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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茶馆

作者:汉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个状似平常的秋夜,万宁城内下着一如往常的雨。


    不是什么大雨,但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已经蓄起了许多小水洼。雨滴打在水洼里,似乎永远不会变奏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胶一般的粘重,让人无端联想到冒着泡的烛油。


    此刻,泰来宫。


    御床旁的花树烛台上,长短不一的虫白蜡烛摇曳着苍黄的光。床上的描金被褥下,寂然侧卧着熟睡的皇帝。床上的圆雕游龙在皇帝鬓边投下微黄的暗影,随着烛光摆动,让人看不出其本来面貌。


    雨渐渐大了一些,眼见就要飘进宫内。门外值守的太监赶忙晃了晃脑袋,动身把留着通风的一扇小窗合上。


    握住窗框,太监正欲用力,余光却不由得驻留在宫内皇帝的身上。


    奇怪——平常虽没仔细观察过圣上的睡姿,但正常人睡着时,该不会有这么剧烈的抖动吧?莫不是偷喝的小酒上脑,看花了眼?


    心下虽生疑,这太监却没太在意,只是使了使劲把窗关上,就站在窗边闭上了眼,脑袋一垂,任由睡意占据了身体。


    第二天天还没亮,太监猛地睁开眼,顿时清醒过来。他先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爬起身,动手拍了拍制服上的灰尘,站回了宫门旁。


    雨早已停了,地面上的水洼却还没蒸发完全,反射着不很刺眼的晨光。太监盯着水洼看了一会,心里升起一股暖洋洋的生机。


    眼见差不多到点了,他小心推开宫门,让清晖洒进宫内,掐灭了烛台上的蜡烛,准备唤皇帝起床。


    谁承想一转身,他竟看见皇帝睁圆了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皮一宽一窄,眼球血丝弥布。皇帝的嘴张得巨大,嘴角的涎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夺目的晶光。


    ——————


    “话说那兴延帝,当年可真是武功赫赫啊,北伐力狄,西讨象戎,可不是个盛世气派吗!可老话说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到这皇帝老儿,竟在壮年中了风,从此不理国事,在那泰来宫里,一躺就是三年呐!”


    万宁城中,一临江的小茶馆里,唇边刚刚冒出些许胡须的小厮摇头晃脑,对着坐在店内的一伙客人激情宣讲,把那朝堂之上百官鬼哭狼嚎的场面描绘得生动无比,仿佛是亲眼所见,“据说那三朝元老、国子监祭酒许老大人,在殿内得知噩耗后——您猜怎么着?那是恸号一声,直接倒地辞世了!”


    “春风,不得无礼!”一个中年壮汉端着一盘茶点匆匆走来,在那小厮的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忙不迭向顾客赔不是,“家中小儿不懂事,出口无忌。各位客官多担待,多担待!”正说着,就一把拉过春风,藏在自己魁梧的身躯后面。


    这一拨客人似乎是以一个秀气青年为首,壮汉的这一番话,也主要是冲着这青年去的。


    那青年抬抬头,站起身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开口声如温玉,“无妨,小先生既熟知掌故,讲来与我等解解闷,也是极好的。”说罢拱了拱手,拨裳落座。


    壮汉松了口气。他身后的春风探出个头来,在壮汉衣袖之间好奇又羞涩地端详起那一位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衣郎君。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壮汉也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敝姓卢,表字映雪。”那青年抿了一口酒,笑着答道,“不知好汉名姓?”


    那壮汉脸上再次浮现出慌乱的神色,一把从身后拉出春风,“竟不知是卢小公子大驾!小子还不快谢过公子大量!小公子,这单就算在敝人头上,您不够随叫!”


    春风脸上也显露出难掩的震惊,怔愣了一会,合掌磕绊道,“小子……无意冒犯……谢过小公子。”说完忙忙又藏到了壮汉的身后,只是再也不敢伸头偷瞄。


    卢映雪一阵无语,每次在外边自我介绍,总要闹出些尴尬。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只因这当朝皇帝外甥的名头太打眼,小时候又不知收敛才华,在各路权贵宴席上出尽了风头,闹得在这万宁京城内,如今是无人不知他的大名。虽说如此,但及冠后卢映雪便鲜少外出露面,因而绝大多数人是但闻其名,却认不出人来。


    看着父子俩诚惶诚恐的忙慌样,卢映雪只好再次起身,笑道,“二位大可不必,卢某今日不过随性闲游。这账也得是卢某付才好,实在不敢收受二位如此恩惠。”说话间,风吹过身上的青衣,带起一阵绿意。


    壮汉憨厚一笑,“小公子不必客气了,于情于理这茶都该是小的请您,您只管享用便是!哦对了,小的姓周,单名一个山字,您瞅着怎么叫合适就怎么来,小的无所谓的,哈哈。”


