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听雪小筑内烛火通明。
苏媚(顾晚舟)端坐在梳妆台前,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镜中的绝色容颜上。
她的意识,正再一次沉入那个冰冷、黑暗,却给予她力量的源头——万相妆盒。
在脑海中,针对王坤的复仇计划已经推演了不下百遍。
计划的每一步都清晰无比,环环相扣,只缺少最关键的一环。
她缺少一个能让她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赌桌上,并能精准控制赌局走向的身份与能力。
舞姬苏媚,可以让她接近猎物,却无法让她坐上牌桌。
她需要一副新的皮囊。
一件完美的、为赌徒量身定做的武器。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意识如同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决绝地,沉入了那个诡异的怨魂陈列馆。
四周依旧是那般阴森、宏大。
无数光团在黑暗中沉浮,像一双双窥探的鬼眼。
那个非男非女的器灵声音,如约而至。
“你又来了。”
“看来,一张皮囊,已经满足不了你的怨恨了。”
苏媚的意识体没有回答,只是径直飘向了那个她早已选定的目标。
那个散发着灰白色、如同账本一般冰冷死寂的光团。
【账房·钱四海】。
“我要借他的‘相’。”她开门见山,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器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笔交易。
“钱四海,生前为天下第一大钱庄‘日升昌’的总账房,其人心如算盘,能于瞬息之间,算清万物之流转,洞悉毫厘之偏差。”
“他的执念,是【算尽天下财】。”
“他的‘能’,是【神算之术】。”
器灵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
“你要借他的【神算之术】,可以。”
“但你需明白,‘术’,为器。而‘道’,为本。”
“钱四海的【神算之术】,已近乎于‘道’。它代表的是极致的、冰冷的、将万事万物都化为筹码与概率的绝对理性。”
“所以,你要支付的代价,也必须是‘道’的层面。”
苏媚静静地听着。
“你曾是世间最顶尖的绣娘,你的手,能绣出锦绣江山,你的眼,能辨识五色之微,你的心,能感知世间一切繁复线条与结构所构筑的‘美’。”
“这份对美的极致感知与创造力,便是你的‘道’。”
“交易的代价,便是献祭它。”
器灵宣告了最终的判决。
“你将失去对‘美’的感知。从此以后,无论是绝美的画卷,还是华丽的衣裳,在你眼中,都将失去其艺术的价值。你将看不到色彩的和谐,看不到构图的精妙,看不到线条的韵味。”
“你眼中,将只剩下……数据。”
“一幅画,将是一堆不同颜色颜料的组合。一件衣服,将是若干丝线的不同编织方式。”
“你将永远地,失去欣赏美的能力。”
“你,可愿意?”
这个代价,比失去味觉,要残忍千百倍。
味觉,是□□的欢愉。
而对美的感知,是顾晚舟曾经的灵魂,是她作为“江南第一绣娘”的全部骄傲与根基。
她之所以是她,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更是因为她能创造美,欣赏美。
那是她灵魂中最华丽、最温暖、最明亮的部分。
现在,魔鬼要将这部分,连根拔起。
无数美好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
她想起五岁那年,第一次在母亲的指导下,笨拙地拿起绣花针,绣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黄花,却得到了父亲最郑重的夸奖。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为了给父亲贺寿,她熬了三个月,绣了一幅《松鹤延年图》,父亲将其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逢人便骄傲地介绍,这是小女晚舟所绣。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江南绣赛上,她以一幅《百鸟朝凤》,技惊四座,拔得头筹,为顾家赢得了无上荣光。
还有……还有那一年,她为沈玉衡绣的定情荷包,上面是并蒂莲开,鸳鸯戏水。他收到时,那满眼珍视与感动的神情,曾让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那些丝线,那些色彩,那些光影,那些在指尖流淌过的、创造美的喜悦……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是她的道,是她的魂,是她之所以为“顾晚-舟”的证明。
现在,要将这一切,亲手献祭出去。
献祭给那个将她推入地狱的仇人。
值得吗?
意识空间里,顾晚舟的虚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但,也仅仅是片刻。
当沈玉衡那张温文尔雅却又冷酷无情的脸,当顾家满门的尸山血海,当福伯倒在她面前的惨状,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
所有的留恋,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痛苦,都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冰冷恨意所浇灭。
美?
骄傲?
灵魂?
在血海深仇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还残留着一丝人性挣扎的眸子,此刻,已化为两口深不见底的、幽冷的寒潭。
“我愿意。”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绝对平静的声音回答。
“交易……成立。”
器灵的声音,如同落下的最后审判。
灰白色的光团,呼啸而来,没入了她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灵魂深处,一座金碧辉煌、珍藏着无数美好画卷的殿堂,轰然倒塌,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只有黑白两色的废墟。
……
“呼——”
苏媚猛地从妆台前惊醒,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烛火依旧在跳动。
她走到镜前。
镜中,不再是苏媚那张美艳的脸。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的面孔。国字脸,肤色微黄,眼神冷静而漠然,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长相。
这,就是钱四海。
一个完美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伪装。
她缓缓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里,那架她亲手绣制的,《锦绣江山》屏风。
那曾是她的心血杰作,是她艺术成就的巅峰。
每一次看到它,她都会为那凤凰羽翼的流光溢彩而赞叹,为那山河云海的磅礴气势而骄傲。
然而此刻……
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屏风之上时,心中,却再无半分波澜。
没有惊艳,没有赞叹,没有骄傲。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美”的感觉都没有。
在她眼中,那不再是什么《锦绣江山》。
那只是……
“一万三千七百六十二根桑蚕丝线,与八百一十五根金线,以平针、乱针、施针、虚实针四种核心针法,在经纬密度为每寸一百二十乘一百二十的云锦底料上,构成了以朱红、明黄、石青、黛蓝、鸦青、秋香、雪青七个主要色块为主的、总面积为三点二平方米的几何图形排列。”
一连串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情感的数据,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看到了结构,看到了材料,看到了工艺,看到了数据。
唯独,看不到“美”。
那片曾属于她的、五彩斑斓的艺术世界,已经彻底死去。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冰冷的筹码、概率和数据构成的、绝对理性的世界。
苏媚,或者说,钱四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属于账房先生的、冷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
他知道,这副皮囊,这双眼睛,正是为王坤那样的赌徒,准备的最好的坟墓。
他走到衣柜前,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
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熟练地打开听雪小筑的后门,融入了姑苏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穿过几条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幽深小巷,前方传来了鼎沸的人声。
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出现在眼前。
——千金坊。
姑苏城最大的赌坊,也是销金最快的人间地狱。
复仇的棋局,即将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