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扬关。
扬王陶式独自坐在议事厅上,手边是一卷卷的情报,眼前则是塑有扬关周围地形的沙盘。
“王爷,眼下已是漏夜,您也得注意身体才好。”副将翟清身居客座,向着主位上的扬王说道。
这边线战事吃紧,倒是确有其事。本来在扬王运筹之下,力狄几乎已经丢失了全部深入的据点,隐隐有退回原界之势。可就在两天前,若族的一支大军突然开入战场,赫然是力狄请来的强援。这若族乃是杂居于若兰山脉中的一支小族,虽说民风彪悍、人多有力,但历来并没有扩张的野心。不知那力狄的单于是如何以利相诱,竟引得若族发兵来救。
这若族的军队人数不少,战斗力也不低,但这两天试探下来,扬王却发现他们士气不甚昂扬,没有为力狄死战的决心。然而正如卢晔所分析的,扬王也明白如今自己的时间不多,晚一分结束战事,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这一支莫名加入的若族军队,还是给了扬王不小的压力。
听得翟清说话,扬王放下手中的一卷军情,起身走到了沙盘边上,向翟清道,“不晦啊,你来。”
翟清点点头,也利落站到了扬王旁边,目光顺着扬王的食指看向沙盘。
“我们扬关地势险要,正夹在内侧的兰钦山脉与外侧的若兰山脉中间,乃是从北部荒原通向大奉腹地的唯一入口。这若族世居若兰山脉,向来与我朝相安,隐有与我朝共守扬关的意思。”扬王指的正是若兰山脉。
史载:这若兰与兰钦二山在上古时代本为一体,尔后一条兰水发源山中,历经日月竟将山体切开,形成了如今的扬关。在前朝,这兰水不知缘何断绝,河床外露。前朝对此并不重视,这才有了大奉太祖借道力狄发出奇兵,从扬关入内,一路披靡荡平前朝的伟绩。也正因为这一段历史,让本朝格外重视这扬关山口,斥巨资建了这巍巍一座关城不说,历来还都是名将把守在此,生怕有野心家再现故事。而力狄当着这个险要的隘口,又以大奉恩人自居,历来并不驯服,常在边境行乱,也就兴延帝和扬王陶式,才能让这狄人有所忌惮。
翟清点点头,接下了扬王的话,“这若族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却在我朝三百年间崭露头角,想来确实与力狄不无关系,很可能就是力狄培养的一支奇兵。”
“话虽如此,但我观这若族对力狄,其实并不忠诚,倒是有所保留的。”扬王捋须颔首,显然对翟清的回答很是满意,于是再加点拨。
翟清讶然,“王爷好眼力,这点我倒不曾观得。”
“不晦啊,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地,确是良将之才啊!等这前线战事稍息,我返京述职,当为你多加美言。”扬王笑道,“眼下我们的战略,应是尽快分化力狄和若族,让若族这支军队倒戈,与我们合击力狄。若是没有若族的插手,我们要彻底击退力狄,可能还要费些时日;有了若族的援手,或许便能速战。”
翟清于是谦逊拱手,“王爷过誉了,清乃混血贱民,若没有王爷您的教导,又怎会有今天呢?夜确已深了,您不妨早点休息,卑职再去巡视一两圈,也好教您放心。”
扬王点头,拍了拍翟清的肩膀,重新回到主座。翟清向扬王再一拱手,便走出了议事厅。
说起来,这翟清非是纯正的大奉子民,而是前任扬关副将与力狄女子私通诞下的孽种。这奸情一经发现,力狄女子便也没了在狄人中生存的可能,只能怀着孩子投往扬关,企图让情夫收容母子。然而这副将怎么可能承认,叫下人一通棒子便将其打出府门。从此这力狄女子便羁留扬关城中,独自讨生活,艰难抚养着翟清。兴延帝亲征力狄时,还不是扬王的陶式在扬关城内发现了翟清,将其带在身边教导,直到如今翟清成为扬关副将。因此,虽然翟清出身不正,可扬王从未将疑心放在他身上,军中机要均与他相商;翟清也不负所望,展现出了非凡的将才。
送别翟清后,扬王并未立即入睡,仍然翻阅着手边的书册。
然而异变骤起,西北方突然传来震天的喧嚣,扬王急起身去看时,但见火光冲天,那力狄的军马已是入城了!他连忙释卷披挂,便要出门应变。
“王爷,翟清……翟清叛了!”另一个副将已是持兵来到议事厅前,额间青筋暴起,脸色通红道,“这狗养的东西!他借口巡视,却率人直接打开了西北的偏门。那固力不知何时已陈大军城下,翟清一开门,便带兵直接冲进来了。”
扬王倒也镇静,仔细扣好了铠甲,又拿上了惯使的双斧,才开口问那副将,“翟清现在何处?”