    “那……山哥,卢某就先谢过您了。”卢映雪无奈,只好答应下来,再次坐下,心里却盘算着今后外出必然不能再暴露真姓名,得想个化名才好。


    眼见着春风摆好了茶具,周山沏上了一壶新茶,卢映雪慢条斯理地开口,“山哥,咱打个商量。”


    周山神色一凛,“公子您说,小的必然竭力。”


    卢映雪哈哈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山哥您也是个爽快人,就是麻烦山哥以后见到我呢,别戳破了我的身份,以免无事生非。就叫我……嗯,李雨吧,如何?”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周山恍了小会儿神,才开口道,“呃,这倒是没问题。卢……李公子,您看还缺点什么要小的上来?”


    卢映雪满意点头,“不用了,山哥你忙吧,多谢了。”说罢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


    周山拱手离开。走到不远处,缀在他身后的春风拉了拉他的衣角,“爹,那个,李公子为啥要隐藏真姓名啊?”


    “许是怕麻烦吧,像李公子这样清雅的人,恐怕不愿应付这世间的许多规矩。”叹了口气,周山小声跟儿子说道。


    走得还不够远,卢映雪难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无奈摇摇头,把目光放向了窗外。


    盛世气派……呵呵,怕是只存在于这万宁城中吧?春风这小孩也是个命好的,打小就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帝都,生活虽然不比权贵华糜,却也分得几许太平假象,可称无大忧虑。而帝都之外的广大疆域中,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却多无缘这份清福。


    兴延帝未中风之时,的确是东征西讨,威名震世。但战争哪有不消耗民力的?这连年的征战,除了给兴延帝带来赫赫声名,也给百姓带来了无底洞般的磨折——一打仗,战士难免折损,边疆的百姓只好流离失所,内地的百姓也不得不背上更沉重的赋役。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万民哭啊!这三年兴延帝中风不起,连带着战事也停下,竟倒是让百姓得以稍息。然而,前些年被兴延帝打得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力狄,最近似也有卷土重来的迹象,闹得朝堂上也不得安宁。哎,何来的盛世气派!


    话虽如此,在心里为生民立命的卢映雪,如今说到底也只是个年方二十五的青年,便有一腔热血,也难施展拳脚。纵使有皇帝外甥这层关系,要想谋得一官半职,在本朝也只得走科举这条路。就是那新科状元,也不见得能即刻插手朝政,得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做起,一步步熬资历。要想做到六部尚书甚至三公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官,没有天命之年可真是痴心妄想。


    “状元?未来大状元?小雪!”


    猛地回过神来,卢映雪把目光从对岸翻飞的酒旗转向身后,首先撞进视线里的是暖暖的米白色长衫。陶昶手里捏着一根长得有点奇怪的穗状野草,见卢映雪转过身来,便瞅准时机把那小草往卢映雪鼻尖扫去。


    “哎,别弄。”卢映雪眉头皱起来,伸手抓住了在他鼻尖扭动的小草。


    被他这样一抓,草穗上的小颗粒脱落下来一半,松开手,那些小颗粒仍然粘在他手掌上。陶昶见状,把头凑到卢映雪手掌前,睁大眼细细考察了一番,还用手指拨了两下,“诶,还怪好玩的。”


    卢映雪一把把他的头推开,手上的小颗粒全部转移到了陶昶的发间,然后无奈撇了撇嘴,开口,“哪里整来的怪草。还有,别叫我小雪,你忘了自己比我小不是?”


    恭立在陶昶身旁的卫士大钟笑道,“世子在这茶馆旁看到这株小草,觉得新奇,一定要摘下来给小公子您看看呢。”


    “胡说,我哪有觉得新奇。这草我认得!”陶昶眉毛一抬,大声申辩,“这是马唐嘛,用来喂马的,我家照夜还挺爱吃呢。”


    听到“照夜”这个名字,周围两家卫士都止不住低笑起来。


    话说这马本来无名,乃是陶昶父亲扬王送给他的十九岁生辰礼。谁料这马脖子被陶昶牵着,舌头却往一旁卢映雪身上不住地舔,怎么拉也拉不开。众宾纷纷畅笑,陶昶一时文思涌现,当即大声宣布,“列位,既然这马儿这么喜欢小雪,那我就为他起个跟小雪有关的名儿。就叫……诶,照夜!”


