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痂》 第1章 茶馆 一个状似平常的秋夜,万宁城内下着一如往常的雨。 不是什么大雨,但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已经蓄起了许多小水洼。雨滴打在水洼里,似乎永远不会变奏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胶一般的粘重,让人无端联想到冒着泡的烛油。 此刻,泰来宫。 御床旁的花树烛台上,长短不一的虫白蜡烛摇曳着苍黄的光。床上的描金被褥下,寂然侧卧着熟睡的皇帝。床上的圆雕游龙在皇帝鬓边投下微黄的暗影,随着烛光摆动,让人看不出其本来面貌。 雨渐渐大了一些,眼见就要飘进宫内。门外值守的太监赶忙晃了晃脑袋,动身把留着通风的一扇小窗合上。 握住窗框,太监正欲用力,余光却不由得驻留在宫内皇帝的身上。 奇怪——平常虽没仔细观察过圣上的睡姿,但正常人睡着时,该不会有这么剧烈的抖动吧?莫不是偷喝的小酒上脑,看花了眼? 心下虽生疑,这太监却没太在意,只是使了使劲把窗关上,就站在窗边闭上了眼,脑袋一垂,任由睡意占据了身体。 第二天天还没亮,太监猛地睁开眼,顿时清醒过来。他先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爬起身,动手拍了拍制服上的灰尘,站回了宫门旁。 雨早已停了,地面上的水洼却还没蒸发完全,反射着不很刺眼的晨光。太监盯着水洼看了一会,心里升起一股暖洋洋的生机。 眼见差不多到点了,他小心推开宫门,让清晖洒进宫内,掐灭了烛台上的蜡烛,准备唤皇帝起床。 谁承想一转身,他竟看见皇帝睁圆了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皮一宽一窄,眼球血丝弥布。皇帝的嘴张得巨大,嘴角的涎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夺目的晶光。 —————— “话说那兴延帝,当年可真是武功赫赫啊,北伐力狄,西讨象戎,可不是个盛世气派吗!可老话说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到这皇帝老儿,竟在壮年中了风,从此不理国事,在那泰来宫里,一躺就是三年呐!” 万宁城中,一临江的小茶馆里,唇边刚刚冒出些许胡须的小厮摇头晃脑,对着坐在店内的一伙客人激情宣讲,把那朝堂之上百官鬼哭狼嚎的场面描绘得生动无比,仿佛是亲眼所见,“据说那三朝元老、国子监祭酒许老大人,在殿内得知噩耗后——您猜怎么着?那是恸号一声,直接倒地辞世了!” “春风,不得无礼!”一个中年壮汉端着一盘茶点匆匆走来,在那小厮的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忙不迭向顾客赔不是,“家中小儿不懂事,出口无忌。各位客官多担待,多担待!”正说着,就一把拉过春风,藏在自己魁梧的身躯后面。 这一拨客人似乎是以一个秀气青年为首,壮汉的这一番话,也主要是冲着这青年去的。 那青年抬抬头,站起身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开口声如温玉,“无妨,小先生既熟知掌故,讲来与我等解解闷,也是极好的。”说罢拱了拱手,拨裳落座。 壮汉松了口气。他身后的春风探出个头来,在壮汉衣袖之间好奇又羞涩地端详起那一位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衣郎君。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壮汉也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敝姓卢,表字映雪。”那青年抿了一口酒,笑着答道,“不知好汉名姓?” 那壮汉脸上再次浮现出慌乱的神色,一把从身后拉出春风,“竟不知是卢小公子大驾!小子还不快谢过公子大量!小公子,这单就算在敝人头上,您不够随叫!” 春风脸上也显露出难掩的震惊,怔愣了一会,合掌磕绊道,“小子……无意冒犯……谢过小公子。”说完忙忙又藏到了壮汉的身后,只是再也不敢伸头偷瞄。 卢映雪一阵无语,每次在外边自我介绍,总要闹出些尴尬。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只因这当朝皇帝外甥的名头太打眼,小时候又不知收敛才华,在各路权贵宴席上出尽了风头,闹得在这万宁京城内,如今是无人不知他的大名。虽说如此,但及冠后卢映雪便鲜少外出露面,因而绝大多数人是但闻其名,却认不出人来。 看着父子俩诚惶诚恐的忙慌样,卢映雪只好再次起身,笑道,“二位大可不必,卢某今日不过随性闲游。这账也得是卢某付才好,实在不敢收受二位如此恩惠。”说话间,风吹过身上的青衣,带起一阵绿意。 壮汉憨厚一笑,“小公子不必客气了,于情于理这茶都该是小的请您,您只管享用便是!哦对了,小的姓周,单名一个山字,您瞅着怎么叫合适就怎么来,小的无所谓的,哈哈。” “那……山哥,卢某就先谢过您了。”卢映雪无奈,只好答应下来,再次坐下,心里却盘算着今后外出必然不能再暴露真姓名,得想个化名才好。 眼见着春风摆好了茶具,周山沏上了一壶新茶,卢映雪慢条斯理地开口,“山哥,咱打个商量。” 周山神色一凛,“公子您说,小的必然竭力。” 卢映雪哈哈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山哥您也是个爽快人,就是麻烦山哥以后见到我呢,别戳破了我的身份,以免无事生非。就叫我……嗯,李雨吧,如何?”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周山恍了小会儿神,才开口道,“呃,这倒是没问题。卢……李公子,您看还缺点什么要小的上来?” 卢映雪满意点头,“不用了,山哥你忙吧,多谢了。”说罢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 周山拱手离开。走到不远处,缀在他身后的春风拉了拉他的衣角,“爹,那个,李公子为啥要隐藏真姓名啊?” “许是怕麻烦吧,像李公子这样清雅的人,恐怕不愿应付这世间的许多规矩。”叹了口气,周山小声跟儿子说道。 走得还不够远,卢映雪难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无奈摇摇头,把目光放向了窗外。 