副将跟着扬王一起匆匆向外,“我正要说呢,这翟清是一点好处没捞着。固力一进城门,第一个就将他枭首了!”
“嗯,这固力倒是有大将之风。”扬王步伐不停,“现在战况如何,西北是否已全面失陷?”
“不知,”副将有些着急,“翟清开门后,只有两个军士逃出,向我汇报了情况,除此之外是全无音讯。”
二人来到前殿,便有将领上前道,“翟清将他麾下的精英将士骗到了西北门,目前似乎已经全部陷于彼处。”
“目前能整合的还有几个千户?”扬王问道。
“大约还有四千人可以马上响应,其他所可能需要时间通报。”将领答道。
扬王点头,“这四千将士立刻集结,随我应敌。尽快通知其他所长,偏远的就地整饬,近一点的即刻来援。通知东南门的刘平,如果情况不可救,立即弃关回报军情。”
说罢,扬王与副将翻身上马,便朝火光冲去。
——————
悲报传来,京师撼动!
政事堂中,一众高官聚集议事。
“陶式失察,让那狄人翟清做了副将。如今翟清叛变,扬关陷落,陶式失联,只怕已经凶多吉少啊!”说话的正是兵部尚书铁和,此人正当壮年,虽是文官出身,却也立下不少战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那陶式也是咎由自取,用狄人为副,还如此推心置腹,真是忘了我太祖朝的教训!”一个面色凶狠的老者发言。此人虽上了年纪,一身戾气却未曾收敛,乃是太尉齐倡。
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卢晔自然也在现场。他端坐座上,因为与扬王的密迩关系,至今未发一词,只是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听众人讲话。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他的保护伞,主位上,丞相温雅开口,却向卢晔道:“御史大夫,你与扬王情意深重,世所皆知。而今扬王失联,扬关失陷,最要紧的却不是责怪扬王失察,而是遣大将赴前线抵挡力狄,挽回损失,告慰扬关的英灵。依你看,当下谁可担此重任?”
当今兴延帝中风卧床,又不立皇后、无有少主,政事均由太后章氏把握。章氏虽是大家闺秀,毕竟没有野心,在这女主称制的格局下,却只掌御玺,将一切政事都交由三公处置。这政事堂便是在兴延帝中风后,由太后设立。三公在政事堂中与各路官员商讨要事,最后的结果交给太后,以其名义发下懿旨。因此可以说,当下的大奉,正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的天下。
听得温雅此言,卢晔只得放下茶碗,却也不敢贸发大言,只能斟酌着说,“扬关一事,扬王责任实无可推卸。这副将翟清我倒是素知,此人身怀野心、行事狠厉,只是感念扬王对他的知遇之恩,才在扬关安事多年。如今翟清叛变,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卢晔顿了一下,又端起面前的茶,小抿了一口,“然而正如丞相所说,扬王虽一时失察,却戎马一生,为我大奉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我看来,实在不好给他定罪,否则恐怕于民心有碍。现下力狄长驱,民心已然恐慌,断不可雪上加霜。至于担当大任的人选,我却没有太好的想法,恐怕仍需齐太尉、铁尚书商议定夺。”
温丞相颔首,“此言得当,不知太尉有何想法?”
齐倡却是冷哼一声,“御史大夫此言,不过是将丞相的话复述一遍,并没有什么创见,只怕是在明哲保身吧?”