    闻言,卢映雪瞪大了眼,一脸不解。


    卢映雪的父家乃是世代为官的名门,父亲卢晔正是当朝御史大夫。卢晔娶兴延帝之姊文康公主为妻,产子时文康公主却难产而死。这卢晔是个有骨气的人,不愿独子凭门第自矜,长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样,便取孙康夜雪的典故,用一字“盏”为之命名。待到卢盏二十岁行冠礼,又赐以表字“映雪”。此刻陶昶给自己的马取名“照夜”,分明和“映雪”一个意思,也难怪卢映雪这般无措。


    “哎小雪,你觉得嘞,可以吗?”还没等卢映雪缓过神来,陶昶就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转过头去,只见陶昶冲他歪歪头,前额没束好的一小绺长发也跟着抖了抖。


    “随你。”卢映雪摇了摇头,清空大脑中的胡思,伸手拍了拍一旁照夜的头。


    ……


    “照夜爱吃,你拿给照夜吃去不成?在我跟前晃个什么劲儿。”卢映雪低头又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喝完放下茶盏,动箸欲夹起一块冒着水汽的桂花糕。


    “诶诶诶,这是桂花糕吧!好久没吃过了。你说这时维九月的,府里的桂花都挂树了,那些厨子说什么都不肯摘下来给我做糕吃,说什么……得久存华耀。嗨,一群老顽固!”陶昶眼睛噌地一亮,低头叼走了卢映雪筷子上夹着的一片淡黄。


    “……”看着他嚼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卢映雪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又夹起了一片桂花糕,放进嘴里细品。


    “找我什么事?”取来新盏,卢映雪动手为陶昶倒上一杯热茶,放在自己的茶盏边上,抬头示意,“慢点吃,喝点茶水顺顺。”


    陶昶取过茶盏,仰头把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随即五官一拧,闭口迅速把茶咽了下去。卢映雪再看时,却见陶昶眼里都泛起水光。


    “你急什么,刚泡好的茶水。”卢映雪失笑,给他重新满上。


    这次陶昶学乖了,拿过茶盏,放在唇边,边转圈边吹气,吹得水汽四散,“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在府里待得闷了,出来找找乐子。恰巧大钟看见你拐进这家茶馆,我听说了就跟过来了。”


    身旁的大钟忙颔首,“是。小的给世子探路时瞥见公子,跟世子随口一提,世子就说要来。”


    把茶水吹得略凉了,陶昶依旧是一口含进去,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真没事啊?”卢映雪盯着陶昶,微笑道。


    “啊,也不是完全没事,”陶昶喉结动了动,脸颊瘪下去,“来年二月不是会试嘛,我们这武举和你们文举不一样,会试就是终试了,我心里没底。”说着冲卢映雪眨了眨眼。


    陶昶这话是别有所图。


    卢映雪十六七岁时,兴延帝武功正盛,御驾亲征却力狄七百余里。当是时,大奉朝哪个好男儿不想请缨挺枪,征战沙场?小儿心高,他也不能免俗,参加万宁武举乡试,还夺了个武榜头名。后来略大一点,读的书多了,心性收敛起来,于是弃武从文。六年过去,如今顶着文武双解元的荣耀,更是历史上绝无仅有。文乡试揭榜那天,连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喝了个烂醉,挥毫书就一副对联 “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就要叫家丁贴在门柱上,还是卢映雪给拦了下来。


    现在陶昶这么一说,可不是叫卢映雪来给自己陪练吗!虽然弃武从文,但卢映雪武功未敢荒废。万宁武解元当陪练,那可是千金难换。


    “你自己也不差。我后一届的武解元是谁,当我不知?”没有立即应承下来,卢映雪嘴角却浮着笑意,“试试这卖金钱肚。”


    陶昶夹了一筷子金钱肚,放进嘴里,边吃边说,“盏哥啊,你此言差矣!你可知这世间多少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解元又怎样?过不了会试,那就始终是个举人。”


    “此时便不叫小雪了?”卢映雪见他喜欢,没去夹那卖金钱肚,倒是尝了一个小干蒸。


    “哎这个干蒸好吃吗,”陶昶装作没听见,见卢映雪吃了一个干蒸,便动箸去拿,“哇,里面包了两粒虾仁!”说着忙又夹了一个塞进嘴里。


    待到这枚干蒸下肚,没听见卢映雪的拒绝,陶昶便猛一拍桌,把赶来添茶的春风吓了好一大跳,“那就这么说定了!小雪,往后隔日我就到你府上去,咱俩一起练武。”


    文武会试同期举行,陪陶昶练武怕是要耽搁卢映雪准备会试。一旁的大钟眉头一皱,开口提醒,“世子……这怕是不太妥当……”


    “无妨,”卢映雪举手打断,又饮下一口茶,“那就陪你练练。”


    新作者新文,感谢支持。


    中州大地,历来都是统一王朝,周围又有若干小国。中央官制三公 六部,大体参考明朝;地方官制参考东汉末年。


    ————


    注:明朝黄观从县试到殿试六获案首,时人誉道:“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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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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