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茶馆一约,连月来陶昶便常出入卢府。
卢映雪跟周氏父子很对眼缘,往后再出门喝茶,就很少往别家去。万宁下雨的时机无迹可寻,有时二人练着练着,雨当头就浇了下来,也不好再练下去,回房换身衣服,便结伴去茶馆品茗杀时间。去的次数多了,陶昶和周氏父子也熟悉起来,于是学着卢映雪的样,在茶馆留了个化名“梁海”。
这茶馆名唤“穿针堂”,取的乃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之意,朗朗上口不说,也很符合周山这糙汉干细活的形象,确是好名字。
这日,陶昶前脚正跨入卢府,后脚雨便落下。眼见得练武不成,陶昶便在卢映雪书桌前软磨硬泡,硬生生将卢映雪推搡到了穿针堂。因是临时起意,两人都没有带卫士同行。
二人步上二楼,方欲落座,却见春风急匆匆也蹬了上来,开口便是,“李公子,外头有人找您嘞!”
相视一眼,倒是陶昶先开口道,“他可曾报上姓名?”
春风略一思索,“姓名不曾提及。小的看那客官面貌周正,年龄正与二位相仿,他又说是李公子的亲戚,小的便不敢怠慢,忙忙来报了。”
“那便劳烦小先生将他请上来了。”卢映雪微微颔首。
春风点头下楼,不一会儿领着一个蓝袍青年回来。这青年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胡须已经初具规模,气质是说不上来的端方,俨然出身不凡。
甫一见面,卢映雪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惊愕,“王……”
“李兄,许久不见了。”来者冲卢映雪微微抱拳,神色却有一些僵硬,“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罢转向陶昶,也是一个抱拳,却并不说话。
卢映雪从他脸上读出几分慌乱,心里大致有了些许猜测,只是不好在此处出口,拂袖起身,道,“梁公子是自己人,若有什么话,同他讲也无妨。”
“三位若有机要相商,小的倒是有一处僻静所在。”说话的是周山,不知何时已站在三人身边。
“那便谢过山哥了。”卢映雪起身,抬手在盯着窗外发呆的陶昶眼前晃了晃,“走吧。”
周山所说的地方原来是他父子的住房,就在穿针堂后门不远处。周山没有跟过来,而是让春风引路。到地方后,春风便躬身告退,把院子留给三人。
“信得过吗?”春风走后,蓝袍青年见陶昶去关院门,眉头仍未松开,低声道。
卢映雪往院门方向看去。只见陶昶探出头去张望片刻,确定没人后将门从里面闩上,转身点了点头。
收回视线,卢映雪低低嗯了一声。
待到陶昶回来落座,那蓝袍青年扫视片刻,抱拳开口,“映雪兄弟。这位是……?”说着转向陶昶。
“扬王府,陶昶。”陶昶神色正经起来,也是微微抱拳回礼。
“原来是小世子,”蓝袍恍然,又是一颔首,“久闻大名,至今才见。孤乃柳王成无恙,今日冒昧来寻映雪兄弟,所为何事,想必二位已有所猜测。” 原来这成无恙非是别人,正是当今兴延帝的亲侄子,兴延帝未中风时亲封的柳王。
“略有想法,还请王爷细谈。”卢映雪回道。
成无恙眉头仍然紧锁,点点头,“昨夜宫中传来消息,圣上病情有变,怕是时日无多了。”
成无恙如此直接说出来意,倒是让卢映雪有几分讶异,然而他却不打算立即回应,“今圣福泽广布,万民心向,想来能够逢凶化吉。”
见卢映雪仍有几分戒备,成无恙低头长叹,“不瞒二位兄弟,今日我来,便是想请求映雪兄在令尊面前为孤打点两句。恰巧陶小世子也在此,不期而遇,也是我的运气,方便的话,也请小世子替我向令尊扬王问好。”
同是亲王,按说陶昶之父扬王与成无恙该是平起平坐。可是不然,这成无恙乃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其父先柳王乃是兴延帝的亲弟弟;而陶昶的父亲扬王陶式,却是凭借战功受封的异姓亲王,虽然跟随兴延帝久战沙场,战功等身,但说到底血浓于水,地位上还是比柳王差了一截。因而,今日成无恙这般谦逊的态度,倒让陶昶很是受用。
