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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赌局

作者:汉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盏儿,”见卢映雪进来,卢晔抬起头,搁下了手中的笔。


    这里是卢晔的书房,藏书颇丰。卢晔老来得子,在卢映雪出生时已四十有三,官居刑部尚书,每天政务繁忙,在府中的时间少之又少,其妻文康公主又难产而死,自然也不能给予其子应有的陪伴。于是卢映雪便以书为友,时常光顾这书房,其中藏书大多被他翻阅过。


    “父亲,”卢映雪心情有些低落,在卢晔对面坐下,“今天我和昶之在穿针堂遇到了柳王。”


    “和昶之吗?”似乎是有些没想到,卢晔沉默了一会,抚了抚斑白的胡须,长叹一声,“也罢,这样也好。”


    卢映雪不作声,只是注视着父亲手边的砚台。


    没等到儿子的回复,卢晔又深深叹了口气,“陶式领兵百万驻守扬关,又带着扬王衔,确实是所有弄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在平时,他便也就放下军权,回京来过个清闲生活罢了。可是如今力狄南下,边事紧张,以他的性子,是不肯回来啊!”


    “父亲也没有办法吗?”卢映雪眉头紧锁。


    卢晔看得透彻。扬王陶式手握重兵,名望又高,除了兴延帝,满朝没人能压得住,又不屑于投靠哪一方势力。待到兴延帝一死,无论谁继位,第一步动作一定都是夺取扬王的兵权。无论扬王有无反心,他都不可能继续坐镇扬关。若是扬王乖乖封金挂印,他还可以回到京师享清福,可这扬王也真是个铁血男儿,为国征战几十年,心里没有后退的理儿,这一回也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日前已密函扬关,与陶式大略剖析这时局,劝他早归。可今天收到回信,信上竟只写有唐人王翰的一句诗。”卢晔摇了摇头,拿起放在桌角的一个雪白信封。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卢映雪脱口而出。


    卢晔动作顿了顿,点头叹气,把抽出一半的信纸又塞了回去,“正是这句,”他将信封放回原处,“不是这么个理啊。这力狄虽说卷土重来,可兴延十九年那一场惨败,毕竟还是让他们元气大伤,如今根本难成气候,换句话说,这扬关目前的局势,根本就不需要他亲自镇守啊!”


    “大奉眼下将星凋零,若没有扬王在前线,击退力狄的代价怕是要大上不少。”卢映雪沉思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不错。所以说在陶式看来,他的选择,是将自己一人置于险境,去换几千将士性命。”卢晔点点头。


    “他在赌,”卢映雪心下了然,“赌朝中的毒蛇来不及这么快下手,赌自己能活到亲手击退力狄的那天。”


    话音刚落,卢映雪心下不由感到几分蹊跷。他思索片刻,突然拍案而起。


    “不对。”卢映雪声音有些颤抖,全身冒出一阵冷汗。


    卢晔没有接话,仍然坐在原处,目光却有些空洞。


    “扬王的想法是,要么自己卸甲归田,放弃那几千将士以自保;要么罔顾自己性命,留任火速击退力狄。但是他忘了,万一朝中毒蛇早有行动,在他取胜之前除掉他,再换将守扬关,那几千将士也一样没活路啊!”卢映雪说完,感到一阵晕眩。


    “几日前兵部已下军令,着扬王即刻返京述职。陶式迟迟不交出兵权,恐怕他们已经动手了。”卢晔再次拿起那从扬关远道而来的信封,抬手一把将其丢进案边的火盆中。盆中爆发出一阵强光,猩红的火舌很快吞没了那一方雪白,生成的纸灰和木炭融为一体,火焰也餍足地恢复了平静。


    卢映雪意识到了什么。他目光紧紧盯着火盆,良久,方沉沉开口,“而这一点利害,在你给扬王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及,对吗?”