盛世气派……呵呵,怕是只存在于这万宁城中吧?春风这小孩也是个命好的,打小就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帝都,生活虽然不比权贵华糜,却也分得几许太平假象,可称无大忧虑。而帝都之外的广大疆域中,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却多无缘这份清福。 兴延帝未中风之时,的确是东征西讨,威名震世。但战争哪有不消耗民力的?这连年的征战,除了给兴延帝带来赫赫声名,也给百姓带来了无底洞般的磨折——一打仗,战士难免折损,边疆的百姓只好流离失所,内地的百姓也不得不背上更沉重的赋役。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万民哭啊!这三年兴延帝中风不起,连带着战事也停下,竟倒是让百姓得以稍息。然而,前些年被兴延帝打得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力狄,最近似也有卷土重来的迹象,闹得朝堂上也不得安宁。哎,何来的盛世气派! 话虽如此,在心里为生民立命的卢映雪,如今说到底也只是个年方二十五的青年,便有一腔热血,也难施展拳脚。纵使有皇帝外甥这层关系,要想谋得一官半职,在本朝也只得走科举这条路。就是那新科状元,也不见得能即刻插手朝政,得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做起,一步步熬资历。要想做到六部尚书甚至三公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官,没有天命之年可真是痴心妄想。 “状元?未来大状元?小雪!” 猛地回过神来,卢映雪把目光从对岸翻飞的酒旗转向身后,首先撞进视线里的是暖暖的米白色长衫。陶昶手里捏着一根长得有点奇怪的穗状野草,见卢映雪转过身来,便瞅准时机把那小草往卢映雪鼻尖扫去。 “哎,别弄。”卢映雪眉头皱起来,伸手抓住了在他鼻尖扭动的小草。 被他这样一抓,草穗上的小颗粒脱落下来一半,松开手,那些小颗粒仍然粘在他手掌上。陶昶见状,把头凑到卢映雪手掌前,睁大眼细细考察了一番,还用手指拨了两下,“诶,还怪好玩的。” 卢映雪一把把他的头推开,手上的小颗粒全部转移到了陶昶的发间,然后无奈撇了撇嘴,开口,“哪里整来的怪草。还有,别叫我小雪,你忘了自己比我小不是?” 恭立在陶昶身旁的卫士大钟笑道,“世子在这茶馆旁看到这株小草,觉得新奇,一定要摘下来给小公子您看看呢。” “胡说,我哪有觉得新奇。这草我认得!”陶昶眉毛一抬,大声申辩,“这是马唐嘛,用来喂马的,我家照夜还挺爱吃呢。” 听到“照夜”这个名字,周围两家卫士都止不住低笑起来。 话说这马本来无名,乃是陶昶父亲扬王送给他的十九岁生辰礼。谁料这马脖子被陶昶牵着,舌头却往一旁卢映雪身上不住地舔,怎么拉也拉不开。众宾纷纷畅笑,陶昶一时文思涌现,当即大声宣布,“列位,既然这马儿这么喜欢小雪,那我就为他起个跟小雪有关的名儿。就叫……诶,照夜!” 闻言,卢映雪瞪大了眼,一脸不解。 卢映雪的父家乃是世代为官的名门,父亲卢晔正是当朝御史大夫。卢晔娶兴延帝之姊文康公主为妻,产子时文康公主却难产而死。这卢晔是个有骨气的人,不愿独子凭门第自矜,长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样,便取孙康夜雪的典故,用一字“盏”为之命名。待到卢盏二十岁行冠礼,又赐以表字“映雪”。此刻陶昶给自己的马取名“照夜”,分明和“映雪”一个意思,也难怪卢映雪这般无措。 “哎小雪,你觉得嘞,可以吗?”还没等卢映雪缓过神来,陶昶就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转过头去,只见陶昶冲他歪歪头,前额没束好的一小绺长发也跟着抖了抖。 “随你。”卢映雪摇了摇头,清空大脑中的胡思,伸手拍了拍一旁照夜的头。 …… “照夜爱吃,你拿给照夜吃去不成?在我跟前晃个什么劲儿。”卢映雪低头又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喝完放下茶盏,动箸欲夹起一块冒着水汽的桂花糕。 “诶诶诶,这是桂花糕吧!好久没吃过了。你说这时维九月的,府里的桂花都挂树了,那些厨子说什么都不肯摘下来给我做糕吃,说什么……得久存华耀。嗨,一群老顽固!”陶昶眼睛噌地一亮,低头叼走了卢映雪筷子上夹着的一片淡黄。 “……”看着他嚼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卢映雪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又夹起了一片桂花糕,放进嘴里细品。 “找我什么事?”取来新盏,卢映雪动手为陶昶倒上一杯热茶,放在自己的茶盏边上,抬头示意,“慢点吃,喝点茶水顺顺。” 陶昶取过茶盏,仰头把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随即五官一拧,闭口迅速把茶咽了下去。卢映雪再看时,却见陶昶眼里都泛起水光。 “你急什么,刚泡好的茶水。”卢映雪失笑,给他重新满上。 这次陶昶学乖了,拿过茶盏,放在唇边,边转圈边吹气,吹得水汽四散,“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在府里待得闷了,出来找找乐子。恰巧大钟看见你拐进这家茶馆,我听说了就跟过来了。” 身旁的大钟忙颔首,“是。小的给世子探路时瞥见公子,跟世子随口一提,世子就说要来。” 把茶水吹得略凉了,陶昶依旧是一口含进去,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真没事啊?”卢映雪盯着陶昶,微笑道。 “啊,也不是完全没事,”陶昶喉结动了动,脸颊瘪下去,“来年二月不是会试嘛,我们这武举和你们文举不一样,会试就是终试了,我心里没底。”说着冲卢映雪眨了眨眼。 陶昶这话是别有所图。 卢映雪十六七岁时,兴延帝武功正盛,御驾亲征却力狄七百余里。当是时,大奉朝哪个好男儿不想请缨挺枪,征战沙场?小儿心高,他也不能免俗,参加万宁武举乡试,还夺了个武榜头名。后来略大一点,读的书多了,心性收敛起来,于是弃武从文。六年过去,如今顶着文武双解元的荣耀,更是历史上绝无仅有。