“不敢。”陶昶再抱拳,目光却转向卢映雪,见他没有异议,才开口道,“王爷与今上亲切,世人皆知。”
“只怕是如今与圣上亲切的人,还真不少啊。”成无恙摇了摇头。
这皇位自古以来便是由父传子,只有一种情况算是例外。兴延帝后宫佳丽无数,数十年来却没有一位妃嫔能为其诞下皇子。民间传言纷纷,但只有少数上层人才知其中秘辛:自从兴延帝登基以来,每一位妃嫔侍寝过后,宫中都有太监专门善后,防止妃嫔怀上胎儿。皇帝一日无子,妃嫔便一日与皇帝相安——无子的妃嫔在宫中能倚靠的唯有皇帝本人,自然不会图谋不轨。一旦哪位妃嫔成功诞下皇子,就与皇帝产生了直接的利害冲突——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岂不比不受控制的夫君皇帝来得稳妥?按理说,皇帝一世无子本是难遇的意外:泱泱大国,数千载以来,这样的案例也屈指可数。可这兴延帝一生戎马,见惯了尔虞我诈,疑心比常人重不少,硬是没让一个皇子成功落地。
本来兴延帝的算盘打得很响:临了便在诸多侄子中择贤传位,自己一身清净,国家也平安无事。但人实在是不能太精明,向命运不经意露出的破绽,有时就是唯一的生机。兴延帝正是精明过了头,他中风卧床三年,随时都可能驾崩,不可能再亲自掌控局势,而皇位这根无主的骨头,势必成为一众良犬孬犬恶犬争夺的对象。
柳王成无恙,正是这诸犬之一。
“映雪年轻,说的话怕是也不甚管用,此事且待映雪归家向家父讨教。柳王俊彦,想必掌事诸位大人也是有所体察的。”卢映雪低头理理衣衽,不疾不徐道。
这话说得相当有水平,既没有一口答应帮忙,也没有拂了柳王的面子,似乎又隐隐透露些许倾向,给足了柳王想象的空间。陶昶听得,不禁挑了挑眉,趁成无恙低头思考的空当,冲卢映雪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侧酒窝。
“说的也是。那我们今天就此按下,难得今日我们哥仨齐聚,不妨便回那穿针堂,继续小叙。”成无恙哈哈一笑,笑罢起身作请姿势。
卢、陶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先后起身,随成无恙向外走去。
“小雪,那个柳王,你真的要帮他吗?”卢府中,陶昶一边翻着卢映雪满是旁批的《论语》,一边开口。
同一张桌子,卢映雪与陶昶对面而坐。他手中的毛笔顿了顿,然后又回到宣纸上,“这柳王平日与我略有交往,为人倒是宽厚有度。近日与父亲论政,父亲言语之间对他也不乏赞美,我便是不同父亲提及,父亲怕也是要站在他这边的。如此,何不卖他个顺水人情?”
“有道理。”陶昶用手指沿着卢映雪留下的字迹描了起来,“那万一柳王夺位失败了呢,你有想过后果吗?”
“你要学就拿纸笔来临,这样凭空描红顶什么用,”卢映雪抬起手中的笔,往陶昶手背上画了几笔,陶昶一看,竟是一个“非”字。
“后果吗?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这场夺位大戏,一般小官,或者是地位边缘的地方官,或许还有骑墙居中的资格,可以选择是否入局。但你我两家这般地位,根本不可能隔幕旁观,要么身死家亡,要么就是平步青云。”卢映雪看着陶昶用手指抹开墨迹,晕脏了整个手背,不禁轻笑,叫来侍女送上一盆清水。
水到,侍女告退。陶昶两手放在盆中使劲搓洗,卢映雪却轻巧地把蘸了墨的毛笔一把投进水盆,笔肚中的墨在水中下沉,划出瀑布般的波纹。
陶昶抬头瞪了卢映雪一眼,“你干吗?到底让不让我洗!”说罢,不信邪般更猛力地搓揉,结果墨印是洗了个大概,可手上青灰的水珠还是让陶昶觉得不舒服。
“水已经脏了,怎么洗都是洗不干净的。住在房子中的人,谁能不从大门走出去?”卢映雪把眼前练过字的宣纸抽出来,团了团吸干余墨,递给陶昶,“拿着擦擦。”
陶昶一把抓过纸团,泄愤般把手上的脏水珠擦去,擦完后又觉得有点闲,便把手中的纸团展了开来。
“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这纸上是卢映雪秀气而不失遒劲的字,陶昶念了出来,却不由得愣了会神,“这是《论语》里的吧?”