    卢晔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说明这一点,而他碰巧又没有将信烧毁,只怕你我也是在劫难逃。”


    卢映雪强忍住把火盆踹翻的冲动,他知道父亲说得在理。


    重新落座,卢映雪强忍着心中的悲愤,分析道,“所以您说今天和昶之一起遇到柳王也是好事。虽然扬王的命运已近无可挽回,但是只要柳王继位,就能保住昶之,给扬王留下血脉。”


    “正是此理。既然你有心保住昶之,往后就尽量多带着他往柳王处走动,建立柳王对昶之的信任。另外,半月后的会试,你二人谁都不可松懈。”卢晔低低道。


    “是,父亲。”卢映雪垂下双眼。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注意莫过虑伤身。”卢晔挥了挥手,示意卢映雪出去。


    武举会试第二天清早,陶昶便带着大钟来到了卢府。


    卢晔已经上朝,侍女将陶昶引入卢映雪的卧室,却见卢映雪又是端坐案前,低头一丝不苟地练着字。


    “小雪!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不成?”陶昶直接跑到卢映雪跟前,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笔,兴冲冲道。


    被这样一番打断,卢映雪也不恼,只是把手向陶昶一伸,陶昶便乖乖把笔还了回去。


    “哪能忘啊,今天可是世子您展现文韬的日子。”卢映雪一边把刚才写了一半的字补完,一边不疾不徐地说道,“世子这是为何来了?”


    “诶……还是有点没底啊。”陶昶挠了挠头。


    卢映雪轻笑一声,“这么着急啊?”


    “急啊,当然着急,不是你说咱俩一刻不能松懈的嘛!”说着,陶昶便在卢映雪对面坐下,“那天后直到今天我都没来找过你,练得可勤快了。这么一番苦功夫下来,当然在意结果了!”


    看着陶昶灿烂的笑颜,卢映雪内心却有些刺痛。距离和父亲对话那夜已有月余,这一月间扬关前线捷报频传,胜利在望,陶昶也比往常开心许多。可卢映雪知道,扬王如今危在旦夕,只要力狄还未完全退回草原本部,他立下的每一分战功,就都是催命的钟声。


    心下虽然难过,卢映雪脸上却没表露半分。他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吃过早饭没,不然和我一起吃点?”


    “好啊好啊!”陶昶大喜,“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你家厨房呢。”


    卢映雪叫来侍女,“早饭多备一份吧。”


    侍女点头退下。不一会儿,两份相同的早饭便被送上桌,陶昶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唔,其实我倒是有一些美妙的预感,”陶昶嘴里嚼着马蹄糕,却一点也不影响他说话,“你可不知道,昨天第一场试武艺,我可是出尽了风头呐!”


    “第二、三场文试,你也有把握?”卢映雪问道。


    向来武举,只重武艺,不重理论。可这大奉朝太祖一改常规,立下新制。前两级童试、乡试仍只考武艺,到了第三级会试,难度却是陡增。会试共三场,初场试武艺,二场试战术兵法,末场试天文地理。如此这般,则莽夫退,良将来。


    “那是自然,”陶昶回答,“那些理论,从小父亲便是手把手地教我,若是没有把握,岂不是丢了我陶家的脸面?”


    提到扬王,卢映雪内心不免凄然,当下没有接话。


    “你试试这个叉烧包,”陶昶又继续说,“眼下我朝倒是缺乏良将,我拿下会元,有了将职,也能尽快争取去前线为父亲分忧不是?”


    会试三年一考,兴延帝中风的次年本来是会试年,却因皇帝抱恙而暂停了科举,算起来,这大奉沙场已经有足足六年没有补充新鲜血液了。再加上兴延帝疑心深重,对武将尤其心狠手辣,老的一批将才,也大多是死的死,废的废。放眼整个大奉,如今堪称大将的,也不过四五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确实。”卢映雪听话地拿起一个叉烧包,咬了一口,却觉得有点太咸,于是皱了皱眉,把包子放下。


    “你不爱吃?那给我吃吧,别浪费了。”陶昶见状,摇了摇头,就要去抓卢映雪放下的那叉烧包,却被卢映雪一筷子打得缩回了手,“哎呦,你打我干吗?”