文乡试揭榜那天,连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喝了个烂醉,挥毫书就一副对联 “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就要叫家丁贴在门柱上,还是卢映雪给拦了下来。 现在陶昶这么一说,可不是叫卢映雪来给自己陪练吗!虽然弃武从文,但卢映雪武功未敢荒废。万宁武解元当陪练,那可是千金难换。 “你自己也不差。我后一届的武解元是谁,当我不知?”没有立即应承下来,卢映雪嘴角却浮着笑意,“试试这卖金钱肚。” 陶昶夹了一筷子金钱肚,放进嘴里,边吃边说,“盏哥啊,你此言差矣!你可知这世间多少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解元又怎样?过不了会试,那就始终是个举人。” “此时便不叫小雪了?”卢映雪见他喜欢,没去夹那卖金钱肚,倒是尝了一个小干蒸。 “哎这个干蒸好吃吗,”陶昶装作没听见,见卢映雪吃了一个干蒸,便动箸去拿,“哇,里面包了两粒虾仁!”说着忙又夹了一个塞进嘴里。 待到这枚干蒸下肚,没听见卢映雪的拒绝,陶昶便猛一拍桌,把赶来添茶的春风吓了好一大跳,“那就这么说定了!小雪,往后隔日我就到你府上去,咱俩一起练武。” 文武会试同期举行,陪陶昶练武怕是要耽搁卢映雪准备会试。一旁的大钟眉头一皱,开口提醒,“世子……这怕是不太妥当……” “无妨,”卢映雪举手打断,又饮下一口茶,“那就陪你练练。” 新作者新文,感谢支持。 中州大地,历来都是统一王朝,周围又有若干小国。中央官制三公 六部,大体参考明朝;地方官制参考东汉末年。 ———— 注:明朝黄观从县试到殿试六获案首,时人誉道:“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茶馆 第2章 入局 自从茶馆一约,连月来陶昶便常出入卢府。 卢映雪跟周氏父子很对眼缘,往后再出门喝茶,就很少往别家去。万宁下雨的时机无迹可寻,有时二人练着练着,雨当头就浇了下来,也不好再练下去,回房换身衣服,便结伴去茶馆品茗杀时间。去的次数多了,陶昶和周氏父子也熟悉起来,于是学着卢映雪的样,在茶馆留了个化名“梁海”。 这茶馆名唤“穿针堂”,取的乃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之意,朗朗上口不说,也很符合周山这糙汉干细活的形象,确是好名字。 这日,陶昶前脚正跨入卢府,后脚雨便落下。眼见得练武不成,陶昶便在卢映雪书桌前软磨硬泡,硬生生将卢映雪推搡到了穿针堂。因是临时起意,两人都没有带卫士同行。 二人步上二楼,方欲落座,却见春风急匆匆也蹬了上来,开口便是,“李公子,外头有人找您嘞!” 相视一眼,倒是陶昶先开口道,“他可曾报上姓名?” 春风略一思索,“姓名不曾提及。小的看那客官面貌周正,年龄正与二位相仿,他又说是李公子的亲戚,小的便不敢怠慢,忙忙来报了。” “那便劳烦小先生将他请上来了。”卢映雪微微颔首。 春风点头下楼,不一会儿领着一个蓝袍青年回来。这青年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胡须已经初具规模,气质是说不上来的端方,俨然出身不凡。 甫一见面,卢映雪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惊愕,“王……” “李兄,许久不见了。”来者冲卢映雪微微抱拳,神色却有一些僵硬,“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罢转向陶昶,也是一个抱拳,却并不说话。 卢映雪从他脸上读出几分慌乱,心里大致有了些许猜测,只是不好在此处出口,拂袖起身,道,“梁公子是自己人,若有什么话,同他讲也无妨。” “三位若有机要相商,小的倒是有一处僻静所在。”说话的是周山,不知何时已站在三人身边。 “那便谢过山哥了。”卢映雪起身,抬手在盯着窗外发呆的陶昶眼前晃了晃,“走吧。” 周山所说的地方原来是他父子的住房,就在穿针堂后门不远处。周山没有跟过来,而是让春风引路。到地方后,春风便躬身告退,把院子留给三人。 “信得过吗?”春风走后,蓝袍青年见陶昶去关院门,眉头仍未松开,低声道。 卢映雪往院门方向看去。只见陶昶探出头去张望片刻,确定没人后将门从里面闩上,转身点了点头。 收回视线,卢映雪低低嗯了一声。 待到陶昶回来落座,那蓝袍青年扫视片刻,抱拳开口,“映雪兄弟。这位是……?”说着转向陶昶。 “扬王府,陶昶。”陶昶神色正经起来,也是微微抱拳回礼。 “原来是小世子,”蓝袍恍然,又是一颔首,“久闻大名,至今才见。孤乃柳王成无恙,今日冒昧来寻映雪兄弟,所为何事,想必二位已有所猜测。” 原来这成无恙非是别人,正是当今兴延帝的亲侄子,兴延帝未中风时亲封的柳王。 “略有想法,还请王爷细谈。”卢映雪回道。 成无恙眉头仍然紧锁,点点头,“昨夜宫中传来消息,圣上病情有变,怕是时日无多了。” 成无恙如此直接说出来意,倒是让卢映雪有几分讶异,然而他却不打算立即回应,“今圣福泽广布,万民心向,想来能够逢凶化吉。” 见卢映雪仍有几分戒备,成无恙低头长叹,“不瞒二位兄弟,今日我来,便是想请求映雪兄在令尊面前为孤打点两句。恰巧陶小世子也在此,不期而遇,也是我的运气,方便的话,也请小世子替我向令尊扬王问好。” 同是亲王,按说陶昶之父扬王与成无恙该是平起平坐。可是不然,这成无恙乃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其父先柳王乃是兴延帝的亲弟弟;而陶昶的父亲扬王陶式,却是凭借战功受封的异姓亲王,虽然跟随兴延帝久战沙场,战功等身,但说到底血浓于水,地位上还是比柳王差了一截。因而,今日成无恙这般谦逊的态度,倒让陶昶很是受用。 “不敢。”陶昶再抱拳,目光却转向卢映雪,见他没有异议,才开口道,“王爷与今上亲切,世人皆知。” “只怕是如今与圣上亲切的人,还真不少啊。”成无恙摇了摇头。 这皇位自古以来便是由父传子,只有一种情况算是例外。兴延帝后宫佳丽无数,数十年来却没有一位妃嫔能为其诞下皇子。民间传言纷纷,但只有少数上层人才知其中秘辛:自从兴延帝登基以来,每一位妃嫔侍寝过后,宫中都有太监专门善后,防止妃嫔怀上胎儿。皇帝一日无子,妃嫔便一日与皇帝相安——无子的妃嫔在宫中能倚靠的唯有皇帝本人,自然不会图谋不轨。一旦哪位妃嫔成功诞下皇子,就与皇帝产生了直接的利害冲突——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岂不比不受控制的夫君皇帝来得稳妥?按理说,皇帝一世无子本是难遇的意外:泱泱大国,数千载以来,这样的案例也屈指可数。