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坊。
姑苏城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最污浊的人间炼狱。
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汗臭、劣质的酒气、熏香的甜腻,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贪婪”的腥臊。
金钱碰撞的清脆声,赌客们歇斯底里的嘶吼,庄家们麻木而高亢的叫喝,共同交织成一首献给地狱的交响。
一个身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喧嚣的混沌。
他叫钱四海。
至少,他现在叫这个名字。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一张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面孔,身形清瘦,像个落魄的书生。
他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围投来的目光,大多是轻蔑的,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弄。
仿佛在看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
钱四海对此视若无睹。
他没有急于走向任何一张赌桌,而是像一个幽魂,缓步穿行在这片贪欲的丛林里。
他的眼神平静如古井,但瞳孔深处,这个喧嚣的世界早已被分解成另一番模样。
左手边的牌九桌,推倒的牌面,赌客懊恼的表情,庄家藏在袖口的微小动作……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化作了冰冷的数据流。
【作弊概率:七成三。】
右手边的番摊摊子,铜钱被盖碗罩住的瞬间,荷官手腕的轻微抖动,周围赌客呼吸的频率……
【出三概率:四成一。出二概率:三成六。】
他的世界里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声音,只剩下无尽的、奔腾的、冰冷的数字。
这是他献祭了感知锦绣江山的能力后,换来的【神算之术】。
一个只剩下算计,再无美丑的世界。
他最终停在了一张最嘈杂,也最简单的赌桌前。
骰宝。
押大小,赌点数。
最简单,也最疯狂。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庄家嘶哑的嗓音像是破锣,他面前堆积如山的铜钱和碎银,在灯火下闪烁着罪恶的光。
钱四海平静地走到桌前,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换了最低额度的十个筹码。
这个举动,引来了周围更直接的嗤笑。
“哟,哪来的穷酸,这点钱也敢来千金坊?”
“怕不是连回家的路费都押上了吧!”
庄家也只是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
这样的穷鬼,他见得多了。
钱四海将那十个可怜的筹码拿在手中,指尖冰凉。
他没有听周围的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个即将被摇动的骰盅上。
骰子在盅内碰撞,发出清脆而蛊惑的声响。
在他耳中,那不是声音。
是三个物体的碰撞轨迹、旋转速度、与盅壁摩擦的系数。
最终,汇聚成一个必然的结果。
“啪!”
骰盅重重地扣在桌上。
“下注了!下注了!”
赌客们纷纷将筹码推向“大”或“小”的区域。
钱四海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庄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喂!那个穿青衫的,下不下了?不下滚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怯懦地随便押一个“大”或“小”时,钱四海动了。
他伸出手,将那十个筹码,以一种极其沉稳,甚至带着几分仪式感的姿态,全部推向了赌桌上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区域。
【全围·四】。
押注三个骰子,点数全是四。
一赔一百八十。
整个赌桌,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以为这是什么?天仙下凡吗?”
“哈哈,这十个筹码,算是白送给庄家了!”
庄家的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
他干这行十几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赌徒。
押全围,无异于将钱扔进水里。
他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感,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骰盅。
“开!”
他高喝一声,猛地掀开骰盅。
那脸上的笑容,在下一刻,完全凝固。
骰盅之下,三粒象牙骰子静静地躺着。
最上面的一面,赫然是三片鲜红的圆点。
四、四、四。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三粒骰子,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庄家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怎么可能?
巧合?
一定是巧合!
钱四海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石破天惊的结果,只是印证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常识。
他伸出手,在庄家僵硬的目光中,将那堆积如山的、代表着一千八百个筹码的彩牌,缓缓收拢到自己面前。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没有停下。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再次推出了筹码。
这一次,他推出了一半。
九百个筹码。
目标,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区域。
【全围·六】。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笑了。
赌桌旁的气氛,从喧嚣的嘲弄,变成了凝滞的恐惧。
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看着钱四海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庄家握着骰盅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下……下注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开!快开啊!”一个赌客忍不住催促道,声音里带着颤音。
庄家咬了咬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掀开了骰盅。
六、六、六。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赌桌旁此起彼伏。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就是神迹。
不,是鬼迹。
“鬼……鬼啊!”一个胆小的赌客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张桌子。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张原本普通的骰宝桌,变成了整个千金坊的漩涡中心。
钱四海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
他依旧沉默着,机械地、冰冷地重复着他的动作。
下注。
开盅。
收钱。
全围·一。
中。
全围·三。
中!
他面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散发着让人疯狂又让人恐惧的光芒。
而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匠,只是在完成一件既定的工作。
庄家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面如死灰,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再也不敢去碰那个骰盅。
他怕。
他怕自己一掀开,看到的又将是那个男人眼中早已预见的、如同判决书一般的结果。
“换……换人!快去叫张管事来!”庄家对着身后的伙计尖叫道。
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很快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他是千金坊的管事,姓张。
张管事看了一眼桌上的情形,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钱四海,瞳孔骤然一缩。
他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对着钱四海拱了拱手。
“这位爷,好俊的手段。在下是千金坊的管事。爷手气这么好,不如移步到楼上雅间,咱们喝杯茶,慢慢玩?”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警告。
千金坊不欢迎这种砸场子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钱四海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然而,钱四海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张管事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
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根木头。
“不必。”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然后,他站起身,将面前堆积如山的筹码,随意地推向柜台的方向。
“兑成银票。”
他只留下了区区十个筹码在桌上,仿佛在宣告一个事实。
我还会回来。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无数道混杂着敬畏、恐惧、贪婪的目光注视下,钱四海拿着用厚厚油纸包好的银票,转身,平静地走出了千金坊。
他从头到尾,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可他离开之后,千金坊彻底炸开了锅。
“鬼!一定是鬼上身了!”
“我赌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
“你们看到他那眼神没有?根本不是人……是神,是赌神!”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啊……就听见别人叫他……钱四海?”
“鬼手!这他妈是鬼手啊!”
张管事看着钱四海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麻烦大了。
姑苏城,要变天了。
从今夜起,“鬼手钱四海”这个名字,伴随着他在千金坊三巡定乾坤的传说,像长了翅膀一样,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遍了姑苏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茶馆,每一个酒楼,以及……每一个深宅大院。
听雪小筑内。
顾晚舟褪去男装,换回了苏媚的身份。
她坐在窗前,静静地擦拭着那个冰冷的万相妆盒。
她知道,她撒下的诱饵,已经足够香甜。
那个嗜赌如命的男人,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内鬼,很快……很快就会闻着味,自己走进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猎杀的棋盘,已经摆好。
第一颗棋子,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