    “怎么这么邋遢,”卢映雪皱眉,“你要喜欢,叫人再送来便是。”


    “这有什么,我又不嫌弃你啊小雪。”陶昶左手捂着还是有点痛的右手,神情很是无辜。


    卢映雪无语,拿起那叉烧包吃了个干净。


    “啧。”陶昶看上去有点失望。


    陶昶吃过早饭便急匆匆赶去参加文试。


    “走了啊!”站在卢府门前,陶昶向卢映雪挥了挥手。


    早晨的暖阳打在陶昶的脸上,为他硬朗的五官上了一层淡金色暖光。明明比卢映雪小四岁,可陶昶却比卢映雪还略高一些。常年习武让陶昶的肌肉很是壮实,但因为傲人的身高,这大块的肌肉没有让他显得笨重,而是让他的身形看上去匀称协调,充满了少年锐气。


    卢映雪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也挥了挥手,“嗯。”


    陶昶已经出门,闻言又转过头来,冲卢映雪再次挥手。


    “少爷,今天的午饭要备多少?”一个侍女走到卢映雪身旁,轻声询问。


    “我一人的便可。”卢映雪回答完侍女的话,抬头再看门口,陶昶和大钟却已经走远了。


    “是。”侍女答应一声便要走。


    “哎……两个人的吧,不知道父亲回不回府吃饭。”卢映雪又叫住了侍女。


    卢晔连着两天没有回府,连陶昶也没有再来。


    卢映雪心下惴惴不安,叫下人出外探听,却一无准信,只说是边境战事加紧,老爷公务繁忙。


    边境。如今有战事的边境,只有扬关一线。可是以力狄的实力,真的能对有扬王在的扬关造成这么大的威胁吗?卢映雪不敢深想,但又按捺不住焦急的内心,于是动身前往穿针堂。或许有的庶民听到些许风声,便在茶馆议论,也未可知。


    “各位客官,您不知道吧?——如今呐,可真个是山河飘摇哇!”卢映雪一迈进穿针堂,就看到春风神色激动地对着一帮客人说道。


    “怎么个山河飘摇?”卢映雪出声,打断了春风的评说。


    “李公子!贵客啊,好久不见您来了!”春风忙跑过来给卢映雪拉开座,“您今天喝点什么啊?”


    “普洱便好,”卢映雪答道,“你继续说。”


    “好嘞,普洱!”春风向周山招呼了一声,接着道,“山河飘摇哇!各位客官,咱这北方边境,众所周知,向来是由扬王镇守的。这扬王,可真是一代名将,当年跟着今上征战四方,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据说至今,那西边的象戎仍震慑于扬王威名,龟缩不敢造次呐!”说着,微微抬头,双手高举,在右上方抱了个拳。


    “果真是一代名将!”观众中有人大喝一声,赢得满堂鼓掌。


    “可是,”春风环顾全场,等掌声停歇,却突然叹气道,“就算是那盖世英雄,也不得不服老啊!”


    “怎么回事?”又有观众叫道,茶馆内低声四起。


    卢映雪脑子里轰的一声,突然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春风没注意到卢映雪的反常,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说来,这还真不是扬王的错。连月来,扬关是捷报频传,大家都有目共睹。谁料正当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这扬关副将翟清突然叛变!三日前的夜晚,月黑风高哇,这翟清趁着夜色正浓,竟率人将扬关侧门打开,放那力狄先锋固力的大军进入城内,一夜之间,就将巍巍一座扬关屠了个遍啊!”


    叮玲!众人纷纷望过来,却只见卢映雪面无表情,起身离开了茶馆。在他身后,茶具的碎片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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