可这兴延帝一生戎马,见惯了尔虞我诈,疑心比常人重不少,硬是没让一个皇子成功落地。 本来兴延帝的算盘打得很响:临了便在诸多侄子中择贤传位,自己一身清净,国家也平安无事。但人实在是不能太精明,向命运不经意露出的破绽,有时就是唯一的生机。兴延帝正是精明过了头,他中风卧床三年,随时都可能驾崩,不可能再亲自掌控局势,而皇位这根无主的骨头,势必成为一众良犬孬犬恶犬争夺的对象。 柳王成无恙,正是这诸犬之一。 “映雪年轻,说的话怕是也不甚管用,此事且待映雪归家向家父讨教。柳王俊彦,想必掌事诸位大人也是有所体察的。”卢映雪低头理理衣衽,不疾不徐道。 这话说得相当有水平,既没有一口答应帮忙,也没有拂了柳王的面子,似乎又隐隐透露些许倾向,给足了柳王想象的空间。陶昶听得,不禁挑了挑眉,趁成无恙低头思考的空当,冲卢映雪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侧酒窝。 “说的也是。那我们今天就此按下,难得今日我们哥仨齐聚,不妨便回那穿针堂,继续小叙。”成无恙哈哈一笑,笑罢起身作请姿势。 卢、陶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先后起身,随成无恙向外走去。 “小雪,那个柳王,你真的要帮他吗?”卢府中,陶昶一边翻着卢映雪满是旁批的《论语》,一边开口。 同一张桌子,卢映雪与陶昶对面而坐。他手中的毛笔顿了顿,然后又回到宣纸上,“这柳王平日与我略有交往,为人倒是宽厚有度。近日与父亲论政,父亲言语之间对他也不乏赞美,我便是不同父亲提及,父亲怕也是要站在他这边的。如此,何不卖他个顺水人情?” “有道理。”陶昶用手指沿着卢映雪留下的字迹描了起来,“那万一柳王夺位失败了呢,你有想过后果吗?” “你要学就拿纸笔来临,这样凭空描红顶什么用,”卢映雪抬起手中的笔,往陶昶手背上画了几笔,陶昶一看,竟是一个“非”字。 “后果吗?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这场夺位大戏,一般小官,或者是地位边缘的地方官,或许还有骑墙居中的资格,可以选择是否入局。但你我两家这般地位,根本不可能隔幕旁观,要么身死家亡,要么就是平步青云。”卢映雪看着陶昶用手指抹开墨迹,晕脏了整个手背,不禁轻笑,叫来侍女送上一盆清水。 水到,侍女告退。陶昶两手放在盆中使劲搓洗,卢映雪却轻巧地把蘸了墨的毛笔一把投进水盆,笔肚中的墨在水中下沉,划出瀑布般的波纹。 陶昶抬头瞪了卢映雪一眼,“你干吗?到底让不让我洗!”说罢,不信邪般更猛力地搓揉,结果墨印是洗了个大概,可手上青灰的水珠还是让陶昶觉得不舒服。 “水已经脏了,怎么洗都是洗不干净的。住在房子中的人,谁能不从大门走出去?”卢映雪把眼前练过字的宣纸抽出来,团了团吸干余墨,递给陶昶,“拿着擦擦。” 陶昶一把抓过纸团,泄愤般把手上的脏水珠擦去,擦完后又觉得有点闲,便把手中的纸团展了开来。 “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这纸上是卢映雪秀气而不失遒劲的字,陶昶念了出来,却不由得愣了会神,“这是《论语》里的吧?” “嗯,”卢映雪接话,“雍也篇。我呢,是死是活倒无所谓,命运让我入局,我就由斯道也吧——孔圣人听到我这番解读,只怕是要从棺椁里爬出来。可是这天下苍生,需要一个新的君王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柳王,在我看来,的确堪此大任。” 听得此话,陶昶眉头皱了起来,把刚展开的纸又揉成了一团,愤愤道,“这水脏了,难道就不能踢翻了换一盆干净的?这房子只有一扇门,难道就不能在墙上凿开个豁口钻出去?再说了,你这豪赌一场,万一输了,叫我怎么办?” “什么叫你怎么办?”卢映雪有些不解,“你也在局中,莫忘了你父亲可是扬王。” “可我谁都不想选,这该死的皇位争夺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陶昶站起身来,走到烛台边上,拿着手中纸团撩了一下烛焰。纸团几乎是瞬间就被点燃,陶昶把它扔到了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它化作一垒灰烬。 似乎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陶昶猛地踩上了那一团焦黑,脚上使劲碾了几下,“差点忘了这地板也是木头的,好险好险。还好今天下了雨。” 卢映雪感到一阵好笑,等了一会,看陶昶又坐回了案前,才开口道,“昶之啊,你没得选的,”说罢顿了一会,又继续说,“你我父亲关系密迩,我们又是发小,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党的。否则,我怎会让柳王把你也带上?朋党朋党,怎么不能理解为朋友就是同党呢?这数千年历史上,因为朋友二字冤死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每一个被党祸牵连的人,真的都是阴谋比周之辈吗?” 对面的陶昶把自己整个上半身摊在了桌面上,垫着硬木板的脑袋随着说话的口型上下移动,“这一点也不公平啊,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昶之,这很公平,”卢映雪端坐,“那些能够置身事外的人,谁能享受到你我这般的荣华富贵?利益与风险是等价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就是天命的法则。” “我倒宁愿不要这荣华富贵。”陶昶趴在桌子上出拳,轻轻在卢映雪胸口敲了两下。 卢映雪就这么坐着,任他敲完,慢悠悠道,“好啦,与其在这怨天尤人,不如听我说说下一步的计划。” “你已经有计划了?”陶昶猛地坐起身来,剑眉微张,脸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说着一把抄起面前那本《论语》,快速翻动起来,“我刚刚才看到一句话,在哪来着……诶,这句!” 卢映雪接过他递来的书本,凝神看了看,却是述而篇里孔子与子路的一段对话。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趁着卢映雪低头看书的空当,陶昶大声诵念了出来。 “你倒是机灵,能如此这般活学活用,殊为难得啊。”卢映雪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嗯哼。”