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真正做到了深居简出。
白日里,听雪小筑的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连风三娘派人送来的燕窝补品,也只是让丫鬟在门口接下,连面都不露。
只有在夜幕降临,醉春风最是热闹的时候,她才会如约登台,献上一舞。
不多不少,每晚只此一舞。
舞毕,无论台下有多少达官显贵豪掷千金,想请她一叙,她都一概婉拒,径直返回听雪小筑,将满楼的喧嚣与追捧,都关在门外。
她的规矩,不大,却很硬。
这般神秘高冷的做派,非但没有让她的人气减弱,反而愈发勾起了那些男人的征服欲。
“苏媚”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姑苏城风月场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越来越大。
人人都知道,醉春风新来了一位天仙似的舞姬,舞技超凡,性子却冷得像一块冰。
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心痒。
这日傍晚,苏媚正在镜前梳妆,准备登台。风三娘的贴身丫鬟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苏媚姑娘,三娘让我来传个话。”丫鬟的语气很是恭敬,“沈府的王管家来了,正在天字一号房,点名要见您。”
来了。
苏媚握着眉笔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
她从镜中看着自己那张美艳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这几天,她看似在蛰伏,实则是在等待。
等待这只肥硕的、愚蠢的猎物,自己撞上门来。
“三娘不是知道我的规矩么?”她故作淡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我只献舞,不见客。”
丫鬟面露难色:“三娘说了,王管家是咱们醉春风的大主顾,沈家的面子,不能不给。她也不是要姑娘您作陪,只是过去敬杯酒,在他面前露个脸,也算是全了礼数。”
苏媚在心中冷笑。
她当然知道,风三娘这是在利用王坤,来敲打她这个新晋的头牌,让她明白,在这醉春风,终究还是她风三娘说了算。
这恰恰是她想要的。
一个顺理成章的、被迫的接近。
“罢了。”她像是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眉笔,“既然是三娘的意思,我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前面带路吧。”
丫鬟如蒙大赦,连忙在前引路。
天字一号房,是醉春风最奢华的包厢。
苏媚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粗野的划拳声和女人的娇笑声。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几欲破体而出的仇恨,死死地压了下去,压回了灵魂最深处的黑暗囚笼里。
当丫鬟推开门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成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疏离而清冷的模样。
包厢内,酒气熏天,满室奢靡。
主位上,一个身材肥硕、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正左拥右抱着两个舞姬,笑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他穿着一身名贵的杭绸,手指上戴着好几个硕大的金戒指,一副典型的暴发户嘴脸。
正是王坤。
即便时隔多年,这张脸,依旧和顾晚舟记忆中那个满脸谄媚地跟在沈夫人身后的走狗,精准地重合在了一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那一瞬间,顾晚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从妆盒中借来最锋利怨魂的力量,当场将他撕成碎片。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杀他,太便宜他了。
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失去他最珍视的一切,让他尝尽自己曾经尝过的绝望,再在最痛苦的时候,取走他的性命。
这,才叫复仇。
“王管家,您要见的苏媚姑娘,我给您带来了。”丫鬟谄媚地笑道。
王坤的目光,立刻像两条黏腻的毒蛇,缠了上来。
当他看清苏媚的脸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眼中迸发出的,是毫不掩饰的、**裸的贪婪与淫邪。
“好,好一个美人!”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两个女人,站起身来,搓着手,就想朝苏媚走来。
“早就听说醉春风来了个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来来,坐到我身边来!”
苏媚柳眉微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咸猪手。
“苏媚奉三娘之命,特来为王管家献舞一曲,以助酒兴。”她的声音清冷,仿佛带着冰碴儿,自动隔开了一段距离。
王坤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见到这般绝色,心里的火气又被色-欲压了下去。
他嘿嘿一笑:“好好好,跳舞,跳舞好!本管家今天倒要看看,你的舞,是不是跟你的脸一样,能勾走人的魂儿!”
苏媚不再多言,只是对着一旁的乐师微微颔首。
乐声响起。
她缓步走到包厢中央,随着音乐,缓缓起舞。
这一次,她跳的不再是那支充满了怨毒与痛苦的《血莲抄》。
而是一曲极尽妩媚、极尽风情的《春日宴》。
但这一次,舞蹈不再是目的。
而是她的武器,她的掩体,她的手术刀。
她像一只最优雅的蝴蝶,在小小的包厢内穿花绕树。
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接近,她的目光,都在冷静地、一寸寸地,解剖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看到,王坤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的腰肢和脚踝,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好色,且急色,是那种最没有耐心的、可以用美色轻易操控的蠢货。
她注意到,当一个赌客模样的随从在他耳边低语,报出一个数字时,他肥胖的身体会下意识地前倾,眼睛里会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贪财,且对数字极度敏感,这意味着,他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利益得失。
她捕捉到,当他大声吹嘘自己如何在沈家一言九鼎,连沈玉衡大公子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时,他的下巴会不自觉地抬高,眼神会轻蔑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虚荣,且自卑,极度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以满足那可悲的自尊心。这种人,最吃吹捧。
一个又一个的弱点,如同被剥开的洋葱,清晰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风三娘说得没错。
这是一个又肥又蠢的凯子,更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完美的猎物。
一曲舞毕,苏媚收势而立,额上沁出薄薄的香汗,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好!舞得好!”王坤大力地拍着巴掌,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就朝她走来,“苏媚姑娘,你这舞,跳得本管家心都醉了。来,喝了这杯酒,以后在这醉春风,乃至整个姑苏城,本管家罩着你!”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汗味,扑面而来。
苏媚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盈盈一拜,却巧妙地侧身,避开了他递过来的酒杯。
“多谢王管家厚爱。”
她自己从桌上另取了一个干净的酒杯,倒满了酒,双手捧着,递到王坤面前。
“只是,苏媚一介舞姬,蒲柳之姿,怕脏了管家您的贵手。这一杯,是苏媚敬您的,祝您……日进斗金,步步高升。”
这番话,既抬高了对方,又贬低了自己,还精准地戳中了他最在意的“金钱”与“地位”,瞬间就让王坤那点被拒绝的不快烟消云散。
他哈哈大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舒泰。
“好好好!还是苏媚姑娘会说话!”
苏媚见状,再次行礼:“管家慢用,苏媚不胜酒力,就先告退了。”
说完,不等王坤反应,她便转身,仪态万方地走出了包厢,只留给对方一个渴望而不可及的、曼妙的背影。
她知道,钩子已经下得足够深。
回到听雪小筑,她立刻关上了门,将外面的污浊之气彻底隔绝。
她走到水盆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洗掉那沾染上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张属于“苏媚”的、妩媚动人的脸。
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缓缓褪去。
一抹冰冷的、残酷的,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快意的笑容,在她嘴角绽放。
猎物已经勘察完毕。
弱点已经全部暴露。
狩猎的计划,已然成型。
她走到妆台前,缓缓打开了那个刻着鬼面的乌木妆盒。
这一次,她的指尖,没有抚向那个代表着【舞姬·苏媚】的粉色光团。
而是落在了另一个光团之上。
那个光团散发着灰白色的、如同账本一般冰冷死寂的光。
下面的木牌上,清晰地刻着它的身份。
【账房·钱四海】。
复仇的道具,开始准备了。