值这一根穗子。” 万姝丹将那根穗子放进怀里,“能从殿下这里拿到点什么东西,真是不容易。” 宁熙摩挲着玉佩,“沈济之教了你很多东西,你在这京城高门里也能适应,可见从小就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这是不是能说明沈济之早有准备。” 万姝丹轻哼,“殿下这次猜错了。我以前学规矩时,二哥说他将我视作亲妹妹,用的是他家的家教,他希望我多学一些,遇到特殊情况时,也能应付得来。不过呀,依我看,还是学一学商家女好一些,这样就能跟殿下讨价还价了,也不至于被一根穗子忽悠了。” 宁熙但笑不语。 万姝丹睨他,“殿下这是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怎么不说话了。” 宁熙掀开一角车厢上的小帘,他没有回答万姝丹的问题,反而继续说:“快到了。沈济之将你教得这样好,怎么舍得送你进京,到这种是非之地?” 万姝丹轻轻摸过一遍自己的发饰,检查是否有掉落,“二哥想要做的事情,我作为他的五妹,肯定要全力支持。别说京城这种是非之地了,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怕。” 宁熙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王妃真是好胆量。” 万姝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殿下过誉了。我与二哥感情一向很好,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马车停了下来,他掀开车帘,“知道,没想到这么要好。” 万姝丹起身也想下去,发现宁熙堵在马车门口。她刚要发问,就见宁熙转过头,冲她一笑,小声说:“沈济之这么放心你进京跟在我的身边,看来你随机应变的能力也很不错吧?” 什么? 万姝丹一脸莫名地看着宁熙下了马车。 他又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