陶昶很享受这番夸赞,把书从卢映雪手里扯回来,继续翻动着,“你快说说是什么办法。” “也不是什么绝妙计谋。你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各自的会试上出彩,这样一来,加在我们阵营一边的权重就会多上不少。”卢映雪道。 陶昶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算没有柳王这档子事,这个会元我也是要拿的,你这办法也太敷衍了吧。” “前阵子在穿针堂里怎么和我说的?不是心里没底吗?这会儿就算准这会元花落你家了?”卢映雪回忆起茶馆的画面,有心逗一下陶昶。 被戳中心事,陶昶显得更加中气不足了,重新趴回了桌上。 “行了,起来吧,从今天开始,你我可一刻不能再松懈了。”卢映雪伸手摇了摇陶昶的手臂,“往后你也别这么勤来我府上了,争取拿下你的会元吧啊。” “知道了,我的未来大状元。”陶昶叹了口气,把卢映雪的手推开,整理了一下袍子,站起身来,向外大声叫了一声,“大钟,走啦,打道回府咯!” “世子。”大钟很快来到门前,陶昶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跟着他走出门外。 “走了啊小雪。”陶昶转身,见卢映雪没有要起身送自己的意思,又失望转了回去。 “路上小心。”卢映雪仍然端坐着,挥了挥手。 府外的巷中,四下漆黑,只有卢府门前挂着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出易碎的光晕。卢映雪起身出房,看着侍女轻轻闩上了府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府中最靠里的一间房。 注: 1.“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谁能不从门走出房子?为什么不从正道(门)而行呢?意为人要遵从礼制等正道。 2.“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子路问道:“老师,假如您统率三军,您喜欢与什么样的人共事呢?”孔子说:“那种赤手空拳和虎搏斗,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在乎的人,我是不会与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谋划而能成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入局 第3章 赌局 “盏儿,”见卢映雪进来,卢晔抬起头,搁下了手中的笔。 这里是卢晔的书房,藏书颇丰。卢晔老来得子,在卢映雪出生时已四十有三,官居刑部尚书,每天政务繁忙,在府中的时间少之又少,其妻文康公主又难产而死,自然也不能给予其子应有的陪伴。于是卢映雪便以书为友,时常光顾这书房,其中藏书大多被他翻阅过。 “父亲,”卢映雪心情有些低落,在卢晔对面坐下,“今天我和昶之在穿针堂遇到了柳王。” “和昶之吗?”似乎是有些没想到,卢晔沉默了一会,抚了抚斑白的胡须,长叹一声,“也罢,这样也好。” 卢映雪不作声,只是注视着父亲手边的砚台。 没等到儿子的回复,卢晔又深深叹了口气,“陶式领兵百万驻守扬关,又带着扬王衔,确实是所有弄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在平时,他便也就放下军权,回京来过个清闲生活罢了。可是如今力狄南下,边事紧张,以他的性子,是不肯回来啊!” “父亲也没有办法吗?”卢映雪眉头紧锁。 卢晔看得透彻。扬王陶式手握重兵,名望又高,除了兴延帝,满朝没人能压得住,又不屑于投靠哪一方势力。待到兴延帝一死,无论谁继位,第一步动作一定都是夺取扬王的兵权。无论扬王有无反心,他都不可能继续坐镇扬关。若是扬王乖乖封金挂印,他还可以回到京师享清福,可这扬王也真是个铁血男儿,为国征战几十年,心里没有后退的理儿,这一回也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日前已密函扬关,与陶式大略剖析这时局,劝他早归。可今天收到回信,信上竟只写有唐人王翰的一句诗。”卢晔摇了摇头,拿起放在桌角的一个雪白信封。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卢映雪脱口而出。 卢晔动作顿了顿,点头叹气,把抽出一半的信纸又塞了回去,“正是这句,”他将信封放回原处,“不是这么个理啊。这力狄虽说卷土重来,可兴延十九年那一场惨败,毕竟还是让他们元气大伤,如今根本难成气候,换句话说,这扬关目前的局势,根本就不需要他亲自镇守啊!” “大奉眼下将星凋零,若没有扬王在前线,击退力狄的代价怕是要大上不少。”卢映雪沉思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不错。所以说在陶式看来,他的选择,是将自己一人置于险境,去换几千将士性命。”卢晔点点头。 “他在赌,”卢映雪心下了然,“赌朝中的毒蛇来不及这么快下手,赌自己能活到亲手击退力狄的那天。” 话音刚落,卢映雪心下不由感到几分蹊跷。他思索片刻,突然拍案而起。 “不对。”卢映雪声音有些颤抖,全身冒出一阵冷汗。 卢晔没有接话,仍然坐在原处,目光却有些空洞。 “扬王的想法是,要么自己卸甲归田,放弃那几千将士以自保;要么罔顾自己性命,留任火速击退力狄。但是他忘了,万一朝中毒蛇早有行动,在他取胜之前除掉他,再换将守扬关,那几千将士也一样没活路啊!”卢映雪说完,感到一阵晕眩。 “几日前兵部已下军令,着扬王即刻返京述职。陶式迟迟不交出兵权,恐怕他们已经动手了。”卢晔再次拿起那从扬关远道而来的信封,抬手一把将其丢进案边的火盆中。盆中爆发出一阵强光,猩红的火舌很快吞没了那一方雪白,生成的纸灰和木炭融为一体,火焰也餍足地恢复了平静。 卢映雪意识到了什么。他目光紧紧盯着火盆,良久,方沉沉开口,“而这一点利害,在你给扬王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及,对吗?” 卢晔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说明这一点,而他碰巧又没有将信烧毁,只怕你我也是在劫难逃。” 卢映雪强忍住把火盆踹翻的冲动,他知道父亲说得在理。 重新落座,卢映雪强忍着心中的悲愤,分析道,“所以您说今天和昶之一起遇到柳王也是好事。虽然扬王的命运已近无可挽回,但是只要柳王继位,就能保住昶之,给扬王留下血脉。” “正是此理。