“嗯,”卢映雪接话,“雍也篇。我呢,是死是活倒无所谓,命运让我入局,我就由斯道也吧——孔圣人听到我这番解读,只怕是要从棺椁里爬出来。可是这天下苍生,需要一个新的君王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柳王,在我看来,的确堪此大任。”
听得此话,陶昶眉头皱了起来,把刚展开的纸又揉成了一团,愤愤道,“这水脏了,难道就不能踢翻了换一盆干净的?这房子只有一扇门,难道就不能在墙上凿开个豁口钻出去?再说了,你这豪赌一场,万一输了,叫我怎么办?”
“什么叫你怎么办?”卢映雪有些不解,“你也在局中,莫忘了你父亲可是扬王。”
“可我谁都不想选,这该死的皇位争夺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陶昶站起身来,走到烛台边上,拿着手中纸团撩了一下烛焰。纸团几乎是瞬间就被点燃,陶昶把它扔到了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它化作一垒灰烬。
似乎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陶昶猛地踩上了那一团焦黑,脚上使劲碾了几下,“差点忘了这地板也是木头的,好险好险。还好今天下了雨。”
卢映雪感到一阵好笑,等了一会,看陶昶又坐回了案前,才开口道,“昶之啊,你没得选的,”说罢顿了一会,又继续说,“你我父亲关系密迩,我们又是发小,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党的。否则,我怎会让柳王把你也带上?朋党朋党,怎么不能理解为朋友就是同党呢?这数千年历史上,因为朋友二字冤死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每一个被党祸牵连的人,真的都是阴谋比周之辈吗?”
对面的陶昶把自己整个上半身摊在了桌面上,垫着硬木板的脑袋随着说话的口型上下移动,“这一点也不公平啊,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昶之,这很公平,”卢映雪端坐,“那些能够置身事外的人,谁能享受到你我这般的荣华富贵?利益与风险是等价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就是天命的法则。”
“我倒宁愿不要这荣华富贵。”陶昶趴在桌子上出拳,轻轻在卢映雪胸口敲了两下。
卢映雪就这么坐着,任他敲完,慢悠悠道,“好啦,与其在这怨天尤人,不如听我说说下一步的计划。”
“你已经有计划了?”陶昶猛地坐起身来,剑眉微张,脸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说着一把抄起面前那本《论语》,快速翻动起来,“我刚刚才看到一句话,在哪来着……诶,这句!”
卢映雪接过他递来的书本,凝神看了看,却是述而篇里孔子与子路的一段对话。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趁着卢映雪低头看书的空当,陶昶大声诵念了出来。
“你倒是机灵,能如此这般活学活用,殊为难得啊。”卢映雪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嗯哼。”陶昶很享受这番夸赞,把书从卢映雪手里扯回来,继续翻动着,“你快说说是什么办法。”
“也不是什么绝妙计谋。你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各自的会试上出彩,这样一来,加在我们阵营一边的权重就会多上不少。”卢映雪道。
陶昶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算没有柳王这档子事,这个会元我也是要拿的,你这办法也太敷衍了吧。”
“前阵子在穿针堂里怎么和我说的?不是心里没底吗?这会儿就算准这会元花落你家了?”卢映雪回忆起茶馆的画面,有心逗一下陶昶。
被戳中心事,陶昶显得更加中气不足了,重新趴回了桌上。
“行了,起来吧,从今天开始,你我可一刻不能再松懈了。”卢映雪伸手摇了摇陶昶的手臂,“往后你也别这么勤来我府上了,争取拿下你的会元吧啊。”
“知道了,我的未来大状元。”陶昶叹了口气,把卢映雪的手推开,整理了一下袍子,站起身来,向外大声叫了一声,“大钟,走啦,打道回府咯!”
“世子。”大钟很快来到门前,陶昶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跟着他走出门外。
“走了啊小雪。”陶昶转身,见卢映雪没有要起身送自己的意思,又失望转了回去。
“路上小心。”卢映雪仍然端坐着,挥了挥手。
府外的巷中,四下漆黑,只有卢府门前挂着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出易碎的光晕。卢映雪起身出房,看着侍女轻轻闩上了府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府中最靠里的一间房。
注:
1.“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谁能不从门走出房子?为什么不从正道(门)而行呢?意为人要遵从礼制等正道。
2.“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子路问道:“老师,假如您统率三军,您喜欢与什么样的人共事呢?”孔子说:“那种赤手空拳和虎搏斗,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在乎的人,我是不会与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谋划而能成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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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