铁和却道,“然而有理。眼下我大奉可称山河飘摇,并无合适的宿将能补上扬王之缺。御史大夫道不可急切追究扬王责任,正是保有民心的妙举。当下四方镇守大将皆未可轻易调动,依我看只怕是要从万宁城中择人赴任了。”
“时下正值武举,若有良才,也可趁此机会一同离京历练一番。”温雅接下了铁和的话茬。
“陶式的儿子,不正是此次武举会元?”却是礼部尚书开口道。
“正是,只怕这陶昶正值丧父之痛,未必理智,似不可马上施以重任。”卢晔深色凝重。
扬王生死未卜,此刻万不能再将陶昶推上前线。一旦陶昶离开京城,卢家势力便鞭长莫及,难以保障陶昶的安全。而陷害扬王的势力,又岂会容忍陶昶这颗复仇种子存于世间?眼下陶昶高中会元,按制应授正六品禁军侍卫,万没有一旦即赴沙场的道理,这温雅刻意将话题引导至此,恐怕居心不良。
“哀兵必胜,不想扬王世子也是难得的将才。由世子亲手戮敌,对地下的扬王英灵正是最好的告慰啊!”温雅长叹一声。
铁和皱起眉头,“陶昶虽是会元,却没有即刻上阵的先例,恐怕于理不通。”
卢晔也道,“丞相所言差矣。所谓哀兵必胜,乃是兵哀,而将却要保持理智,以期合理运用哀兵的斗志。若是将领因哀伤失去理智,恐怕会误了战事。武会元上阵,却也没有当个小兵的道理,当授予将职,而这便是此事不便之处。”
温雅面有不愉,“二位所言在理。然而这毕竟是细枝末节,无关大体,现下还是要先推举出一名合适的将星驰援前线。”
此时许久不曾发言的太尉齐倡却拂袖而起,睁着怒目大声道,“尔等争来争去,却不见一句有用的话。这陶式自是罪无可逭,他的儿子我看也不能太过信任!”
温雅大惊,“太尉这是何话?扬王为国捐躯,万难称罪;世子远居京城,又有何不可信任之处?眼下最可信任的将领,恐怕便是陶世子了吧,毕竟有着杀父之仇!”
“世子毕竟年幼……”铁和适时插嘴,却转头望向卢晔,后者则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这铁和往日与卢晔并无太多交流,却在此时频频出言相救,想来是个识大体的。卢晔握着碗盖,用盖沿轻轻拂弄着眼前的茶水,心中却在思考着。
“婆婆妈妈!一群舞文弄墨的书客,果真是靠不住,眼下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我这个太尉亲征又何妨?非要在政事堂你推我拉,把国家社稷当作你们争取权势的工具吗!”齐倡大喝。
一言既出,倒是满堂皆惊了。没有人想到齐倡会在此时出此暴言,一时无人应答。
果真是武夫!一心暴虎冯河,却没有半点城府。这齐倡虽然久经沙场,毕竟已经老迈,又官居太尉,实在是不好亲自出动。正如卢晔在自家书房中所分析的,此时力狄根本没有深入威胁大奉的力量,形势并没有危急到这个程度,只是需要一个名将补上扬王之缺,与力狄周旋片刻罢了。若是惊动太尉出征,反而叫庶民误判时局,惹得人心惶惶。
最后还是温雅率先开口,“齐太尉老而益壮,真是叫人佩服。然而这时局,似并没有岌岌至此。”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那你们到底要谁上任?说了半天也没有个实在内容,真是叫人生愤!”齐倡落座,却仍然面色潮红,拿起面前的茶碗,便是一饮而尽。
“太尉亲征,恐怕确是不甚合适,但我这兵部尚书要是出动,想来倒是无不可的。”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铁和却是开口请缨,“扬王名将,接替他的人,要是实在名不见经传,恐怕也不能服众。我这个兵部尚书,虽然资历浅薄,却也立过几分小功,似乎可堪此任。”
众皆愕然,温雅转头看向铁和,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终于闭口。
齐倡也是一挑眉,倒显得很欣赏铁和,“好!铁尚书不贪荣华,矢志沙场,很有气魄!”
卢晔并不太理解铁和此举,但现下若由铁和出征确是上选。实际上若没有扬关失陷一事,卢晔本就想推荐铁和前去替下陶式。此人颇有将才,在朝中也不轻易比周,由他代替陶式,总是比那些倾向明显之人好的。但出了这一档子事,就显得卢晔实在不好推荐人选,便没有轻易说出。然而铁和主动请缨,却又实在动机不足,倒让卢晔对他刚建立的好感消去不少。
丞相温雅环顾政事堂,见众皆无异议,便迟疑着说,“那便由铁尚书接任守将。我等即修书上奏太后请下懿旨,铁尚书可打点行装准备出征,若有心仪的副将人选也可随时报来政事堂,由大家共同斟酌。”
铁和哈哈一笑,“副将人选我倒是有一个,从扬关前线回来报信的守将刘平,此人为将日久,熟悉扬关情况,却是再合适不过了。不妨便以此人为副将,也是取了丞相所说的,哀兵必胜之理啊!”
新手第一次写文,欢迎读者评论、给出建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