既然你有心保住昶之,往后就尽量多带着他往柳王处走动,建立柳王对昶之的信任。另外,半月后的会试,你二人谁都不可松懈。”卢晔低低道。 “是,父亲。”卢映雪垂下双眼。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注意莫过虑伤身。”卢晔挥了挥手,示意卢映雪出去。 武举会试第二天清早,陶昶便带着大钟来到了卢府。 卢晔已经上朝,侍女将陶昶引入卢映雪的卧室,却见卢映雪又是端坐案前,低头一丝不苟地练着字。 “小雪!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不成?”陶昶直接跑到卢映雪跟前,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笔,兴冲冲道。 被这样一番打断,卢映雪也不恼,只是把手向陶昶一伸,陶昶便乖乖把笔还了回去。 “哪能忘啊,今天可是世子您展现文韬的日子。”卢映雪一边把刚才写了一半的字补完,一边不疾不徐地说道,“世子这是为何来了?” “诶……还是有点没底啊。”陶昶挠了挠头。 卢映雪轻笑一声,“这么着急啊?” “急啊,当然着急,不是你说咱俩一刻不能松懈的嘛!”说着,陶昶便在卢映雪对面坐下,“那天后直到今天我都没来找过你,练得可勤快了。这么一番苦功夫下来,当然在意结果了!” 看着陶昶灿烂的笑颜,卢映雪内心却有些刺痛。距离和父亲对话那夜已有月余,这一月间扬关前线捷报频传,胜利在望,陶昶也比往常开心许多。可卢映雪知道,扬王如今危在旦夕,只要力狄还未完全退回草原本部,他立下的每一分战功,就都是催命的钟声。 心下虽然难过,卢映雪脸上却没表露半分。他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吃过早饭没,不然和我一起吃点?” “好啊好啊!”陶昶大喜,“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你家厨房呢。” 卢映雪叫来侍女,“早饭多备一份吧。” 侍女点头退下。不一会儿,两份相同的早饭便被送上桌,陶昶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唔,其实我倒是有一些美妙的预感,”陶昶嘴里嚼着马蹄糕,却一点也不影响他说话,“你可不知道,昨天第一场试武艺,我可是出尽了风头呐!” “第二、三场文试,你也有把握?”卢映雪问道。 向来武举,只重武艺,不重理论。可这大奉朝太祖一改常规,立下新制。前两级童试、乡试仍只考武艺,到了第三级会试,难度却是陡增。会试共三场,初场试武艺,二场试战术兵法,末场试天文地理。如此这般,则莽夫退,良将来。 “那是自然,”陶昶回答,“那些理论,从小父亲便是手把手地教我,若是没有把握,岂不是丢了我陶家的脸面?” 提到扬王,卢映雪内心不免凄然,当下没有接话。 “你试试这个叉烧包,”陶昶又继续说,“眼下我朝倒是缺乏良将,我拿下会元,有了将职,也能尽快争取去前线为父亲分忧不是?” 会试三年一考,兴延帝中风的次年本来是会试年,却因皇帝抱恙而暂停了科举,算起来,这大奉沙场已经有足足六年没有补充新鲜血液了。再加上兴延帝疑心深重,对武将尤其心狠手辣,老的一批将才,也大多是死的死,废的废。放眼整个大奉,如今堪称大将的,也不过四五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确实。”卢映雪听话地拿起一个叉烧包,咬了一口,却觉得有点太咸,于是皱了皱眉,把包子放下。 “你不爱吃?那给我吃吧,别浪费了。”陶昶见状,摇了摇头,就要去抓卢映雪放下的那叉烧包,却被卢映雪一筷子打得缩回了手,“哎呦,你打我干吗?” “怎么这么邋遢,”卢映雪皱眉,“你要喜欢,叫人再送来便是。” “这有什么,我又不嫌弃你啊小雪。”陶昶左手捂着还是有点痛的右手,神情很是无辜。 卢映雪无语,拿起那叉烧包吃了个干净。 “啧。”陶昶看上去有点失望。 陶昶吃过早饭便急匆匆赶去参加文试。 “走了啊!”站在卢府门前,陶昶向卢映雪挥了挥手。 早晨的暖阳打在陶昶的脸上,为他硬朗的五官上了一层淡金色暖光。明明比卢映雪小四岁,可陶昶却比卢映雪还略高一些。常年习武让陶昶的肌肉很是壮实,但因为傲人的身高,这大块的肌肉没有让他显得笨重,而是让他的身形看上去匀称协调,充满了少年锐气。 卢映雪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也挥了挥手,“嗯。” 陶昶已经出门,闻言又转过头来,冲卢映雪再次挥手。 “少爷,今天的午饭要备多少?”一个侍女走到卢映雪身旁,轻声询问。 “我一人的便可。”卢映雪回答完侍女的话,抬头再看门口,陶昶和大钟却已经走远了。 “是。”侍女答应一声便要走。 “哎……两个人的吧,不知道父亲回不回府吃饭。”卢映雪又叫住了侍女。 卢晔连着两天没有回府,连陶昶也没有再来。 卢映雪心下惴惴不安,叫下人出外探听,却一无准信,只说是边境战事加紧,老爷公务繁忙。 边境。如今有战事的边境,只有扬关一线。可是以力狄的实力,真的能对有扬王在的扬关造成这么大的威胁吗?卢映雪不敢深想,但又按捺不住焦急的内心,于是动身前往穿针堂。或许有的庶民听到些许风声,便在茶馆议论,也未可知。 “各位客官,您不知道吧?——如今呐,可真个是山河飘摇哇!”卢映雪一迈进穿针堂,就看到春风神色激动地对着一帮客人说道。 “怎么个山河飘摇?”卢映雪出声,打断了春风的评说。 “李公子!贵客啊,好久不见您来了!”春风忙跑过来给卢映雪拉开座,“您今天喝点什么啊?” “普洱便好,”卢映雪答道,“你继续说。” “好嘞,普洱!”春风向周山招呼了一声,接着道,“山河飘摇哇!各位客官,咱这北方边境,众所周知,向来是由扬王镇守的。这扬王,可真是一代名将,当年跟着今上征战四方,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据说至今,那西边的象戎仍震慑于扬王威名,龟缩不敢造次呐!”说着,微微抬头,双手高举,在右上方抱了个拳。 “果真是一代名将!”观众中有人大喝一声,赢得满堂鼓掌。 “可是,”春风环顾全场,等掌声停歇,却突然叹气道,“就算是那盖世英雄,也不得不服老啊!” “怎么回事?”又有观众叫道,茶馆内低声四起。 卢映雪脑子里轰的一声,突然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春风没注意到卢映雪的反常,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说来,这还真不是扬王的错。连月来,扬关是捷报频传,大家都有目共睹。谁料正当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这扬关副将翟清突然叛变!三日前的夜晚,月黑风高哇,这翟清趁着夜色正浓,竟率人将扬关侧门打开,放那力狄先锋固力的大军进入城内,一夜之间,就将巍巍一座扬关屠了个遍啊!” 叮玲!众人纷纷望过来,却只见卢映雪面无表情,起身离开了茶馆。在他身后,茶具的碎片横了一地。 第4章 危局 三日前,扬关。 扬王陶式独自坐在议事厅上,手边是一卷卷的情报,眼前则是塑有扬关周围地形的沙盘。 “王爷,眼下已是漏夜,您也得注意身体才好。”副将翟清身居客座,向着主位上的扬王说道。 这边线战事吃紧,倒是确有其事。本来在扬王运筹之下,力狄几乎已经丢失了全部深入的据点,隐隐有退回原界之势。可就在两天前,若族的一支大军突然开入战场,赫然是力狄请来的强援。这若族乃是杂居于若兰山脉中的一支小族,虽说民风彪悍、人多有力,但历来并没有扩张的野心。不知那力狄的单于是如何以利相诱,竟引得若族发兵来救。 这若族的军队人数不少,战斗力也不低,但这两天试探下来,扬王却发现他们士气不甚昂扬,没有为力狄死战的决心。然而正如卢晔所分析的,扬王也明白如今自己的时间不多,晚一分结束战事,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这一支莫名加入的若族军队,还是给了扬王不小的压力。 听得翟清说话,扬王放下手中的一卷军情,起身走到了沙盘边上,向翟清道,“不晦啊,你来。” 翟清点点头,也利落站到了扬王旁边,目光顺着扬王的食指看向沙盘。 “我们扬关地势险要,正夹在内侧的兰钦山脉与外侧的若兰山脉中间,乃是从北部荒原通向大奉腹地的唯一入口。这若族世居若兰山脉,向来与我朝相安,隐有与我朝共守扬关的意思。”扬王指的正是若兰山脉。 史载:这若兰与兰钦二山在上古时代本为一体,尔后一条兰水发源山中,历经日月竟将山体切开,形成了如今的扬关。在前朝,这兰水不知缘何断绝,河床外露。前朝对此并不重视,这才有了大奉太祖借道力狄发出奇兵,从扬关入内,一路披靡荡平前朝的伟绩。也正因为这一段历史,让本朝格外重视这扬关山口,斥巨资建了这巍巍一座关城不说,历来还都是名将把守在此,生怕有野心家再现故事。而力狄当着这个险要的隘口,又以大奉恩人自居,历来并不驯服,常在边境行乱,也就兴延帝和扬王陶式,才能让这狄人有所忌惮。 翟清点点头,接下了扬王的话,“这若族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却在我朝三百年间崭露头角,想来确实与力狄不无关系,很可能就是力狄培养的一支奇兵。” “话虽如此,但我观这若族对力狄,其实并不忠诚,倒是有所保留的。”扬王捋须颔首,显然对翟清的回答很是满意,于是再加点拨。 翟清讶然,“王爷好眼力,这点我倒不曾观得。” “不晦啊,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地,确是良将之才啊!等这前线战事稍息,我返京述职,当为你多加美言。”扬王笑道,“眼下我们的战略,应是尽快分化力狄和若族,让若族这支军队倒戈,与我们合击力狄。若是没有若族的插手,我们要彻底击退力狄,可能还要费些时日;有了若族的援手,或许便能速战。” 翟清于是谦逊拱手,“王爷过誉了,清乃混血贱民,若没有王爷您的教导,又怎会有今天呢?夜确已深了,您不妨早点休息,卑职再去巡视一两圈,也好教您放心。” 扬王点头,拍了拍翟清的肩膀,重新回到主座。翟清向扬王再一拱手,便走出了议事厅。 说起来,这翟清非是纯正的大奉子民,而是前任扬关副将与力狄女子私通诞下的孽种。这奸情一经发现,力狄女子便也没了在狄人中生存的可能,只能怀着孩子投往扬关,企图让情夫收容母子。然而这副将怎么可能承认,叫下人一通棒子便将其打出府门。从此这力狄女子便羁留扬关城中,独自讨生活,艰难抚养着翟清。兴延帝亲征力狄时,还不是扬王的陶式在扬关城内发现了翟清,将其带在身边教导,直到如今翟清成为扬关副将。因此,虽然翟清出身不正,可扬王从未将疑心放在他身上,军中机要均与他相商;翟清也不负所望,展现出了非凡的将才。 送别翟清后,扬王并未立即入睡,仍然翻阅着手边的书册。 然而异变骤起,西北方突然传来震天的喧嚣,扬王急起身去看时,但见火光冲天,那力狄的军马已是入城了!他连忙释卷披挂,便要出门应变。 “王爷,翟清……翟清叛了!”另一个副将已是持兵来到议事厅前,额间青筋暴起,脸色通红道,“这狗养的东西!他借口巡视,却率人直接打开了西北的偏门。那固力不知何时已陈大军城下,翟清一开门,便带兵直接冲进来了。” 扬王倒也镇静,仔细扣好了铠甲,又拿上了惯使的双斧,才开口问那副将,“翟清现在何处?” 副将跟着扬王一起匆匆向外,“我正要说呢,这翟清是一点好处没捞着。固力一进城门,第一个就将他枭首了!” “嗯,这固力倒是有大将之风。”扬王步伐不停,“现在战况如何,西北是否已全面失陷?” “不知,”副将有些着急,“翟清开门后,只有两个军士逃出,向我汇报了情况,除此之外是全无音讯。” 二人来到前殿,便有将领上前道,“翟清将他麾下的精英将士骗到了西北门,目前似乎已经全部陷于彼处。” “目前能整合的还有几个千户?”扬王问道。 “大约还有四千人可以马上响应,其他所可能需要时间通报。”将领答道。 扬王点头,“这四千将士立刻集结,随我应敌。尽快通知其他所长,偏远的就地整饬,近一点的即刻来援。通知东南门的刘平,如果情况不可救,立即弃关回报军情。” 说罢,扬王与副将翻身上马,便朝火光冲去。 —————— 悲报传来,京师撼动! 政事堂中,一众高官聚集议事。 “陶式失察,让那狄人翟清做了副将。如今翟清叛变,扬关陷落,陶式失联,只怕已经凶多吉少啊!”说话的正是兵部尚书铁和,此人正当壮年,虽是文官出身,却也立下不少战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那陶式也是咎由自取,用狄人为副,还如此推心置腹,真是忘了我太祖朝的教训!”一个面色凶狠的老者发言。此人虽上了年纪,一身戾气却未曾收敛,乃是太尉齐倡。 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卢晔自然也在现场。他端坐座上,因为与扬王的密迩关系,至今未发一词,只是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听众人讲话。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他的保护伞,主位上,丞相温雅开口,却向卢晔道:“御史大夫,你与扬王情意深重,世所皆知。而今扬王失联,扬关失陷,最要紧的却不是责怪扬王失察,而是遣大将赴前线抵挡力狄,挽回损失,告慰扬关的英灵。依你看,当下谁可担此重任?” 当今兴延帝中风卧床,又不立皇后、无有少主,政事均由太后章氏把握。章氏虽是大家闺秀,毕竟没有野心,在这女主称制的格局下,却只掌御玺,将一切政事都交由三公处置。这政事堂便是在兴延帝中风后,由太后设立。三公在政事堂中与各路官员商讨要事,最后的结果交给太后,以其名义发下懿旨。因此可以说,当下的大奉,正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的天下。 听得温雅此言,卢晔只得放下茶碗,却也不敢贸发大言,只能斟酌着说,“扬关一事,扬王责任实无可推卸。这副将翟清我倒是素知,此人身怀野心、行事狠厉,只是感念扬王对他的知遇之恩,才在扬关安事多年。如今翟清叛变,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卢晔顿了一下,又端起面前的茶,小抿了一口,“然而正如丞相所说,扬王虽一时失察,却戎马一生,为我大奉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我看来,实在不好给他定罪,否则恐怕于民心有碍。现下力狄长驱,民心已然恐慌,断不可雪上加霜。至于担当大任的人选,我却没有太好的想法,恐怕仍需齐太尉、铁尚书商议定夺。” 温丞相颔首,“此言得当,不知太尉有何想法?” 齐倡却是冷哼一声,“御史大夫此言,不过是将丞相的话复述一遍,并没有什么创见,只怕是在明哲保身吧?” 铁和却道,“然而有理。眼下我大奉可称山河飘摇,并无合适的宿将能补上扬王之缺。御史大夫道不可急切追究扬王责任,正是保有民心的妙举。当下四方镇守大将皆未可轻易调动,依我看只怕是要从万宁城中择人赴任了。” “时下正值武举,若有良才,也可趁此机会一同离京历练一番。”温雅接下了铁和的话茬。 “陶式的儿子,不正是此次武举会元?”却是礼部尚书开口道。 “正是,只怕这陶昶正值丧父之痛,未必理智,似不可马上施以重任。”卢晔深色凝重。 扬王生死未卜,此刻万不能再将陶昶推上前线。一旦陶昶离开京城,卢家势力便鞭长莫及,难以保障陶昶的安全。而陷害扬王的势力,又岂会容忍陶昶这颗复仇种子存于世间?眼下陶昶高中会元,按制应授正六品禁军侍卫,万没有一旦即赴沙场的道理,这温雅刻意将话题引导至此,恐怕居心不良。 “哀兵必胜,不想扬王世子也是难得的将才。由世子亲手戮敌,对地下的扬王英灵正是最好的告慰啊!”温雅长叹一声。 铁和皱起眉头,“陶昶虽是会元,却没有即刻上阵的先例,恐怕于理不通。” 卢晔也道,“丞相所言差矣。所谓哀兵必胜,乃是兵哀,而将却要保持理智,以期合理运用哀兵的斗志。若是将领因哀伤失去理智,恐怕会误了战事。武会元上阵,却也没有当个小兵的道理,当授予将职,而这便是此事不便之处。” 温雅面有不愉,“二位所言在理。然而这毕竟是细枝末节,无关大体,现下还是要先推举出一名合适的将星驰援前线。” 此时许久不曾发言的太尉齐倡却拂袖而起,睁着怒目大声道,“尔等争来争去,却不见一句有用的话。这陶式自是罪无可逭,他的儿子我看也不能太过信任!” 温雅大惊,“太尉这是何话?扬王为国捐躯,万难称罪;世子远居京城,又有何不可信任之处?眼下最可信任的将领,恐怕便是陶世子了吧,毕竟有着杀父之仇!” “世子毕竟年幼……”铁和适时插嘴,却转头望向卢晔,后者则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这铁和往日与卢晔并无太多交流,却在此时频频出言相救,想来是个识大体的。卢晔握着碗盖,用盖沿轻轻拂弄着眼前的茶水,心中却在思考着。 “婆婆妈妈!一群舞文弄墨的书客,果真是靠不住,眼下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我这个太尉亲征又何妨?非要在政事堂你推我拉,把国家社稷当作你们争取权势的工具吗!”齐倡大喝。 一言既出,倒是满堂皆惊了。没有人想到齐倡会在此时出此暴言,一时无人应答。 果真是武夫!一心暴虎冯河,却没有半点城府。这齐倡虽然久经沙场,毕竟已经老迈,又官居太尉,实在是不好亲自出动。正如卢晔在自家书房中所分析的,此时力狄根本没有深入威胁大奉的力量,形势并没有危急到这个程度,只是需要一个名将补上扬王之缺,与力狄周旋片刻罢了。若是惊动太尉出征,反而叫庶民误判时局,惹得人心惶惶。 最后还是温雅率先开口,“齐太尉老而益壮,真是叫人佩服。然而这时局,似并没有岌岌至此。”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那你们到底要谁上任?说了半天也没有个实在内容,真是叫人生愤!”齐倡落座,却仍然面色潮红,拿起面前的茶碗,便是一饮而尽。 “太尉亲征,恐怕确是不甚合适,但我这兵部尚书要是出动,想来倒是无不可的。”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铁和却是开口请缨,“扬王名将,接替他的人,要是实在名不见经传,恐怕也不能服众。我这个兵部尚书,虽然资历浅薄,却也立过几分小功,似乎可堪此任。” 众皆愕然,温雅转头看向铁和,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终于闭口。 齐倡也是一挑眉,倒显得很欣赏铁和,“好!铁尚书不贪荣华,矢志沙场,很有气魄!” 卢晔并不太理解铁和此举,但现下若由铁和出征确是上选。实际上若没有扬关失陷一事,卢晔本就想推荐铁和前去替下陶式。此人颇有将才,在朝中也不轻易比周,由他代替陶式,总是比那些倾向明显之人好的。但出了这一档子事,就显得卢晔实在不好推荐人选,便没有轻易说出。然而铁和主动请缨,却又实在动机不足,倒让卢晔对他刚建立的好感消去不少。 丞相温雅环顾政事堂,见众皆无异议,便迟疑着说,“那便由铁尚书接任守将。我等即修书上奏太后请下懿旨,铁尚书可打点行装准备出征,若有心仪的副将人选也可随时报来政事堂,由大家共同斟酌。” 铁和哈哈一笑,“副将人选我倒是有一个,从扬关前线回来报信的守将刘平,此人为将日久,熟悉扬关情况,却是再合适不过了。不妨便以此人为副将,也是取了丞相所说的,哀兵必胜之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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